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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偷馬

作者:佩爾.派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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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四

第一部

「還好吧,老大?」
太陽很大。我坐在船尾的橫板上,閉著眼睛擋陽光也擋住父親那張熟悉不過的臉,他一槳一槳輕快的划著,我心裡想著那麼早就失去性命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失去性命,就好像你手中握著一個蛋,手一放,蛋掉到地上碎了,從此它就什麼都不是了。如果你死了,你就是死了,不管是不是才那麼一剎那時間你已意識到這是結束,知道這是怎樣的感覺,你就是死了。我感覺到有一個狹窄的開口,像一扇虛掩的門,我把它推開,因為我想進去裡面,而在細窄的裂縫中,有一道來自太陽的金光照在我的眼皮上,忽然間我溜了進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溜進去,但我一點也不害怕,只是有些悲傷,有些驚訝,一切怎麼如此安靜。當我睜開眼,那感覺依然存在,我掠過水面朝遠處的河岸看,它好端端的在那裡。我看父親的臉,彷彿是從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我眨了好幾次眼睛,深呼吸,或許我還抖了一下,他關心的笑著說:
巴卡已經割完第一區,第二區也進行了一小塊,現在他站在馬兒旁邊等著我們做完剩下的部分。他是老闆,按照父親的說法,他是屬於那種坐著幹活站著歇息的人,這是說如果不讓他站太久的話,否則他也還是得要再坐下來才行。他是不是有需要休息的原因,這我就不太清楚了。駕馭馬匹不見得會太吃力,那匹馬做這個差事那麼多次了,就算閉著眼睛都會做,所以現在牠覺得很無聊,很想動一動,可是不行,因為巴卡是按部就班照計畫來的,他不打算把整片地一次割完。一個區割完了再割下一個區,陽光在萬里無雲的天空照耀著,愈照愈亮。時間不斷向前推進,我們感到襯衫背部都被汗水溼透了,每次只要用力撐起一大捆重擔就滿頭大一汗。太陽在南方,山谷裡沒有一點遮蔭,河水閃閃爍爍,迂迴曲折的流著,我們聽得見它急湍湍的流過小店旁的大橋下。我抱起一把竿子帶過來,沿著鋼絲把它們一格一格的分配好,再兩手空空的回去拿下一批。父親和村子裡的一個男人做好丈量,沿著量好的線用鐵鍬每隔兩公尺鑿一個窟窿,鋼絲兩邊交相對應,一共有三十二個。我父親脫得只剩下一件白色的汗衫,那白色襯著他深色的頭髮、褐色的皮膚和油光發亮的手臂,粗大的鐵鍬高高舉起再重重的落下,在潮溼的泥土上像部機器一樣發出咚咚的聲音,我的父親看得出來很快樂,約拿的母親則把木棒照著鋼絲拖拉的位置植入窟窿裡,於是一根新的木樁讓網架豎了起來,而我忍不住的一直看著他們。
這片草地分成四個區塊,一個區塊堆一個草架,巴卡筆直的從第一區塊的中間開始割。離草場邊緣幾和_圖_書公尺的地方我們算好角度用大鐵錘敲下一支堅固的木樁,把一捲鐵絲的一頭繞在木樁上拴緊,我的任務就是握著那兩個磨得發亮的把手提起鐵絲捲軸,把鐵絲鋪展開,用力拉緊再走回巴卡割完草的那個區塊。捲軸很重,提了幾公尺之後我的手腕就痛了,我的肩膀更痛,因為我提著這個沉重的捲軸還同時要做三件事,我沒做暖身的動作,肌肉還不夠活絡。隨著鐵絲緩緩的舒展開,一切逐漸變得順手了,我也已經累垮了;然而,一種不服輸的心理忽然出現,我很生氣,我不要這裡任何人看出我是這樣一個沒用的城市男孩,尤其是約拿的母親用她那雙勾人的藍眼睛看著我的時候。痛不痛可以由我自己作主,要不要表現出來也可以由我自己作主,我決定把痛藏在身體裡,不讓它顯露在臉上,我下定決心胳臂一抬繼續鋪展捲軸上的鐵絲,一直拉到草場的盡頭為止,我把捲軸放在新割好的草皮上,鐵絲拉得整齊結實,讓自己儘量表現沉著,從容的直起身子,從容的兩手插|進口袋,從容的讓肩膀垂下來。但是這實際的感覺,卻像是一堆刀子在剮我的脖子。我很慢很慢的走向其他人,經過父親身邊時,他不經意的抬手揉了揉我的背,輕輕的說:
所有的木棒都一排排的下好樁之後,就得把樁與樁之間的鋼絲拉到腿胯的高度,用一個鉤環左右交替的扯住,那中間的鋼絲才能拉得又直又平。這份差事由村子裡的兩個男人負責:一個很高,一個比較矮,這個組合很完美,因為兩個人以前都做過,很有經驗,他們俐落的把鋼絲像吉他上的弦一樣一路繃到最後一根木棒,緊實的紮牢在另一頭巴卡敲下去的木樁上。我們其餘的人拿起草耙算好距離以扇形的方式由中間往外走,從四面八方的把割下來的草耙向網架,耙柄要那麼長的道理就在這裡了。長把柄方便我們擴大耙草的範圍,更難得有漏失草稈的機會,只是粗糙的草耙在我們手掌心前前後後磨了上千次很不好受,大家必須戴上手套保護皮膚,不讓它磨破,否則只要一個小時就會灼傷起水泡了。不久後,我們把第一個網架堆滿,有些人用乾草叉堆得平整精確,有些人用手,就像我和我父親,因為我們過去都沒有類似的經驗。不過我們做得也算不錯了,我們的手臂內側漸漸的變成綠色,這一個鋼絲架滿了,我們就堆另外一個,等到那一個也堆滿了,就再下一個,直到連著五個架子堆得一個高過一個,最頂上淺淺的一層草梗像茅草屋頂似的兩邊往下垂,這樣一來下雨的時候雨水就會直接流掉,這個草架便可以維持好幾個月,乾草因為有了上面的保護層更是完好如新。巴卡說草堆好得就像在穀倉裡曬乾的一樣,在每件事都做hetubook.com•com得正確無誤的情形之下,到目前為止我覺得什麼都沒出錯。網架站在那裡彷彿本來就長在那裡,從來就是這樣的風景,太陽光照得它後面拖著一道長長的陰影,和起伏的原野如此的契合,到最後竟然變成了一個格局,一個原始的面貌,雖然在當時我不知如何解釋,只是看著它就能給我無限大的快樂。到今天每當我在哪本書裡看見一張乾草架的照片時,我還能感受到同樣的心情。其實這一切早已是過去式了,在這個國家裡早已經沒有人用這種方式來堆乾草了;今天只要一個人一台拖拉機,配合上乾燥的土地,加上自動翻攪機、包裝機,以及發出臭青飼料味的巨型塑膠白管就行了。突然,我那快樂的心情陷入了時間匆匆的感覺裡,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忽然有了老的感覺。
近晌午時,我們的小屋因為南邊森林稠密的關係,遮蔽了好幾個小時的太陽,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父親才決定把那整區的樹全砍了當木材賣。他缺錢我知道,可是我不知道會有那麼的急;我們終於來到了這條河,這是第二次,我的想法是他非常需要時間和平靜的心情規劃一個不同於以往的生活,他要一個完全不同於我們過去在奧斯陸生活的地方,連景觀在內。我們現在在一個十字路口,他說。他只准我跟他同行,這可是我姊姊無法得到的好處,因為她必須跟著我母親待在原來的小鎮上,即使她足足比我大了三歲。
「我才不想去呢,到時候你們兩個去釣魚我還得洗衣服。我沒那麼笨。」她說。這話她可能說得沒錯,我想我明白父親的用意,我聽見他不只一次的說他沒想過身邊要帶女人。我沒這方面的問題。而且剛好相反。
她停下來過一次,放下了木棒,背對我們往前走幾步低頭看著河水,她的肩膀在抖動。我父親直起背脊等著,戴著手套的手還環著鐵鍬,一會兒她轉過身子,發亮的臉上有著淚痕,我父親微笑著向她點點頭,他的頭髮垂搭在額頭上。不久,父親再次舉起鐵鍬,她微微回了一絲笑意,走回來拾起木棒,一個扭轉的動作便把木棒卡入了窟窿裡面。他們兩個繼續幹活,節奏跟之前完全相同。
「要想辦法,不過不太容易。」父親說。
「你一點都不傻喔。」他說。他說對了,我一直都這麼認為:我一點都不傻。
「對啊,很難啊,」我說,「人家說得好,有交換條件就好辦事。」
「我沒事。」我頓了一下說。我們來到岸邊,把小船拴好,沿著圍籬走向草地,我在自己體內的某處感覺到了它:一個小小的殘痕,一個亮黃色的斑點,或許它從此再也不會離開我了。
後來我想他指的也許不是所有的女人。
「真有你的,你怎麼會想到這個?」他完全不知道我是多麼和圖書仔細的在心中盤算著這個伐運木頭的計畫,我始終沒聽他提過關於馬的事,只覺得自己非插手不可,我知道我們不可能赤手空拳的把大樹幹拖到河邊。不過我沒回答,只是笑著聳聳肩膀。父親拽著我一束頭髮,溫和的搖著我的頭。
「你說對了,」父親好奇的看著我,「交換條件確實是一件不錯的事。」
「對啊,」我說,「我們的確有些事情要處理,不過也許可以擠個一、兩天出來,要想辦法才行。」
我在河邊看不到他,沒看見他帶著魚竿走河岸,也沒看見他搖著小船上上下下,我父親不再問起我們有沒有一起出去,我也不問我父親有沒有看見過他。事情就是這樣了。我們吃過了早餐,穿上工作服,走向老舊的小船,那是當初買小屋的時候包含在內的,我們搖著小船過河。
「我們確實自己也忙不過來。」他說。
我們穿過草地走向刈草機,向巴卡和他太太打招呼,約拿的母親跟我們握手,謝謝我們參加奧得的喪禮。她神情肅穆,眼睛周圍有些浮腫,但並沒有要崩潰的樣子。她的皮膚曬成好看的褐色,衣裳是藍色的,眼睛也是藍的,很明亮的藍,她只比我母親小幾歲而已。她是這麼的亮眼,我彷彿第一次在大白天裡看見她似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出了那件事,是不是那樣的事會使一個人發光發亮,大受矚目。我必須盯著地上或是看著草地迴避她的眼光。我走向堆工具的地方,挑了一柄乾草叉作支撐,然後沒有目標的看著前方等候巴卡開工。父親站在那兒閒聊一會之後,也走過來了,他從草地上兩捲鐵絲中間拿起一柄乾草叉,往地上一插,跟我一樣的等著,我們彼此迴避不看對方,巴卡坐在刈草機的座位上,催促著那匹馬兒,放低了割刀開始動工。
「是啊,哎,可以啊。你們隨時都可以借用布朗納。」他說,我看得出他很想問我們借馬的目的,只是他覺得自己已經模糊了焦點,他實在不想出糗。
不管是什麼理由,他都已經做了決定:把大部分的樹砍了,把樹幹拖到河裡順流漂到瑞典的一間鋸木場去。我很懷疑,因為巴卡只有在下游一公里的地方有一把鋸子,那只是一把莊稼用的鋸子,嫌太小了些,沒辦法對付我們這麼大的出貨量。至於瑞典,也不會願意在那個地點購買木材,通常他們只願意付錢給送達堆木場的木料,而且他們也不負擔漂浮的風險。七月不行,他們說。
「呃……是啊,」我說,「好像有點困難。」
父親買的這塊地有樹林有牧草。大部分都是雲杉,也有松樹,這邊那裡的還會有一棵瘦瘦的樺樹擠在一堆暗沉的大樹幹中間,所有的樹都順著河岸生長,在卵石子堆邊緣,一棵松樹上很神祕的釘著一個https://m.hetubook.com.com木十字架,幾乎懸空的突出在奔流的河水上。這片樹林幾乎包圍了院子和小屋,包括工作棚和棚子後面的整片草地,以及一直通上我們這塊土地終點的窄路。那條窄路其實只能算是一條砂石小道,穿過整排整排盤根交錯的雲杉,跟河流平行一路往東到達木頭橋口,在橋口轉向小店和教堂的「中心點」。七月底我們坐巴士到達時走的就是這條路線;如果遇到某個白痴把我們的小船停錯邊的時候,也可以走這條路。至於往東還是往西,則要根據我們當時的情況再做決定。通常,這「某個白痴」就是我。有時,我們還會沿著圍籬走過巴卡的牧場划船過河。
「你做得很好。」這一句就已足夠。痛楚頓時消失,我迫不及待的準備幹下一個活了。
巴卡一臉困惑的站在院子裡聽著我們一搭一唱的對話,他果然走進了圈套。他兩手搔著頭髮說:
然而首先的一件大事,就是割乾草的時候到了,雷雨之後再下雨的機會不會太多,過兩、三天草就乾透了。一天早晨巴卡來找我們,他的頭髮新理過,兩手插在口袋裡,他問我們願不願意考慮拿乾草叉勞動幾天。他很清楚去年要不是我和我父親出力,那乾草早就枯朽光了,尤其是靠我,我明白他是在拍馬屁,我都長到這麼大了,當然聽得出他真正想要的是免費幫忙做白工。不過他當然也沒說錯,我們確實工作得很賣力。
「沒錯,」父親滿面笑容,「就是這句話。你怎麼說,巴卡?」
現在他說的是遮蔭;那個該死的遮蔭,他說,現在可是度假日啊,真他媽的。有時母親不在場的時候,父親會罵粗話,因為母親生長在一個她宣稱是隨時隨地都在罵髒話的小鎮,所以現在她一句都不想再聽見了。我心裡想,在最熱的時候避開一些陽光沒什麼不好,森林在烈日照射下會暫停呼吸,產生的香氣令人昏昏欲睡,在日正當中的時候甚至會讓我睡著。
巴卡說明天露水一乾就動手刈草,由我們負責北邊的草區,他舉起手道別,顯然很高興能夠脫身了。看他循原路走向河邊登上小船,父親兩手扠腰看著我說:
「或許我們一次砍一點點,」我建議說,「今年砍一點明年再砍一點?」
奧得的喪禮已經過了四天,我沒再看見過約拿。感覺很怪。早上醒來我專心想聽見他走在院子裡和台階上的腳步聲,我想聽見槳架上吱吱嘎嘎的搖槳聲,他的小船靠岸時輕微撞擊石頭的聲音。可是每天早上一切都很安靜,除了鳥啼和林梢的風聲,還有牛鈴的聲音,夏天聚居在我們南北兩邊的牛群都被趕到了我們小屋後面的山上,整個白天都在綠油油的山麓吃草,直到五點鐘乳場那些女工到牧場的路上吆喝牠們回家。我靠窗躺在床鋪上,聽著牛鈴聲隨著牛群的移動不斷在叮噹,我現在哪裡也www.hetubook.com.com不想去,不管發生什麼,只想跟父親窩在小屋裡。而每次穿好衣服當我發現約拿都不在門口時,我竟有一種輕鬆的感覺,過後我又覺得很羞愧,喉頭酸酸的,這酸楚的感覺要好幾個小時才消失。
「我的木頭該不該砍由我來作主。」他說。其實我不是這個意思,這跟是不是他作主沒有關係,不過我就此打住。這個對我來說不重要。我關心的是他會不會讓我參與運木頭的事,還有另外有哪些人,因為這是很重的活,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是很危險的,就我所知,父親以前從沒做過伐木的工作。依我今天所見,他很可能沒做過,但是他無論做什麼事都十足的有信心,都相信自己一定會成功。
我們到達北邊的草地時已經有不少人在那兒。巴卡站在刈草機旁邊,手裡握著韁繩,準備坐上去。我認得刈草機前的那匹馬,那天我們一起騎乘之後到現在我的腿胯還在隱隱作痛。這裡有村子裡來的兩個男人和一個我沒見過的女人,她不像是農夫太太,可能是這裡誰的親戚,巴卡太太在跟約拿的母親說話,兩個人都把頭髮往上挽成鬆鬆的髮髻,也都穿著褪色的印花棉布衫,衣服很貼身,光溜的腿上穿著齊腿肚的靴子,手裡也都拿著幾乎有她們身高那麼長的草耙。她們的聲音在早晨的空氣裡漾開來,約拿的母親在這裡跟在她那狹小的家裡時很不同,這樣明顯的差異我一眼就看出來了,父親顯然也注意到這一件事。我們幾乎很不甘願的同時回頭彼此交換了眼光,又互相認同對方的眼裡所見。我的臉發燙,覺得很緊張又很侷促不安,我不知道這是因為我內心裡驚人的想法,還是因為我看出父親有著跟我一樣的想法。看見我臉紅他呵呵的笑,那笑容很溫和,不帶一絲戲謔的意味,這是我的感覺。他只是笑。近乎熱情的笑著。
父親搓搓他的鬍子下巴,對著太陽瞇了會兒眼睛,再朝我瞄一眼,我們站在台階上。
「你覺得呢,傳德T.?」他問。那個T.,是我的中名「托比阿司」的簡稱,我從來不去用它,只有在父親想假裝正經的時候才會出現,這對我是一個暗號,表示現在可以稍微「胡鬧」一下的意思。
約拿和他父親都沒來,我以為他們一定會來,因為前一年他們都在。也許他們有別的事要做,是他們自己的事;或者他們沒有勇氣過來。「她」能夠來真的很奇怪,我對著她看了一會,就不再多想了。也許我父親會邀他們三個人過來幫忙伐木頭。這種事也不是不可能,因為約拿的父親真的很有經驗,但是從另外一方面來看,到時候如果他們像現在這個樣子,卻又不能彼此對望,那該如何是好呢?
「一匹馬,要帶全套馬具的,」我說,「下星期或者下下星期借用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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