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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位

作者:妮妮.霍克維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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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九

第二部

十九

捐血和全身按摩時,我有很多時間仔細構思這計畫,一回到家就立刻著手進行:
他朝我走來,到我面前問道:
「他們有為你定期檢查嗎?量血壓脈搏之類的?」
「呃……後來我想了想,我現在不能丟掉工作,我跟我的伴侶就要生下一對雙胞胎了,我們需要換間大一點的房子。」
「妳看不出來嗎?」約翰尼斯答道:「當然是我們小孩的照片啊。」
我有一隻丹麥瑞典農犬叫約克。他是白色的,身上有褐色和黑色花斑,左耳是白的,右耳是黑的,背上有個褐色大花斑,看起來像是稍微滑到一側的馬鞍。牠和莉莎與史丹.楊笙一起住在維哥瑪農莊,就在艾納普鎮外,如果你開車往卡斯托普方向前進,那麼速限標誌過後右手邊第二座農莊就是了。如果可以的話,請你看看祂過得好不好,然後告訴我!
「妳看起來很開心。」他說。
這天下午我有三件事要做:先去醫院的中央血庫捐血,再下樓去研究室注射鉻(我參加了一項實驗,測試高濃度鉻是否能夠提高血糖濃度),最後去按摩。稍晚約翰尼斯和我打算去劇場觀賞大家都在談論的新戲碼。
他搖搖頭。
「不錯……」他似乎欲言又止,低頭看著地面,接著又抬起頭,深深吸了口氣說:
「妳真的這樣想嗎?」他打從心底訝異,可能還有點失望。
我想轉換話題。
「原來如此,」我說:「我或許能夠了解。」
我等到廣告時間,尿布廣告出現,假裝突然有個點子可以用在小說裡,迅速坐起來,雙腳踩到地上,抓起總是放在咖啡桌上的筆記本和筆放在膝上,俯身振筆疾書,只不過寫的字比平常小。我已經在捐血時想好了要寫什麼:
約翰尼斯來了,他吻了我的唇,嘴唇冰涼,彷彿真的來自外面的世界,從外面那個氣溫零度以下的世界來到這裡。我閉上雙眼,假裝他真的來自外面的世界。和-圖-書
「很好,」我答道:「你呢?」
「這些是誰的照片?」
「我只是不想弄皺而已。」
「天啊,妳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愛整齊?」約翰尼斯躺在床上說,他已脫了衣服,鑽進被窩,一隻手臂枕在腦後。
「對,對,」我說:「當然是了。」
接下來我所能做的就是等待。第一是等待約翰尼斯,第二是等待下次遇見波特。我靠著沙發,半躺在沙發上,心想究竟是先有名字還是先有眼鏡?波特是因為戴了那副圓框眼鏡才有「波特」這個暱稱?還是因為他叫波特所以才選戴那副圓框眼鏡?不過誰會替孩子取名叫波特?如果他是女的,父母會取什麼名字?長襪嗎?
某天我吃完午餐,在冬園裡跟平常一樣散步,走進柑橘園,正好碰上花瓣飄落。我走到矮樹間,走進印象派畫家的白點圖案中,站在那裡思念梅根和約克。我思念梅根是因為她喜歡印象派畫家呈現世界的方式,思念約克是因為我知道牠一定會喜歡這些下雪般的白色花瓣。我抬起臉,看著小花瓣帶著尊嚴緩緩向我飄落,猶如在無風的日子裡不會融化且帶著香氣的雪花,飄落在我的頭髮、額頭、眼皮、眉毛、鼻尖和嘴唇上。我吹開最後一片花瓣,低下頭,抖抖身子。這時我發現柑橘園裡不只我一個人,另有一人戴著圓形眼鏡、身穿淺綠色制服襯衫站在一段距離外,在落英繽紛中看著我。那人是波特。
「你是說艾瑞克和其他人發生的事?」
波特看著我。
「對,那種錯誤無可饒恕,無論有問題的藥物是在不被需要個體hetubook.com.com、老鼠、阿米巴原蟲或被需要個體上進行測試,都是絕對的……」他找尋適當的言詞,「……浪費。」
「好吧,」他說:「我或許能夠了解。」
「對,你嚐起來有冬天的味道,所以我很開心。你嚐起來好像穿過一場暴風雪來到這裡。」
他哈哈大笑。「感覺真的很像這樣,我覺得自己好像整天都在逆風前進,累死了。」
那天晚上我夢見約克、海灘、那根我不斷撿起擲出而約克不斷拾回的樹枝。但這次的夢境不太一樣,有時不是約克用嘴撿回樹枝,而是約翰尼斯張開手臂奔向我,頭髮在風中直豎。有時丟出樹枝的不是我,而是約翰尼斯,而約克撿回樹枝時,我們一起稱讚牠。轉眼間,我們一起坐在車上,車子停在一棟房子外。車子是我的老爺車,房子是我的老房子。我們下了車,走進房子,兩人一狗住在一起。約翰尼斯將裝框照片掛上牆壁,我問他說:
我打開門,走進起居室,慵懶地打個呵欠,伸個懶腰。按摩總是讓我昏昏欲睡。我緩步走進簡易廚房,倒了一大杯水,手裡拿著水杯回到起居室,又打個呵欠,漫步走向沙發,癱坐在沙發上,拿起杯子喝水。我將杯子放在桌上,就放在遙控器旁,拿起遙控器,漫不經心地轉臺。我側過身,嘆了口氣,用遙控器指著電視,隨意選臺。我成為不被需要個體後就很少看電視,所以我努力讓自己的舉止看起來像是一時興起。蒼翠的山丘美景突然出現在螢幕上:那是個鋪著草地的山谷,山坡上遍布葡萄園,遠處背景中有藍色山脈。我躺在沙發上,看著電視播出以法國產酒區為背景的肥皂劇,表現得一派輕鬆。
「人就是金錢,」我答道:「就像時間就是金錢。」
「一場猛烈的暴風雪和一杯濃烈的啤酒!」我說,這正是我此時的感覺。
「那件事真是糟透了。」
時間流過,不斷飛逝。日子有如氣球般飛逝。時間由無數小時填滿,這無數小時中,我在梅根那幅畸形胎兒畫作下的電腦前寫作、參加實驗與人體測試、散步、進行耐力訓練、游www.hetubook.com.com泳、接受心理諮商、按摩、修腳、作蒸汽浴。夜晚來了又去,我去看戲、吃晚餐、聊天、和朋友共度時光。夜晚被沖上岸,又再度漂離。夜晚的無數小時填滿了做|愛、低語、睡眠、夢境。日與夜化為星期,星期化為月,每到月底,五、六、七或八個新進不被需要個體會抵達單位,單位舉行迎新晚會,宴會上提供晚餐、表演和舞蹈。每個月有許多居民會從單位消失,不再回來;我認識的人消失得愈來愈頻繁。有一陣子,時間在我的記憶中糊成一團。這可能不僅是我的記憶有選擇性,會把事情混在一起,挑出當時看起來恰當的事情來記憶。一般在外頭的世界裡,記憶通常會有季節作參考點,特定事件會和一年中的特定時間連結起來。比如說,我知道父親是在秋天去世和下葬,因為教堂墓地的楓葉是紅色和橘色,空氣清澈冷冽。我母親在隔年初夏去世,正當油菜花盛放、學校放假的季節。我也記得尼爾斯第一次跟我回家是在早春,因為我帶他去看堆肥後方的雪割草剛開了花。起初他不相信那真的是雪割草,不知為何,他認為雪割草絕種了,我只好回到屋內,拿出花朵圖鑑翻給他看。我在晚秋搬進我的房子,那時樹木光禿,地面凝重,滿是泥濘。那年冬天,約克成為我的狗。我必須先除去擋風玻璃上剛落下的濕雪,清理院子小徑,才能小心翼翼緩緩駕車開過雪泥,去動物收容中心領牠回來。然而當我回想我在單位中的日子,記憶中並沒有季節做為參考點,因為單位裡的季節從不改變。單位裡只有白晝與黑夜,這是唯一會改變的;單位裡只有黑暗與日光。冬園裡的植物不是含苞待放就是花朵盛開,沒有什麼會枯萎、凋零或死亡。冬園裡不曾有過冬天。
我們回到我家。我脫下衣服,小心折起褲子,不讓左口袋裡的小紙團掉出來。
「對啊,」我答道:「比起我們在社會上受到的待遇要好多了。在這裡,我可以在每個層面做自己,完全打開心胸,不會被排斥或嘲笑,也不用擔心不被當成一回事。我不會被人當作怪胎m.hetubook.com.com或外星人或專惹麻煩的備胎,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才好。在這裡,我跟每個人一樣,我可以融入大家,我會被當成一回事。我可以去看醫生、看牙醫,甚至去找美髮師、修腳師,我可以上館子、看電影、看戲。我在這裡過著有尊嚴的生活,受人尊重。」
「喔,今天柑橘園裡有花瓣飄落。」
「自從遇見你以後啊。」我說,快速拿起其他衣服,折得整整齊齊,疊在椅子上,將褲子壓在底下。我拉起床尾的被子,拉出一道開口,鑽了進去,沿著約翰尼斯的一條腿往前鑽。他的腿十分柔軟,毛茸茸地,皮膚有點粗糙,散發男性氣息,聞起來就是有他的男人味,就是有陽光的味道,令我聯想到小茴香、胡荽和肉桂。他的小腿肌肉壓著床墊,膝蓋下半部特別粗糙,有點凸起,猶如貓的舌頭。我的雙手往前摸索,他的大腿前側肌肉緊繃脹起。
「我是說對人的浪費,」波特說:「不是金錢。」
約翰尼斯開始參加一項新實驗,實驗項目是降血壓的新藥,也許他的血壓有點太低了。我因為擔心而皺起眉頭說:
「人就是人,」他認真地說:「人是生命。」
那齣戲很長,又不太具娛樂性,不過挺有意思。故事述說一對伴侶接連流產,每次都滿懷希望,最後希望卻全都破滅,但他們的愛愈來愈堅強,悲傷、渴望和共同目標讓他們愈來愈融為一體。故事進行到大約一半,他們終於設法生下渴望已久的孩子,但自此以後,他們卻漸行漸遠,最後形同陌路,彷彿各自說著不同的語言,也由於這樣,他們無法了解彼此,必須透過孩子才能溝通,而孩子成了父母之間的翻譯者,十分奇怪。
「是的,我是說相較之下。」
「嗨!」他發現我看見他,便抬手跟我打招呼。
「它已經皺了。」
「那你為什麼沒辭職?」
「妳似乎很喜歡這些冬天的玩意,為什麼?」
「現在來杯啤酒就太棒了!」他說。我們踏上廣場,剛睡醒的他這時伸了個懶腰。
我沒將這場夢告訴約翰尼斯,那時還沒有。這場和*圖*書夢把我嚇壞了。這場夢很美,我們在裡頭非常快樂,然而我卻覺得這場夢似乎帶來威脅,也許這正是我沒告訴約翰尼斯的原因。那一整天我都在試著忘記這場夢,將它拋到腦後,就像試著甩掉惡夢一樣。但我辦不到,它硬是待在意識裡,在那裡坐上一整天,將我做的每件事染上色彩,將我說的每句話和這天發生的每件事染上色彩,一切都變得色彩繽紛,只因我覺得我有男人、有孩子、有房、有車、有狗。
「我差點辭職,」波特繼續說,顯然需要卸下心中重擔,「看著你們在這裡受到這種對待,我真的很難過。」
第二幕約翰尼斯幾乎都在睡覺,這表示劇終時他是醒著的。
「呃,那就不要更皺。」
他呵呵大笑,我露出微笑,然後互相道別。我穿過柑橘園,感覺像是走在鋪著新雪的美景中。突然間,我發現自己熱切地渴望冬天,渴望刺骨寒風、噴著白氣的鼻息、連指手套、圍巾、帽子和一隻小白狗。小白狗身上有褐色和黑色花斑,奔馳在滿天細雪中,瘋狂搖動尾巴,噴著呼呼鼻息,吹掉覆在鼻子上的雪花,讓白雪在牠面前像小旋風般飛舞。
「是嗎?」
過了一會兒,我很快沖了澡,換上衣服,邊整理房間,一邊等待約翰尼斯。我們要去看戲,他會像紳士一樣來接我。我拿起水杯和那個小紙團,走向簡易廚房,左手拿水杯,右手假裝整理褲子,趁機把小紙團塞進口袋。我將水杯放在料理臺上,接著為了讓我的行為看起來合理,我打開水槽下的櫃子,假裝丟東西進垃圾箱。
於是我心生一計。
「最近如何?」
「我們受到的待遇已經很好了。」我說。
「我們的小孩?」我說,接著我就醒了過來,房裡滿是黎明的亮光。
「對,」我同意:「他們大可以把研究經費丟進海裡。」
我轉換話題。
「妳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乎這種事了?」
「當然有,」他說:「別擔心,要出發了嗎?」
我寫完後,將這四段話看了一遍,然後說:「不對,不對!」將那頁紙從筆記本上撕下來,揉成一團,丟到咖啡桌上,再癱回到那一側的沙發上,把肥皂劇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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