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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妮妮.霍克維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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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四

第二部

我站在那裡,看著水滴落下,滿溢的水覆蓋石頭表面,猶如透明面紗,直到感覺身旁傳來別人的身體溫度。我抬起頭,見是梅根,她對我微微點頭,我也對她點頭。她的眼白被玻璃彩繪的藍光照亮,頭髮在黑暗中閃爍著灰金色光澤,看起來有如絲緞般柔滑,彷彿安哥拉羊毛。我想也不想,就抬起手,輕輕用指尖撫摸她的頭髮,她的頭髮的確非常柔滑。我的手滑下她的頸背,沿著脊椎來到尾骨,然後停下,緩緩收回。
我朝入口和布簾走去,裡頭傳出極細微的低語聲。那低語聲十分迷人,帶著冥想般的吸引力。我深受吸引,走到入口前方,稍微掀開布簾,看入裡頭的漆黑,然後走進去,布簾在我身後放下。我等待眼睛適應裡頭的黑暗,過了一會兒才看見深處有微弱的藍色亮光。
人們只是一道道黑影,以彷彿出神的方式移動。滴水聲變得較大較近,低語聲則和先前一樣,有的近、有的遠,有孩童的聲音也有大人的聲音,有男人的聲音也有女人的聲音,聲音說些什麼仍聽不清楚。房內也是漆黑一片,但畫著抽象圖案的藍色及藍綠色玻璃彩繪發出微弱亮光,透過這亮光,我看見幢幢人影繞著房間緩慢移動。房間中央是塊天然大圓石,大約有小馬或大狗的肩胛骨高。水滴從上方某處規律滴落,大概每隔五秒或六秒滴落一次,直接滴入大圓石上方的空洞中。空洞裡全是水,水滿溢出來,沿著弧形表面流進黑色圓缸,大圓石就佇立在黑色圓缸hetubook.com•com中。
下一幅畫尺寸甚小,大約十二吋見方,畫中是個藍色胎兒躺在胎囊中,背景是溫暖的血紅色,上頭爬著藍色靜脈。畫面是胎兒的側面,但身體扭曲成一種不自然的姿勢:依然透明的細小雙臂和雙腿彎曲成蜷縮姿態,上半身和頭部轉了過來面對觀賞者,頭部也有點斜向後仰,橢圓形眼睛十分深沉,失神地瞇了起來,讓我覺得那雙眼睛的視線朝四方散射。鼻子尚未成形,沒有鼻孔,只是個凸塊,位於淡藍色臉龐中央,肌膚薄而軟。最顯眼的部位是嘴,嘴唇呈鮮紅色,不自然地大大張開,定格在扭曲的咧嘴姿態,露出的也許是飽受折磨的苦笑,也或許是輕蔑的笑容,很難判定。畫中同樣也很難看出胎兒是已經死亡或在垂死之際,又或是還能存活,只是嚴重變形。我傾身向前,閱讀畫名:「是生,還是死——問題就在這裡。」
梅根原本站在房間另一頭,跟愛麗絲、凡雅和其他訪客說話,這時走了過來,手中杯子有半滿的飲料。
總而言之,我就是無法追問約翰尼斯關於威瑪的其他事情。
約翰尼斯倏地轉過頭來看著我,面露驚訝之色,但表情中還帶有其他情緒,蘊含著某種緊張扭曲,似乎是憤怒或懷疑。我立刻後悔自己問出這句話。
「誰是威瑪?」我問道。
「妳對威瑪知道些什麼?」約翰尼斯問道。
梅根說話時,我看著她,她的綠色眼珠散發平靜與和諧,但一隻眼睛角落有條小神經在https://m.hetubook•com•com肌膚下微微抽動,不仔細看很難看得出來。這抖動和嘴部周圍的微微緊張,是唯一透漏她眼中的和諧其實並不圓滿之處,這也表示她內心有個地方並不平靜。我心中湧出一種難以抗拒的衝動,想伸出雙臂環抱她,試著安慰她、保護她、拯救她。但就像一週前的夜裡我們在莫內花園散步一樣,我怕一旦表露自己的情緒和衝動後會破壞了這氣氛。
「對,」我說:「或者說,不對,或是兩者皆是。這幅畫……讓人不愉快,不過卻很有趣。」
我們站在梅根的畫作前,手裡各拿一杯氣泡果汁。畫中是個乾瘦老婦,如胎兒般蜷縮,側躺在醫院床上,雙臂雙腿緊緊攣縮。這幅畫的名字就叫「攣縮」。老婦身上只穿了件綠色褲型紙尿褲,其餘部分都赤|裸著,上方有一群精|子拖著長長尾巴在空中迴旋游動。
「喔!」約翰尼斯的表情緩和下來,眼神恢復平靜,不再那麼機警。
「威瑪是我的姪女。」他說。
這時我感覺有人對我做出一模一樣的動作,那人並不是梅根,因為那人站在我正後方,用指尖輕輕從我的頭頂撫摸而下,經過頭髮、頸背、脊椎,最後停在尾骨處,然後離去。我轉過身,但動作過於緩慢,因此沒看見那人是誰,只聽見穩定的腳步回聲逐漸遠離,消融在黑暗之中。
「嗯……」梅根說:「我畫這幅畫時也有這種感覺,只不過是反過來。我的第一個感覺是有點帶著憤怒的幽默,但畫著畫著,胎兒變得和圖書愈來愈扭曲可怕,我開始變得真的有點怕它,現在可能也還是。」
過了一會兒,我們走到一幅畫前。畫中也是個女子,但年輕很多,身穿白色長洋裝,頭戴面紗,手中拿著網子在水底游泳,追逐另一群精|子,但這次精|子都想躲開她。精|子拖著長長尾巴,從女子和網邊游開。這幅畫名叫「多產」。
「什麼都不知道。那天我在草地上叫醒你,你說:『什麼事,威瑪?』」
「覺得有趣嗎?」梅根問,指了指胎兒畫作。
我小心翼翼朝亮光和低語聲走去,立刻聽出那不是一個人的低語聲,而是兩個人,或三個,甚至更多,很難聽出到底是幾個人。他們在黑暗中說話,但身在不同位置。他們和我隔著不同距離,來來去去,有時持續跟一個人說話,有時彼此交談,話聲急切,不過是正向的急切,而不是生氣或逼迫。很難聽出他們在說些什麼,但我感覺他們在叫喚我。呃,當然不只是叫喚我,而是叫喚我身為訪客的這個身分。我腳下的地面柔軟安靜,像是鋪著訂製地毯,讓我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我也看不見任何東西,只看得見遠處的微弱藍色亮光。我的周圍漆黑一片,彷彿走進一條隧道。過了一會兒,我覺得周圍似乎有幾個人,雖然看不見,但有時我覺得聽見了別人的呼吸聲,或是別人經過我身旁產生的細微空氣流動,但我不很確定。
愈往內走,低語聲愈多,但音量並未加大。接近那些低語和圖書聲的人是我。我經過一個個低語聲,低語聲往後退去,隨即又迎向更多低語聲。突然間我被溫柔迷人的低語聲包圍,起初有男人和女人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我還聽見奇特的孩童聲音,在眾多聲音之間顯得比較尖、比較高。
我跟姪子、姪女沒見過幾次面,更別說照顧他們。兄弟姊妹在父母過世後,彼此間通電話、通信、通電子郵件和探訪的頻率愈來愈低。我父親先過世,不到一年,母親也跟著過世。我了解到是父母將我們連繫起來,他們走了之後,就沒有什麼可再將我們連繫起來或聚在一起。歐雷、伊妲、強斯和他們的家人,分別長期住在布魯塞爾、倫敦和赫爾辛基,各自為事業忙碌,名片上掛著模糊的頭銜如管理顧問或行銷專員。我不曾拜訪他們,也無法想像他們的小孩輕搖我的肩膀、叫我起來時,說:「朵莉?朵莉阿姨?」這想法就如同有個小孩拉著我叫「媽咪!」一樣虛幻。
「原來如此。」我說。我還想問其他問題,像是:她幾歲?你們常見面嗎?你們處得好嗎?你會不會照顧她?這些問題卡在我的喉間說不出口。我想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親近一個小孩、成為那小孩人際網絡的一部分、被想去玩耍或幫忙的姪女或姪子吵醒。
這間藝廊跟一般藝廊大同小異,明亮通風,裡頭有拋光木地板、白色牆壁、挑高天花板,儘管外頭已是夜晚,裡頭仍有日光。梅根主要著重於視覺藝術,展出的多半hetubook.com.com是畫作,用色豐富,多帶隱喻。但明亮大廳的另一頭卻是一道漆成黑色的牆壁,牆上有個入口,掛著厚重的黑色布簾,上方是個標誌,用藍色霓虹燈寫著大大的字:「這裡」。
我情不自禁笑了起來。約翰尼斯看著我,也笑了起來,發出低沉而略帶猶疑的隆隆笑聲。他之所以笑,也許是因為我笑了,因此出於禮貌也跟著笑,或是為了不讓自己看起來蠢笨才笑,或者他跟我一樣心中五味雜陳,又或者這就是他情不自禁發笑的方式。
前方的藍光愈來愈亮,愈來愈大,我逐漸向它靠近。空氣變得比較冰涼,不是寒冷,而是冰涼,濕泥的氣味撲鼻而來,彷彿走進洞穴。我再往內走,聽見遠處傳來某種滴水聲,夾雜在低語聲之間,接著又聽見緩慢的腳步回聲。這整個情境包括聲音、黑暗、泥土氣味和冰涼感,都使人平靜下來。我清楚感覺到心跳緩和下來,進入穩定的節奏。我的手臂、肩膀和頸背感覺放鬆,十分愉悅。我的腳步愈來愈慢,愈來愈輕,幾乎像是以慢動作行走。我沉入完全的平靜之中,腦子沉沉地躺在頭骨內,這是有生以來我頭一遭感覺到腦子的重量。腦子沉重地、靜靜地躺在那裡,只控制著我的身體機能和感官。我的感官從來不曾如此敏銳。在這具有高度接受性、同時又極為放鬆的清明狀態下,我走進一個橢圓形房間,黑色牆壁上是高聳的小片玻璃彩繪,我的腳步聲在大理石地板上迴盪。房間裡顯然還有別人,我聽過他們的腳步聲,此外還有滴雨聲和滴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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