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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位

作者:妮妮.霍克維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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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六

第一部

他還告訴我們,之前他參加過一種治療憂鬱及慢性疲勞的新藥實驗,因此變得生氣勃勃,爽朗健談,單位不得不加派工作人員輪班和他交際與聊天,或者該說,來聽他說話,因為他口中的話如泉水不斷湧出,同時也負責看顧他,不讓他過度勞累或過分騷擾鄰居。他體內還曾浮現一股難以克制的衝動,想要製造東西和裝修,因此他利用機會,將他的簡易廚房和部分起居室改造成比較像樣的小廚房。
我看不見愛麗絲。我的視野驀地縮小,只見梅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愛麗絲說了幾句話,替我安慰打氣,但我聽不清楚她說什麼,因為她的聲音忽遠忽近,忽高忽低,猶如在強風中說話,只有零星的一、兩個字穿透強風傳來。我想開口說我聽不清楚她說什麼,但空氣過於稀薄,我吸不到空氣,無法集中注意力。湧動的黑霧益發濃重,化為深沉的紗帷,猶如一張黑暗的簾幕。我眼前幾乎看不見東西,感覺身子底下的椅子和地板讓了開來,現出一個黑洞,就要將我吸入。這時愛麗絲來到旁邊,用手輕撫我的手臂。現在我聽得見愛麗絲說話了,她說:
餘興節目開始,大家跳起舞來,搖滾樂團在現場演奏。我和約翰尼斯、梅根、愛麗絲跳舞,也和艾莎及很多其他人跳舞,但我和約翰尼斯跳得最多。他跳起舞來很有節奏感,也很有感覺,懂得正式交際舞該怎麼跳,知道正確的舞m.hetubook.com.com步。他領著我跳舞,像個真正的老派沙文主義者,也像個老派紳士。起初我覺得有點跟不上,原因之一是我從未跳過交際舞,只在老電影中看過,另一個原因是我覺得這樣有點暴露自己,感覺像是即將陷入危險,無法掌控自己的步伐。但過了一會兒,我決定忽略那種感覺,任由自己被引領和支配。接著我就覺得美妙極了,這種方式正合我的脾胃。
梅根在單位裡住了四年,愛麗絲住了四個月。梅根捐贈的是做為幹細胞研究的卵子、一個腎臟和右耳聽骨。她解釋說,正因如此,她的右耳失去聽力,所以希望別人可以在她左邊說話。
梅根手裡拿著湯匙在甜點中攪動,在我眼中看來,那似乎是種漫不經心的動作,彷彿在說她不在乎,她一點也不苦惱,這件事沒什麼不好。突然間,我覺得全身無力。梅根手裡的湯匙不斷攪動,我的目光跟著她的手和湯匙轉動,每轉一圈,偌大宴會廳裡的空氣似乎就稀薄一些,變得更難呼吸。我的身體愈來愈沉重,手臂發疼,雙眼模糊,耳際轟轟作響,全身冷汗直冒。我在眼前的湧動黑霧中,看見梅根的手停了下來,放開湯匙,握住我的手。我的手放在菜餚旁,垂軟無力,冰冷潮濕。我從轟轟聲響外的遙遠處聽見梅根的聲音傳來:
他的舉止十分迷人,我被這種老派禮節和用詞迷住了,毫不猶hetubook.com.com豫地將杯子放在吧檯上,優雅地點點頭,對他抬起一隻手。他握住我的手,另一隻手十分正式地摟住我的腰,引領我輕盈地步入舞池。他引導我跳舞的姿態十分自信從容,每個時機都拿捏得恰到好處,讓我一點也不覺得這些舞步其實我根本跳不出來。我幾乎舞得渾然忘我,輕鬆地跟隨他的帶領,彷彿我是他的一部分,彷彿我們共同分享一具身體。
「再過幾個星期,」梅根繼續說:「我要捐贈胰臟給一個生了四個孩子的護校生,所以我猜這是我最後一次參加迎新晚會了。」
「沒事的,親愛的,沒事的……」
「謝謝妳和我共舞這首曲子,朵莉,」音樂結束後,約翰尼斯說:「謝謝妳和我共度這一夜。」
坐我旁邊的約翰尼斯伸出一隻手臂抱住我的肩膀,另一隻手放在我的額頭上,彷彿我是個發燒的小孩。不過這動作發揮了效果,約翰尼斯似乎支撐著我,讓我安坐原地,不再被黑洞吸入或面朝下倒在奶酪中。他們似乎很關心我,三個人都關心我。每當感覺有人關心我,我就會冷靜下來。約翰尼斯說:
「好了……深呼吸一口氣。對。慢慢吐氣。很好。再深呼吸一口氣,朵莉,平靜地吸氣。就是這樣,好了……」
「明天早上妳想不想一起吃早餐?」我問道。
我們維持相同姿勢坐了一會兒:梅根握著我的手,愛麗絲輕撫我的手臂,約翰尼斯緩https://www.hetubook.com.com緩搓揉我的背,三人都低聲說:「好了,沒事的。」直到我的感官和呼吸恢復正常。最後約翰尼斯的手離開我的額頭,順勢滑過我的面頰,猶如輕柔的愛撫。
「目前我參加的是百分之百安全的心理衡鑑計畫,主題是合作與信任之類的。」他說。
我站在一旁,手中拿著微溫的蜜梨汁,隨著節奏緩緩擺動,跟著副歌低聲哼唱。約翰尼斯走到我面前,微一鞠躬,十分禮貌地問:「我有榮幸與妳共舞這首曲子嗎?」
夜深了。艾莎和我站在吧檯邊,手中各拿一杯蜜梨汁。這裡只供應無酒精飲料,若你不想喝汽水,就只有柳橙汁和蜜梨汁可以選擇。
迎新晚會以五道義大利美食揭開序幕,分別是帕瑪生火腿佐甜瓜、義大利蔬菜濃湯、青醬雞柳義大利麵、陳年起司搭配梨子及葡萄,甜點是義大利奶酪。開胃菜和主菜都附有現烤白麵包,惟獨少了紅酒佐餐。用晚餐時,梅根坐在我旁邊,她告訴我,她是藝術家。愛麗絲身材矮胖,過去在馬爾默的劇場擔任舞臺工作人員;約翰尼斯和我一樣是作家,我在藝文圈常碰到他,但不曾真正交談。我一直覺得約翰尼斯似乎有點難搞,總是刻意與人保持距離,然而這時他看來完全變了個人,個性十分隨和,善於交際。他雖然已在單位裡居住超過三年,身體看起來卻相當健朗,因為他只捐贈精|子給精|子銀行,以及一個腎臟給一名www.hetubook.com.com育有五個孩子的小學老師,此外他也參加許多實驗計畫。
我們約好,隔天早上誰先醒來,就先打電話給對方,然後共進早餐,接著再去探索單位,好好利用每項免費設施。我們相互擁抱,互道晚安,艾莎轉身離去。
「親愛的,妳會習慣的。愛麗絲,妳說對不對?」
新進人員從星期日到星期三有連續四天自由時間,先讓我們在單位裡感到自在,然後才讓我們接受強制健康檢查,接著就會被分配到適當的人體實驗或開始捐贈器官。單位讓我們慢慢適應環境。我一聽見艾莎提議共度接下來四天,竟然覺得鬆了一大口氣,這令我十分驚訝,也明白了自己有多害怕這四天自由時間。我害怕孤單一人,因此接受了她的邀請。我不要孤單一人,不要獨自待在沒有窗戶的房子裡,眼前沒有活物可以集中視線,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止我想起那些再也體驗不到的感受。像是每年三月的早晨,打開家門時看見院子草地上綻放的第一朵報春花,或是第一朵綿棗兒、雪割草或散發香氣的紫蘿蘭,抑或當我看見一大群鶴飛向北方的宏博亞湖,在空中高聲鳴叫。我不希望想起尼爾斯以及和他共度的時光、他撫摸我身體的那雙手、他的吻、他的陽|具、他說我對他意義非凡的那些話。最重要的是,我不希望想起約克,想起我們再也無法一起在森林或海灘上奔跑,和-圖-書或一起沿著牽引機道步行到艾斯多姆的農場,去買我要吃的新鮮雞蛋和蔬菜,以及牠要吃的豬心。我需要用新的體驗來建立屏障和緩衝,分隔那裡和這裡、過去和現在,然後才有勇氣和我的思緒獨處。
但另一方面,我並不那麼害怕夜晚,我不害怕晚上睡覺時身旁沒人,因為我不習慣和別人在同一個房間睡覺,或甚至在同一間屋子裡共處,我比較喜歡一個人。為了安全起見,我要了些安眠藥。當然,單位提供的安眠藥不會讓人永遠睡去,藥裡內建了防自殺、防濫用的功效,你只要吞下超過兩顆就會嘔吐。
「那時我不怎麼寫作,因為我簡直停不下來,而且渴望有人陪伴。不過我玩得很開心。」約翰尼斯說完了他的故事。
她笑說:「謝啦,我也去找過醫生拿安眠藥了。」
艾莎將喝完的空杯放在吧檯上,說她累了,想上床睡覺。我問她要不要來顆安眠藥。
伴襯最後一支舞的是首抒情慢歌,歌手站在舞臺中央,獨自佇立在聚光燈下,管絃樂隊隱沒在後方的黑暗中。歌手開口唱道:「這首歌獻給我的女孩,獻給我的女人,獻給我的世界。寶貝,寶貝,這首歌獻給妳……」
他執起我的手,湊到唇邊,輕輕一吻。這種禮節我在小說裡讀過,在電影和劇場裡看過,也曾夢想有人對我行使這種禮節,但這卻是這輩子第一次有人吻我的手。
「明天早上妳想不想一起吃早餐,再跟我一起度過接下來四天?」艾莎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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