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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偷馬

作者:佩爾.派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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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一

第二部

十一

接著他開始往下滑,從斜坡滑向小船,經過那棵突出在河上歪扭的松樹,他還在繼續的滑,直到其中一隻鞋子碰到了河水。他們再度開槍,他不再出聲。
我凝望著湖,在長凳上坐了很久。萊拉四處奔跑,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有些東西從我身上悄悄的溜掉了。作嘔的感覺沒了,我的思緒清楚了,我覺得輕飄飄的。好像被人救活的感覺,從船難,從著魔,從惡靈,有個大法師來過又走了,把所有的混亂一併帶走。我無拘無束的呼吸著。未來還在。我想到音樂,我很有可能去買一架CD唱機。
「我們要不要把它處理一下?」他說。
太陽光不斷在移動,藍色的廚房變得陰暗,我杯子裡的咖啡冷了。
我可以清楚的看見這幅畫面。
她戴著她的藍手套並緊握著槳,她的靴子撐著船底板,急促的喘息中她不斷哈出白色霧氣,那穿著夏季鞋的陌生人窩在船底她兩條腿中間,他懷裡緊抱著絕不離手的灰色袋子,仍是一條單薄的長褲,他一絲暖意都沒有。他抖得太厲害了,把船板震得咚咚作響,簡直就像一個二衝程的馬達在試車;她從來沒碰見過這種事,只怕遠在岸上都能聽見她船上的新「引擎」了。
拉爾司咧著嘴再次搖晃著樹枝。
河的另一邊,約拿的母親剛剛把小船泊在我父親常用的小船旁邊,她跳上岸,拚命把船往岸上拉,不讓它給水流拖走,帶到不該去的河岸上。穿西裝的男人猴急的站起來,沒等她收拾好就笨手笨腳的想往外跳。當然不成功。她猛力一拉船頭,那男人往前一跌,跌倒的時候他兩隻手還緊扣著包包,他的頭就此撞上了座位板。她幾乎哭了出來。
斷橋的另一邊,那警衛頭朝前撲倒在地上,離法蘭慈最後看見他的位置有好一段距離。那摩托車沒有及時趕上,現在它慢了下來,幾乎試探性的慢慢移向雪地上的「屍體」然後停住。摩托車騎士下了車,摘掉頭盔夾在臂膀下,彷彿是去參加一個喪禮,走完最後幾公尺的路,對著地上的警衛低下了頭。一陣強風扯動了他的頭髮。他只是個大男孩。他跪倒在這一個可能成為好朋友的人身邊,就在這時那警衛用兩隻手撐起自己,他沒有死。他維持著這個姿勢,看得出是在嘔吐,然後他拿輕機槍當支撐站了起來,那騎士也站起來,傾向前對他說了些話,可是那警衛搖搖頭指指自己的耳朵。他什麼也聽不見。兩個人轉過頭看橋,橋已經不在,他們奔向摩托車,警衛跨進車斗,騎士則坐上駕駛座掉轉車頭。不是朝著巡邏https://www.hetubook.com.com隊駐紮的農舍,而是回到他剛才的來時路,他不顧一切的催足油門,車斗載了一名乘客,所以車子發動起來很辛苦,不過很快恢復正常。幾分鐘之後摩托車一駛過巴卡的農場,速度就非常之快,過不久,路上一個急轉彎,兩個人幾乎完全側倒,就好像強風中一艘要轉向的帆船必須藉此保持平衡。一剎那間,車斗整個離開了地面,摩托車在被雪覆蓋的田野裡咆哮,正對著圍籬和大門直接衝撞過去,根本不等開門,門閂木條四面八方亂飛打到他們的頭盔,他們不停,門柱之間的寬度恰恰好。他們緊貼著鐵絲網疾駛,一路踢踢踏踏的擦過圍籬的柱子,摩托車上下彈跳,兩邊搖晃的壓過草叢沿著小徑直奔河邊。這是我父親去小店取「郵件」的必經之路,也是我和約拿習慣走的路;不過就在四年後,我的朋友約拿在某一天從我生命中消失了,因為他的一個弟弟射殺了另外一個弟弟,用的是他——約拿——忘記把子彈下膛的槍。那是個炎熱的夏天,他是兩個弟弟的守護者,一瞬間,所有的一切全都變了樣,全部被摧毀了。
我可以清楚的看見這幅畫面。
我可以清楚的看見這幅畫面。
「因為是他要我說的,」法蘭慈說,「在機緣到的時候。現在,就是了。」
法蘭慈站在廚房裡,窗戶開著,他從森林幹活回來把爐火撥得更旺了些,現在屋子裡太熱,必須放進來一些新鮮的空氣。仍是大白天,他站在那裡抽著菸,想著自己到底為什麼始終沒結婚。每年這個時候,剛開始有了寒意,他就會想到這個問題,而且一直持續到耶誕節以後,但是等到新年一開始他就拋開了。缺乏機緣並不是理由,只是每當他站在敞開的窗口抽菸的時候,他硬是想不起真正的理由到底是什麼,而在這一刻,一個人住的處境似乎顯得可笑又荒謬。就在這同時,他聽見一輛摩托車速度驚人的從河那一邊疾駛過來。橋距離他的屋子五十公尺,橋對面再走二十公尺是站崗的衛兵,他穿著灰綠色的長大衣,那管輕機槍矗在肩膀後面,又冷又無聊的樣子。他也聽到摩托車的聲音了,音量愈來愈大,他轉身朝那個方向走了幾步。現在法蘭慈看見駕駛人戴頭盔的腦袋從密林後面出現了,馬上整輛摩托車都露臉了,駕駛趴在手把上好讓風的阻力降到最低,再幾百公尺就到達十字路口。整個白天霧茫茫的,太陽西下的時候,東南方忽然拋出一道金光斜斜的罩著山谷,照亮了河和河https://m.hetubook.com.com上的一切。耀眼的光刺進了法蘭慈的眼睛,把他從婚姻,從一長排金髮和黑髮候選人的白日夢裡驚醒,他驚覺自己盯著路上看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了。他把香菸往外一扔,急轉身衝到玄關,從皮帶裡抽出一把小刀,跪下來捲起碎布毯。地板上有條裂縫,他把刀子用力戳進裂縫再往前一扳,連在一起的四塊木板應聲而起,他把木板推開把手探進底下的空間。他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一天。他都準備好了。沒有猶豫的時間,連一分鐘也不能遲疑。他從那個小空間取出一根雷管,快速的檢查一遍引線位置,確定沒有糾結,他把雷管平放在膝蓋中間,做了一次深呼吸,穩穩的抓住把柄,用力一捶。他的屋子在震動窗戶在亂響,他再呼一口氣,把雷管放回原來的小空間,把四塊地板重新合在四方缺口上,捏緊拳頭把它敲定,再把毯子鋪回原位,看上去一切都跟一分鐘之前一樣。他站起來跑到窗口看。橋震得粉碎,有些木質建構的部分還在半空中迴旋就像是電影裡的慢動作,在爆炸後忽然的寂靜中慢慢的旋回地面,有些木板奇特無聲的擊中河岸的石頭,有些落進河裡順水漂流起來,所有的這一切法蘭慈似乎都像是透過玻璃看到的,雖然窗戶明明開著。
「好啊,請。」我帶著最真誠的笑容說。我是真心的,心情是處於輕鬆的狀態。我想我一定會喜歡拉爾司;雖然不是很肯定,不過有可能。這個我不會感到意外。
「為什麼你要告訴我這些我父親從來不提的事呢?」
邊上掛著一個車斗的德國摩托車穩穩的駛在初雪的大路上,好巧不巧的轉進了那戶農家的院子,看不出有任何目的,誰也不清楚這名騎士要來做什麼。也許他只是太寂寞,渴望找個人說說話,或者急著想抽支菸,卻在點火的時候發現最後一根火柴用光了,所以過來借一盒火柴,在抽菸的時候還可以有人陪他站在那裡,看看風景和河流,在這一刻他只想找一個來自不同國家的人一起抽一支單純不過的香菸,遠離戰爭的醜惡,除此以外再沒有誰能猜到什麼更好的理由了,無論在當下或是以後。總之,他把摩托車停在院子裡,下了車不慌不忙的走向農戶家的大門。但是他永遠也走不到了。他忽然停下腳步,注視著地面,他開始來回的走,然後兜個圈子,蹲下來,最後他走出院子朝著河流的方向直接走上了小碼頭。在他無邊黑暗的心中忽然冒出了一點亮光。硬幣投對了投幣機裡的位置,清楚的聽見「喀和_圖_書答」一聲。現在每件事情都清楚了。事不宜遲。他往回飛奔上了摩托車,用力踩油門,要命的是馬達發不動,他一試再試又再試,突然車子「醒」了,他巴住手把呼嘯著上了車道,車子轉上大路,掛在邊上的空車廂一路濺著雪花喀啦啦的狂響。在轉彎角出現的是約拿,臂膀夾著書包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他聽見摩托車的聲音,正準備跳進溝裡免得被輾過傷殘一輩子。這一摔,書包的搭扣斷了,裡面的書本拋得到處都是。那個士兵完全不理會,反而加足油門消失在小店和教堂的十字路口,和那一座跨河的橋。
我喜歡看拉爾司工作的樣子。我不能說他很俐落,可是很有條理,他抓著重重的鏈鋸對付樺樹樹幹的時候要比帶著撲克在路上走的時候來得優雅。他的風格感染了我,我一貫的作法就是這樣;先有行動再做理解,漸漸的我發現他不管是彎腰,移動,扭轉,斜靠,都是一種很合邏輯的平衡法,讓身體的重量和鏈鋸在緊咬樹幹時的拉力配合得柔軟順暢,所有的這些動作都讓鋸子更容易切入目標,對人身可能造成的傷害減到最低,尤其在那種毫無掩蔽的情況下:前一分鐘還壯得刀槍不入的樣子,很可能下一秒就散掉了,忽然像個四分五裂的洋娃娃,所有的一切就此徹底永遠的毀了——我不知道他,拉爾司,在那樣沉穩的揮舞著鏈鋸的時候是否也這麼想。他可能沒有,可是我有,好多次了,從我一開始想起那件事我就再沒有辦法停止,這個想法真的讓我高興不起來。雖然它毫無關聯,我早已習慣,但我確信他母親的心中充滿類似的想法,就在她全心全意的把小船划向上游之際,在一九四四年深秋的那一天,拉爾司在廚房地板上開心的跟雙胞胎弟弟奧得嬉鬧,完全不知道周圍出了什麼事,會導致什麼樣的情況,更不知道三年後他會把雙胞胎弟弟奧得一槍打死,用他大哥約拿的槍把他的身體打到開花。誰也不可能會知道,屋外覆雪的田野上亮著鐵灰色的天光,水面上他母親努力表現得像平常一樣的來去避暑小木屋。
「停!」他衝下斜坡,警衛緊跟在他後面。他是不是也用德語喊出了一個「請」字?這話是法蘭慈說的,但他很確定那個年輕的士兵確實這樣喊著:「bitte(請你),bitte。」總而言之,他們在水邊停住了。他們不想往下跳,水太冷也太深了,如果他們游到對岸,鐵定會成為無助的靶子,然後隨水漂流到更遠的彼岸,一年裡的這個時候水流不算最強但也夠嗆的。後面的斜坡頂上,摩托車呼得像一頭喘不過氣來的動物,他們從和-圖-書肩膀扯下輕機槍,我父親放聲大喊:
「該死,你就不能做對一件事嗎?」這女人吼起來,她這輩子難得冒出一句罵人的話,雖然明知道不該大呼小叫,她實在忍不住。她拽起他的上衣,使勁一甩,就像甩一只不會反抗的麻袋似地把他甩出船外。在站直身子的同時,她聽見也看見了對岸的摩托車,我父親緊急的衝出工作房,他也聽到了車聲,立刻知道不對勁了。他看見他們在河畔的小路盡頭,約拿的母親戴著帽子和手套,那穿西裝的陌生人趴在小船邊的地上,而那輛摩托車,就停在河岸邊布滿砂礫和鵝卵石的最後一道斜坡上。
「噢,我就知道。」
約拿在雪地上撿拾散落的書本時,他的母親還在河上,那個穿西裝的男人也還平貼在船底。船上載著兩個人再加上逆流,即使這個時節水勢不算太強,划起來還是非常吃力,進度很慢。離木屋還有一大段距離,我父親這時趴在工作房的桌上在做木工,根本不知道她正在來的路上。小船裡的男人一面抖一面發著囈語,再哭一會再開始囈語,划槳的女人懇求他安靜,他緊抓著包包的帶子完全迷失在他自己的世界裡。
「撿起包包跑過來!」約拿的母親把包包抓在她的藍手套裡,矮著身子左閃右躲的向前奔跑。也許是因為從來沒有殺過人的緣故,那兩個士兵忽然不再認真的開槍了,也或許因為在逃的是個女人;現在,他們開槍純粹在嚇唬人而已,約拿的母親毫髮無傷的跑上小徑,跟我父親一起直奔小木屋,兩個人衝進屋子裡把我父親藏著的一些最重要的東西和文件挑揀出來。從窗口他們看見兩輛車子越過田野飛馳過來,士兵們紛紛從車裡跳出來奔下河去。我父親把所有重要的東西都塞進西裝男的包包裡,再用一塊布裹住。他們從後面的窗子爬出去,兩個人的衣服外面都罩著我父親的白色長襯衣。他們逃了,手牽著手,或多或少牽著手吧,一起逃向了瑞典。
我從橋上走向斜坡,萊拉跟著我,我看見拉爾司站在我的院子裡。他一手握著一把鏈鋸,一手抓住一根樺樹樹枝。他搖著樹幹,哪搖得動,樹枝只有稍微動了動。這時陽光更黃了,強烈的打在我臉上。拉爾司戴著一頂軍官帽,他把它拉低到遮著眼睛,聽見我走過來他便轉身,他的頭幾乎整個往後斜才能從帽緣底下迎上我的視線。撲克和萊拉在玩拔河,就算樺樹堵著院子也照樣玩,裝腔作勢的打打鬧鬧,又哮又叫的在柴房後面的草地上打滾,快樂得不得了。
「等著瞧吧。」他說著拉開鋸子的阻風門。他鏈www•hetubook.com.com鋸的牌子是「哈斯克伐那」,不是「強生」,但這居然又讓我感到很輕鬆,好像我們在做一件不准做卻又實在很好玩的事情。他把鏈帶拉了一、兩次,然後啪的闔起阻風門,穩穩的抓住鏈帶一面拉一面把鋸子往下送,鏈鋸發出一陣漂亮的吼聲,一瞬間那根樹枝就鋸了下來分成四截。門上的障礙解除了。這真是賞心悅目的景象。我把垂垮在排水槽上的樹枝推開,走進去取我的鏈鋸,它還在我原來放的位置上,我順便把黃罐子裝的汽油帶出來,裡面還剩了些油。我把鋸子側放在草地上,蹲下來旋開油槽加入汽油,油量很快上升。一下子,整個汽油罐都空了,一滴油都沒灑出來,我的手很穩,有人在旁邊看的時候這樣的表現真好。
「快跑啊!」他自己帶頭衝,衝向河流穿過還沒有經人砍伐過的樹林,他東歪西拐的利用那些寬闊的樹幹做掩護,這時候,在另一邊的那兩個士兵開始射擊。最先的幾槍是示警,槍聲劃過從小船下來動作奇慢的那兩個人頭頂,他們聽見子彈打到樹幹迸裂的力道,那一種怪異的聲音她永遠不會忘記,約拿的母親事後這麼說。任何東西都沒有像那特殊聲音令她深怕不已,感覺上彷彿松樹都在呻|吟,這時他們真的瞄準了,立刻射中了西裝男人。他深色的上衣襯著白色的河岸是最明顯的目標,他放開了包包,直挺挺的倒向雪地,口中喃喃的說出了幾個字,聲音小到約拿的母親幾乎聽不見:
我父親在小徑上停了下來,靠一棵雲杉做掩護。他叫著:
「我柴房裡還有一、兩罐汽油,」拉爾司說,「夠我們用的了。不必事情做到一半的時候趕著去村子裡了。」
「真的不必。」我的確不希望這麼做,但也不想現在這個時候去村子裡。我不需要任何採買,今天不是做那些無謂社交的日子。我發動「強生」,很幸運的一發就動,我和拉爾司,我們合力進攻樺樹,從兩個角度切入;我們這一對手腳不算太靈活,年紀介乎六、七十歲之間的男人,頭上戴著耳罩,對抗鋸子吃進木頭裡發出那令人耳聾的呼號,我們彎身在樹幹上,手臂儘量往外撐,以防萬一那危險的鏈子一個不順心反衝過來。我們先對付那些樹枝,把它們齊樹幹切除,再鋸成合適的長度,凡是不能用來當柴火的全部鋸掉堆成一堆,到時候劃上一根火柴,燒它一個十一月黑夜裡的熊熊營火。
「你最好先把那根樹枝鋸了,」我指著把排水槽壓垮又壓住柴房房門的那一根樹枝,「因為我的鋸子在裡面。」
「給我站起來!」約拿的母親對著西裝男人的耳朵尖吼,扯他的上衣,而那個穿德國軍服的男孩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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