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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莎不發一語，直接走向跳水板並往上爬。跳水臺共有四層，每一層都有一塊跳水板朝泳池伸出。我心想她應該會爬上低層跳水板，做好準備姿勢，雙腳向下跳入水中，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她繼續往上爬，經過第三層，一直爬到最高層。我站在下面往上看，覺得她只差幾呎就要頂到天花板了。

我們沒帶泳衣，但艾莎聽說那裡有乾淨的二手泳衣出借，因此我們前去詢問附近一名身穿白色制服的勤務員。他說沒問題，帶我們到一個衣櫃前，裡頭有依尺寸排列的泳褲、比基尼和連身泳衣。隔壁櫃子裡有毛巾和浴巾。

「聽妳這樣說，我想起來了，那妳還記得妳跟蘿塔……」我們繼續往前走，聊著童年回憶，離開健身房，走進回音陣陣的游泳池休息室，氯味撲鼻而來。我們覺得身體周圍彷彿裹上一層棉花，隔絕外面的一切。

幸好淋浴間裡人不多，因為我們一看見裡頭的赤|裸女子，那層由童年回憶構成的隔絕棉花立刻脫落消失。我們眼前共有六名裸身女子，其中三人身上和臉上出現的病徵，和健身房那個使用腿部彎曲訓練機的男子一樣。她們身上都有一個或多個手術疤痕，多半位於腹部。兩名女子的關節腫脹扭曲，動作遲緩，伴隨著抽動，彷彿全身都在痛。另一名女子顯然呼吸困難，動作也十分緩慢，總是靠近可以支撐的地方，像是牆壁、水龍頭、朋友，這樣一來，當她必須停下來吸氣、吸氣、吸氣，才有地方可以扶，等吸完空氣後再蹣跚往前走。

「什麼意思？」

我一向熱愛運動，單位裡的複合式運動中心有我用得到的各類設施，而且好像亞齊步道還不夠似的，裡頭還有個小運動場和跑道，以及各htｔps://ｗwｗ•ｈetuboｏｋ•ｃｏｍ.ｃｏm類運動設備、一個球類運動大廳、一個保齡球場、一個四周設有肋木的典型體育館，隔壁則是個儲藏室，裡頭有鞍馬、跳箱、球棒、曲棍球桿，還有許多網子裝著各種大小的球。二樓的房間較小，用來進行有氧運動、健身訓練、旋轉、舞蹈、瑜伽、劍術等，此外也有重量訓練室。游泳池就在運動中心正中央。

她跨出輕鬆自信的步伐，踏上跳水板，輕輕跳了幾下，然後站在跳水板邊緣，拇趾微微突出。她雙手前伸，靜止站立，雙眼前望，等待跳水板停止彈動。我看見她上方的厚玻璃天花板上有許多模糊的鞋底影子，那些是行經樓上廣場的路人鞋底。我站在跳水板下方的泳池旁看著艾莎，感覺腳底傳來一種拖曳的暈眩感。我總是容易頭暈。

「謝啦，我以前的確很厲害，贏過一些獎項，很好玩。我的意思是跳水很好玩，但我企圖心不夠，成不了最頂尖的選手。我跳水是因為它讓我覺得釋放，從某個角度來說非常美。那是種美的體驗，還帶有一點我喜歡的危險成分。我在乎的不是一大堆獎牌獎盃那些有的沒的。」

「那妳以前一定很厲害，」我說：「喔，我是說，現在妳還是很厲害。」

「妳們自己選吧，」勤務員說：「等一下游完後，把泳衣放進更衣室的洗衣袋裡就好。毛巾和泳衣要放在不同的洗衣袋裡，簡單但很實際，對不對？」

「我們就像快樂豬或放山雞一樣，唯一不同的是，豬和雞都只快樂地活在當下，忽略其他所有事情。希望牠們真是如此。」

我凝望艾莎，不知該說什麼。

「呃……很模糊，怎麼了？」

我沒回答，不是因為無話和圖書可說，而是因為另有東西吸引我的注意，讓我離開奢華設備的話題。我看見一名男子身穿Ｔ恤短褲，正在使用腿部彎曲訓練機，規律地彎曲大腿後側，拉起槓片，每出力一次就發出明顯的呼氣聲。他的臉部、手臂和雙腿都出現某種發病徵狀，身上冒出藍黑色及紅褐色腫塊，小的如小指指甲，大的則如中等尺寸的樺樹葉。有些腫塊已破裂化膿，看來令人作嘔。他像是得了某種病，讓我聯想到卡波西氏肉瘤。我年輕時曾在健康照護中心和居家護理單位工作，見過愛滋病患飽受此疾之苦。男子身上類似卡波西氏肉瘤的腫塊，隨著肌肉動作而膨脹收縮。我們經過男子身邊時，我好奇但謹慎地瞥了腿部彎曲訓練機一眼，看見男子正在用大腿後側拉舉四百磅槓片。對一個六十到六十五歲的男人來說，能舉到這個重量算很不錯了。我雖然看不出他得的是什麼病，但至少不是愛滋病。

「對，」她說：「我看得出妳不明白。如果妳明白，可能也不會來這裡了。我們要不要去游泳？不過最好去另一個池，才不會有人跳下來砸在我們頭上。」

艾莎似乎並未注意到男子的皮膚狀況和他雙腿的力量，只是輕嘆一聲，繼續敘述她的觀點。

「該不會是放牠們出來吧？應該不是，我不記得做過這種事。」

我游完二十趟，離開水面時，覺得自己全身笨重有如鯨魚。我用力將自己拉上池畔，濺了一地不美麗的水花，然後等待艾莎。艾莎游得比較慢，還剩幾趟才游完。我氣喘吁吁，心臟的跳動快速、穩定、規律，覺得自己充滿了生命力。

「喔，」她笑說：「我年輕的時候常常跳水，從中學就開始了，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hｅｔuｂook•cｏm•ｃoｍ是五年級，幾年後我就開始參加比賽。」

「差不多，對，」我承認：「比如說，如果妳贏了奧運獎牌……」

「喔，說不出的舒暢。」她見我繞過泳池來到面前，如此說道。

一段陳年回憶突然湧現，我大笑說：

「妳還記得小學四年級我們全班去動物園旅行嗎？」

艾莎和我一走進熱氣蒸騰且十分潮濕的淋浴間門口，就在磁磚地上猛然停步，手中拿著借來的泳衣，下半身圍著浴巾，站在原地僵直不動。那六名女子有的站在蓮蓬頭下，有的站在水龍頭旁，有的正在清洗泳衣。她們轉過頭望向我們，露出友善的微笑，說了聲「嗨」，只有那名呼吸困難的女子除外，她只疲憊地點點頭，一手扶著磁磚牆面站立。

勤務員露出微笑。我們向他道謝，拿了所需衣物去女更衣室，各自找了個置物櫃，脫下衣服，然後光著腳丫，赤|裸上身，下半身圍著浴巾，走向淋浴間。

艾莎咯咯笑道：

「我不明白，」我老實回答：「不是很明白。」

我既驚嘆又欽佩，於是問了個蠢問題：

健身房不是很大，但設備齊全，空氣清新卻不覺得冷，音樂很有動感活力，而且音量不會太大。這時約有五、六個人正在運動，但沒人注意到我們，只是繼續進行重量訓練、在跑步機上行走、做著拉或推的重訓動作，氣喘吁吁，面目猙獰，將注意力集中在要鍛鍊的肌肉群上，一次做一組動作。

「妳知道嗎，艾莎，妳一點也沒變耶。」

先跨出腳步的是艾莎，她堅定地拉開浴巾，邁步前進，將浴巾掛在鉤子上，走進淋浴間，打開水龍頭。我像機械人般跟隨她的動作。最後我們穿上泳衣，走進泳池區。泳池區有兩個大池，深水池長七www.hetubook.com.com十五呎，設有彈簧墊和跳水板，淺水池長一百五十呎，此外還有兩個按摩池，沒有兒童池。

艾莎在水底游動，我透過水面漣漪往下看，看見她的身軀輪廓不停波動。她在泳池另一頭浮上水面，爬上金屬梯，將濕髮推到腦後，甩出耳中的水。

「我不懂。」艾莎低聲說。我們走在一排排妥善潤滑、運作良好的健身器材之間。

「妳是在哪裡學的啊？」

「後來妳一看見動物園裡的飼育員或工作人員，」我說：「就偷偷走過去，走到他們背後，大叫：『蓋世太保！』還記得嗎？」

「不懂什麼？」我問道。

「我知道妳在想什麼，」她說：「妳在想如果我繼續比賽，成為頂尖好手，可能就不會淪落到這裡。」

艾莎開始屈膝，一次、兩次，讓跳水板上下彈動，到了第三次，她雙臂後拉，彷彿要攫住自己的身體，隨即伸直膝蓋，向上彈起，雙臂向上猛然伸直，越過頭部，全身從腳趾尖到手指尖形成一直線。她躍離跳水板，彷彿長矛一般，或者說，跳水板如同彈簧，將她射入空中。她飛向天花板，劃出一條弧線，飛躍一小段距離，接著上半身向下彎屈，貼近雙腿，再次伸直身體，雙腿朝後向上延伸，再度化為筆直長矛，只不過這次是往下俯衝。一眨眼間，她已切入水面，只發出猶如鞭擊的聲響，濺出少許水花，潛入水中。這畫面是我的記憶告訴我的，我看著腦中的影像，試著將它描述出來：艾莎穿入水面，發出啪的一聲，猶如迸裂的聲響，四周沒濺起一絲水花。我記得她只在水面上留下輕柔漣漪，以落水點為中心向外擴散。

「這倒是真的。」我同意，但我的心情和-圖-書偏向興奮而非不悅。「要照顧我們似乎得花很多錢。」

艾莎和我四處閒逛，我看得口水直流。我看見人們正在跳高、跳遠、擲鐵餅、打羽毛球、打網球、打室內曲棍球和排球。我們推開每個小房間的門往裡看，看見兩個女人正在打迴力球、一群人身穿棉質外衣正在學柔道、一群人像在跳非洲舞、一名男子獨自打著太極拳、一群人圍在健身教練周圍，跟著音樂猛力出拳。女教練看見我們站在門口，便揮揮手，邀請我們加入。我們微微一笑，揮手婉拒，指指身上的衣服和鞋子，表示不合適。艾莎穿的是懶人鞋，我穿的是涼鞋。女教練點點頭，我們關上門，走進隔壁的健身房。

「妳看見那些動物在柵欄裡來回踱步，尤其看見食肉猛獸和大象，還有一隻大鳥沒有足夠空間可以好好飛翔，變得好生氣。妳可能是所有同學中唯一知道那種來回踱步的行為是不自然的。妳還記得嗎？還記得妳做了什麼事嗎？」

「我知道，」她說：「那我會成為很多年輕女孩的正面偶像，下半輩子都會受到保護。但我得告訴妳，朵莉，我一點也不後悔離開那些永無止盡的比賽。那不是我的志趣，我永遠無法了解為贏而贏是怎麼回事。你投入所有精力，只為了讓自己在單一項目上比別人強，而這個項目卻跟你自己毫無關聯，這有什麼意義？妳明白嗎？」

「這些設備真是奢華！這要花納稅人多少錢？」

「沒錯，這有什麼意義？」

我們來回游了二十趟。我暖身游了三、四趟之後，開始加速。我游的是蛙式。我一直沒能學會其他泳式，但我有強壯的手臂和雙腿，心情好的時候可以游得很快，而這時我心情很好。我的手臂快速有力地將水從中撥開，再撐開雙腿往後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