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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妮妮.霍克維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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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二十

第二部

二十

「對啊,」他嘆了口氣。「這星期第三次了。」
「新房子找得順利嗎?」
這招奏效。他的臉亮了起來,闔上書本,一隻手指夾在書裡當做標記,決定稍作休息。
我在昏暗中的餐桌前坐下。約翰尼斯在睡夢中會不時咂嘴,用濃重聲音發出囈語(這聲音一點也不像歐雷),接著又恢復規律的嘆息聲。除了約翰尼斯的聲音外,屋裡就只有空調系統的細微嗡鳴聲,此外就是完全的寧靜。桌子上躺著約翰尼斯從海灘上撿來的石頭,石頭旁是本雜誌,我記不得是什麼雜誌了。我撫摸那塊石頭,用食指撫摸圓錐形化石的輪廓。那曾是隻動物,或至少是動物的一部分。我拿起石頭,擱在手中,用手指包覆它,在我手中轉來轉去。石頭冰涼圓潤,感覺很好。我放下石頭,將雜誌拉到面前,隨意翻了幾頁,假裝瀏覽文章,並伸手在口袋裡掏摸,假裝伸展我的腿,同時摸索波特交給我的紙塊。我夾住紙塊,盡量安靜地將手抽出,把紙塊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小心翼翼地在桌下攤開。我將雜誌放在桌緣,快速將紙張夾在兩頁雜誌間,接下來就只要翻到夾了紙張的頁面就行了。我翻到那一頁後,傾身向前,將一邊手肘放在桌上,下巴擱在手掌上,盡可能擋住那張紙。
「妳想不想看?」他說:「我有帶喔。」不等我回答,就從後口袋裡m.hetubook.com.com抽出皮夾。
照片是在史丹和莉莎的院子裡拍的,左邊照片是約克和這對夫婦的小女兒,她的臉頰圓嘟嘟的,留著一頭黑色鬈髮,褐色眼睛又大又圓,有個滑稽的小朝天鼻。約克嘴裡咬著一顆藍色的球(至少看起來像一顆球)奔向小女孩,頭抬得很高,驕傲而無懼。小女孩身穿牛仔褲、橡膠鞋、纏著紅色大車的藍色針織毛衣、圍著灰色圍巾。她咧嘴大笑,雙手高舉過頭,正在拍手。她看起來似乎長大了些,高了也瘦了,變得健壯許多。去年秋天,大她兩歲的哥哥才穿過那件毛衣。她和約克玩耍的草地上,散落著紅色、褐色、黃色的秋葉。幾朵黃白色蘑菇從地面冒出頭來。地上還有被風吹落的果實,包括紅色和淺綠色的蘋果,被鳥兒啄去一半,已然腐爛。背景可以看見雞舍和兩隻帶有斑點的母雞。史丹那臺前後都有兒童座椅的紅色腳踏車停在雞舍遠端,清楚可見。
「很好啊,」我說:「你呢?」
我折起印有照片的紙張,悄悄放回口袋,起身關上廚房的燈,在黑暗中摸索著前往浴室洗臉刷牙,再輕手輕腳走進臥室,脫下衣服鑽進被窩,貼近約翰尼斯。約翰尼斯仍在睡夢中發出嘆息聲。
於是我在波特身旁的長椅坐了下來,他將模糊的小照片遞來。我假裝感興趣,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接過,另外三隻指頭依然握著紙團。他指著照片裡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線條和陰影,以及兩個形狀有如腎臟的區塊。我點點頭,說真是太棒了之類的,又問雙胞胎多大了?他是否期待當父親?他回答並解釋,說個不停。我們坐在長椅上,俯身看著那張小照片,對照片指來指去,詢問解說的過程中,我設法將那個小紙團從我手上塞進他手中。隨後我瞥向他的臉,他並未露出訝異神色,只是微微點頭,不仔細看幾乎難以分辨,還微微眨眨眼。我發覺他其實知道我興味盎然地問這麼多問題只不過是偽裝罷了。看完照片後,他將照片連同小紙團放進皮夾,塞回口袋裡。
「很順利,」他說:「我們昨天才去看了間很不錯的公寓,有四個房間,還有個小院子,雖然離鄰居很近,但院子裡植物長得很茂密,可以隔絕視線。它在二樓,頂樓可以俯瞰公園,外面有個大遊戲場,附近有托兒所和學校,社區裡住了很多有小孩的家庭。」
他抬起頭。
他從書上心不在焉地抬起頭。
我的夜視力並不特別好,因此花了些時間才發現那張紙是什麼。那不是字條,也不是信,上頭沒有寫上或印上一個字。那是兩張彩色照片,並排印在紙的中間。我稍微移動,讓廚房燈光投射在照片上。
他處理完後——他說至少這次處理完了——替排水管換上蓋子,站了起來,從我面前走過,準備離開。我們道別時,一個折得細小整齊的紙塊從他手中換和圖書到我手裡,我悄悄塞進口袋。
這天午餐時間,我外出散步,再次在冬園碰見年輕的波特。這次他坐在露臺長椅上,正在看書。距離上次我跟他在柑橘園聊天,已經過了好幾個星期,甚至可能有一個多月。這段時間我磨平了好幾雙鞋。每次外出散步,我都將褲子右口袋的小紙團換到另一件褲子的右口袋,隨時掌握小紙團的所在位置。我一看見波特坐在棕櫚樹間,被小噴泉遮住部分身影,立刻將手插|進口袋,晃上露臺,停下腳步跟他說了聲嗨。
我們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或者該說,我站著,他跪在地上。我們談論水管堵塞和解決方法。以前我那間房子的水管老舊細小,經常堵塞,因此可以給他一些解決問題的建議,以及日後如何避免堵塞的小技巧。
通常我會遲疑,甚至拒絕,編個藉口說我趕時間,那些被需要個體的模糊超音波胎兒照我看得夠多了,但我當然不能為了區區這種小事就放過這大好良機。
「很好。」他用食指推了推眼鏡,目光微微上下閃爍,顯然想繼續回到書上,但仍保持禮貌,努力對我擠出友善的微笑。我不想讓他以為我是那種沒神經的人,別人家平靜獨處卻硬要打擾,於是假裝繼續往前走,卻又停下腳步,彷彿想起什麼,開口說:
幾星期後,我再次遇見波特,這次是晚上,地點在E4區。愛麗絲住在那區,她從圖書館借了片DVD,邀我、艾莎、蕾娜和菲菲和-圖-書一起看,同時品嚐她做的水果蛋糕搭配茶飲。那部片是愛情喜劇,內容乏善可陳,充滿混亂與誤解,最後以婚禮收場。演員表一出現在螢幕上,艾莎和菲菲就告辭了。最近她們常在一起,兩人同進同出,於是我逐漸明白她們墜入了情網。艾莎和菲菲離開不久,我也想回到約翰尼斯身邊,便向愛麗絲道謝,離開她的住所。就在離開E4區時,我在洗衣房看見波特,他正在弄乾地板。
我一想到住在那種地方,便不自禁打個冷顫。住在那種地方,會被四處散射的家庭噪音包圍,彷彿發酵膨脹的麵團將人團團裹住。單身而不想讓自己被聽見或無法讓自己被聽見,以及不希望用這種方式來擴張版圖的人,只會被其他人視而不見,被摧毀成一無是處的東西,進而殲滅。波特打開話匣子,講得很起勁,因此我努力把持自己,試著不被這些話語干擾,聆聽波特巨細靡遺說明這個對兒童十分友善的美好住宅區。我將右手抽出口袋,紙團握在手掌和小指、無名指與中指之間。波特繼續談起那間公寓、裡頭的實用設計、如何裝潢兒童房、他伴侶肚子裡的雙胞胎所照的超音波等等。
我一直不知道那兩張照片是怎麼來的,不知道波特是不是去了農莊,見到莉莎、小女孩和約克,親自|拍下照片,或者是史丹和莉莎或其他人拍下照片,寄給波特。後來我偶爾還是會遇見波特,但一直沒機會問他這問題,只能點頭微笑表達謝意https://www.hetubook.com.com,感謝他為了我大費周章。然而從照片中的季節,以及小女孩比從前長大許多看來,照片是最近拍的。我只要知道這些就夠了。
「水管堵塞嗎?」我說著停下腳步,在門口猶豫片刻,然後倚著門框。
「呃,嗨,」他認出我後說:「妳好嗎?」
右邊照片中,約克和莉莎坐在房子和花床前方的長椅上,幾朵玫瑰和金盞花依然盛放,與牆上蔓生的深紅色長春藤相互輝映。約克和莉莎面對彼此,莉莎一隻手放在約克的肩胛處,約克耳朵豎起,莉莎雙眉微揚,兩者的嘴都微微張開,彷彿正在合唱一首歌。那是張非常有趣的照片,我大聲笑了出來,同時內心卻發出不同的笑聲,一種混合著鬆了口氣和憂傷哀愁的笑聲,它在我胸口|爆炸開來,在胸骨之間四處亂撞,想要找到宣洩的出口。但是不可能,我不敢將它釋放出來。那股能量過於強大,我不敢將它釋放。
我回到住處,時間雖然不是很晚,約翰尼斯卻已經睡著了。他在廚房水槽上留了盞燈。我聽見臥室傳來他在睡夢中發出的嘆息聲;那不算打鼾,但也不是正常的呼吸聲,聽起像個做夢的小孩,像我弟弟歐雷發出的聲音。當時歐雷四歲,我九歲,我們去小屋度假,他和伊妲和我共睡一個房間。那聲音聽起來猶如晚夏微風吹過玉米田,讓我感覺平靜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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