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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解

作者:欽努阿.阿契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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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帶著籃子出來,打算去捕捉蝗蟲,可是長者們卻勸告人們耐心等到夜晚。長者們的意見是對的。落在矮樹叢裡過夜的蝗蟲,翅膀都被露水打溼了。於是所有的烏姆奧菲亞人,不顧寒冷的燥風,全都跑出來,每個人都裝了一袋袋一罐罐的蝗蟲。第二天早晨,他們把蝗蟲放在瓦鍋裡烤熟,然後鋪在陽光下面,晒得又乾又脆。一連很多天,人們用棕櫚油拌和著,吃著這種難得的美味。
伊克美弗納住在奧貢喀沃家裡已經三年,烏姆奧菲亞的長者們似乎已經忘記了他。他像雨季中木薯的嫩苗似的,成長得很快,充滿著生命力。他已經完全習慣他的新家。對於恩沃依埃,他好像是一個哥哥,而且從一開始就在這個比他年幼的孩子身上燃起了一團新的生命之火。他使恩沃依埃感到自己長大了;他們不再把夜晚消磨在他母親的茅屋裡看她煮飯,而是去奧貢喀沃的正屋裡,陪他坐著,或是看他收割棕櫚汁做晚上喝的酒。當恩沃依埃的媽媽或爸爸其他的妻子來找他去做困難的男子漢做的家務事,如劈木柴、舂糧食之類的時候,他是再樂意不過了。當弟弟妹妹們奉命來傳達這樣的請求時,恩沃依埃會假裝為難的樣子,大聲抱怨女人總是那麼討厭。
奧貢喀沃對於兒子的成長,心裡感到很歡喜,他知道這是由於伊克美弗納的緣故。他要恩沃依埃成為一個堅強的小夥子,能夠在他父親去世、與祖先做伴以後,把這個家庭擔當起來。他也要他成為一個富足的人,倉庫裡有足夠的糧食,可以按時供奉祖先。所以當他聽到恩沃依埃抱怨女人討厭的時候,他總是很高興,因為這就表示他將來一定能夠控制家裡的女人。一個人不管怎樣富足,如果他管不了自己的女人孩子(而且特別是女人),那他就算不上個男子漢。他就會像一首歌裡所說的那個男人一樣,有十一個老婆,卻連糊糊都吃不飽。
此刻人們到處走來走去,激動地談論著,都希望蝗蟲會在烏姆奧菲亞停下來過夜。雖然蝗蟲已經多年沒有來烏姆奧菲亞,人們卻本能地知道這是最美味的食品。蝗蟲終於落了下來。落在每一棵樹上,每一片草葉上,落在屋頂上,遮蔽了赤|裸裸的大地。粗壯的樹枝被牠們壓斷,飢餓的蝗群把整個村莊變成了一片黃褐色。
https://www.hetubook.com.com以奧貢喀沃很鼓勵孩子們到他的正屋裡來同他坐在一起。他對他們講述祖先的故事——都是富有男子氣概的暴力和流血的故事。恩沃依埃知道男人應當勇敢強悍,但是不知為什麼,他卻念念不忘他媽媽常常給他講的那些故事——毫無疑問,現在她一定仍舊對更小的孩子們講述這些:詭計多端的烏龜的故事,一頭名字叫埃奈克─恩提─奧巴的鳥要和一切動物比摔跤、最後被貓子打敗的故事。他記得她常常給他講古時候地和天爭吵的故事,天一連七年不下雨,莊稼都枯死了,死人無法埋葬,因為鋤頭一落在石頭一樣硬的地上就折斷了。後來,派了蒼鷹去向天求情,蒼鷹唱了一支歌,訴說人間男女的苦難,想打動天的心腸。每逢他媽媽唱這支歌的時候,恩沃依埃就感到自己彷彿被帶到了遙遠的天上,聽到了大地的使者蒼鷹在那裡唱歌求情。最後天動了惻隱之心,把雨用可可木薯葉子包著,交給了蒼鷹。可是在歸途中,蒼鷹的長爪子抓破了葉子,於是下起了從來不曾有過的大雨。被雨打溼了的蒼鷹不能飛回來傳信了,遠遠看見一堆火光,它就飛到了那裡,看見有個人在供奉祭品。蒼鷹在火旁烤乾了身子,把祭品的內臟吃了。
蝗蟲來的時候,莊稼剛剛收割完畢,正是寒冷的燥風季節,蝗蟲把田裡的野草都吃光了。
一月又一月,一季又一季,就這樣過去了。接著,蝗蟲來了。蝗蟲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來了。據長者們說,蝗蟲是每一代出現一次,一連七年每年連續出現,然後要到下一代再來。這期間牠們回到遙遠的山洞裡,有一個矮人的氏族看守著牠們。到了下一代,矮人打開洞門,於是蝗蟲又來到烏姆奧菲亞。
伊克美弗納聽到有人在他背後輕聲低語,他很快地轉過頭來。那低聲說話的人這時大聲嚷起來,催促別人趕快走。
薩拉艾哉伊裡克瓦呀伊克瓦巴啊克瓦奧裡荷裡埃勃丹達奈其艾哉埃勃烏祖祖奈特埃格烏薩拉
「這是一場奧佐舞,」人們相互傳告。可是沒有人能hetubook.com•com斷定是哪一個氏族。有人說是埃齊密里,又有人說是阿巴姆或是阿寧塔。他們爭辯了一陣,又沉默下來,隱隱約約的音樂依舊隨風升沉。在什麼地方,有人正在取得一種氏族的頭銜,在音樂和跳舞聲中舉行盛大的宴會。
「我們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呢。」他說著便和另外一個人趕到伊克美弗納前面,加快了步子。
過了一會兒,恩沃依埃到他母親茅屋裡,告訴她說,伊克美弗納就要回家了。她立刻丟下手中舂胡椒的槌子,兩手抱在胸前,嘆了一口氣說,「可憐的孩子。」
那天晚上,他一走進院子,恩沃依埃就知道伊克美弗納已經被殺死,他突然感到心裡有什麼垮掉了,好像一根繃緊的弓弦咔地一聲折為兩斷。他並沒有哭。他只是全身無力。這種感覺,不久以前,在上次收割期間,他也曾有過。孩子們都喜愛收割季節。凡是用小籃子提得動幾個木薯的孩子,都跟著大人一道到田裡去。即使不能幫忙挖掘木薯,至少也可以去拾些木柴,讓大家就在田裡烤木薯吃。在空曠的田裡把烤熟的木薯浸在紅彤彤的棕櫚油裡,吃起來味道比在家裡吃的任何食物都要好。就在上次收割期間,在田裡度過了這樣一天以後,恩沃依埃第一次體驗了他現在的這種感覺,覺得心裡有一個東西崩斷了。當時他們提著一籃籃木薯從遠處的田裡回家,經過那條小河時,茂密的森林中傳來了一個嬰兒的哭聲。正在說話的婦女們忽然靜默下來,加快了腳步。恩沃依埃以前聽說過把雙胞胎裝在瓦罐裡,扔到樹林裡去的事情,可是他自己從來沒有遇見過。他身上不知為什麼突然發冷起來,頭也彷彿腫脹了,好像一個人夜裡獨自走在路上碰到了惡鬼似的。當時他覺得心裡有什麼垮掉了。那天晚上,他父親殺了伊克美弗納走進來的時候,他又有了這樣的感覺。
突然間,一片黑影落到大地上,太陽彷彿躲進了烏雲裡。奧貢喀沃放下工作,抬頭望了一望,正在懷疑在一年的這個季節怎麼會下雨。幾乎就在這時,四面八方同時響起了一片歡呼聲,在暑氣氤氳中昏昏欲睡的烏姆奧菲亞忽然活躍起來了。
這群烏姆奧菲亞人帶著帶鞘的砍刀,在路上匆匆行進。伊克美弗納頭頂酒壺,夾在他們的中間。雖然起初他有點和-圖-書不安,現在卻一點都不害怕了。奧貢喀沃走在他後面。他很難想像奧貢喀沃不是他真正的父親。他從來沒有愛過他真正的父親,現在過了三年,父親顯得更遙遠了。可是他的媽媽和三歲的妹妹……當然,她現在已經不是三歲而是六歲。他還認識她嗎?她一定長得很大了。他媽媽一定會高興得掉下眼淚來,一定會因為奧貢喀沃對他照顧得那樣好,現在又送他回來而向他道謝。她一定希望聽聽這三年來他所經歷的一切事情。他都能記得嗎?他要對她講恩沃依埃和他的媽媽,講蝗蟲……突然間,他心中有了另一個想法。他媽媽也許已經死了。他打算把這種想法從頭腦中驅除出去,可是辦不到。於是他試圖用他小時候常用的一個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他還記得這首歌:
他們沿著小路來到森林深處一條狹仄的小徑。四周是參天的大樹和藤蔓,不再有人們在村莊周圍經常看到的小樹和稀疏的矮樹叢。這些大樹和藤蔓也許從遠古時代就有了,從來沒有遭到刀斧的砍伐和火燒。陽光穿過大樹的枝葉,在沙石小徑上投下濃淡分明的影子。
起初只下來了一小群蝗蟲。這是被派來勘查地面的先頭部隊。接著,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團慢慢移動的東西,像一片無邊無際的烏雲,向著烏姆奧菲亞飄來,不一會兒,就遮沒了半個天空。那密密麻麻的一片中,現在出現了許多亮晶晶的小眼睛,像是在陽光中飛舞的灰塵。這真是一種雄偉的景象,充滿了力量和美。
剛上路的時候,烏姆奧菲亞人有說有笑,談到蝗蟲,談到女人,談到有些帶女人氣的男人不肯跟他們一起來。可是當他們走近烏姆奧菲亞的邊境時,他們也沉默了。
奧貢喀沃正坐在他的正屋裡,同伊克美弗納和恩沃依埃愉快地嚼著蝗蟲,大口喝著棕櫚酒,這時,奧格布煌菲.埃賽烏杜忽然走了進來。埃賽烏杜是烏姆奧菲亞這一帶最年老的人。他在壯年時期是個偉大英勇的戰士。現在全氏族對他都很尊敬。他沒有答應同他們一塊兒吃飯,卻招呼奧貢喀沃到外面去說幾句話。他們兩人一道走出來,老人拄著拐杖,來到說話不被人聽到的地方,老人對奧貢喀沃說:「那孩子叫你做父親。你不要參與殺他的事。」奧貢喀沃大吃一驚,正要回答,老人又繼續說:
第二天一大清早,烏https://www.hetubook.com.com姆奧菲亞九個村子的一群長者來到奧貢喀沃家裡。他們把恩沃依埃和伊克美弗納打發出去,然後開始小聲地交談。他們停留的時間並不長,可是他們走後,奧貢喀沃兩手托著下巴,一動不動地坐了很長時間。當天下午,他把伊克美弗納叫到面前,對他說,明天就要送他回家。恩沃依埃在一旁聽了,馬上大哭起來,因而挨了他父親重重的一頓打。至於伊克美弗納自己呢,他感到茫然。他自己的家在他的印象中已經逐漸模糊,逐漸遙遠了。他仍然有點想念他的媽媽和妹妹,能見到她們,他是很高興的。可是他又好像覺得不會見到她們。他回想起有一次人們來和他父親小聲交談;現在似乎又是同樣一回事。
剛才咳嗽的那人跑前兩步,舉起了砍刀,奧貢喀沃把眼睛望著別處。他聽到砍殺的聲音。酒壺撲托一聲落在沙石上打碎了。他聽到伊克美弗納喊著「我的爸爸,他們要殺我了!」向他跑來,奧貢喀沃也怔住了,拔出砍刀來,一下把他砍倒。他怕人家說他軟弱。

太陽徐徐升到中天,乾燥的沙土路開始噴散出聚在裡面的熱力。鳥兒在四周的樹林中啁啾。這群人踏著沙土上乾枯的樹葉前進。除此而外,一切都寂然無聲。這時候,遠方隱隱約約傳來了敲擊埃桂的聲音。聲音隨風起落——遠處有個氏族在跳一場和平的舞蹈。
「是呀,烏姆奧菲亞已經決定處死他。丘陵和山洞的神已經這樣宣布了。按照習俗,他們要把他帶出烏姆奧菲亞境外,在那裡殺掉他。可是我希望你不要同這件事發|生|關|系。他把你叫做他的父親呢。」
蝗蟲來時,奧貢喀沃和兩個孩子正在修理院子的紅圍牆。這是收獲季節以後比較輕鬆的活兒。他們在牆上蓋上厚厚的一層棕櫚樹枝和葉子,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雨季。奧貢喀沃在牆外面,孩子們在牆裡面。牆的上部有些小洞,由牆這一邊通到那一邊,奧貢喀沃從這些小洞裡把繩子遞給孩子們,他們把繩子在木樁上繞一道,然後遞回給他,這樣,牆頂就牢靠了。
這就是恩沃依埃所喜愛的那一類故事。可是現在他懂得這一類故事是講給無知的女人和孩子聽的,他知道父親要他成為一個堂堂男子漢。所以他假裝不再要聽女人的故事。這樣一來,他看出父親果然很高興,不再罵他打他。hetubook.com•com因此恩沃依埃和伊克美弗納常常來聽奧貢喀沃講氏族戰爭的故事,或者講很多年以前,他怎樣追逐一個敵人,打敗了他,得到了他的第一顆人頭。他們坐在黑暗中,在木柴微弱的光線下,聽他講述這些過去的事,一面等著婦女們把飯菜做好。飯菜做好以後,每人給丈夫送來一缽糊糊和一缽湯。這時才點起一盞油燈,奧貢喀沃先從每個缽子裡嚐了一口,然後將恩沃依埃和伊克美弗納的那份食物分給他們。
第二天,長者們又帶著一壺酒回來了。他們都穿著盛裝,好像是要去參加什麼盛大的氏族集會,或是拜訪鄰近的村莊。他們把披巾繞在右腋窩下面,左肩上掛著羊皮袋和裝在鞘裡的砍刀。奧貢喀沃很快就準備好了,伊克美弗納頂著酒壺同人們一道出發。一片死寂籠罩著奧貢喀沃的院子。小孩子們似乎也都明白是怎麼回事兒。恩沃依埃整天眼淚汪汪地坐在他媽媽的房子裡。
「蝗蟲要下來了,」到處聽到人們在歡呼,男男女女和孩子們都丟下了工作,停止了遊戲,跑到空地上來觀看這罕見的景象。蝗蟲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來了,只有老年人見過牠們。
他在心裡默唱起來,按著拍子一步一步地走。如果最後一拍落在右腳上,那他媽媽就還活著。如果在左腳上,那她就是死了;不,沒有死,是病了。最後一拍落在右腳上了。那麼她還活著,而且很健康。他再唱一遍,這次最後一拍卻落在左腳上。但是第二次不能算數。第一個聲音傳到神的家裡。這是孩子們最愛講的一句話。伊克美弗納感到自己又變成了一個孩子。這一定是由於他想回家去看媽媽的緣故。

婦女們都到矮樹叢裡去拾柴,小孩子也都到鄰家去找夥伴玩耍了。天空中刮起了燥風,使得人們昏昏欲睡。奧貢喀沃和兩個孩子一聲不響,靜靜地幹活,只有當他們把一片新棕櫚葉蓋到牆頭上去時,或者當那隻在一旁啄食的母雞翻動乾枯的樹葉時,這寂靜才被打破。
背後有人咳了幾聲。伊克美弗納回過頭去,那人大聲呵責他,叫他向前走,不要站住回頭看。他說話的口氣使伊克美弗納嚇得背上發冷,扶著黑酒壺的雙手不由自主發起抖來。奧貢喀沃為什麼退到後面去呢?伊克美弗納覺得兩腿發軟。但他不敢回頭看。
艾哉艾琳娜,艾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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