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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影

作者:卡洛斯.魯依斯.薩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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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塵往昔 五

煙塵往昔

他總是喜歡用微笑回應我。還好,我的文學夢只是說說而已,沒多久就煙消雲散,我父親也不必白白破財了。我只是一時對鋼筆好奇罷了,應付這種情形,去跳蚤市場買支黃銅製的筆就可以了,價錢便宜,比較符合我們家的經濟狀況。童年的興趣,就像任性、不忠的戀人,沒多久,我就變心愛上了裝配玩具和帆船。我後來再也沒要求父親帶我去看那支雨果用過的鋼筆,他也不再提起。對我來說,那是個已經消失的世界。不過,這麼多年來,父親在我心目中的印象,始終是身材瘦削,身穿舊西裝,頭上戴著在孔達街上花七塊錢西幣買來的二手帽子。這麼節儉的人,卻願意給兒子買支根本就用不上的昂貴鋼筆。
「費德里戈先生對德國工藝非常內行的,要他造一輛福斯汽車都沒問題。而且,我還得去查一查,雨果那個年代是不是真的已經有鋼筆了?還有很多細節要查清楚呢!」
「沒有,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媽媽並不寂寞呀,達尼,她跟上帝在一起呢。而且,她還有我們陪著,只是我們看不見她罷了。」
「最好是沒有……」
「還在那裡耶!」我驚訝地說道。
「我認識了他的姪女克萊拉。」
「上帝為什麼要把媽媽留下來呢?」
父親睜大了眼,定定望著我。
「不曉得欸,我沒注意到。」
「都是巴塞羅啦!一直囉唆個沒完……」我邊說邊點頭。「我找不到機會脫身啊!」
「你母親去世以前,特別要我答應她,絕對不能跟你提戰爭,也千萬不能讓你記得內戰中發生的任何事情……」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話。父親瞇著眼,彷彿在尋找什麼似的。凝望、沉默……或許他正在向我母親強調他剛剛說的話。
「怎麼樣,你今天跟古斯塔佛先生見面都還好吧?」
他告訴我們,這支筆是他們從一個知名的巴黎收藏家那裡買來的,保證是真品。
費德里戈先生是我家附近的一個鐘錶匠,也是書店的常客,稱得上是西半球最有學問、最有教養的人。他那雙巧手遠近馳名,從里貝拉區到尼諾市場,大家都知道這個人。另外,他還有一樣很出名的和*圖*書事情,但可不是什麼好名聲就是了。據說,他特別偏愛肌肉發達的少年,而且還喜歡把他們打扮成歌舞劇女星愛絲特瑞依妲。
那天晚上,我從藝文協會回到家後,發現他還坐在飯廳等我,臉上盡是無助和焦慮。
我父親聽了,眉頭一皺,大概是怕我聽多了關於費德里戈先生那些不三不四的謠言,思想也被污染了。
「容我冒昧一問,這麼珍貴的一支筆要賣多少錢呢?」我父親問道。
他深呼吸了一下,然後勉強啜了一口湯。我默不作聲,只能盯著他看。
「不,不一樣啊,達尼!經過一場戰爭之後,什麼都不一樣了。沒錯,的確有很多人進了城堡之後就再也沒出來了。」
「你的故事寫得怎麼樣啦,達尼?」
「都一樣啦,爸……」
父親握緊了湯匙,神色並沒有異樣,他注視著我,嘴角微微揚起一抹笑容。
「他是個好人,只是有點煩人就是了。你大概餓了吧!麥瑟迪絲那姑娘幫她媽媽熬了一鍋湯,特別端了一盤下來給我們。這個姑娘,心地真好啊!」
「不會有人買的,相信我。如果真的被買走了,我們就請費德里戈先生幫我們做一支,他那雙巧手啊,可是大師級的呢!」
「誰跟你說的?巴塞羅嗎?」
「萬一費德里戈先生做不出這樣的一支筆,那又該怎麼辦呢?」我雖然小小年紀很單純,但考慮得可周到了。
「你答應的喔?」
我父親驚訝地點點頭,然後默默地喝著湯。他是個性很內斂的人,雖然一直活在過去的記憶裡,卻絕口不提往事。我在戰後的社會中成長,一直以為這個貧窮、停滯不前、隱藏仇恨的世界,就像水龍頭流出來的自來水一樣自然,我以為這個千瘡百孔的城市無言的哀傷,就是它內在靈魂的真面目。童年的陷阱之一,就是對事物只有感覺,卻不了解原因。當理智成熟到足以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時,內心受到的傷害卻已經太深。那個初夏的夜晚,我走在巴塞隆納陰暗的街頭,腦子裡一直想著克萊拉父親的死。在我的世界裡,死亡是無名氏的魔手,一個挨家挨戶敲門的推銷員,抓走和_圖_書了許多媽媽、街頭乞丐,或是九十幾歲的老人家,彷彿他們中了地獄樂透似的。死亡,可能就在我身邊,它有著人類的外表,內心卻被仇恨所荼毒;死亡可能穿著制服或風衣,在電影院跟大家一起排隊、在酒吧裡把酒言歡;它早上還帶孩子去公園散步,下午卻無情地讓某個人消失在蒙居克城堡的地牢裡,或葬身無名塚……這些都是我這個小腦袋想不透的事情。我百思不解,或許,這個我以為很真實的世界,其實只是危脆的裝飾品罷了。在那個逝去的年代,童年的結束,就像西班牙國鐵局的火車一樣,誰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
「內戰時期,真的有人被抓進蒙居克城堡以後,從此就失蹤了?」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不該聽她的。唉,我也不知道啊!」
「不只這樣吧?你是不是在擔心什麼,達尼?」
「你繼續寫,在你寫完第一本作品之前,我會去把筆買回來給你的。」
「它在等你!」父親說道,「它知道,總有一天它會屬於你,而且你會用它寫出偉大的作品。」
「今天晚上,你怎麼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父親故意找話題。
「大概是天氣太潮濕的關係,腦袋變得脹脹的。巴塞羅是這麼說的。」
我和父親一起喝著那碗摻著麵包丁的濃湯,朝向教堂廣場的窗戶敞開著,窗外不斷傳來嘈雜的廣播劇。
「這樣吧!」他提議,「等你到了開始寫作的年紀時,我們就回來買這支筆。」
「如果被別人買走了怎麼辦?」
「想什麼?」
有一天,我們臨時起意,決定進去店裡問問那是什麼樣的神奇妙筆。一問之下才知道,這可是筆中之王:限量生產的萬寶龍鋼筆,根據店員的說法,這支筆是大文豪雨果用過的。他還說,那黃金打造的筆尖,曾經寫出不朽名著《悲慘世界》。
後來,我漸漸放棄了寫信給媽媽的念頭,因為,我想還是寫一部偉大的鉅作比較實在。家裡沒有鋼筆,所以父親給我一支史塔樂2B鉛筆,讓我在筆記本上隨意塗鴉。湊巧的是,我的故事所描述的就是一支充滿和_圖_書傳奇的鋼筆,跟我們在店裡看到的那支很類似,而且,它還著魔了!說得更確切一點:一個落魄小說家死於飢寒交迫,他那備受折磨的靈魂,就附在這支筆上。後來,這支筆落在一個學徒的手上,藉由學徒的手,這支筆寫下了小說家死前來不及完成的作品……我不記得這是從哪裡抄來或看來的故事,可以確定的是,我後來再也沒有過類似的靈感。我很想在筆記本上好好寫下這個故事,結果卻慘不忍睹:文句毫無創意,故意表現的暗喻,卻讓我想起在地鐵站看過的泡腳盆廣告。我把一切歸咎於鉛筆,心裡就更渴望那支能讓我變成大文豪的鋼筆了。父親一直很關注我的寫作是否有進展,心情摻雜著驕傲和擔憂。
父親偷偷瞄著我,似乎在心裡納悶著,究竟是他老得太早,還是我長得太快?我決定換個話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個困擾我已久的疑問。
「那個盲女呀?聽說她長得很漂亮呢!」
「我跟他們說,明天放學以後,我可能會去他們家為那個可憐的女孩朗讀,她自己一個人一定很寂寞。不過,還要你答應才行啦!」
店員說出來的數字,讓他臉色立刻慘白,我呢,從頭到尾就只是目瞪口呆地盯著那支筆。店員當我們是物理教授似的,滔滔不絕地說著艱深難懂的合金技術、來自遠東的琺瑯、革命性的活塞原理……一切都是德國製筆工藝的極致展現。我不得不替這個店員說句好話:雖然我們一副窮酸樣,但他很大方地讓我們拿著那支筆看個夠,不只這樣,他還裝滿了墨水,讓我用那支筆在羊皮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追隨著雨果的腳步,我就這樣開始了我的寫作生涯。接著,店員用尼絨布把它擦拭乾淨,然後將它放回櫥窗上的寶座。
「戰爭。」
「內戰時期,有很多事情是無法解釋的,達尼。什麼叫事實?我自己也常常找不到答案。有時候,就讓事情順其自然地發展,反而比較好。」
「不曉得欸!我想,如果有那支鋼筆,一切都會截然不同的。」
「我還在想你是不是走丟了呢!」他說道,「湯瑪斯.雅吉拉爾打過電話找你,他說你們今天和*圖*書有約,你忘了嗎?」
「或許,我們改天再來好了……」我父親低聲說道。
走出店門後,父親以非常溫柔的語氣告訴我,那支筆的價錢不是我們負擔得起的。書店的收入,剛好夠我們生活以及送我去唸名校。至於尊貴的雨果曾經擁有的萬寶龍鋼筆,我們要再等一陣子。我沒吭聲,但是父親應該讀出我臉上失望的表情了。
「不是啦,是湯瑪斯.雅吉拉爾跟我說的,在學校裡,他偶爾會跟我講一些事情……」
父親的懷疑論調,讓我的心涼了半截。我對那支筆的傳奇故事堅信不疑,不過,說實在的,如果費德里戈先生幫我做一支替代品,我覺得也不錯。假以時日,替代品一定也能達到雨果古董筆的層次。讓我覺得安慰的是,如我父親所料,那支萬寶龍鋼筆後來幾年一直擺在櫥窗裡,我們就像朝聖一樣,每個禮拜六早上都要去看看它。
我們的眼神短暫地接觸了一下,不一會兒,父親就起身回房去了。我收了桌上的餐盤,端到廚房的大理石水槽裡刷洗乾淨。回到客廳後,我關了燈,然後坐在父親那張老舊的搖椅上。屋外的微風,吹得百葉窗嘎吱作響。我毫無睡意,也不想這麼早睡。我走到陽台上,望著「天使門」廣場上朦朧的街燈。有個人影烙在石板街道上,動也不動一下。琥珀色的香菸菸頭閃呀閃的,微弱的火光映在他的雙眼中。他一身深色衣服,一隻手插在外套口袋上,另外一隻手則夾著菸,嘴巴不時吐出藍灰色的煙圈。他靜靜地望著我。在街燈反光照射下,他的臉反而模糊了。將近整整一分鐘,他就這樣不停地猛抽菸,眼睛一直盯著我看。接著,教堂鐘聲敲了午夜十二響,那個人輕輕點頭向我打招呼,然後,我猜他臉上一定露出了笑容吧。我很想回應他,可惜已經嚇呆了。那個人轉過身去,一瘸一拐地走了。換了別的夜晚,我大概不會注意到這麼一個詭異的陌生人吧!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霧中,這時我才發現自己額頭上冒著冷汗,而且還透不過氣來。我在《風之影》這本小說裡,讀過一模一樣的描述。在那本小說裡,主角每天半夜都會走到陽台上https://m.hetubook•com•com,後來,他突然發現,有個奇怪的人躲在陰影下看著他,一邊還悠哉地吞雲吐霧。他的臉總是隱藏在暗處,只有一雙眼睛在黑夜中閃閃發亮,眼神展露的烈焰,就像點燃的香菸一樣。那個陌生人動也不動地站在暗處,右手插在黑色外套的口袋裡,後來,他也是跛著腳離開的。我剛剛看到的那一幕,那個詭異的陌生人,可能只是個晚上睡不著的人,一個面孔模糊、身分不明的人。至於在卡拉斯的小說裡,那個陌生人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或許是在書堆裡長大的關係,我從小就夢想當個小說家。我之所以做這樣的文學夢,原因除了五歲小孩的懵懂無知之外,安塞摩克拉維街上軍備總部隔壁那家鋼筆店,也有很大的催化作用。那支華麗的黑色鋼筆,是我獻身文學的目標,精工打造的細緻筆桿,擺在櫥窗上,宛如皇冠上最亮眼的珠寶,筆尖是金銀交錯的巴洛克風格雕花,閃亮耀眼。有一次,我和父親一起出門散步時,終於忍不住吵著要他帶我去看那支筆。我父親說,那支筆是給起碼大使級的達官貴人用的。我在心裡暗想著,這麼精緻的妙筆,一定可以寫出各種精采的文章,從小說到百科全書,甚至是具有神力的信。我純真地以為,用這支筆寫的信,任何地方都能寄到,包括我母親一去不回的神祕所在。
這個理論,學校裡的文森德神父也跟我說過,這個耶穌會老教士,最擅長解釋宇宙間各種神祕事物了,從留聲機的構造到牙痛的原因,他都能用上帝那一套說出一番大道理。不過,同樣一件事,從我父親嘴裡說出來,連地上的石頭都不會相信。
父親緩緩點著頭。
根據我父親的說法,那是創作初期才會有的狀況。
我們坐在餐桌旁,喝著麥瑟迪絲好心施捨的湯。她是三樓太太家的女兒,左鄰右舍都說她生來就是要當修女或聖人的,可是,我有好幾次看到她和一個水手抱在一起熱吻,兩人的手都在對方身上摸來摸去,有時候,他甚至送她到大門口。
「我要用它寫一封信,給媽媽的,這樣她就不會寂寞了。」
「我也不知道啊!哪天我們看到祂了,再好好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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