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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跟真的一樣，而且……很浪漫。」那種口吻再次出現，可能是冷淡，也可能是諷刺。「或許他們想替我們製造浪漫的情調。又溫暖又浪漫。永恆的夏天。」

藝廊並未開放，裡頭正在準備新展覽，下週六開放參觀，將展出梅根的作品。昨晚宴會上她告訴我們：「這是我的第一次個展！」

「反正無所謂不是嗎？」艾莎說：「舞臺劇就是舞臺劇，重點在於去劇院看戲不是嗎？」

「可是……我來過這裡！我不是說這裡，可是……我是跟我的……我的好朋友一起來的。那次旅行是她請我去的。我們帶著那本書，妳知道，就是那本童書……我們在家裡一起讀那本童書，然後我們……那就是為什麼我們會來這裡，我是說那裡。」

大拱廊裡的小商店和工坊開門了，人們在裡頭或站或坐，進行有關植物、香草及香料的活動。大拱廊裡灑滿陽光，照亮懸浮在空氣中、構成細緻淡黃色薄霧的微粒。空氣中飄著香料與花朵的香氣。

這時她還不知道，我也還不知道，她口中的永恆夏天有幾分貼近事實。事實上在冬園裡，終年都是春夏兩季。含羞草、九重葛、杜鵑花、玫瑰、牡丹、鬱金香、勿忘我，一週接一週，一個月接一個月地綻放。每種花不是正要綻放，就是正在盛開，絕對看不見發黃、凋謝或枯死的花朵。冬園裡沒有一樣東西是死的，但每樣東西都是真實的，裡頭沒有舞臺用的人造花、塑膠樹叢或塑膠樹。這些都是真的植物，是活生生的花朵，長著雄蕊和雌蕊，周圍飛舞著嗡嗡作響的大黃蜂。花朵和葉子可以摘下，插在花瓶裡，或用來泡茶及染布。若你摘下花朵，插在花瓶裡，盛入一些水，花朵就會慢慢凋謝，跟一般的花沒兩樣。但你摘花的花床或樹上，新芽或新苞很快就會冒出頭來。草地上鋪的也是真的青草，需要ｈtｔｐs://www.ｈｅｔｕｂoｏｋ•ｃoｍ•cｏｍ割草、施肥、澆水。矮樹叢和樹木同樣需要定期修剪和整枝，這樣小徑和中庭才不會被植物覆蓋。每種植物都終年常綠，葉子顏色不會由綠轉黃，再轉變成紅色和褐色，它們永遠不會乾枯，永遠不會凋落。柑橘樹上的柳橙、檸檬、橘子、葡萄柚，永遠不會成熟。然而香氣四溢的白色小花瓣在短暫花期過後會落下，在樹木間緩緩飄落，在地上形成白雪般的地毯。落下花瓣的花蕊不會長成水果，過一陣子後會再度開花。但這時艾莎還不知道這些，繼續往下說：

「妳們可以從外面那些真的圖書館借音樂光碟和影片。」

「對，這裡的運作就是這樣，」他說：「但書籍不能從總圖書館訂。」他嘆了口氣。「要是我沒進書的話，妳就只能下載電子書來看。如果妳們還沒申請圖書證，可以在這裡辦理。」

「會看書的人，」他繼續說：「比較容易變成不被需要個體，這種傾向非常明顯。」

我想甩掉某種東西的態度一定很明顯，因此艾莎點點頭，立刻起身。她挽起我的手，和我一起穿過附近的暖氣閘，走進亞齊步道，正好兩名慢跑者迎面而來，他們的雙腳在跑道表面幾乎沒發出聲音。

「這樣啊。」我說。

「或是第一次。」我說。

「謝謝光臨，」他陰鬱地說：「歡迎隨時再來。」

我哈哈大笑，艾莎這番話不無道理。

「也許吧。」艾莎說，接著又問：「妳會想念北歐的冬天嗎？下雪、颳風、寒冷？」

也許他感冒了吧，我跟艾莎交頭接耳。我們都不想被傳染，於是起身離開。

剛到單位的前幾天，我碰到許多人在各個地方睡著，而且發出同樣的呼吸聲，聽起來很像打鼾。不久後，有人跟我說，那是單位裡進行的一連串鎮靜劑測試所產生的副作用，參和-圖-書加這項實驗的人發現，他們吸收氧氣的功能嚴重受損，同時打呵欠的反射動作消失了。這兩種副作用也導致他們很容易睡著。有些人的腦部受到永久的細微傷害，可能是由於缺氧造成，嚴重案例可能出現行走困難、說話困難、不知身在何地或當天日期的症狀。

「真奇怪，」她說：「這感覺完全就跟真的吉維尼花園一樣。」

「我以前在隆德的圖書館工作，」謝爾說：「我在那裡看過妳一次，還把妳寫的一本書記錄為有聲書。總之呢，我照顧這些東西已經兩年了。」他伸手朝整個空間揮了揮。「至少是全職工作，也就是說還是得加點班。」

電影院有兩個廳，目前上映的是「雙頭吊車」，這是一部心理劇，講述一個遭逢危機的家庭，影評很好，另一部片是動作喜劇「瘋子３」。

第一天，我們並未從圖書館借閱任何東西，只辦了張圖書證，兩手空空地離開。離開圖書館時，我們經過櫃檯，對謝爾點點頭。

「原來如此。」我又說一次。

我們走進一個偌大的室內廣場，廣場周圍有百貨公司、小商店、電影院、劇院、藝廊，以及外頭擺著餐桌的餐廳。廣場鋪著斑駁的灰色拋光石板，材質類似墓園裡常見的墓碑。廣場中央有塊長方形厚玻璃，一座銅製漁船雕像周圍環繞著許多石椅。透過那片厚玻璃，可以看見藍色及藍綠色的躍動光影，原來正下方是游泳池。

圖書館員是個瘦削男子，身穿鬆垮的褐色燈芯絨長褲。我們站著觀看架上陳列品時，圖書館員走過來，站在我們身後，雙手插在後褲袋裡，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話。我們很快發現他的語氣頗為陰沉，像是在發牢騷，不管說什麼聽起來都很負面。他說：

「對。」他說。

我轉頭找尋艾莎，只見她已悄悄走開，正httｐs://ｍ.hetuｂoｏk.ｃoｍ.cｏm在幾個書架外翻看一本園藝書。

「呃，因為這裡有很多知識分子，也就是會看書的人。」

他沒回話，只是從後口袋抽出右手，緩緩抬起，先後和我跟艾莎握了握手，自我介紹說他姓謝爾。

「好吧，那我們去游泳好了！」她說，抓住我的手臂，輕輕拉著我朝廣場另一頭的電梯走去。

劇院也沒開，但海報上說契訶夫的「海鷗」即將首演，春末將上演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

「你的意思是，這不是真的圖書館？」我打趣地說。

「嗨，朵莉！」其中一人喘著氣說，用袖子抹去眼睛上方的汗水。「昨天謝謝妳。」

艾莎臉頰泛紅，十分興奮，也相當激動，顯然心裡的某個地方被觸動了。

「我們可以再往前走嗎？我覺得我……需要走動一下。」

那人正是約翰尼斯，他不再前進，他的同伴也停止前進，在原地跑步。

「原來如此。」我說。

約翰尼斯介紹了他的朋友，我介紹了艾莎，彼此握了握手。他們慢跑離開，艾莎和我搭Ａ電梯前往下一層樓，直接走進圖書館。

「這位是朵莉，她很會跳舞。」約翰尼斯轉頭對同伴說。我荒謬地覺得自己受到奉承。我不認為自己臉紅了，事實上卻可能已經雙頰泛紅。

我們填了申請表，也拿到圖書證，然後在角落的扶手椅坐下，翻看日報和雜誌。有張扶手椅上坐著一名熟睡男子，他原本在看的報紙掉落前方地面。他的呼吸聲很大，但不是打鼾，聲音聽來像是呼吸道出了問題，發出摩擦般的嗚嗚聲。

謝爾將手插回口袋，似乎打算走回櫃檯卻又停下。

「《藝術家花園裡的莉妮雅》，」我靜靜地說：「那本書應該是這個名字。」

廣場周圍的小商店中有兩家精品店，一家供應新衣，一家供應二手衣。一家音和_圖_書樂商店的櫥窗裡擺著吉他、管樂器、電子琴和鼓組。一家手工藝品店裡陳列著單位裡的藝術家作品。另外還有一家五金行，以及一家陳列著收藏品、辦公用具及美術用品的商店。稱它們為「商店」或「店」可能會產生誤解，因此我必須強調，這裡沒有貨幣流通，或者說得更清楚點，來這裡根本稱不上購物，你只要走進店裡，拿走想要的東西就行了，只有某些特定物品必須登記。有時店裡缺貨，必須訂貨，或填寫特定產品或品牌的要求表，未來商店便會依此進貨。

換句話說，坐在圖書館角落裡睡著的那名男子可能不是感冒，我們也沒必要擔心自己被傳染。

圖書館不大，看起來就如一般的圖書館郊區分館，裡頭的廣大空間由無數書架分隔。我們在裡面繞了一圈。架上書籍排列得井然有序，而且跟得上時代腳步，有許多新近出版的書。ＣＤ和ＤＶＤ陳列區不大，但同樣種類繁多，有許多新片。

「真可惜，」我說：「現在我們不花錢就有舞臺劇可看，上演的卻都是經典老劇碼。」

艾莎並不答話，又開始舉步前行，我跟在她身後，穿過色彩繽紛的花床，碎石踩在腳下嘎扎作響。和昨晚相同的花香及香草氣味飄來，但這時空氣比較乾燥，香味較不明顯。我們穿過地下道，來到水景園，走過樹蔭，沿著池塘邊的小徑行走。我們走到一張綠色長椅旁，艾莎坐了下來，我在她身旁坐下。她坐得挺直，並未靠著椅背，雙眼凝視前方，看著荷花池，一語不發，我也保持靜默。我心想，是不是該問她現在有什麼感覺，或是她想不想告訴我跟她一起去吉維尼花園那名女子的事，但某種東西拉住我，讓我沒問出口。過了一會兒，艾莎嘆了口氣，靠上椅背，交抱雙臂，蹺起了腿。接著她聳聳肩，打個噴嚏，看起來像是恢復正常，臉頰紅暈褪去．只剩下警覺的表情，雙https://m.heｔｕboｏｋ.ｃom•com眼微微瞇起。

我想了想。

冬園裡十分溫暖，陽光下的溫度可能高達華氏八十度（約攝氏二十七度）。艾莎和我靜靜散步。鳥兒正在鳴唱，蒼蠅和蜜蜂嗡嗡飛舞。一隻松鼠跳到石松的樹枝上，不時停下用牙齒咬下橘色小松果，再用前爪抓住松果，快速吃完，然後倏地跑開，以悠閒自信的姿勢跳到另一根樹枝上。我們繼續往前走，穿過橄欖園，經過一片玫瑰叢，走進柑橘園，園裡的樹上開滿白色花朵，讓空氣中充滿鮮甜果香。我們從另一頭走出柑橘園，那裡的植物比較濃密糾結，又走過長滿高樹與矮樹的大道，來到一片大草地。人們在草地上躺臥或閱讀，或只是悠閒地曬太陽。我們沿著草地邊緣，走過泉水和小噴泉，穿過棚架底下，架上爬滿藤蔓、玫瑰、香豌豆、忍冬、鐵線蓮和九重葛。我們走過蔓生綠草的狹窄小徑和灌木叢，最後來到莫內花園。艾莎走到一大片由勿忘我和粉紅色及紅色鬱金香構成的花床前，驀地停下腳步。我們所站之處，若是在真正的吉維尼花園裡，正好就是那棟粉紅色房子的所在地。勿忘我花床和兩棵紫杉樹遠端有個花圃，裡頭是一排排花床，中間是一條條碎石小徑。艾莎環視周圍，面帶困惑地高聲說：

「對啊，」我說：「我知道。」

「也許他們想讓我們最後一次體驗夏天和浪漫。」

「我會想念秋天和晚冬，」我答道：「我會想念晚冬逐漸進入春天的季節，就跟現在外面的季節一樣。」我的腦海裡浮現前天早上我家花園的模樣：冬菟葵和雪花蓮剛冒出花苞。我看見我家外牆的斑駁白漆，屋頂覆著一塊塊青苔，煙囪冒出爐子的透明熱氣，微微顫動。我看見自己身穿厚夾克，頭戴帽子，圍著圍巾，戴著手套，跟約克一同出門，準備在斜斜射落的早春陽光中散個長步。我搖搖頭，想將腦中影像甩掉卻不成功，因此迅速站起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