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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譴行動

作者:喬治.喬納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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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擺脫孤立 第十八章 美國

第四部 擺脫孤立

第十八章 美國

「是沒有,但是你會走的。」肖莎娜語氣平靜地說。「你每天都有可能告訴我你要走。我想知道的是,你要很久才能回來嗎?」
「但你們沒有,我在國外。」
「好吧,你已經告訴我了,」阿弗納回答道。「現在讓我告訴你,我哪裡也不去,我也不會回家。」
「你肯定搞錯了。」阿弗納漫不經心地說,因為他確實不相信。「那個賬戶裡應該有差不多十萬塊。」
起初阿弗納以為他聽錯了。他在公用電話亭裡,撥了華盛頓伊弗里姆那個電話亭的號碼,女王大街上的交通很繁忙。「你說合同嗎?」他問道。「你是什麼意思?」
阿弗納在接下來的那個星期裡飛到了日內瓦。
那輛日本車關掉燈,呼嘯著開走了。好像是意識到要掉頭,並且從房子前再經過一次,開車的那個人才機智地把車牌上的燈關掉。阿弗納未能看清車牌號。那輛車好像是新型的豐田汽車。
「是的,」阿弗納回答道。「我就是這個意思。」
也不是提醒他之後他才講出兩個年輕人用希伯來語喊「警察!」這段經歷的。
此時的氣氛跟貝魯特突襲之前伊弗里姆與阿弗納和卡爾在日內瓦見面時完全不同,跟一年半以前,也就是「贖罪日之戰」戰爭以後他們在以色列的那次見面也不同。那個時候,伊弗里姆彷彿一個馴獅師似的,坐在他前面,一邊說話,一邊啪啪地揮舞著鞭子。而現在,一切都很好。誰知道是怎麼回事?
那個職員又確認了一遍。「是的,先生,」他說。「就是這個賬戶。」
「難道你寄一下不行嗎?」阿弗納問道。
沒有更多的話可說了。阿弗納沒有直接回家。他去散了很長時間的步,一直從東邊走到哈德遜河,對曼哈頓擁擠的人群和車流視而不見,一連走過了一百個紅燈路口,連看都沒有朝周圍看一眼。他在冥思苦想。他不那樣說,應該怎麼跟伊弗里姆說呢?他連給自己都解釋不清楚,又怎麼能給他解釋清楚呢?為什麼他不願意回以色列?
史蒂夫聳聳肩,移開視線。「我比你大一點,夥計。」他最後說。他把視線收回來,看著阿弗納。「即使我不……」他留下半截話不說了,然後繼續說:「總之,這是你的事。如果你想退出。我想最好還是趁你年輕的時候,孩子還沒上學的時候。我同意,但你知道的,他們會給你找很多麻煩的。」
阿弗納肯定自己不認識他,肯定自己認識的人中沒有人會在凌晨一點按他的門鈴。移民局不會派一個人坐著外國車來,移民官肯定不止按一次門鈴。一定有蹊蹺。
「你放了我的什麼?」阿弗納慢條斯理地說。即使伊弗里姆花一輩子的時間來想,他都不可能想出一個更好的激怒阿弗納的辦法來。他媽的加里西亞人,放在我的檔案裡了,他以為他現在逮住我了?他這輩子都別想!「告訴你,」阿弗納對伊弗里姆說。「既然你已經放在我的檔案裡了,那你就把我的文件隨便寄到哪裡吧,寄到南美吧,我在紐約。」
「去他媽的伊弗里姆,」阿弗納說。「我要去銀行了。」
在職員離開櫃檯去查的幾秒鐘裡,史蒂夫和阿弗納什麼都沒有說。
「如果你們認為我頑強,」阿弗納說,「那你們為什麼認為我會不再要錢?為什麼認為我會讓你們用謊言來欺騙我,讓你們威脅我的家人?如果我頑強的話。」
「他們可以把我保留一年多。這是法律上允許的。直到我做完他們希望我做的事情為止。在這段時間裡,肖莎娜和孩子在紐約怎麼辦?沒有錢?」
「那你有什麼好抱怨的?」加里西亞人問道。「這是你自己選的。」
「這很容易,」他說。她剛才的那道閃電給他印象太深刻了,讓他措手不及。「我們得靠什麼東西活著。沒有錢,沒有證件,沒有工作,不行。而且,我們是以色列人,還在打仗。也許他們需要我。」
然而,伊弗里姆沒有伸出胡蘿蔔,而是伸出了一根棍子。
伊弗里姆把手臂放下來,走到窗前。他站在那裡,看著窗外。幾秒鐘之後,他轉過身來,面對阿弗納。「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話,」他說,「我真的很遺憾聽到答案是否定的……」他停下來,換了一副口氣。「喂,也許是我的錯。我太快給你打電話了。你還需要一些時間考慮。」
「我想知道是誰把這些錢取走了,」阿弗納說。「我告訴你,我要把他們每個人都幹掉。」
「我簡直不相信是在跟你說話,」伊弗里姆說。「不相信是在跟一個以色列人說話,更不相信是在跟一個受過你這種訓練、有你這種背景、來自你這種家庭和有你這樣的父母親的人說話。如果你母親聽到你說這樣的話她會怎麼說?」
「我在紐約,」伊弗里姆說。「我想跟你見個面。」
他父親在椅子上坐直身體,「聽我說,」他說。「你以前沒聽我的,但現在請聽我的。雖然情況比較糟糕,但你很走運。今天你終於有了一個機會。但這是你唯一一次機會。只在今天才有這個機會。明天他們就把紅寶石鎖起來了。他們甚至不會來向你打一聲招呼。你坐在這裡等電話,可是這個電話永遠不會來。」
「我不知道為什麼。」史蒂夫搖了搖頭,說。「你有麻煩了。」
「沒什麼,」他對肖莎娜說。「回去睡覺吧。」
阿弗納看著他。「那你呢?」他問道。
阿弗納還沒來得及搬進那套大公寓裡,新家具還沒有送來,伊弗里姆的電話就來了。「假期怎麼樣?」伊弗里姆用希伯來語問道。阿弗納立即聽出了他的聲音。
「那你就違反了合同。」伊弗里姆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這時在我身後正好來了一兩個警察。」貝爾說。「他們剛剛轉過街角,我沒有看見他們。那個擋在我面前的人對另外一個人喊『警察!』而且兩個人都上了車時,我才知道警察來了。」
「你們這些傢伙想綁架我的女兒。這個事你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因為這件事發生在紐約,所以跟你有關係。也許你不知道,但我不管。我只認識你,我就要你負責。」
「我們怎麼買得起這個東西?」阿弗納帶著她去商店裡看他挑選的咖啡桌和沙發時,她這樣問道,眼睛因為興奮而睜得大大的。
「他們讓我給你打個電話,」那個人說。「你星期五能來曼哈頓的酒店嗎?房間跟以前一樣,十點鐘行嗎?有人想見你。」
「好吧,」阿弗納含含糊糊地回答。「我們談一談。」
「我既想又不想,」阿弗納說。「但我再也不想住在以色列了。我希望我們……也許可以住在美國。你覺得呢?」
沒關係。阿弗納不停地告訴自己,沒關係。但他也總是看見父親坐在折疊躺椅上,半睡半醒,蒼蠅停在他旁邊裝著溫熱柳丁汁的杯沿。他坐在那裡,打著盹,夢想著紅寶石,等待電話鈴響。
或者,推而廣之,不是以色列人的錯。
「有你簽字的那份文件,」伊弗里姆說。「在我辦公室,記得嗎?你十月份回來的時候,讀完之後簽的。」
那輛日本車開走了。阿弗納想,不管那個人想幹什麼,他對自己的業務都不夠熟練。他在按門鈴之前沒有偵察一下這條街道。如果偵察了的話,他首先會把車掉個頭。這棟雙併式樓房位於這條街的盡頭,也就是車頭的方向。現在他要離開的話,必須掉頭沿著來路回去。阿弗納要攔住他很容易,至少可以把車牌號碼記下來。
「我在伊弗里姆回家的路上見到他了,」史蒂夫說。「他告訴我他在紐約跟你談過。他說他過去對你期望很高,還說你一點都不講道理。」
阿弗納吃驚地看著他的妻子。她當然是正確的,絕對是正確的。他確實會這樣說,不管他說的是不是事實。不管這個想法是他的,還是別人的。
「真的嗎?」肖莎娜問道。「你說話算數?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度過假。」
「好,」阿弗納回答道。「告訴他我去。」
「你承諾了,你承諾了,」伊弗里姆說,「你就像個五歲的孩子!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種人。你說你幹這個不是為了錢,那麼你現在有什麼問題?既然你幹這個不是為了錢,而沒有得到錢你應該感到高興才是。」
門鈴再也沒有響。阿弗納看見一個人——很顯然是按門鈴的那個人——回到了一輛很小的車子的駕駛座上。車子開著燈,停在那棟雙併式樓房前面。是一輛日本車。那個人看起來就像——很難說清。什麼人都可能是。不過,不是阿拉伯人,不是黑人,也不是東方人,是個高加索人。
不是支票。是一份一頁紙的文件,很顯然是裝在外交文件袋中跟其他郵件一起寄來的。文件上說,雖然給阿弗納規定了回以色列的日期(阿弗納立即對那個保安說,這是他媽的撒謊),但阿弗納沒有回來。文件繼續寫道,鑑於此,他們斷定,阿弗納係自動辭職(文件上沒有說辭去什麼),這樣辭職實際上違反了合同。在這種情況下,不應該再把錢給阿弗納,但是他們祝他好運,然後蓋章,簽名。簽名的人是人事處的,認不出來是誰。
「你以為只有你在從事危險的事業嗎?」伊弗里姆開始踱來踱去,為下面要說的話做準備。「你以為你做的事很特殊嗎?你記得你祖國的歷史嗎?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比你艱苦得多的條件下承擔著危險得多的任務嗎?你知道有多少人失去了四肢,又有多少人犧牲嗎?
阿弗納向伊弗里姆做了一個認真、詳細的匯報,竭盡所能地不遺漏任何一件事情。伊弗里姆做了筆記。也許他們還錄了音,只是阿弗納不知道而已,他也沒問。他們似乎在為成功而歡呼,而把失敗的影響減少到最小。薩拉梅——哦,是個遺憾,但是你們盡了力。穆扎斯——即使他不在名單上,但它是戰場上作出的決定。那個克格勃——我們什麼也沒聽說。也許你們誤解了他的意思,可是即使你們不誤解,又能怎麼樣呢?蘇聯人對此事緘默其口是有他們的道理的。瑞士和西班牙的那幾個年輕恐怖分子——我們無法評判。但他們是恐怖分子。你們做了你們認為自己必須做的事情。至於卡爾、羅伯特和漢斯嘛,是一場悲劇,但你們想怎麼樣呢?打仗,就會有損失。是的,你們接到命令之後就應該停下來的,可是我們理解你們為什麼沒有停下來。我們別再談這些了。
只要他在以色列,他就必須成為一個荷蘭小男孩。他只想做個跟別人平等的人。也許對其他以色列人來說不是這樣的,但對他來說是這樣。誰知道為什麼?也許因為他不是加里西亞人。也許因為他跟他的母親不一樣。也許因為他覺得在法蘭克福才更覺得像在家裡一樣。也許因為他不像集體農場的那些農民那樣吃苦耐勞。但是,如果他不是一個荷蘭小男孩,那他就誰也不是。根本誰也不是。
「請查一下好嗎?」阿弗納平靜地說。
但是,沒有這麼多要求的國家難道沒有嗎?在這些國家裡,一個人就是他自己,為自己而活,沒有二hetubook.com.com等公民或者心虛的感覺?這些國家不希望一個公民成為英雄?成為一個集體農場的農民英雄,一個開拓的英雄,一個士兵英雄?在這些國家裡,一個人不願意去執行一項任務時,不必感到自卑?
阿弗納點點頭,走出了銀行。他一直走著,史蒂夫跟在後面。他在碼頭的一條長凳上坐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羅訥河起伏的波浪。史蒂夫不停地說:「別緊張」、「別擔心」。但是阿弗納一言不發,只是點著頭。他幾乎要窒息了。他胸口一陣劇痛,好像有人用薄薄的刀片從上面劃過一般。他看著自己的雙手,好像不屬於自己了:顫抖不止。他的嘴唇也在顫抖。有那麼幾秒鐘,他感到自己的全身都在顫抖。他想哭。
伊弗里姆大笑起來。「還沒有那麼糟,」他回答道。「只是一份三年的合同,每年要續簽的。你在國外的時候我們已經重簽了。」
「你在說什麼?」阿弗納問道。「你到底在說什麼?為什麼他們要找我的麻煩?」他注意到他用「他們」這個詞時,跟他父親一模一樣。「我對他們什麼也沒幹。」
「那很正常。」「野客」說。
他們一起去了銀行。阿弗納還有一個保險箱,只有他有這個保險箱的鑰匙。裡面有一些上次任務遺留下來的零零碎碎的東西,其中有一兩本護照。現在他收拾起來,準備拿回家,就像士兵從戰場上帶回紀念品一樣。然後他跟一個銀行職員說他想銷戶。
「別擔心,」阿弗納說。「我會弄到錢的。」
五月的那個星期裡,阿弗納成了英雄。
「歡迎,歡迎回家。」
肖莎娜醒了。
五分鐘後,電話響了。
這也沒有關係。對阿弗納和史蒂夫來說,必須以牙還牙,以色列不允許別人殺戮她的兒女而不受懲罰。一九七五年春天,他們在日內瓦,心情前所未有的鬱悶。即使在這個時候,阿弗納和史蒂夫都毫不含糊地為這次任務辯護。
「我不想回以色列。」阿弗納說。
阿弗納站起來,那個保安也跟他一起站起來。「喂,你瘋了。」那個人說。「你應該去看醫生,我明確告訴你,你那都是猜測。」他跟在阿弗納後面走到了門口,嘴裡一直說個不停。阿弗納什麼也沒說。他打開門時才轉過身來。
「等一等,」阿弗納有些頭昏腦脹地說。「不管我簽的是什麼,但我不在的時候,沒有我的同意,你們怎麼能續簽呢?」
阿弗納打開信封,拿出六張照片,攤在保安面前。照片上的孩子從四個到七個不等,其中兩個是男孩,四個是女孩。都是黑白的動態照片,從遠處拍攝的。有的是在操場上拍的,有的是在校園裡拍的,有的是在大街上拍的。「你認識他們嗎?」阿弗納問那個人。「你應該認識,因為其中一個就是你的女兒。」
阿弗納認為,這次任務的實際成就在開始的時候,也就是一九七三年之前的那段時間。正是那個時候他們值得嘉獎,如果要嘉獎他們的話。也正是那個時候,他期望從伊弗里姆那裡得到一句「幹得好」的評價,而不是埋怨他們時間花得太長,錢花得太多,更不是他們回去參戰後對他們所有的人嚴厲訓斥。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突擊隊開始走下坡路,損失連連,險情不斷,災禍接踵而至。首先是卡爾,其次是羅伯特,最後是漢斯。還有瑞士的三個巴勒斯坦走卒,西班牙的一個走卒。然而現在,伊弗里姆卻讚揚他們幹得出色。
「也許我年紀大了一點,」阿弗納說。「變得聰明了一點。」
「你還年輕,」他對那個保安說。「什麼都不了解,甚至對我也不太了解。請把這件事跟別人講一講,別一個人處理這件事。」
他朝家裡走去。那些錢永遠沒有了。奇怪的是,他感到踏實了。他並不關心這十萬塊。他做這一切就是為那十萬塊?如果是為了錢的話,一百萬他也不會幹。他們沒有給他出這個價——或者出任何價。他是自願的。他之所以願意幹,是因為總理和老板讓他完成這項歷史性的任務。當時,他早年崇拜的英雄夏隆少將也在場,他對阿弗納說:我希望他們讓我去。所以他說了「願意」。他從來沒有向他們要過十萬塊。他什麼也沒向他們要。
然而,正如阿弗納後來對他父親所說,這一次沒有人提議開車載他去見總理。
阿弗納什麼也沒說。他想,免什麼職?我又不是在給你們工作。但是,還是保持沉默比較簡單。
「不行。」阿弗納說。他說「不行」的口氣非常平淡。
「也許這是誤解,」史蒂夫說。「他們取出來也許是因為……如果你放棄不幹的話,他們想給你一張支票。也許……」他停住不說了,就連他自己聽起來都覺得愚蠢。
阿弗納不是從他父親那裡得知這些的。跟往常一樣,除了那些含含糊糊、痛苦辛酸和一般性的評論之外,他什麼也沒告訴阿弗納。是阿弗納見到他的母親後,母親告訴他的。她去參加了威爾瑪的葬禮。除了父親和一些集體農場的農民之外,她是威爾瑪下葬時唯一在場的人。阿弗納想,這不僅僅是個諷刺,而且還很古怪。
怎麼回答,他也預先打好了主意。他還沒有做好立即就幹的準備。事實上,他在找藉口。
他說這個話的時候,一種罪惡感向他襲來,肖莎娜一定也是這樣。他們兩個人都是以色列人,土生土長的以色列人。他們移民,跟瑞典人或者義大利人移民還不是一樣。換一個國家,放棄一個國家的公民身分而變成另外一個國家的公民,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一個非常重大的決定,而對一個以色列人來說,這個決定就更為重大。它不僅僅是向另外一面國旗致敬,說另外一種語言,或者向另外一群官僚納稅。對以色列人來說,這就意味著回到了散居狀態,意味著拋棄了猶太人的家園,背棄了成千上萬死去的猶太人的信念。千千萬萬的猶太人每天仍然面臨著死亡。這就意味著在敵人面前逃之夭夭。
「我們放在你的檔案裡了,」伊弗里姆回答道。「這是完全合法的,相信我,按我說的去做。你在考慮今後的打算時也考慮一下這個問題。」
「我在說留在這裡。」阿弗納通情達理地說。「雖然我還不知道在這裡能幹什麼,但我並不擔心。我想跟家人待在一起,就這麼回事。別的我什麼也不想知道。」
「沒關係。」他父親停了一會,說。「別擔心你怎麼想,別擔心你的所作所為。今天你成功了,那就享受他們給你的榮譽。立刻享受。今天他們是願意給你的。
「瞧,」他對阿弗納說,幾乎是責難的口吻,也許是他太寬慰了。「在裡面!都在裡面。」
決定放棄這次任務之後,他們既感到沮喪,也感到寬慰。雖然「黑色九月」組織似乎不再活躍了,由卡洛斯領導的「人民陣線布迪亞突擊隊」,在巴黎大膽地(雖然沒有得逞過)用火箭襲擊了以色列航空公司的飛機。巴德爾─邁因霍夫集團膽子同樣大,但更為成功。他們在德國綁架了幾個實業家之後,挾持他們來敲詐溫順的政府。阿弗納和史蒂夫讀著報紙,心想,不知道卡爾、羅伯特和漢斯為之付出生命的這次任務是否對國際恐怖活動產生了一點點影響。伊弗里姆的這個多頭妖怪不會放慢步伐的。現在,一些恐怖分子有可能把聯合國和日內瓦的會議桌作為把猶太人推下大海的集結地。
他們甚至搞不到這張照片。沒人搞得到。沒人搞得到,除了……
他在離幼稚園的大門只有幾步遠的地方等侄女出來。這時,一輛外國車突然停下來,兩個年輕人從車上下來。當葛拉和其他孩子出來向他跑來的時候,那兩個年輕人動手了。其中一個人擋在他面前,另外一個人去抓小女孩。
阿弗納搖搖頭。「我不知道。」他回答道。
那個保安伸出手,從阿弗納手中接過文件,把一個登記本推給他。「在這裡簽字,」他說。「你已經看過了。」
「你什麼意思?」阿弗納問道。「我需要一份影印本。」
這麼久以來,阿弗納到處跑用的都是假證件——不是「摩薩德」提供的,就是用「摩薩德」的錢買的,再不就是在執行任務期間漢斯做的——他一想到要用合法的證件,歷經無窮無盡、冗長麻煩的官僚程序,就覺得不是滋味。沒有外交公務護照的庇護,在限額、工作許可和綠卡的現實世界中——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阿弗納以前到處跑的時候從來沒有遇到過諸如此類的事情——氣氛非常淒涼。
他別無選擇:他只好把它拿給肖莎娜看。「就是這張,」他對她說。「我要回去。不管用什麼方式,都要解決這個問題。」
「你的意思是,」他問伊弗里姆,「你讓我簽過一份我永遠為你們這些傢伙工作的文件?」
「不是,」阿弗納搖搖頭。「我們是以色列人。我們怎麼可能不再是以色列人?如果有戰爭之類的,我會搭乘第一趟航班回去。相信我。」
「父親當然不是聖人。」阿弗納說。「他唯一的毛病就在這裡。而你是聖人,你唯一的毛病也在這裡。」
從機場回家的路上,他對肖莎娜說了。他必須告訴她:這件事關係到兩個人,也關係到葛拉。
「我保證,」阿弗納說,「你等著瞧。我們去度一次假——就你、葛拉和我。當然還有查理。」
然而,對他母親無禮也無濟於事。事實是,在他的思想裡,阿弗納仍然認為,他的母親是對的。她的標準是正確的。阿弗納——或者他的父親——沒有達到這些標準不是母親的錯。
「喜歡,」肖莎娜說。「我喜歡這裡。」
伊弗里姆停下來等阿弗納說,但阿弗納什麼也不說。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伊弗里姆終於開口了:「啊——我們可以稱它為辭職嗎?」
「不行,」肖莎娜說。「我不關心是誰。你一旦回去了,就回去了,你的頂頭上司,算個屁!也許他會說,『對不起,我什麼也不知道。但既然你回來了,我們有些事還沒幹完。』你以為我不了解他們?我比你還了解他們。」
伊弗里姆沒有逼他。所有的特工都喜歡保守自己線人的祕密。部分原因是因為安全,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有聯絡人就意味著有幾分地位。這樣可以保證一個特工不能被電腦代替。
他們搬家之後過了一兩天,電話鈴響了。是紐約以色列領事館的保安打來的。
「很高興見到你,」第二天,他們坐在酒店裡那間狹小褪色的房間裡,伊弗里姆這樣說。「你看起來休息好了。哦——還有一個工作我們想讓你去做。」
兩個小時以後,他踏上了洛德機場的跑道。地中海上的一輪紅日正在西沉,很快就滑進海裡去了。厚重的空氣讓阿弗納覺得非常壓抑,彷彿濕潤的棉花。這種感覺是那麼熟悉,他差點笑了起來。就像他小時候從法蘭克福回到以色列一樣。
「別擔心,」阿弗納回答道。「我們買得起。」
「我支持你,」史蒂夫說,「我hetubook.com.com要和他們談一談。」
「威爾瑪不是以色列人。」阿弗納說。
阿弗納不明白。也許大家都感到寬慰,任務終於結束了。也許他們還期待著更糟糕的事情,另一個利勒哈默爾再現。也許伊弗里姆——畢竟跟其他人一樣,也是一個官僚——接到過更高級別的人讚許的暗示。而這樣的暗示他以前沒有接到過。在一個官僚機構中——每一個情報機構都是一個官僚機構——大人物的讚許能最終決定一切。如果這樣的讚許傳到了伊弗里姆那裡,他的態度自然就改變了,開始討好了。
他們說好第二天早上在酒店大堂見面,這樣阿弗納就不用問伊弗里姆他這次用的是什麼名字了。雖然肖莎娜的電話不可能被錄音,伊弗里姆毫無疑問是從公用電話亭裡打的,時刻警惕已成為他的習慣。
「為什麼?」阿弗納問道。
不,不僅僅是空氣。難道是因為他失敗了?至少在他的眼裡失敗了?因為這個一心想當英雄的荷蘭小男孩終於被騙成了一個英雄?因為他覺得這是一個嘲諷?因為每次有人拍他的背或者跟他握手的時候他都不得不想為什麼?他們把卡爾、羅伯特和漢斯忘了嗎?負責這項任務的頭回來了,而部下卻沒有回來——他還是英雄嗎?甚至連部下的屍首都沒有。按以色列的傳統,傷者或者犧牲的同志的屍體是從來不會丟下不管的,即使冒著十幾個人的生命危險也要把他弄回家。大部分部下都犧牲了而主要目標都沒有幹掉,還是英雄?恐怖組織頭子們還在歐洲到處跑,還是英雄?
雖然這只是一個老掉牙的笑話,但卻是事實。在阿弗納看來,這個笑話說明加里西亞人控制著以色列。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他繼續看著伊弗里姆,由於想忍著不笑出來,他的肩膀不停地抖著。「你在傻笑些什麼?」伊弗里姆朝後退了一步,問道。阿弗納只是搖了搖頭。
「你不覺得……」史蒂夫剛開口,阿弗納就把他打斷了。
他把手向阿弗納伸過去。
「我想,把大任務交給小人物去幹就是這樣的結果。」伊弗里姆說。他的聲音聽起來真的生氣了。
「再見。」阿弗納回答道,把門關上。這個詞說起來容易。平安,平安,但會平安嗎?
「現在心煩也沒有用,」阿弗納說。「不管怎麼樣,我總有機會對伊弗里姆說的:你贏了。新任務在哪呢?」
他的女兒。
「回紐約。」阿弗納說。最近的一趟飛機是瑞士航空公司的。他在甘迺迪機場給肖莎娜打了一個電話。他要她去接他,他沒有錢搭計程車了。
「可笑就可笑在這裡,」他的弟弟回答道。「那個傢伙用希伯來語喊『警察!』。」
阿弗納在紐約待了大約三個星期之後,肖莎娜問了一個問題。「你這次走後,」她問道,「要多久才能回來?」
貝爾按計劃到達。他長得跟父親一模一樣。阿弗納想,他希望自己也是這副長相:金色的頭髮,藍色的眼睛,比德國人還像德國人。只是不太高。父親年輕的時候比現在高。但是小弟弟身材非常好:肩寬腰細,二者相差七英寸。嘴唇很薄,咧嘴一笑時顯得很傲慢。這個男孩喜歡紐約,似乎仍然非常崇拜阿弗納,對照看葛拉也不介意。
「等一等。別這樣。」史蒂夫搖著他的肩膀。「好了,讓我們想一想。你為什麼不給他們打個電話?最好是立刻坐飛機回去跟他們談一談。」
阿弗納性格固執,他和肖莎娜都不承認失敗,不管發生什麼都要堅持到底,寧願挨餓也不願爬著回到那些阿弗納認為的欺騙和背叛他的人那裡去。儘管如此,他後來還是承認,在接下來的最困難的七個月中,他曾不止一次地幾乎要重操舊業了。如果伊弗里姆再給他打電話,說……無論說什麼。這是誤解。再幹一個工作,你就能拿到你的錢了。回到以色列來吧,我們給你錢。如果伊弗里姆伸出一根胡蘿蔔的話,也許就管用了。這是軟弱的表現。阿弗納不願意承認,卻是事實。
阿弗納離開了領事館,他沒想搬家或者改變家人的作息規律。大約一個月過去了,他沒有收到一個電話,也沒有收到一封信。沒有發生類似事件。後來有一天他接到了一個在以色列航空公司當保安的熟人的電話。他們以前在一起當過空中警官,那似乎是非常遙遠的過去了,好像有一百年了。
「你要去哪裡?」史蒂夫問道。
阿弗納看了看。
因為阿弗納不是美國的正式移民,他就不能找工作。然而肖莎娜銀行存摺上的兩百塊錢,即使在一九七五年的夏天也維持不了多久。他必須掙點錢。阿弗納跟那些從墨西哥來的非法移民一樣,別無選擇。他成了美國龐大的地下經濟中成千上萬的從事最低等工作的外國人中的一員。
大約十天過去了,阿弗納沒有收到任何人的任何消息。他自己也沒有去問。除了回以色列之外,他甚至不知道跟誰連繫,從哪裡問起。過去,他總是會有一條指定的信息溝通管道:一個電話號碼,一個保險箱,某個站的站長。而現在只有特拉維夫的伊弗里姆。給伊弗里姆打電話也沒有用,除了說自己屈服了之外沒別的可說。他不想給他打電話。
幾天後,伊弗里姆在華盛頓給他打來電話。「你在考慮打算怎麼辦的時候,」他說,「還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考慮一下。」
伊弗里姆又坐下來。「我明白,」他輕輕地說。「也許你以為我不明白,但我明白。相信我。」他用真正同情的口吻說。這就更糟了。阿弗納以為這種口吻的意思是:我明白你經歷了這場戰鬥之後感到很累。我明白你很緊張。我明白你缺乏長期進行下去的能力。這不是諷刺,也不是質疑,但這種說話的方式就像醫生跟病人說話一樣,一個晚期病人。雖然這不是他的錯,但是醫生也無能為力。這一刻是阿弗納一生中最糟糕的時候。就如同卡爾所說,在十秒鐘之內就從英雄變成了狗熊。
匯報是作出決定的前奏。他必須作出決定,再也不能拖了。
「別傻了。」伊弗里姆高聲回答道。「也許電影裡是這樣。」這是他唯一一次用責難的口吻,但這種口吻沒有堅持多久。「不管怎麼樣,既然做了就算了。」他說。「我們現在別無選擇了。但是記住,我們不要以未經批准的行動作為笑柄。一般來說,這是要免職的。」
「我自己無所謂,」阿弗納繼續說,「但請務必保證我女兒的安全。如果你們聰明的話,就會派警衛。你們務必保證她的安全,連意外都不要發生在她身上。你明白嗎?甚至保證她別從操場上的秋千上掉下來,因為我要你負責。如果我的女兒發生什麼,你們所有人的孩子我都不會放過。我希望你們知道:我是絕對認真的。」
那個人一言不發,只是盯著照片。
「這是你的司令官說的。你很頑強,我們認為我們需要一個頑強的小夥子。」
不知是誰在她的額頭上畫了四個同心圓圈,中心有一個墨點。是個最佳靶子。
「說過,我記得。」史蒂夫點點頭。「我想我們說過。」
阿弗納這樣說的時候,他們還在車上。肖莎娜開著車。她突然改變方向把車停在路邊。車子剎得太突然了,阿弗納的鼻子差點撞在擋風玻璃上。「如果你這樣對伊弗里姆說,」肖莎娜眼睛忽閃忽閃地說。「我首先就會用車把你的腿壓到牆上去,讓你動彈不得,看你半身癱瘓了還對他有多大的用處。」
伊弗里姆接下來說的一件事更為糟糕,尤其是以虛情假意的口吻說出來的時候。
阿弗納把紙翻過來,背面什麼也沒有。
他希望自己能了解將來的意義。
「你怎麼付得起他的機票?」肖莎娜問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伊弗里姆說,「我不留你了。讓我們忘了我們之間的分歧吧。你不必擔心你的女兒和妻子了。無論你是在美國,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我都祝你好運。我們感謝你為以色列所做的一切。祝你平安。」
阿弗納沒想到自己的口氣那麼嚴厲,也許因為他有些為自己感到恥辱。他在幹什麼?怪不得伊弗里姆那麼吃驚:一個以色列突擊隊員拒絕執行任務,這是不尋常的。「好吧,因為我們是朋友,」他回答道。「所以我才告訴你。我們的家庭關係無法再忍受那樣一次旅行,而且……呃,我對它再也沒有興趣了。」
也許他應該向伊弗里姆這樣解釋。也許這也不是真正的原因,而是別的原因。但即使他明白了,他仍然說不出來。他試著跟肖莎娜說了一下,然而卻從她的眼神裡看出他不能自圓其說。然而到這個時候他終於知道了,他知道他永遠無法讓別人明白了。
他的父親看著他,長嘆了一口氣,似乎突然興趣索然。「你不明白,」他說,與其說是對阿弗納,還不如說是對他自己。「你要像別人一樣,必須親身經歷之後才能明白。但那時就太遲了。」
第一個月的房租已經付了,他們搬進了那套新公寓。他們在以前的那棟房子前貼了搬遷通知。新地方離這裡只有幾個街區,他們用的還是以前的電話號碼。
他並不感到吃驚。阿弗納頭一天想了一個晚上,最後得出結論,伊弗里姆很可能就是因為這個才想跟他在紐約談一談的。
「我不需要時間。」阿弗納回答道。「我很高興你給我打電話,這樣我才能告訴你我不想幹了。好嗎?對不起。」
肖莎娜聳聳肩。「我知道,」她說。「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談的是別的東西。」
「你的意思是,移民?永遠住在這裡?」
七十二小時之後,伊弗里姆再次與阿弗納擁抱,然後讓他離開了公寓。
只有一種反應。
阿弗納開始工作了。在接下來的那個星期裡他也在工作,每件事都是他一個人幹的。這次行動必須由他一個人幹。他對誰都沒有說,連肖莎娜都沒有說。他幹得很慢,很仔細,有條不紊。他的做法跟「他們」教給他的方法一模一樣,不留痕跡,不讓別人猜疑,洞察一切而又不讓別人注意到自己。他從來沒有這次幹得這麼漂亮。一個星期以後一切準備就緒。
「我還不知道幹什麼。我想把我的錢拿了就走。很久以前我們就談過這個的,還記得嗎?卡爾也這樣說了,我們說,一結束我們就走,我們都這樣說過。」
「沒什麼好考慮的。我不想幹。」
阿弗納一言不發。
「我怎麼知道?」那個人回答道。「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我所知道的是,有人在等著你回家。既然我把你找到了,我就告訴他們你明天早上坐第一班飛機回去。他們會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的。」
伊弗里姆正在玻璃等候室裡等他,跟他一起的還有兩個人,阿弗納不認識。「好,好,」伊弗里姆用手臂攬住他,說。「真的很高興見到你。瞧,小夥子們,這就是阿弗納。我無法告訴你,我們是多麼為你自豪。」
真正作出決定的時候是阿弗納從特拉維夫回來的那天晚上,儘管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裡他們一直在討論這個和_圖_書問題。阿弗納還沒有把不想幹的想法告訴官方。至少沒有去移民局,或者給伊弗里姆寫辭職信。在他看來,他沒有什麼好辭的了,兩年半以前就辭了。
「他喊『警察!』?」
這時只有肖莎娜才能使他改變主意。
一個年紀較大的官員跟那個職員一起回來了。那個官員身穿深色西服,眉頭緊蹙,有些焦急。他請阿弗納和史蒂夫來到一間辦公室,讓他們坐下。「你們當然知道,」他看著一個賬本說,「這個賬戶上的錢是一個法國公司存進去的。」
「不要那麼大的火氣嘛,」伊弗里姆說。「我只想打個電話告訴你,沒有別的意思。我以為你想知道呢。」
「這是個什麼工作?」他問道。「跟以前那個一樣嗎?」
儘管他已經想好了,儘管他跟肖莎娜討論過了,但他還沒有真正作出決定。也許他永遠作不出這個決定。也許他永遠沒有勇氣看著伊弗里姆這樣的人的眼睛,把他的決定說出來。
「你什麼意思,聖人?你說的什麼話?僅僅因為我跟你父親意見不一致就是聖人?」
「但不是這麼回事。我寧願去掃地。他們沒有強迫你去什麼地方。」
「你在哪裡給我打電話的?」他問道。
「是的,」阿弗納回答道。「他們是這樣認為的。」
「不,你錯了。」阿弗納邊向門口走去邊回答道。「而是你們欺騙了小人物才是這樣的結果。你們需要的是那些對你們的欺騙行為視而不見的真正的大人物,就像我父親一樣。小人物是沒那麼高尚的。」
阿弗納從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放在桌上。
「但你沒法待在紐約,」伊弗里姆說,一副對小孩子說話的口吻。「你沒有證件,沒有工作,什麼也沒有。你在這裡能幹什麼?」他展開雙手,在空中揮舞著餐巾紙。「你到底在說什麼?」
阿弗納看得出來,她的每句話都是認真的。
「聽著,別擔心,」他說。「別這麼鬱悶。沒事的。我們要讓你和你的家人回到以色列。在以色列,你可以做的事情很多。這些工作同樣重要。」
「我不想要他們給我的東西,」阿弗納回答道。「他們什麼也給不了我。」
在經歷了巴黎、倫敦和羅馬的一連串事件之後,經歷了一個虛構的乘坐噴射客機到處旅遊的富豪的生活方式之後,在二十八歲的時候,他生命中最令人鼓舞、最激動人心和最有趣的部分結束了,連談都不能談。在這個年齡,其他人可能在憧憬著新的體驗,新的挑戰,而他卻開始慢慢地湮沒無聞了。他將來還能做什麼跟他過去所做的事情一樣激動人心?
一個加里西亞人和一個「野客」在分一盤蛋糕,只剩下兩塊了,一塊大的和一塊小的。「你來選,」「野客」說。加里西亞人毫不猶豫地選了那塊大的。
他沒有向伊弗里姆詳細匯報的唯一一個方面就是「集團」。關於路易斯和「爸爸」,他隻字未提。他經常用的一句話是,「恐怖網路中的一個聯絡人」或他發明的一個對伊弗里姆有益的代號。他這樣說:「後來我們給保羅打了一個電話,」或者「後來我們給哈勒德打了一個電話。」之所以採取這種辦法,不僅僅是因為他父親提醒過他,袖中總要有一張牌,而且還因為阿弗納一直覺得,把他們的情況告訴「摩薩德」就等同於對「爸爸」不守信用。「爸爸」從來沒有對他失過信——也許僅僅是他的希望而已——他是這樣看的。儘管卡爾、羅伯特和漢斯發生了這樣的事,但是阿弗納對伊弗里姆也說不出他們多少東西來。他所知道的就是幾個電話號碼。他曾用這幾個號碼跟「集團」連繫,並用這幾個號碼給他們留言。也許還能在法國鄉下的某個地方找到一棟房子。這棟房子可能是「爸爸」的總部,也可能不是。
「不行,」她說。「我不讓你走。我們可以躲起來。我不在乎。你不要去。我要揭露他們的醜事。我要給《紐約時報》打電話。」
伊弗里姆聳聳肩,表情痛苦。「那好吧,」他說。「也許我來的不是時候。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至少,我希望不明白你說了些什麼。你是在告訴我你打算做個移民?你要我回去給你的母親和父親說一聲?你在以色列出生,打算離開祖國?」
伊弗里姆不贊成的唯一件事情就是在胡恩殺了那個女人。「這就不對,」他說。「你們違背了命令。我不管你們有什麼理由。無論她殺沒殺卡爾——我也懷疑是她殺的——但朝她開槍就是謀殺。我們絕不允許你們這樣做。」
他在一套祕密公寓裡匯報了三天,雖然很緊張,但氣氛很好。伊弗里姆在房裡踱來踱去,時而把雙臂抱在胸前,時而放下來,懶散的四肢就像一個超大號的線控木偶那樣難以控制。另外兩個以色列人一副恭敬,甚至順從的樣子。這兩個土生土長的以色列人據說從來沒有恭順過。讓阿弗納感到吃驚的是,這次任務被看作是一個巨大的成功。
「他們怎麼能這樣做?」肖莎娜問道。「這是不對的。」
阿弗納握了握他的手,但仍然不敢正視伊弗里姆的目光。「雖然我沒有說『永遠』,但我的意思是幾年。在這裡,或澳大利亞,或者別的地方,我還沒想好。我的意思是這樣。」
一月份,漢斯犧牲。阿弗納和史蒂夫處理完日內瓦的事務回到米迪酒店時,是一九七五年三月二十一日,那年春天的第一個下午。他們還有幾件事要處理:關閉安全屋,打發次要一點的線人。阿弗納和史蒂夫兩個人在日內瓦銀行裡的個人賬戶都沒有動。他們兩個人都發現,儘管給了夥伴們的遺孀一筆錢,但他們差不多還剩下十萬塊。在這份滿足裡摻和著一些痛苦。他們無奈地聳了聳肩,也許還有如針刺一樣的愧疚。儘管如此,他們會沒事的,至少在這個意義上是這樣。雖然阿弗納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習慣了大把大把地花錢,但是,十萬塊,在自己的賬戶上,對他來說,似乎仍然是個天文數字。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很富裕。他可以從容地到歐奇大街的商店裡,去給肖莎娜買下那套上好的斯堪地納維亞炊具了。如果他想的話,他可以給她買兩套。
那就只有一種解釋。
「我知道這是不對的,」阿弗納回答道。「但是他們做了。聽著,也許他們還沒有。我的同伴說他們也許把錢寄到這裡來了。」阿弗納這樣告訴肖莎娜時連自己都不相信,只是暫時希望事情沒那麼慘。而肖莎娜不接受這種說法。
「母親,你是個聖人。」阿弗納同情地說。
他再也不願意這樣。他不願意成為來自那海瑞亞的那個小「野客」。如果再有人把猶太人推下海的話,他就會回去投入戰鬥:這一點毋庸置疑。哪怕七十歲了,他也要回去。但與此同時,他要像一個正常人那樣跟家人生活在一起。在美國。
「我知道,」史蒂夫說。「他告訴我了。你打算去幹什麼?」
兩個星期後的一天他回家的時候,雖然不是臉色蒼白,但也是相當震驚的。他回家的時候緊緊地抓住葛拉,並且給阿弗納講述了下面這段經歷。
幾秒鐘之後,那個職員拿著幾份文件和一個小信封回來了。阿弗納看著裡面的錢,只剩下三塊錢不到了。
史蒂夫這樣想,阿弗納並不吃驚。他們是夥伴。「不,」他對他說。「謝謝你。你不要捲進來。你們有你們的關係,我們有我們的關係。謝謝。」他重複了一遍。「我會搞清楚的。」
「我不能這樣是什麼意思?」阿弗納說,抬起目光,看著他的頂頭上司。「我想待在紐約。」
「她做了她必須做的事情。」母親冷淡地說。「我做了我必須做的事情。你以為很容易嗎?我得到了什麼回報?聽著,我也沒要什麼回報。」
退休的父親一定聽到了風聲,雖然他對細節並不清楚。「我聽說你幹得很漂亮。」當阿弗納走進花園時他說。「我聽見他們認為你是個寵兒。」
第二天,他提著一個小行李箱,到了甘迺迪機場。雖然他仍然覺得很累,但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過去兩年半以來發生的事情,按照時間順序完完整整地講一遍。拖著沒有任何意義。遲早得匯報,這是例行公事。使他真正擔心的是一些別的事情。
當然,這不是以色列的錯。阿弗納也從來沒有這麼想過。這是他的錯。以色列的標準很高,原因就在這裡。有些人能夠很自然地達到這些標準——比如母親——許多人可能不在意。還有許多人也許沒有意識到還有什麼標準——偉大高尚、英勇無畏、勇於犧牲——要他們去達到。他們記不住什麼標準。他們工作,選舉,互相大吼大叫,每年去部隊裡服役,在以色列過著非常快樂的生活。他們不必成為英雄。
他掩上窗簾。
或者把決定告訴他母親這樣的人。
「你在說什麼?」
他在紐約待了差不多一個月,就像度假一樣。阿弗納像一個逃學的孩子似的,心裡充滿了心虛和快樂。他也許沒有理由這樣,但他確實有這種感覺。他每天要跟肖莎娜做兩三次愛,和她長時間散步,帶她去餐館,看電影。和葛拉一起玩,教查理去門邊把報紙銜來。
「不,」肖莎娜說。「我覺得留在這裡比較好。」
「哇,你怎麼辦?」加里西亞人嘴裡滿滿的,問道。
那天晚上,他沒有睡多少覺。
這次談話之後又過了幾天,阿弗納接到了紐約一個「摩薩德」特工的電話。「呃,呃,」那個人聽出是阿弗納的聲音之後,說。「我猜想大家都在找你,而你卻坐在那裡,無憂無慮似的。」
阿弗納見過其他一些被看作英雄的特工,也見過一些享有很高聲譽的特工,還見過一些大家都很敬畏的英雄,儘管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們幹過什麼。現在,很顯然,他自己也成了這樣一個英雄。他可以從那次匯報之後每次到總部解決一些重要的行政事務時,人們在他的背上拍打的情形看出來。他到各個辦公室遞交這次任務中使用過的支票簿、證件、保險箱的鑰匙和隨身用具時,那些他幾乎不認識的人都不停地使勁跟他握手。阿弗納把幾個賬號和身上剩下的幾千塊業務費交給那個加里西亞人的祖宗時,他咕咕噥噥地讚揚了他一通。在一次匯報會上,就連那個新上任的老板,伊茲查科.霍菲都跟他握了手,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肖莎娜看著他。「我是認真的,」她說。「你還不了解我。」把車從路邊開走了。
四月十日,阿弗納到達紐約,前途未卜。事實上,他覺得太累了,不想去考慮以後的事。從法律上來講,自從一九七二年以來,他就不是「摩薩德」的雇員了,而現在任務取消了,他覺得當前對誰都沒有什麼義務了。雖然阿弗納有時候覺得必須回特拉維夫匯報,但他對誰都不願談這次任務。他想做的事情就是跟肖莎娜在一起待一兩個星期。
阿弗納決定還是不要冒險。雖然他認為那封「信」不會爆炸,但為什麼要冒險呢?在黑暗中在門前摸來摸去,正好成為伏兵的目標。和-圖-書不管這個伏兵是無線電控制的炸彈也好,還是一支槍也好。為什麼要冒險?不管那個人在門口留的是什麼,他都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來看。
「不,不,」伊弗里姆說。「我不想去你府上打擾你。你為什麼不來酒店?」
只是有一個問題。
他現在正在討好阿弗納,以及其他集體農場的農民。所以,在「摩薩德」那套公寓裡的三天中,阿弗納不僅變成了那個荷蘭小男孩,而且還變成了美國騎兵隊裡的中校約翰.韋恩。他變成了一個連集體農場裡最野蠻的農民都敬重的人,實現了他兒時的一切夢想。他在集體農場裡的所有夢想都成為現實。他清清楚楚地向他們表明了他能做什麼。他是一個真真正正的英雄。這在他一生中還是第一次。
「我當然就拿那塊小的。」「野客」說。
「那好,」伊弗里姆立即說,「如果你告訴我你想在這裡待幾個月,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這個我們可以討論一下。但現在就不談了。我要去華盛頓幾天。回以色列之前,再跟你談談。同時,也跟你的妻子談談。我相信你的妻子是不想待在美國的。」伊弗里姆又笑了起來,好像這個想法訴諸文字就滑稽可笑了,然後補充道:「我沒想跟你說得那麼尖刻。請原諒,我誤解了你,我以為你說你要永遠待在這裡。」
「我不想幹了。」
那個官員聳聳肩。「當然,該公司和這位先生都有權從裡面取錢。四天前,他們幾乎把錢取光了。瞧。」
「對不起,」伊弗里姆說,「也許我很天真,頭腦簡單,因為我不太了解情況。也許我應該來美國向你學習。也許每個人坐進戰車之前都應該要一筆錢。也許每個傘兵在跳下去之前我們應該給他們發一些股票。這個主意不錯,我會提出來。我應該表揚你,而且會告訴他們是你想到的這個主意。
「我們不一定住在這裡,」他對她說。「我說的是真話。如果你希望我們回去的話,我們就回去。」
「你門上有一封信。」阿弗納拿起電話,聽見一個男聲說。那個人立即把電話掛了。雖然他說的是流利的英語,但阿弗納覺得能從中辨別出一種口音,一種熟悉的口音。如果那個人的母語是希伯來語的話,他不會感到吃驚。
這是一張他們寄到以色列的照片。寄到以色列的!
「我不是要問你一些問題,」肖莎娜說。「但是如果我們要決定的話,我們現在就決定吧。」她看著在搖籃裡熟睡的女兒。「在葛拉上幼稚園之前就決定好。我不希望她在兩個地方長大。至少應該讓她要麼住在這裡,要麼回去。」
不。
這件事給史蒂夫帶來的震動比阿弗納更厲害。阿弗納正要走出銀行的時候,史蒂夫說:「等一等。」然後向另外一個職員衝過去,他要看看自己的賬戶。跟阿弗納一樣,任務結束時他也把積攢的錢留在了日內瓦的賬戶裡。他在櫃檯前等待職員回來的時候,深吸了幾口氣,然後像一頭公牛似的把氣體從鼻子裡呼出來。
伊弗里姆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阿弗納記得很清楚。他記得「贖罪日之戰」以後在伊弗里姆的辦公室裡簽過一份文件。但他沒有那麼麻煩地還要去讀。
「請讓我說,」他對那個人說。「我說完了,你再說。你想說什麼都行。但我還沒有說完之前,你不要開口。
星期五那天,伊弗里姆打開酒店的門時沒有跟他握手。他站在一旁讓阿弗納進去,然後背對著他走到窗戶旁。「我之所以想見你只有一個原因。」他對阿弗納說,沒有轉過身來。「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以為我們要屈服到什麼程度?」
「好吧,看看再說吧,」阿弗納說,「開車吧。」
「你們這些人有工作,」阿弗納說,「有漂亮房子住,孩子有好學校上。你知道吧,我知道你們住在哪裡,我也知道你們的孩子在哪裡上學。」
「明天,就忘了吧。明天你什麼也不是。」
「你的錢!」伊弗里姆朝阿弗納走近了一點。好像第一次見到他似的看著他,十分驚愕。「你想跟我談的就是錢嗎?你怎麼了?」
阿弗納沒有答話。伊弗里姆轉過身來看著他。
一九七六年一月的一個星期二,上午十點鐘,他走進了以色列領事館。
「你想怎麼告訴他們就怎麼告訴他們吧。」阿弗納說完就把電話放下了。
那是十一月份的一天晚上,凌晨一點鐘以後,阿弗納還沒有入睡,但已經躺在肖莎娜的旁邊了,燈也熄了。他聽見一輛汽車在他的房子外面停下來,但他沒有多想。幾秒鐘以後,門鈴響了。
「我要給我的弟弟打電話。我要貝爾過來和我們一起住。」
「不是這麼回事。」肖莎娜說。「如果你想回去,我一個字都不會說,絕對不會說。我甚至不會問你任何問題。你以為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麼嗎?你以為是怎麼回事呢?跟孩子一起等著你?我什麼也不說。我是個土生土長的以色列人,我嫁了一個士兵。這就是我經常對自己說的話。
阿弗納生氣了。「我母親會跟你說的一模一樣,」他對伊弗里姆說。「因為她對情況不了解,而你了解。」
「再談吧,再談吧。」伊弗里姆快速地說。「以後再談。」他開始收拾證件,放進自己的手提箱裡,再也沒有看阿弗納一眼。阿弗納簡直無法離開酒店的房間。他非常生氣,也非常愧疚。
「但如果我不想要他們的紅寶石呢?」阿弗納問道。「如果我對他們的電話不感興趣呢?」
一定是伊弗里姆。
在阿弗納看來,確有其事。
伊弗里姆沉默了幾秒鐘。他把手放在阿弗納的肩膀上。「瞧瞧,我們是朋友,」他說。「你怎麼了?」
「休想我簽。」阿弗納說。那個保安沒有動。「無論如何,我要謝謝你。」阿弗納說完,走出了領事館。
然而,到一九七五年五月末,阿弗納已下定決心移民。
「當然可以。」阿弗納回答道。「你為什麼不來我這裡?」
阿弗納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她就什麼也沒說。但她幾乎本能地從床上爬起來,走到葛拉睡覺的搖籃邊。阿弗納一聲不響地走到窗戶旁。他沒有碰窗簾,也沒有開燈。他從窗簾和窗框之間狹窄的縫隙向大街窺視著。查理也醒了。牠非常聰明地從牠沉默的主人們那裡得到了信號,牠沒有叫,而是把爪子放在阿弗納旁邊的窗沿上,也想從那個縫隙裡朝外面看。
「我想在紐約待一段時間。」阿弗納慢悠悠地重複道。
「我首先問你一個問題,」阿弗納說,「三年前,你們為什麼選擇我?」
「你想家嗎?」
「我以前沒告訴你,」阿弗納說。「我們現在有一點錢了。有一點獎金。別擔心,去旅行一趟還是沒問題的。」
「我沒有看。」阿弗納氣憤地說。
天亮之後,大街上開始有人活動了。阿弗納穿好衣服,從後門出來。他圍著街區走了一圈,沒有發現可疑之處,然後回到前門。他一眼就能看見門框和門之間塞著一個小小的信封。看起來不會有什麼傷害。很小,很薄,不可能是一顆信箋炸彈。儘管如此,他還是小心翼翼的。好像沒事:紙張不軟,沒有滲出水珠,也沒有杏仁蛋白軟糖的味道。
「我不是離開祖國。」他移開視線,說。「我會,啊,我也許會回來的。但是現在……我只想待在外面。僅此而已。」
阿弗納小心地把它打開。裡面除了女兒的一張快照之外,什麼也沒有。阿弗納認出這張照片是他夏天照的。這張照片洗出來的就這麼一張。雖然他們留著底片,但為了省錢,他們只洗出來了一套,寄給了以色列肖莎娜的父母。信封裡的那張快照一定就是這套裡面的。別的地方沒有。
阿弗納盯著他。「別激動?」他問道。「那些錢不是他們的!」
「你……你來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嗎?」他問伊弗里姆,對自己越來越生氣。伊弗里姆停止在手提箱裡摸索,看著他。「不來,」他冷漠地說。「謝謝。我還有人要見。」
然而,他準備在布魯克林租一套更大的公寓,兩個月的定金都交了。為了給肖莎娜一個驚喜,他還買了一些非常時髦的斯堪地納維亞家具。他知道她一直非常想在客廳裡放上這麼一套家具。買下這套家具,他的錢也差不多用完了。
「跟你沒法談了,」伊弗里姆生氣地說。「你又回到錢上了,看來不管你幹什麼都是為了錢。」
「這裡有你一封信,」那個人說。「你要來這裡看一下。」
證件的問題。
「你以為我們綁架小女孩?」他問道。「你說的是恐怖分子還是你的祖國?」
肖莎娜大笑起來。「我們從哪裡去弄那麼多錢?」她問道。
「我知道,」他對她說。「我就是不想回那裡居住。我說不清原因。它與國家或者……理念之類的沒關係。」
五月末,阿弗納回到紐約。那時他在思想上已經作出了決定,但在上次簡短的會議上,他什麼也沒對伊弗里姆說。那次會議離阿弗納的航班起飛只有幾個小時。「離開一段時間,好好休息一下,做一點自己想做的事情。」伊弗里姆對他說。「你回來後我們再談下一次任務。」
阿弗納想說「是的」,然而卻沒有。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個字還是沒有說出來。他膽子非常小,就是不能當著伊弗里姆的面把它說出來。那時說不出來。
「你什麼意思,你的同意?」伊弗里姆說。「我們不需要你的同意。我們想這樣做就行了。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通知你。」
「我認為這是符合程序的。」那個官員說。「沒有什麼問題吧?」
他從來不認為這是剝削。相反,他對一個機會心存感激。如果他想得到的東西是他無權正式得到的——為了能住在美國——在條件對他非常不利的情況下,他暫時也會去做。這非常公平。他不介意開計程車或者刷房子得到的錢比正式移民少。他不介意工作時間比他們長。正是在開計程車或者刷房子的時候,他才慢慢意識到,這樣的工作他可以幹一輩子。
由於他使用的是另外一本護照,所以沒有住在米迪酒店。但他連繫了回到歐洲執行常規任務的史蒂夫,到達後的第二天早上,他在以前最喜歡的莫凡彼餐館跟他見了面。「你狀態不佳啊,夥計。」史蒂夫對阿弗納說。
也許史蒂夫是對的,也許是一張支票。第二天早上,阿弗納乘地鐵去曼哈頓。
「你女兒的事我一點都不知道。」說著,攤開雙手。「相信我。」
伊弗里姆鼻子裡哼了一下說:「問得很好,」他嘲笑道。「雖然我也希望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我還是告訴你我們的想法吧。我們覺得——你部隊裡的人是這樣說的——你永不放棄。也許你不夠強壯,跑得也不夠快,但你始終在跑。那些塊頭比你大,跑得也比你快的人已經躺下了,你還在跑。
「我還有什麼應該操心嗎?」阿弗納問道。
「這很容易,」阿弗納說。「讓我想一想,你知道,我都沒想到是他們。我的意思是,沒想到是我的頂頭上司https://m.hetubook.com.com。也許那裡有些卑鄙的傢伙想當英雄。如果我回去告訴他們……」
阿弗納的臨時工作是他前幾次到紐約時認識的兩三個人給他介紹的——昆斯區的一個猶太商人,一個以色列航空公司的員工,其表兄在紐澤西——他們都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正是通過這些人阿弗納才與他的移民律師見面——一個精明熟練的老人,但不是猶太人——律師認為,應該先讓肖莎娜移民。她獲得正式移民身分的可能性較大。首先,她的工作經歷中沒有什麼疑點,她來紐約的時候,「摩薩德」給她安排了一個有名無實的職業作為掩護。一旦肖莎娜獲得綠卡,她的丈夫獲得正式移民身分就比較容易了。
「不一樣,」伊弗里姆說。「跟那個完全不同。」他那個讓人發瘋的習慣仍然沒有改變。阿弗納從第一次見他起就記住了這個習慣。他把一張餐巾紙舉到臉上,阿弗納以為他要擤鼻子,結果卻什麼也沒做。「完全不同。首先,在不同的大陸。南美。」
「你認為他們把錢取出來是為了給你嗎?」她問他。「我不這樣認為。」
「你是什麼意思?」伊弗里姆問道,「你不能這樣。」
他父親突然抬起頭來。「你不這樣認為嗎?」他問道。
「也許。」
「別對我大喊大叫的,」史蒂夫說。「我所知道的是以前伊弗里姆把你當作朋友,而現在他對你很惱火。就這些。」
「你以為以色列的錢就是用來幹這個的嗎?讓你享受愉快的退休生活的嗎?而你的夥伴卻不這樣想,他還在工作。如果你沒有勇氣,沒有人要你成為一個英雄。回來像其他人一樣盡你自己的本分,也許我們還可以談一談錢。」
她是對的。阿弗納知道她是對的。如果爆發戰爭,很多人會搭乘第一趟航班回去,還不僅僅是以色列人。移民確實還意味著別的東西,跟緊急情況下一個人會不會維護以色列的利益無關。
「你膽敢,」那個保安說。阿弗納進去的時候,身後跟著一個祕書,正在向他抗議。「你膽敢這樣走進來。你是想回來簽名的吧?」
阿弗納開始鎮定下來。對。當然要談。回以色列。這正中他們下懷。整個這件事的目的就是這個。「你覺不覺得,」他對史蒂夫說,「我們還欠他們的兵役?我們是預備軍官。你的義務兵役多長?我部隊裡是一年兩個月。」
「唯一相同的是,」伊弗里姆繼續說,「你不能帶家屬。就這個。但我們會安排你,呃,兩三個星期回一次家,或者每七個月回一次家,或者一年回一次家。」
他們只剩下肖莎娜賬戶上的一點錢了。大約兩百塊。
阿弗納必須成為英雄,只要他是以色列人。這是他的錯,而不是別人的錯。他不能成為英雄也不是別人的錯。因為事實是,他不是一個英雄,只是個普通人而已。他討厭胡說八道,討厭把自己裝扮成別人。而在以色列,必須這樣。成為英雄,或者假裝是另外一個人。不一定要成為突擊隊員,去炸碉堡,挖地雷,搜恐怖分子,但要成為母親那樣的人。靠一點退休金度日,為家庭做出犧牲,淪落為一個集體農場的農民,不要回報,說什麼:猶太人有了一個家,這就是回報,等著別人找上門來。還眼巴巴地看著加里西亞人分布丁。
不管是阿弗納還是肖莎娜都沒有把阿弗納跟「摩薩德」的芥蒂告訴貝爾。他什麼也不知道。他的這次經歷不可能是憑空想像出來的,這樣的危險確實存在,這點大家都知道。阿弗納之所以警告他,要他密切注視他的女兒,就是因為紐約的大街上有很多犯罪活動,包括綁架和調戲兒童。
是伊弗里姆告訴他這個買賣是怎麼樣的。他也告訴過卡爾、羅伯特、漢斯和史蒂夫。他對他們說:「不管你在瑞士的什麼地方,都可以去看看你的賬戶,你會看見它在不斷增加。」伊弗里姆就是這樣說的。阿弗納和他的同伴們從來沒有想到要去問他。他們連想都沒有想過。
那個職員謹慎地咳了一下。「先生,你知道還有人也有權使用這個賬戶嗎?他們好像取了一些……先生想讓我查一下嗎?」
「你這樣說應該坦然無愧,」阿弗納說,「你知道我當初什麼都沒有要。我們都沒有要。是你向我們承諾的,所以現在是你欠我的,就這麼回事。不是因為我做了什麼,而是因為你承諾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承諾,也許因為你對誰都沒有信心,對誰都不信任——難道不是這樣嗎?——但是,你承諾了。」
然而,史蒂夫的賬戶裡分毫未動。他的將近十萬塊端端正正地寫在「存款」一欄內。
阿弗納覺得,他的表現太棒了。這正是他所希望的。
「不可能,」他瞟了一眼史蒂夫,說。「你相信是這個賬戶嗎?」
「是的,」阿弗納小心翼翼地說。這是原來的「幌子」。
「你相信我,」阿弗納回答道。「你知道,或者不知道,我都不關心。但有人知道,所以你幫你自己一個忙,把這個消息散播出去,把這些照片傳看一下,把我的話告訴他們。」
「我們得讓她上幼稚園,」他說。「我們不可能白天黑夜地盯著她。我們兩個人都得工作。雖然我覺得他們不會怎麼樣,但他們也許會怎麼樣。雖然不會傷害她,但是……如果他們把她帶回去,我們就沒辦法了。讓我想一想。
「你已經知道了,」阿弗納說。「也許這次只離開一兩個星期。我回來之後,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去旅行,租一輛車,一直開——我不知道,一直橫穿美國。你喜歡這樣嗎?」
「我的錢在哪裡?」他問伊弗里姆。
「快點,」那個保安說,「別讓我得心臟病,這是我的工作。在這條線上簽字。」
他所謂的弄到錢就是從他的朋友,他開的計程車的業主那裡去借,並答應每週償還一部分。母親最喜歡的小弟弟現在已經二十一歲了,剛剛服完兵役。在阿弗納看來,他一直是個頭髮蓬亂、骨瘦如柴的小孩。當年他一邊在部隊裡服兵役,一邊照顧他。如果他回來休兩天假,母親就會說:「幫我一個忙,今天下午帶一下你弟弟,讓我去買點東西。只要幾個小時就行。」
不可能是恐怖分子。如果他們找到了他的話,是不會警告他的。沒有什麼好警告的。他們會想方設法把他殺了,甚至他的妻兒,不會把快照送給他,在上面畫上靶子。
「沒有影印本。」那個人說。「你已經看過了,在這裡簽字,我也要簽字確認。」
「就是說,我們不再是以色列人了?」她問。
「什麼事?」阿弗納問道。
實際上,他想談話的那個人不是伊弗里姆,而是肖莎娜。他回到紐約的第一個晚上確實跟她談過。「你在美國住了兩年了,」阿弗納對她說。「你喜歡這裡嗎?」
「你仍然在合同期內。」
阿弗納竭力保持鎮定。
正是肖莎娜這句話讓阿弗納意識到,讓她作出這個決定有多難。
他們把掃尾工作分了一下工,然後尷尬地、有點羞愧地互相擁抱之後,分道揚鑣了。
「別激動。」史蒂夫說。
肖莎娜看著他。「跟你的工作有關係嗎?」她問道。
阿弗納盯著伊弗里姆看了幾秒鐘,開始放聲大笑起來。這笑聲是情不自禁的。伊弗里姆剛才說的那些,就如同許多年前自己還小的時候父親給他講過的一個笑話,一個老掉牙的笑話。那時他們還住在雷霍沃特。他至今還記得。
伊弗里姆抬起頭來,顯然很吃驚。他甚至半心半意地笑了起來。「那好,」他說。「也許你想考慮一下。」
「想,」肖莎娜回答道。「你不想嗎?」
他一直希望在美國生活,難道是因為他雖然愛國卻從來沒有把中東當作自己的家園?還是因為那裡沉重、壓抑,有時候很冷但永遠都不新鮮潔淨的空氣?這裡的空氣,無論是潮濕還是乾燥,是惡臭還是芳香,都不祥地籠罩著他,燒烤著他,讓他麻木,把沙子吹進他的眼睛裡。而不像歐洲的空氣,從容、柔和、平凡、雅緻,讓他留戀。
那個保安的聲音在顫抖。
同時,即使被移民局查出來,被遣送回去的可能性也很小,但也不能漠然視之。雖然這個想法令人毛骨悚然,卻比較有趣:在歐洲領導了最大膽的一次行動的以色列前特工,企圖非法闖進曼哈頓而被捕。如果這樣,就是莫大的諷刺了。
母親理解父親對「他們」的怨氣,但想法跟他不同。在這個四周被圍的小國裡,每個人都在冒險。許多家庭在戰爭中也失去了父親、母親、兒子和女兒。如果你必須對每個做出犧牲的人給予特別認可的話,那麼你對其他男人和女人也必須這樣。「普通」工作和「特別」工作的區別是什麼?開坦克跟當特工同樣容易犧牲,甚至更為容易。如果每個人都例外,那這個國家就要崩潰了。「你是以色列人,你盡你的義務。」阿弗納的母親說。「你別指望回報。猶太人有了一個國家,這就是對你的回報。」
「後來呢?」阿弗納問道。他克制著自己不讓聲音顫抖。
「不行。信必須留在這裡。你來這裡看一下就行了。」
「我沒有說要走。」阿弗納回答道。
照片上是阿弗納女兒的特寫鏡頭,腦袋向一邊斜著,表情古怪地看著照相機。兩根手指頭緊緊含在嘴裡。
即使到了這一步,也不是錢的問題。是的,讓肖莎娜擁有那套新的斯堪地納維亞家具是蠻好的,把那套丹麥廚具和製冰機送給她時,看著她的臉他會非常快樂。是的,他在歐奇大道上盯著櫥窗看了幾個小時。是的,他曾經還夢見過一次。但是,沒關係。他要這些錢的目的是為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留在美國,去澳大利亞或歐洲,不必做瑣碎的工作來養活肖莎娜和孩子,不必在南美或者別的地方追逐恐怖分子。這就是十萬塊錢要做的事情,不是別的。既然他打算放棄不幹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不管容易還是艱難,他和肖莎娜都主意已定,有沒有那些錢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以前從來沒有錢,現在也沒有錢。沒問題。否則的話,它會讓伊弗里姆這樣的加里西亞人認為,他可以用錢這根線來把阿弗納像一個木偶似的拉來拉去。
「你相信嗎?」他振作起來對史蒂夫說。
「你跟這件事沒關係,」阿弗納說。「都是我們自己幹的。就當那個時候我們在休假吧。」
雖然他的父親沒再說什麼,但阿弗納認為他能想像得出他一直痛苦不堪的原因。他後來的妻子威爾瑪一年前去世了。她是在病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後去世的。據阿弗納父親說,在他當間諜被關進大牢時,她就開始感到身體不適了。但是,她不是以色列人——她甚至不是猶太人——所以沒資格享受醫療保險,接受免費治療。他的父親不得不為她支付醫療費。很顯然,醫療費非常昂貴,花去了他的報酬的絕大部分。這筆報酬是他完成了那次著名的任務後得到的。儘管父親為國家做出了重大貢獻,「他們」仍然不願意拿出一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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