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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解

作者:欽努阿.阿契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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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四

奧貢喀沃受到他母親在恩邦塔的親屬很好的接待。接待他的老人是他母親的弟弟,現在是家族中最年長的人。他名叫烏成杜。三十年以前,奧貢喀沃母親的屍體被送回家來和她的親人葬在一起的時候,來迎接她的就是他。那時奧貢喀沃還是個孩子,烏成杜還記得奧貢喀沃哭哭啼啼,說著代代相傳的告別的話:「媽媽,媽媽,媽媽去啦。」
「那麼,你們聽我說,」他清了清嗓子說,「孩子屬於他的父親,那是不錯的。但是,要是父親打了他的孩子,孩子就會到母親的茅屋裡去哭訴。一個男人在事情順利、生活美好的時候,是屬於他父親的家鄉的。但是,要是他有了憂愁和痛苦,他就會在母親的家鄉找到安慰。你的母親在這裡庇護你。她就埋葬在這裡。因此我們才說,『母親是至高無上的』。奧貢喀沃,你給你母親帶來一副沉重的臉色,又不肯接受人家的安慰,難道這是對的嗎?當心啊,否則,你會使死者不高興。你的責任是安慰你的妻子的孩子,過了七年,再帶他們回到你父親的家鄉去。但是,如果你讓憂傷壓倒了你,毀壞了你,那他們也都會在流亡中死去的。」他停了半晌,手朝他的兒女們一揮,「這些人都是你的親戚。你以為你是世界上受苦最深的人,你知道有人終身流亡嗎?你知道有人喪失了他所有的木薯,甚至他的孩子嗎?我曾經有過六個妻子。現在只剩下那個連左右都分不清的小和-圖-書女孩。你知道我埋葬過多少個孩子——都是我在年輕力壯的時候生的孩子?一共有二十二個。我並沒有把我自己吊死,現在還活著。如果你以為你是世界上受苦最深的人,那麼,你問問我的女兒阿昆麗,她生過多少個雙胞子,扔掉過多少?你難道沒有聽到過,當一個女人死的時候,人們唱的這首歌?
「我對你再沒有什麼話要說了。」
老人烏成杜看得很明白,奧貢喀沃已經心灰意冷,這使他很煩惱。他預備等過了伊薩─伊非的儀式之後,就好好地勸告他一番。
她們在地上坐成一個大圓圈,新娘右手捉著一隻母雞,坐在圓圈中間。烏成杜坐在她身邊,拿著家裡祖傳的手杖。其餘的男人站在圓圈外邊看著。他們的妻子也一樣。那時是黃昏,太陽剛剛落山。
「我的話主要是對奧貢喀沃說的,」他開始說,「但是我要你們全都記住我所說的話。我是一個老人,你們都是孩子。我對於人情世故,比你們誰都懂得多。如果你們中有誰覺得自己懂得多,他可以出來說話。」他停了片刻。沒有人開口。
這對誰也沒有好處。
奧貢喀沃搖搖頭。
「為什麼現在奧貢喀沃同我們住在一起呢?這裡不是他的氏族。我們不過是他母親的親屬。他不是這地方的人。他是一個流亡者,受到在異鄉居住七年的處罰。所以他由於憂鬱而意氣消沉了。但是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他。奧貢喀沃,為什麼www.hetubook.com.com我們往往替我們孩子取個極其普通的名字,叫恩列卡,意思是『母親是至高無上的』,你能告訴我嗎?我們都知道,男人是一家之主,他的妻子們都要聽從他的命令。一個孩子屬於他的父親及其家族,而不屬於他的母親及其家族。一個男人屬於他父親的家鄉,而不屬於他母親的家鄉。而我們偏說恩列卡——『母親是至高無上的』。這是為什麼呢?」
奧貢喀沃帶著一家人辛辛苦苦地耕種那一塊新的農田。他重新經營自己的生活,但是已經沒有青年時期那種精力和熱情,這好比人到老年才開始學著用左手做事。工作再不能帶給他從前那種樂趣,無事可做的時候,他總是默默地、半睡半醒地呆坐著。
烏成杜的五個兒子中最小的一個,阿米喀沃,正要娶一個新的妻子。新娘身價已經付清,只等舉行最後的儀式。在奧貢喀沃來到思邦塔之前約莫兩個月,阿米喀沃和他的家人已經把棕櫚酒送給了新娘的親屬。現在已經到了舉行最後一次儀式的時候。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今天奧貢喀沃到這裡來,並不是送母親來和她的親人合葬,而是帶著一家大小——三個妻子、十一個孩子——到母親的家鄉來避難。烏成杜一看到奧貢喀沃帶著家人一臉憂愁疲倦的模樣,就猜到他們發生了什麼事。他什麼也沒有問。直到第二天,奧貢喀沃才把一切經過詳細地告訴了他。老人一言不發地聽和圖書完了他的話,鬆了一口氣,說道:「這是女性的罪過。」他安排了必要的儀式和祭品。
「一個也沒有。」她回答。
這對誰有好處,這對誰有好處?
他的生命一向受著一股雄心的支配——他要成為氏族中的一個領袖。那是他生命的動力。他的目標差一點就要達到了。可是現在,一切全完了。他已經被驅逐出氏族之外,好像一條魚被扔到了乾燥的沙灘上,奄奄一息。很顯然,他的守護神是不配做偉大的事業的。一個人不能超越自己守護神的命運。長者們說,如果一個人說「是」,他自己的神也就說「是」,但這話並不可靠。拿他的情況來說,他自己說「是」,而他的神卻說了「不」。
大地很快地蘇醒過來,林中的鳥到處飛翔,歡樂地叫著。一股欣欣向榮的嫩綠的草木芬芳散布在空氣中。大雨漸漸變成了小雨點,孩子們都去尋找躲雨的地方,所有的人都感到神清氣爽,心裡又是高興,又是感激。
全場寂然無聲。烏成杜又說:「我要奧貢喀沃回答我。」
「一個也沒有?」恩幾德問。
「一個也沒有。」她簡潔地回答。
烏成杜已經出嫁的女兒都回家來聚會,有些人住在遙遠的村子裡,要走很長的路。烏成杜的大女兒從奧波多回來,差不多走了半天。烏成杜的侄女們也來了。這是烏姆阿達(整個家族)的一次大聚會,只有當家裡死了人,或是有人結婚的時候,才舉行這樣的聚會。她們一共有和-圖-書二十二人。
烏成杜從她手裡拿過那隻母雞,用一把快刀割斷了母雞的喉嚨,滴了幾滴鮮血在祖宗的手杖上。
「那麼,你對我祖宗的手杖發誓。」烏成杜說。
「記住了,如果你不老老實實地回答,你在生孩子的時候就要受罪,甚至會死掉,」她開始說道,「自從我兄弟表示希望同你結婚以來,有多少男人同你睡過覺?」
他們都搖搖頭。
奧貢喀沃的親戚給了他一塊地,讓他在上面修建他的院子,又給了他兩三塊土地,供他在即將來臨的播種季節中耕種。他母親的親屬幫助他蓋了一座正屋,又給他的三個妻子各人蓋了一座茅屋。然後,他把他自己的神和祖先的牌位安置好。烏成杜的五個兒子每人送了他三百個木薯種子,幫助他們的表兄開闢一塊新的農田;等到頭場雨一下,耕種就要開始。
「我答不出。」奧貢喀沃回答。
雨終於來了,來得很突然,很猛烈。兩三個月來,太陽越來越熱,最後簡直像是在向大地噴出火焰一樣。野草早被烤得焦黃,腳下的沙石彷彿燒紅的炭。常綠樹穿上了帶灰塵的棕色的外衣。鳥兒在森林中停止了鳴叫,大地躺在四處竄動的熱浪下喘息。後來雷聲隆隆地響起來了。這是一種憤怒、乾燥而響亮的雷聲,和雨季中那種低沉的、流水似的雷聲不同。刮起了狂風,空中灰塵迷漫,大風把棕櫚樹吹得東搖西晃,樹葉隨風飛舞,好像被梳成奇異式樣的頭髮。
雨終於來了,是一粒粒很大hetubook•com•com的冰雹,人們把這叫做「天上的水核桃」。落下來的冰雹是堅硬的,打在人身上很痛,可是青年人卻高興得到處奔跑,去拾取冰冷的水核桃,拿來含在嘴裡。
「老老實實地回答。」其他的女人催促她。
當天,阿米喀沃就把年輕的新娘帶到他的茅屋,她就成了他的妻子。烏成杜的女兒們沒有立刻回家,她們還留下來同親屬們一起住了兩三天。
第二天,烏成杜把他的兒子、女兒和外甥奧貢喀沃召集在一起。男人們把帶來的羊皮毯子鋪在地上坐下,女人們都坐在一個鋪著西沙爾麻席子的土墩上。烏成杜輕輕摸著灰白的鬍鬚,磋了磋牙齒,然後安詳而審慎地開始說話,很小心地挑選著字眼:
「這個他也不知道,」烏成杜說,「然而,現在他卻因為要在母親的家鄉住上幾年而滿懷悲傷。」他苦笑了一下,轉過臉對著他的兒女們,「你們怎麼樣?你們能夠回答我的問題嗎?」
問題是由烏成杜的大女兒恩幾德向新娘提出的。
「你答不出?所以,你瞧,你究竟還是個孩子。你有好幾個妻子和很多孩子——孩子比我還多。你在你的氏族中是一個偉大的人物。但是你仍然是個孩子,是我的孩子。聽我說,我來告訴你。但是我還要問你一個問題。為什麼一個女人死了,她要被送回家來,和她自己的親屬葬在一起呢?她並不和她丈夫的親屬葬在一起。這是為什麼呢?你的母親就是被送回來給我,和我的族人葬在一起的。這是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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