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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偷馬

作者:佩爾.派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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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五

第一部

「上面情況如何?」他說,「都安頓好了嗎?」我那個地方被稱作「上面」,因為它能俯瞰那湖。
「嗨,」我說,「那個燈泡。多少錢?」
「我有一個很有見地的父親。我跟他學到很多。」
我把車留在加油站,晃過教堂穿過幾個十字路口往小商店走去。挺特別的。我發現這裡人人都坐車開車,不管去哪裡或是路有多遠。超商就在一百公尺外,我是唯一在停車場外「走動」的人,有種一無遮掩的感覺,所以進到這間小商店讓我很高興。
鏈鋸是強生牌。倒不是我認為強生這牌子最好,而是這附近只用強生牌,村子裡我買東西的那個機械行老闆說,就算我有鏈條斷了要修理,他們也絕對不碰別的廠牌。這把鋸子不新,最近大修過,換了一條嶄新的鏈條,那個老闆果然相當堅持。所以強生牌在此獨霸天下。還有富豪汽車。我從來沒在同一個地方看過那麼多的富豪汽車;從最新的豪華型到老舊的愛美森,後者的數量甚至超越前者,我在一九九九年還看過PV渦輪型的,在郵局前面。這一切應該為這個地方做出了某些說明,只是我不確定到底是什麼,除了我們離瑞典很近,零件都很便宜之外。也許就是這麼簡單吧。
回到「上面」,我把車面對著庭院裡的樹停好。這棵近乎中空的老樺樹如果不儘快想想辦法就快要倒了,我拎著購物袋走進廚房,裝一壺咖啡插上咖啡機的插頭。再轉到柴房拿出鏈鋸,外帶買鋸子附送的小圓銼刀和一對護耳。我又去車庫提了汽油和機油,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在門前的石板上,正午的陽光下石板也有些暖烘烘的了。我再進屋裡找出保溫瓶,站在工作檯旁邊等候咖啡機完成它的工作,然後把熱騰騰的咖啡灌入保溫瓶,穿上保暖的工作服走出去坐在石板上,用銼刀輕緩且有條不紊的磨著鋸子,磨到每一個鋸齒邊又利又亮。我不知道這招是從哪裡學來的。大概是看電影吧;一部關於大森林的紀錄片或者是以林業區作為背景的劇情片。只要記憶力夠好,你就可以從電影裡學到許多東西,觀察人家怎麼做多半錯不了,可惜現代的電影裡實際的動作少了,只有一些概念。很淺薄的一些概念,是他們所謂的幽默,現在樣樣事情都必須好笑。我討厭被消遣,我沒那個時間。
我停在史塔特加油站前面。那個破碎的方向燈。我仍舊沒有換新玻璃,也沒換燈泡,原來想乾脆不必了,可是黃昏暮色裡沒了指示燈確實嫌太暗了些。我走進修車行找技|師,他就著拉門的窗子往外看了一眼說馬上換燈泡,他要從廢車場那邊調新的玻璃過來。
第二天在小店裡我把山貓的事說給他們聽。牠很可能是一隻狗,他們說。沒有一個人相信我的話。那天我碰見的人裡面沒有一個看過山貓,所以怎麼會是我,我和*圖*書到這裡不過一個月,怎麼會有這麼好的運氣?如果我是他們其中之一,鐵定也是同樣的想法,不過看到就是看到,那隻大貓的映射已經深印在我的心裡,隨時隨地都可以把它叫出來,我希望有一天或者有哪個晚上我會再見到牠,那就太美妙了。
我向左向右的打著招呼,他們現在已經習慣了我,知道我是來長住,不是那種一窩蜂駕著大得嚇人的車每年來過復活節,夏天裡白天釣魚日落之後玩撲克灌美酒的度假客。他們過了好一陣子才開始對我問問題,很謹慎地問,到排隊結帳的時候大家全都知道我是誰,住哪裡了。他們清楚我的職業是什麼,我的年紀有多大,還知道我太太在三年前一次車禍中去世,而我總算保住了性命,也清楚她不是我的元配,我兩個成年的孩子是來自第一次的婚姻,這兩個孩子現在也有了他們自己的孩子。這些全是我告訴他們的,包括我太太死後我不想再工作,我自行退休著手尋訪一個全新的居住地方,當我找到了現在住的屋子時我真的快樂極了。他們很喜歡聽這些,雖然大家都說我大可以先問問附近的人,他們一定會告訴我那棟房子的狀況,許多人想要那個地方主要是為了它的好環境,沒有人願意接收是因為它的整修工程,要一番整頓才合適人住進去。我說還好我不知道,否則我就不會買下它了,而且我也沒有發現這些,其實它還是滿適合住人的,只要你別一次要求太高,一次一步的慢慢來。這對我正中下懷,我說,我有得是時間,反正我哪裡也不去。
「坐下來輕鬆一下吧。」他說著把咖啡倒進一只塑膠杯裡,擱在一張椅子前面的茶几上,朝我揮個手,再重重的往他的椅子一靠。他如果起得跟我一樣早——我想應該是——那他已經工作了好長一段時間,一定累了。我在那張椅子坐了下來。
「我不知道這事,」我說,「很遺憾。」
「很合理。這個錢我當然樂意付。謝謝,謝謝你幫忙,還有你的咖啡。」我說。
「確實有件事。通往屋子的那條路相當的長,你是知道的,下起雪來單靠我用手清理路面是很難的。我沒有拖拉機。」
我站起來。「我得走了,」我說,「我那棟屋子還在等著,我必須加快速度。冬天已經在路上了。」
「父親都很偉大,」他說,「我父親是老師。在奧斯陸。他教我怎麼讀書,如此而已。他不算很有見地,稱不上。不過他是個好人。我們無話不談。兩個星期前他剛過世。」
「這倒是真的,」他笑著說,「有什麼疑難雜症,只管交代一聲。我們都在。」
我開車出發了。我駛過道路越過河流,經過拉爾司的木屋穿過森林開上幹道,我看見那湖在林中閃耀,先是在右邊,開著開著忽然就拋到了我後面,然後橫切hetubook•com.com過一大塊黃色的平原,兩邊都是收割過的田地。路上不斷有大量的牛群掠過,牠們在陽光下默不出聲。而平原的另一端有間鋸木廠坐落在一條河流旁邊,這河比從我家看見的那條來得寬,不過都是流入同一個湖泊。早先是用來漂筏子運木材的,這就是鋸木廠設在這裡的原因,很早以前是這樣的,現在鋸木廠設在哪裡都可以,因為木材全都改由公路運輸了,畢竟在狹窄的鄉間小路上迎面遇上一輛滿載的大拖車可不是開玩笑的。他們開起車來像不要命的希臘人,老是用喇叭代替煞車。就在幾個星期前,一輛龐然大物轟隆隆的超越我,硬是擠進我的車道,我不得已把車開進水溝裡,方向盤一扭車子翻覆,當時我也許閉了一秒鐘眼睛,我大概以為自己的時辰到了,結果只有我右邊的方向燈撞到樹幹破了。我坐在那裡很久,額頭抵著方向盤,我看見一隻輪廓分明的山貓,就在車子前面十五公尺的地方。之前我從沒看過山貓,但我一眼就知道牠是。暮色穩穩的環繞著我們,山貓既不轉左也不朝右,牠只是慢慢的走,輕輕的慢慢的,牠在貯存體力,而不是浪費力氣。我已想不起當時哪來的活力,最後把車重新開上了路;我只記得我全身繃緊抖到不行。
「我上去過兩次,」他說,「到處轉了轉,不知道有沒有可以上手的生意。那裡修車空間有得是,再想一想覺得最需要整修的是房子。我喜歡修車,不喜歡修房子,不過你大概恰巧相反吧?」我們兩個同時看著我的手,這雙手怎麼看都不像師傅的手。
「這是找給你的錢。」她把零錢找給我輕輕的說,聲音軟得像絲綢,我說:
「多謝。」我幾乎就要落淚,天哪,於是我趕緊拿起裝了食物的袋子往外走,走向對面的加油站。我真是運氣好。他們其實什麼都不知道。
起先幾次看見他我都認不出來,所以經過拉爾司面前時我只是點個頭,我的心思並不在那些過往上面,何苦呢?他在木屋外面屋簷底下堆放柴火,我在走我的路,心裡想的是別的事,甚至在他說出他的名字當時我也沒什麼特別的印象。然而昨夜上床之後我開始疑惑,這人的某些個特點,和我就著手電筒的光看到的那張臉——忽然間我確定了。拉爾司就是拉爾司,縱使當年最後見他時他才十歲,如今他已經過了六十,如果這是小說裡的情節,那一定可以大大的灑狗血渲染一番了。我的確看了不少書,尤其在過去這幾年當中,當然之前也有在看,我思索讀過的那些書,這樣的巧合在小說中似乎太牽強,尤其在現代小說情節裡,我覺得很難接受。只有在狄更斯的作品很常見,可是讀狄更斯,就如同在讀一個消失的世界中的長歌謠,所有的一切就像一個方程式到最後都要團聚在一起,曾和_圖_書經出現的種種不平衡最後都要修整復原,才好讓眾神再度展開笑顏。是一種慰藉吧,或者是一種抗議,對於一個脫軌的世界,但是現在不再是那個樣子,我的世界不是那個樣子,我從來不跟著那些宿命的人同行;他們老是自怨自艾,搓著一雙手祈求憐憫。我相信人生是由我們自己塑造成形的,至少我是如此,不管值不值得,我負完全的責任。走過這麼多的地方,最終非要在這裡落腳。
我從石板上站起來,手裡拿著剛磨好的鋸子,上好位置,鬆開兩個螺絲帽,灌入汽油,加滿機油,再把螺絲重新鎖緊。我向萊拉吹聲口哨,她立刻放下她認真在屋子後面刨挖的工作飛奔過來,我夾著保溫瓶走向森林邊緣,那棵枯死的雲杉躺在石南叢裡,又長又重而且發白,整株樹幹沒有一丁點樹皮。兩次快速用力的拉扯之後鋸子發動了,調整好火星塞,讓鏈子帶動跑,一聲巨吼響徹森林,我戴上護耳罩,鋸子的利刃陷入了木頭。木屑濺到我的褲子上,我全身都在震動。
「不見得,」我說,「我也不算內行,不過只要時間夠我會把屋子整頓好的。只是三不五時的可能會需要一點幫手。」
我對這裡的規劃其實很簡單。這裡是我最後的家,至於到底能住多久我不去多想,住一天是一天。眼前當務之急是如何度過這個冬天,如果雪下得太大。到拉爾司的木屋路程有兩百公尺,上主要的幹道要再走五十公尺,以我的背絕不可能靠一把鏟子清出這麼長的一條路,就算我的背還像從前一樣的結實也做不到。這是件大事。
技|師換過了方向燈的燈泡。我把購物袋放在客人座椅上,從兩個加油唧筒中間走進修車店。他的太太笑咪|咪的在櫃台後面。
「嗨。」她說。
我從來不讓任何人知道,每當我要做一些非常態性的家務雜事時我就閉上眼睛,想像我父親當初會怎麼做或是我在旁邊觀摩他怎麼做,然後我有樣學樣直到抓住正確的節奏感,再難的工作自然順手起來。記憶當中我一直是這麼做的,彷彿任務的成敗祕訣就存在身體的律動裡,一種平衡感,就像跳遠踏板,你要先做好計算,你要多還是要少;每一種職業都有一個機制,都有先來後到的次序,每一種工作都有它的脈絡,事實上在你著手之際它的成敗就已經存在了,身體所要做的動作就是去把那一層面紗掀開,讓等著看的人可以好好的瀏覽。這個瀏覽的人就是我,而我觀摩的這個人,我觀摩他所有的動作和技巧的這個人,不過是個四十歲的男人,就像我最後一次見到我父親那年他的歲數,而那時候我十五歲,他就這麼從我生命中永遠的消失。對我而言他永遠不會再老了。
清除積雪很重要,大寒的時候車子需要很好的蓄電池。這裡距離最近的超商有六公里的路程。爐子裡和-圖-書的柴火也很重要;這屋子有兩個電暖器,可是很舊了,可能吃掉的電比他們配過來的電要多得多。我大可以買幾個現代化灌汽油外帶轉輪的暖爐,可以直接插上電源,隨意的四處推動,可是我的觀念裡這樣的熱不是出於我自己製造,我要自己來。很幸運的,我來這裡的時候柴房裡有很大一堆老樺木,不過還嫌不夠,木材太乾很快就會燒完,幾天前我用買來的鏈鋸鋸下一棵枯死的雲杉,現在要做的工程就是把雲杉切割好劈成合用的木材,趕早把它們堆到那一堆老樺木上頭去。那一堆樺木堆我已經在開挖了。
這一切很難向這個友善親切的技|師解釋清楚,所以我只說:
這件事並沒有改變什麼,並沒有改變我對這裡的規劃,沒有改變我對這裡的感覺,一切依然如故,我確定他沒有認出我,我喜歡繼續維持這樣。只是當然,它確實帶來了一些不同。
「沒問題。你可以打電話給這個人。」技|師歐樂夫在黃色便利貼上寫了一個名字和電話號碼,「他是離你最近的一個有拖拉機的鄰居。他的路都是自己清理,同樣可以幫你的忙,很方便。他是農夫,早上沒地方可去,只有在那條路上來回的跑。我想他不會介意多費這點功夫,不過可能要付他些錢。一次五十克朗吧,我猜想。」
我要採買的不多,只是一條麵包和一些塗抹在上面的東西,很快就買完了。令我驚訝的是我的購物袋裡竟然如此的空盪,孤獨一人的需求竟然是那麼的少。我突如其來一陣無意義的傷感,摸索著結帳的錢,感到收銀台的小姐一雙眼睛定在我的額頭上,她看到的是這個「死了老婆的鰥夫」,他們其實什麼都不知道,但是那又怎樣。
「沒多少。不急啦。喝杯咖啡吧。歐樂夫在裡面偷閒五分鐘。」她伸出大拇指往店後面敞著門的房間一比。很難拒絕了。我走到開著的門口,有些不確定的往裡探。歐樂夫,這位技|師坐在椅子上,前面電腦螢幕上是一長落閃亮的數字。就我所見,沒有一個是紅色。他一手拿著一杯冒熱氣的咖啡,另一隻手握著一根巧克力棒,他鐵定比我小上二十歲,不過我不會再大驚小怪了,我已經認清事實,很多成熟的男人年紀都在我之下。
「為一輛老爺車花錢買新東西沒道理。」他說。這是實話,無庸置疑。這是一輛車齡十歲的日產休旅車,換新車很容易,我負擔得起,可是加上房子再買車那就大失血了,因此我選擇不換。其實我本來有意買一輛四輪驅動,這種車在這裡很管用,後來我認為買四輪hetubook.com•com驅動車有點像在作弊,又有點像是暴發戶,最後的結局就是現在這輛車,它像我開過的其他車種一樣是後輪傳動。我已經麻煩過這位技|師各式各樣的問題了,不堪使用的電瓶是其中之一,他每次都說同樣的話,也都向同一個廢料商訂貨。代價是損失一小部分新的零件,同時我也覺得他收費低廉。他工作的時候總是吹著口哨,收音機總是轉到新聞台,他的低價位更顯然是刻意的策略。他的友善負責迷倒了我,我原本以為他對我多少會有些抵制,特別是我開的不是富豪。但說不定,他也只是個外行吧。
我回到店裡付掉指示燈泡的錢,技|師太太笑著說:「慢走。」我走出來上了車開回家。塞在皮夾裡的那張黃色便條紙,讓即將來臨的日子變得不再那麼的複雜。我覺得輕鬆舒服,我想,事情就這麼簡單嗎?不管怎麼說,現在冬天儘管來吧。
「你怎麼可能知道?他病了很久,這樣對他可能是最好的解脫。我很想念他。真的。」他只是坐著,我看得出他很思念他的父親,單純直接的思念;我真希望就這麼容易,你要思念你的父親就思念你的父親,不管其他。
當你把一些事情說給人聽,一般人都會喜歡,而且會用節制適當的態度、溫和親切的語氣面對你,他們會認為很知道你了——但其實不是,他們知道的是「關於」你的事,他們只認識到事情,不是情感,不是你對事情的看法,不是你怎麼經過,不是你怎麼改變,要做多少決定才變成你現在的模樣。他們所做的是把他們自己的感情、看法和假設填進去,組合成一個跟你幾乎沒有一點關係的全新人生,幫你解套。沒有人可以碰觸你,除非你自己給他們機會;你只要保持禮貌和微笑,不要讓那些偏激的想法近你的身,因為不管你再怎麼不舒服他們還是會談論你,這是無可避免,換成是你同樣也會這麼做。
總而言之,我不是從父親那兒學會磨鋸子的,我沒看他做過,無論我再怎麼回憶也想不出來。單人操作的鋸子在一九四八年還沒到達挪威的森林,當時只有一些很重的,需要五個人抬或是用馬拉的機器,沒有誰買得起。所以很多很多年前的那個夏天父親打算在我們那塊地上砍樹,使用的就是當時那些地區常用的招數:好幾個人拿著一把橫鋸、一把斧頭,加上清新的空氣,還有一匹訓練有素的馬、一台拖鏈車。一堆堆的木頭躺在岸邊等著曬乾,每根木頭都刻上物主的記號,等到所有該砍的都砍完了,把樹皮儘量剝乾淨後,木堆的兩端各站一個人,用長矛把這些木頭推滾下水,這時候一聲告別的呼嘯聲響徹河面,喊的是一些老得沒人懂得意思的字句。水花濺起,木頭緩緩的進入流水裡,速度慢慢加快,最後只能祝它一路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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