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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影

作者:卡洛斯.魯依斯.薩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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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之城 十六

幻影之城

十六

他點點頭,面露猙獰,非常憤怒。
「可是,外面一直有傳言呢……」我刻意挑弄他。
為了儘快切入主題,我報上奧蘿拉女士的名號,好像自己跟她是老朋友似的。
那天下午,我告別了奧蘿拉女士,同時也承諾,只要關於胡立安.卡拉斯的調查有了新的進展,一定會告訴她。接著,我趕往那個房屋仲介公司。莫林斯先生一副很悠哉的樣子,這會兒正癱在他位於佛羅里達布蘭加街那個不起眼的破辦公室裡。莫林斯是個笑咪|咪的胖子,嘴裡咬著快要熄掉的雪茄,好像是從八字鬍裡長出來的一樣。很難界定他究竟是睡著了還是清醒著,因為他的呼吸聲聽起來跟打鼾沒兩樣。泛著油光的頭髮蓋在額頭上,一雙小眼睛和豬眼一樣細,眼神看起來狡猾而奸詐。他身上那套西裝,很像是只花了幾塊錢從跳蚤市場買來的,還好,那條充滿熱帶風情的鮮艷領帶還算稱頭。至於他那個亂七八糟的破辦公室,彷彿文藝復興時代的巴塞隆納墳窟,只有鼠輩才會想住在裡面。
我笑著點頭,他的熱情似乎具有感染力似的。
「天知道這傢伙現在用的什麼化名。多年前,他借用曼波舞王維佛瑞多.卡瑪谷伊這個名字,還把自己說成巫術專家以及國王的舞蹈老師,甚至是德國女間諜瑪塔哈莉的情人。他還用過駐外大使、藝術家和鬥牛士的名字,多得都數不清了。」
費德里戈先生將鬧鐘交給我之後,仔細地把我打量了一番,然後,他皺起了眉頭。
今天早上,我才從赫黑那兒聽說你已經離開了巴塞隆納,踏上了你的尋夢之旅。我一直很害怕,你那些夢想遲早會把你從我手中搶走。我真希望能見你最後一面,讓我好好地凝望著你的雙眸,讓我把這封信說不完的話都告訴你。我們的計畫完全走樣了。我太清楚你的個性了,所以,我知道你不會寫信給我的,也不會讓我知道你的地址,因為,你想脫胎換骨變成另外一個人。我知道,你恨我不守信,居然沒有出現在我們相約的地方。你一定認為,是我辜負了你。真的,我實在沒有那個勇氣!
「檔案裡寫的是2837,不過,我那個祕書寫的數字,我一向都看不懂,您也知道,女人的數字概念都是一塌糊塗,不能當真,頂多啊……」
「你也是,達尼。」
傅梅洛再次冷笑了幾聲。他那強悍而做作的笑容,已經透露他內心的憤怒情緒。
「您要不要來杯蘭姆酒?古巴來的酒,那種加勒比海的味道啊……保證過癮!」
「喔,不,我這套哲學是跟奧德嘉學來的,而且,我是個實用主義者。詩雖然很美,但是會騙人,我說的都是真話,就跟番茄麵包一樣實在。有位大師是這麼說的:你自認是多情的劍俠唐璜,我看你卻是虛偽假面薄情郎。我一心追求的是永恆的真愛。您看著好了,我一定會讓貝娜妲成為一個幸福的女人。」
我點頭。
仲介商肥胖的身軀擠進他那張搖椅,唏哩呼嚕地喘著。
大概是福音教化的關係,帽子師傅力圖讓自己真心去疼愛那個眼神深邃、愛開玩笑的孩子,然而,不管他再怎麼努力,就是無法將小小胡立安當成親生兒子,甚至不把他當兒子看。至於那孩子呢,似乎也對他傳授的製帽技術和宗教教義興趣缺缺。聖誕節來臨時,小胡立安以變換馬槽小玩偶的位置為樂,同時還編了另一套故事,情節變成了剛出生的耶穌被東方三王綁架勒贖,下場悽慘。不久後,胡立安愛上了畫畫,而且畫的都是青面獠牙的天使,還編了一堆充滿妖魔鬼怪的恐怖故事。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心想引導胡立安走入正途的帽子師傅,終究還是放棄了。那個孩子,天生就不是富爾杜尼家族的人,永遠都不可能的。胡立安老是抱怨上學很無聊,所以筆記本上總是滿滿的塗鴉,畫的都是些魔鬼啦、纏繞的巨蟒啦、會走路的房子啦,還有一些不規則的怪圖案。這時候的胡立安,對於幻想和虛搆故事的興趣,絕對遠超過他對周遭日常生活的關注。安東尼.富爾杜尼一生遭逢過各種挫敗,但沒有什麼事比這個孩子更傷他的心,他覺得,這個小傢伙根本就是惡魔派來羞辱他的。
房間裡充斥著十字架。天花板上,用細繩綁著的十字架,掛得到處都是;每一面牆壁上,也釘滿了十字架。可以感覺得出來,大概連角落都有;木製家具上,依稀可見用小刀刻劃出來的十字架,殘破的地磚上也有,連鏡子上都畫了紅色的十字。我們在門口看到的腳印,可能在這張空床前徘徊過吧!這張床已經老舊不堪,鋼絲床棚幾乎已經看不見任何金屬了,木製的床架也被蛀蝕得體無完膚。至於房間的另一頭,窗戶下方擺了一張加蓋式的小書桌,桌子上方放著三個金屬十字架。我小心翼翼地拉起蓋子。木製滑蓋的接縫處並沒有灰塵,據我推測,這個書桌不久前曾經被打開過。書桌有六個抽屜,我一一打開檢查,空無一物。
回到家之後,我發現父親倒在客廳沙發上睡著了,胸前還放著報紙。我把鬧鐘放在桌上,另外遺留張紙條告訴他:「這是費德里戈先生要我拿回來的,他叫你把舊的丟掉。」接著,我躡手躡腳地溜進房間。我沒開燈,逕往床上一癱,不禁想起那個警官,還有費爾明和鐘錶匠,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當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我在走道上探頭望了一望,父親已經拿著新鬧鐘回房去睡了。家裡漆黑一片,而這個世界似乎比前一天更黑暗、更邪惡了。我終於了解,其實自己本來一直不相信世上真有傅梅洛警官這個人,如今卻彷彿有千百個傅梅洛警官在糾纏著。我走進廚房,喝了一杯冰牛奶。我默默在心裡自問,住在小旅館裡的費爾明,一切可好?
「啊,什麼?」
「我不懂您在說什麼,警察先生。」
我回到書店的時候,已經過了下午兩點半了。一進門,費爾明立刻對我拋了個嘲諷的眼神,他正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擦拭著偉大的貝尼多先生那套巨著《國家論》。
「唉呀,這種大美女,您還等什麼呀!」
「您認識雷格賀先生本人嗎?」
「我真的沒事,費德里戈先生。您好好保重啊!」
費爾明馬上就接受了我的建議,隨即興高采烈地跑到後面房間去打點門面。他在店裡隨時備妥一套體面的衣服,還有各式各樣的古龍水,以及一盒髮油,行頭之齊全,連女明星恐怕都要自嘆弗如。當他從後面房間走出來時,簡直就像從大銀幕走出來的電影明星一樣,只是身子單薄了一點。他穿著一套從我父親那兒接收的西裝,頭上戴了一頂毛料寬邊圓帽,尺寸稍嫌大了點,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在帽子裡面塞了報紙。
「我把那封信放在玄關那個櫃子的抽屜裡,說不定那法國女人哪天回來了,可以看看……」
「不了,謝謝您的好意,www.hetubook•com•com您喝就好,我陪您,您就邊喝邊聊吧!」
我慢慢把門往裡面推。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我們背後那一絲幽暗微光,於事無補。面向中庭的窗戶上,貼滿了泛黃的舊報紙。我把窗上的報紙全部撕了下來,這時候,朦朧的光線立刻鑽進了黑暗的房間。
「實在太謝謝您了!好啦,您快去吧,祝您玩得愉快!」
「您那個發明家朋友啊?」
「還有,那個娘娘腔不是我今天來的主要目的。那傢伙遲早會進警察局吃點苦頭,就跟他那些不男不女的同黨一樣,我相信,他受了教訓就會學乖了。讓我比較煩心的,倒是我收到的一份報告上面寫著,這家書店聘用了一個竊賊,一個令人唾棄的敗類……」
「到時候就別怪我不客氣了。我想,您應該很清楚費德里戈.佛拉比亞最近的不法行徑……」
我編了一套故事,把自己說成是富爾杜尼家族的遠房親戚。聊了五分鐘之後,莫林斯拿出檔案夾,決定把胡立安的母親蘇菲.卡拉斯委任的律師資料告訴我。
如今,我知道我已經失去了你。我已經失去了一切。即使如此,我不能讓你就這樣永遠離我而去,在你忘了我之前,我一定要讓你知道,我一點都不恨你,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知道總有一天會失去你,你永遠不會像我愛你那樣來愛我。我要讓你知道,我對你一見鍾情,愛意從未間斷,此時此刻,我對你的深愛更甚以往,即使你不在乎也罷。
「費爾明!」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您到底是在說什麼啦?」
「對了,費爾明,趁著您還沒出門,我想請您幫我一個忙。」
「您從哪裡聽來的?」
那個人狠狠地注視著我。
費爾明搖搖頭,然後身手輕巧地下了梯子。
「那有什麼問題,您儘管吩咐,我一定照辦。」
「我指的是娘娘腔和小偷。這下您該不會不懂我在說什麼了吧!」
「您可以讓我看看那個檔案嗎?」
「很好,森貝雷,您自己看著辦,咱們倆一開始就把氣氛搞僵了。您如果要自找麻煩,很快就會惹禍上身的。現實人生可不比小說情節啊,您知道嗎?在現實生活中,必須選邊站才行。顯然您已經做了選擇,而且還很愚蠢地挑了輸家!」
我想了想費爾明那套熱力學原理。
安東尼.富爾杜尼看過自己的父親多次毆打母親,因此,在他的認知當中,打老婆是天經地義,再合理不過了。他總是凶狠地揍她,直到她奄奄一息才住手。即使被打得這麼悽慘,蘇菲依舊抵死不肯透露孩子的親生父親是誰。安東尼.富爾杜尼自有一套邏輯,他認為一定有魔鬼作祟,這孩子是個不折不扣的罪惡之子,而罪惡之父只有一個:邪魔。他堅信,罪惡已經充斥他家的每個角落,以及妻子的雙腿之間……於是,他瘋狂地在家裡掛滿十字架,牆壁、房門以及天花板,到處都是。蘇菲發現他在那個曾經監禁過她的房間裡掛滿了十字架,她又驚又怕,淚眼婆娑地問他是不是瘋了。他聽了火冒三丈,一轉身,毫不客氣地摑了她一巴掌。「婊子!妳跟其他女人一樣……」接著,他把她拖到樓梯口去,狠狠地用皮帶抽打她一頓。隔天早上,安東尼.富爾杜尼打開家門,打算到樓下去開店營業,卻看見蘇菲還縮在樓梯口,全身上下都是乾涸的血跡,整個人凍得直發抖。醫生們盡全力醫治她,但終究還是無力將她的右手腕骨完全接好。蘇菲.卡拉斯從此再也無法彈奏鋼琴,不過,她後來生了個兒子,取名胡立安,藉此紀念她那英年早逝的父親。富爾杜尼本來有意將她趕出家門,但一想到家醜外揚恐怕會影響生意,只好作罷。他心想,誰會想跟一個戴綠帽的人買帽子呢?蘇菲一直被關在公寓最後面那個陰暗、寒冷的房間裡。在這個小房間裡,她靠著幾位鄰居太太的協助生下了兒子。安東尼過了兩天才回家。「這是上帝賜給你的孩子啊!」蘇菲對他說道,「你如果想懲罰誰,那就懲罰我好了,但請你別把氣出在這個無辜的孩子身上。孩子需要一個家和一個父親,我的罪惡不該由他來承擔,所以,我求求你,可憐可憐我們吧!」
「天啊!萬能的天主、聖母保佑喔!」管理員老太太在我身旁低聲唸著。
「我說啊,看書是那些閒著沒事幹的人才會做的事,例如女人就是。平常要幹活的人,哪來閒功夫看故事啊!日子可不是那麼好過的,您不覺得嗎?」
我默不作聲。傅梅洛點點頭,冷笑了幾聲。
「不好意思,我們正在整修啦!」莫林斯先生急著道歉。
「他哪會生氣啊!您父親簡直就是個聖人。更何況,他也很高興您終於交了女朋友。」
「那個奶油麵包有說她是我的女朋友嗎?」
「我說,您可千萬別誤會我了!」管理員老太太說道。
「所以,您那天就跟貝娜妲做這些事情啊?」我問他。「讓熨斗開始加溫?」
「這件事,一個字都別跟我父親提起啊,好嗎?」
「他一直等不到您回來,所以就自己去送貨啦!他要我轉告您,他今天下午要去提雅納幫一個寡婦的私人藏書估價。我看啊,您父親是深藏不露,對女人挺有一手的。喔,他說您不必等他,時間到了就打烊。」
「對了,達尼,你父親兩個禮拜前拿了個鬧鐘來修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把鬧鐘弄壞的,總之,買個新的會比較划算。」
「這樣啊!追女朋友這種事,我也很拿手呢!我會這麼說是要讓您知道,您如果需要追女朋友的技巧,來找我就對了。您大可放心,我跟醫生一樣,一定保密到家。所以,不必扭扭捏捏的,儘管來找我就是了。」
「好吧,事情是這樣的:今天下午,大概是一點或一點半的時候,來了個非常漂亮的小姐,說是要找您。您的父親和敝人在下都在,我向您保證,這位小姐絕對不是幽靈!不信的話,我連她身上的味道都可以描述給您聽。她散發著一股薰衣草的香味,但又比薰衣草更甜一點,嗯……對了,就像剛出爐的奶油麵包!」
「您的女朋友啊!」
「費爾明,您就別再跟我長篇大論了吧,我已經了解您的意思了。您如果還有什麼話要說,拜託,講重點就好。」
「少跟我廢話!真他媽的把我惹火了,我先把您揍一頓,再抓去關起來,懂嗎?不過,我今兒個心情好,先給您一個口頭警告就算了。您應該知道如何選擇朋友吧!您如果喜歡跟人妖和小偷為伍,那麼,您大概跟這兩種人是同類吧!碰到我這個人,事情必須黑白分明,如果不是站在我這邊,就是在跟我作對。這就是現實人生,懂嗎?」
「這個房間是不是靠馬路那一邊?」我問她。
永遠愛你的潘妮蘿珮
「請問,有什麼能讓我為您服務的嗎?」
「例如,胡立安不是富爾杜尼先生的親生兒子?」
這個不速之客意外來訪,他那令人厭惡的言語始終在我腦海縈繞不去,我這一下午原有的好心情都被他搞砸了。我心神不寧,在櫃檯邊踱步了十五分鐘之後,胃部痛得像在打結似的,於是,我決定提www.hetubook.com.com早關店,出門去散步。我在街上隨意逛著,腦中卻一再浮現那個邪惡壞蛋的謾罵和恫嚇。我在心裡反覆自問著,到底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我父親和費爾明?但想了又想,我總覺得,傅梅洛的動機純粹是想挑起我們的憂慮、恐懼和慌亂。我決定不跟他玩這場遊戲。只是,他對於費爾明過去的那段談話,卻讓我很不安。但我隨即又為自己感到汗顏,因為我居然把那個流氓警察的話當真了。在街上來回逛了好幾趟之後,我終於打定了主意,就把這件事藏在記憶深處,從此不再想起。回家的路上,當我經過社區的鐘錶行時,費德里戈先生站在櫃檯後方,揮手向我打招呼,示意要我進去坐坐。這個鐘錶匠是個非常親切的人,總是笑臉迎人,一向把大家的生日都記得清清楚楚,不管有什麼問題找他,他總是能冷靜地找出解決的辦法。一想到他已經被列入傅梅洛的黑名單,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我很猶豫,不知是否該把事情跟他說,但又不曉得如何啟齒,因為涉及他的私生活,我無權干預……我越想越迷惘,一臉苦笑走進鐘錶店。
「唉!人就是這樣,只要聽到一點點風聲,就可以說成滿城風雨。我告訴您,人類的祖先不是猴子,是母雞!」
「您當然不認識了,可是,您知道我說的是誰,對不對?」
於是,我們走到玄關的櫃子前,打開了最上層的抽屜,一個黃褐色的信封,和已經存放了二十年的故障手錶、鈕扣、錢幣放在一起。我拿起信封,仔細地看了又看。
「真是令人無法置信啊!說真的,她長得實在太漂亮了,我要是您啊,無論如何也要把她追到手。」
那個人把書放回書架上,表情冷淡地回應我的問題。
管理員老太太想了一下,隨即點點頭:
「字好多啊!」他說道。
「事情到底是怎麼傳開來的呢?」
「我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我驚訝地看著他。
「您應該會有律師郵政信箱的號碼吧?」
「這可是高科技呢!」他神情愉悅地說道。「對了,我好喜歡前幾天跟費爾明買的那本書,葛拉罕.葛林的作品。這個費爾明,選書的功力真是沒話說。」
我把那張檔案詳細地看了一遍,數字寫得非常端正清楚,郵政信箱的號碼是2321。我真不敢想像,這家公司的帳目會有多糟糕啊!
「嗯,差不多了。」我答道。「您先前說過,胡立安去了巴黎後不久,有人寄了一封信給他,但是他父親說直接扔掉就行了……」
傅梅洛竊笑了幾聲,那副邪惡、討厭的德行,和幫派黑道沒兩樣。
我頻頻點頭。「對啊!他真的很棒。」
「不好意思,我完全不懂您在說些什麼,也沒興趣知道。」
「我來這裡,全是一番好意,主要是要讓您知道,我已經注意到了,兩位和不三不四的人有瓜葛,尤其是同性戀和犯罪的流浪漢。」
費爾明一臉愕然地望著我,同時還做出摩拳擦掌的動作,彷彿西西里黑手黨。
「她是湯瑪斯.雅吉拉爾的姊姊。」
「我才是來這裡為您服務的人。您是這個地方的老闆嗎?」
「碧雅已經有男朋友了;一個正在當兵的上尉。」
「啊,碧雅……」我喃喃說著。
「不是。老闆是我父親。」
「我指的是他的人妖打扮。我非常清楚,這個不男不女的娘娘腔經常光臨這家書店,我猜大概都是來買言情小說和色|情|圖|片吧!」
我把照片放進口袋裡,然後拉下書桌滑蓋,露出一張笑臉走向管理員老太太。
費爾明唉了一聲,隨即惱火了起來。
走回房間時,我努力想抹滅那個警察在我腦海中烙下的影像。我努力想再入睡,但我很明白,恐怕是不可能了。我起身開燈,從口袋裡拿出我早上從奧蘿拉女士那兒偷來的那封寄給卡拉斯的信,打算仔細拜讀一番。我把信封放在書桌上。那是個羊皮紙似的信封,四周已經泛黃,摸起來的觸感好像黏土。郵戳已經有點模糊了,上面的日期是「一九一九年十月十八日」。信封封口那層蠟已經脫落,八成是奧蘿拉女士的傑作。就在信封封口上,有一小片紅色|色塊,似乎是印上去的口紅,上面還寫了寄件人的地址:
「她是熱情如火的那種。」說著說著,還故意挑起眉毛,一副神祕兮兮的樣子。「您要知道,我這麼說是一種讚美啊!」
「我看到招牌上寫著森貝雷父子,指的就是兩位吧?」

「拜託,請您馬上離開!」

我瞞著所有的人,偷偷寫了這封信給你。赫黑發了毒誓,只要再看到你,他一定會殺了你。我已經被監禁了,別說走出家門,連探頭到窗外都不被先許。我想,他們大概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了。有個可靠的密友答應會幫我把這封信寄給你。我不便提起他的名字,免得他無端受連累。我也不知道這封信會不會到你手上呢?假如你真的收到信了,而決定要回信給我的話,我想,聰明如你,一定會想到好辦法的。在我寫信的同時,我想像著坐在火車上的你,帶著被背叛的心靈傷痕,滿懷著夢想,躲開了我們所有的人,也逃避了你自己。胡立安,紙短情長,我還有好多話要說,就是不能告訴你。那些事情,我們以前一直被蒙在鼓裡,我想,你還是永遠別知道的好。
「那有什麼問題,您拿去看吧!」
十歲的時候,胡立安宣稱將來要當畫家,就像委拉斯格斯那樣偉大。他的夢想是完成大師在世時來不及構思、繪畫的作品,因為委拉斯格斯浪費了太多時間去應付那些心智耗弱的王室成員。至於蘇菲,或許為了排解寂寞,也可能是懷念父親,竟然興起了教胡立安彈鋼琴的念頭。胡立安一向喜歡音樂、藝術,以及所有在人類社會賺不了錢的夢幻事物,他沒多久就學會了基本樂理,後來,他索性把視唱樂譜丟到一旁,決定自己作曲。當時,安東尼.富爾杜尼堅信,這個小男孩心智有障礙,部分原因出自飲食,都怪他母親三天兩頭做法式料理。有個非常普遍的說法是,大量食用奶油會導致道德淪喪和心智混亂,於是,他從此嚴禁蘇菲用奶油做菜。只是,效果依然不如預期。
「我們還會再見的。告訴您的朋友,傅梅洛警探已經盯上他了,請代我問候他啊!」
迪比達波大道三十二號,巴塞隆納
潘妮蘿珮.安達雅
「真是太令人驚訝了。富爾杜尼家族其他的人呢?您還記得嗎?」
聽完這一席話,我鄭重其事地為他鼓掌。

「普通啦!他那個人非常嚴厲。我還記得,當初一聽說那個法國女人跑掉了以後,我就邀他和幾個朋友一起去嫖妓,我知道白鴿舞廳隔壁有間很棒的妓院。欸,我沒什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別的意思,只想幫他找點樂子輕鬆一下而已。結果您猜怎麼著?他從此不跟我講話了,在街上看到我也當我是隱形人,根本不跟我打招呼哩!您說,我們能有多熟啊?」
費爾明對我眨眨眼。
「嗯,書嘛,通常都有不少字的。先生,有什麼需要我為您服務的嗎?」
「您扯到哪兒去了,費爾明!人家碧雅打算等那個上尉一退伍就跟他結婚哩!」
「我說這是誰啊?我們還以為您去發現新大陸了呢,達尼。」
我很想反駁他,只是話到了嘴邊,卻像結凍了似的,卡住了。
「換句話說,您被她拒絕了?」
我不敢想像,「變裝皇后」費德里戈先生提供的這份工作,如果湯瑪斯.雅吉拉爾真的接受了,不知道他那個望子成龍的父親反應會有多激烈啊!
我只有一個願望,胡立安,祝你幸福!希望你的夢想都能成真,或許你會漸漸把我遺忘,但我依舊期望著,總有一天,你終究會了解,我是如此深愛著你!
「他有沒有生氣?」
安東尼.富爾杜尼這個人,大家都叫他「帽子師傅」。一八九九年,他在巴塞隆納大教堂前的石階上認識了蘇菲.卡拉斯。富爾杜尼那天是來向聖歐大覺許願的;在所有的聖人當中,聖歐大覺以掌管愛情運勢聞名,找祂求姻緣最靈了。安東尼.富爾杜尼這時候已經年過三十,依然是孤家寡人的老光棍一個,他急著找對象成家,所以,一眼就看上她了。蘇菲是個年輕的法國女孩,住在里拉亞塔街上的女子宿舍裡,平日就以巴塞隆納豪門子弟的鋼琴家教為業。她沒有親人,也沒有財產,有的只是耀眼的青春,以及她那曾任法國尼姆劇院鋼琴手的父親給予她的音樂訓練,可惜她父親一八八六年死於肺結核,她的音樂教育因而被迫中止。反觀安東尼.富爾杜尼,出身優渥,不久前才繼承了父親的事業,他在聖安東尼歐圓環經營知名的帽子專賣店,也希望這個家族事業可以代代相傳。在他眼裡,蘇菲.卡拉斯是個柔弱順從、面貌姣好的年輕女子,看來,聖歐大覺果然不負期望,幫他牽了條姻緣線。莫林斯先生是富爾杜尼老先生的朋友,聽聞安東尼將迎娶陌生女子的消息之後,他婉言相勸:蘇菲看起來的確是個好女孩,但說不定她是想藉這個婚姻圖什麼方便呢?不如再多交往個一年吧……安東尼.富爾杜尼駁斥莫林斯,他堅持自己對未來的妻子了解已經夠深刻,其他的女人,他一點興趣都沒有。後來,他們在松園教堂完婚,接著是三天的蜜月旅行,目的地是蒙嘉特溫泉。臨行的那天早上,帽子師傅誠懇地詢問莫林斯先生,床笫之間那檔子事,應該如何進行才對?喜歡挖苦人的莫林斯隨口就告訴他,回去問太太就知道了。結果,富爾杜尼夫婦度蜜月不到兩天就回到巴塞隆納。左鄰右舍都說,蘇菲是哭哭啼啼走進大門的。多年後,薇森蒂妲信誓旦旦地說,蘇菲告訴她,那個帽子師傅連她一根汗毛都沒碰,於是她乾脆主動調情,他卻惡言辱罵,說她根本就是個妓|女,還說他對她那些猥褻的言行極度反感。六個月之後,蘇菲告訴丈夫,她肚子輕已經懷了孩子:別人的孩子。
「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非常感謝您的到訪和通知,但是,我向您保證,真的沒有……」
「好啦,我會放在心上的。現在來談正事:我想請您去查清楚,在萊耶塔納街的郵政總局裡,2321號信箱的使用者是什麼人。還有,如果可以的話,也請您查查,都是誰去拿信的?您覺得您可以查得出來嗎?」
「您和富爾杜尼先生熟嗎?」我問他。
「費德里戈先生是我們這兒的鐘錶匠,也是鄰里都稱讚的好人,我不相信他會有什麼不法行為。」
就在我正要把鑰匙插|進去時,一陣冷風從鑰匙孔鑽了進來。富爾杜尼先生為了鎖緊兒子的房間,選用的鎖比公寓大門門鎖大了三倍。奧蘿拉女士緊張地盯著我看,彷彿我正要打開的是潘朵拉的盒子。
「您懂什麼啊!」
費爾明喜孜孜地對我眨了一下眼睛。
管理員老太太聳聳肩,低著頭走到門外。我利用這個機會,趕緊把信藏在外套裡面的暗袋,然後把抽屜關上。
那個人對我露出了輕蔑嘲弄的笑容。儘管傻笑吧,我心想。
最初那幾個月,兩個人都不好過。安東尼.富爾杜尼決定將妻子降格為女傭等級,從此不同床共眠,也不同桌用餐,難得交談幾句,內容必定是家務相關問題。每個月總會有那麼一次,通常是月圓之夜,安東尼.富爾杜尼會出現在蘇菲房裡,他不發一語地在妻子身上做著那檔子事,力道雖然很勇猛,技巧卻不怎麼樣。蘇菲利用這個難得的親密時刻,試圖想以甜言蜜語和溫柔愛撫挽回他的心。只是,這個呆板無趣的帽子師傅不解風情,而且,他的性|欲頂多持續幾分鐘,通常是幾秒鐘就消失了。幾年過去了,兩人多次親密接觸,但蘇菲的肚皮卻始終沒動靜,安東尼.富爾杜尼索性再也不踏進蘇菲房裡了,他寧願留在自己房裡,竟夜閱讀宗教刊物,希望能從中找到苦惱的出口以及生命的慰藉。
大概是上帝垂憐,安東尼.富爾杜尼偶爾會省悟:他應該做個好人,不需要像他父親那樣。但過不了多久就故態復萌,他的拳頭還是無情地落在蘇菲柔嫩的肌膚上,而且,他漸漸覺得,如果自己不能像個丈夫那樣擁有她,那就以復仇者的姿態征服她。富爾杜尼夫婦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就這樣過了多年陰暗的歲月,內心和靈魂漠然沉寂著。在緘默多時之後,他們後來都忘了用來表達真實情感的字句,終於變成了同住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就像這個大城市的許多家庭一樣。
「您別損我啦,達尼!別忘了,站在您面前的可是專業的調情高手呢!只有業餘的小癟三才會玩接吻這種把戲。贏得女人的芳心要一步一步慢慢來,整個過程就是一門心理學。」
「您去找貝娜妲嘛,帶她去看場電影,或者手牽手去鬧區逛街也好,她會很高興的。」
我記得好幾次,夏夜炎熱難眠,我父親會到陽台上去睡。
「你好啊!達尼,咦,怎麼臉色那麼難看啊?」
「才不是哩!事關調查高度機密,您最拿手的。」
「一言為定?」
「沒有,這間只有一個小窗戶,還有個小通風口。」
「我在路上耽擱了一下啦!我爸爸呢?」
「您的觀察力真是敏銳。請問,您到小店來有什麼事嗎?還是,您想找什麼書?」
「哎呀,臭小子,您真是悶葫蘆一個。喂,那個姑娘長得真標緻啊,走在路上會讓交通大亂哩!氣質真好,看得出來,唸的一定是好學校,不過,從她的眼神看起來,可能滿驕縱的喔……欸,要不是我的一顆心已經給了貝娜妲,我就去追她了。喔!我都還沒告訴您那天喝下午茶的事情呢……迸出火花啦!簡直就像仲夏夜的一團火啊……」
「這是一種意見罷了。您有特別想找什麼書嗎?」
「不知道。」
「啊!臭小子,一定跟那個俏妞有關,對吧?」
「那是一封情書,寫得比廣播劇還要淒美呢!因為是真實的故事,讀起來更讓人感動喔!我告訴您,我看了都想哭和-圖-書呢!」
這天下午,書店門可羅雀,只來了幾個客人,都是好奇地晃了一會兒就走了。我看生意這麼清淡,於是就建議費爾明乾脆休假去吧。
「這事情是真是假,到現在也沒個準兒。」
我舉手敬禮向他道別,然後看著英俊瀟灑的他像隻驕傲的公雞似的走掉了。費爾明走後,大概不到五分鐘,店門上方的鈴鐺響了,我正在查看帳簿和訂單,一聽到聲響,立刻抬起頭來。走進店裡的是個穿著灰色風衣的男人,頭上的帽子壓得低低的,嘴上留著一道細細的鬍子,一雙藍眼呆滯無神,一臉推銷員式的笑容,既虛偽又做作。可惜費爾明不在,每次有人來書店推銷樟腦丸或其他雜貨的時候,他三兩下就能把那些人打發走。那個人咧著一張油嘴直對著我笑,隨手拿起門口書架上一本已經缺貨的書,臉上則是一副很不屑的樣子。我暗想著:你休想賣我任何東西,連「午安」都甭說了。
「我只跟他的祕書通過一次電話。老實說,一切手續都是透過郵寄的方式進行的,這些事情都是我的祕書在處理,不過她今天去做頭髮了。現在的律師都很大牌的,哪有時間跟你聯絡啊!以前那套禮尚往來的規矩,大家都不在乎了。」
「您呢,鬼靈精怪,簡直就是個小魔頭!」
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像著,你獨自坐在那班火車上,心裡一定認為是我背叛了你的感情。我多次試圖想透過米蓋聯絡你,無奈他總是漠然地告訴我,你已經不想知道和我相關的任何事情。胡立安,他們到底跟你說了什麼樣的謊話?他們究竟在你面前說了我什麼?你為什麼要相信他們呢?

「呃!果然,真有其人……」費爾明興奮地大叫。
我屈膝跪在書桌前,輕輕撫摸著木頭上的刮痕。我想像著多年前的胡立安,坐在書桌前,用他那雙小手塗鴉、寫字。桌上放了一疊筆記本,以及一個裝滿鉛筆和鋼筆的文具盒。我拿起其中一本筆記本,好奇地翻看著。上面都是一些插圖,還有零散的文字、數學演算練習、零星的句子、書上摘錄的字句。每一本都是這樣。有些插圖,同樣的圖案連畫了好幾頁,但用的是不同色調。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人物插圖,看起來彷彿是火焰組成的。另外還有一些畫的是十字架上盤繞著天使,但看起來又像是爬蟲類。我還看到一幅大宅院的素描,尖塔加上大教堂式的拱門,是個氣派非凡的建築物。看看這幅素描,筆觸俐落,才華過人。少年卡拉斯已經展露出優異的繪畫天分,可惜,所有的作品都停留在素描的階段。
「我請您幫忙的這件事,是您和我之間的祕密,千萬別跟我父親提起喔!」
那個人走近櫃檯邊,眼神不斷地在書店內飄移著,湊巧落在我臉上,兩人定定相望了半晌。不管是長相或作風,這個人總讓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只是,我始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他。他那個樣子,根本就是撲克牌上印的那幾張臉,又像是從幾百年前的古籍裡走出來的老古板。他的外表死氣沉沉,卻兼具熾熱如烈焰的特質,彷彿穿著一套被詛咒的西裝去參加週日彌撒。
「您別生氣,我沒有惡意。既然您當時以為胡立安已經死了,把信拆開來看也是很正常的嘛!」
費爾明自信滿滿地向我走來。
管理員老太太搖頭。
「費爾明,別鬧了!您可不可以把話說清楚?」
「欸!您把我當成什麼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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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
「請問,這又干您什麼事啦?」
他像個勇敢的戰士一樣,堅定地伸出手來。我立刻握住了他的手。
「達尼,你真的沒事啊?」
「好啦!我知道,現在的年輕人都流行另一種說法,好像叫什麼『甜心』或……」
「當然不會!怎麼樣,那封信裡面說了些什麼?」
「貴姓大名?」
「談到熱情,您倒是聊聊貝娜妲吧,怎麼樣,那天到底是吻了,還是沒吻呢?」
他咧著嘴,一臉神祕的冷笑,走到門邊:
「我想也是。你問他要怎麼辦才好,我這裡有雷迪安牌的鬧鐘,可以算他便宜一點。我看你乾脆先拿一個回去讓他試用吧,喜歡的話,再過來找我付錢就行了。如果不喜歡,你改天拿來還我。」
「您是怎麼看的,我是不知道啦!不過,依我看來,這個姑娘不會嫁給他的。」
「少唬我了!」他笑著回應我。「難不成是我胡說八道嗎?別傻了!」
「世上有哪個女人會拒絕我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我再次引述佛洛伊德的說法,打個比方好了:男人的性|欲就像個燈泡一樣,開關一開,啪嚓一聲,立刻亮出火紅的燈光;關掉開關,馬上就可以冷卻下來。可是女人不一樣,她們的情慾有如科學的奧妙,就像熨斗一樣,是漸漸熱起來的,您懂嗎?就像溫火慢燉一鍋肉吧!等她真的燒起來了,誰也滅不了那把火,想想畢爾包鋼鐵廠裡的鍋爐,就像那樣啦!」
「唉!她年輕的時候長得很標緻呢,真的!」莫林斯說道。「可惜歲月不饒人啊!她現在已經變成胖老太婆了。當然啦,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您別看我現在這個樣子,想當年我像您這麼年輕的時候,我也是美少年一個呢!多少美女投懷送抱,還想跟我生孩子哩!唉,二十世紀,簡直就是狗屎年代。怎麼樣,年輕人,找我有什麼事啊?」
我拆開信封,抽出裡面的信,一張赭紅色信紙整齊地對摺著。信件是以藍色的墨水筆寫的,起頭的字跡略顯凌亂,但越寫越端正。這一張信紙,盡是如煙往事。我把信紙攤在桌上,屏息細讀其中的內容。

費爾明扯下襪子,用原子筆把號碼寫在腳踝上。
「欸,女人和世界大事,我都很懂的,懂得比您多的多啦!根據佛洛伊德的說法,女人真正想要的,跟她腦子裡想的或嘴巴說的,剛好相反。所以您好好思考一下,事情並沒有這麼糟糕嘛!男人就不一樣了,他們是照著消化和生殖器官的反應去行動的。」
「那是因為您心地善良,像個天使一樣,奧蘿拉女士!」
費爾明一如往常,說得頭頭是道,我成了手下敗將,決定換個方式絕地大反攻。
「這個女人啊,簡直就是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個性熱情如火,心地卻像天使一樣善良!」說著,他舔了舔嘴唇。「老實說,她讓我想起那個哈瓦那混血姑娘,真是熱情有勁兒呢!不過,我這個人其實很傳統的,從來不佔姑娘的便宜,頂多就是在她臉頰上親一下。我一點都不急啊,您知道嗎?讓她有所期待才是高招。外面有一堆沒見識的鄉下人以為摸摸女人屁股無所謂,其實這樣就已經把她們惹毛了。唉!那些都是不上道的半調子。女人的心思就像一座微妙的迷宮,虛情假意的魯莽男子是應付不來的。如果您想徹底擁有一個女人,那麼,您就要學著像她那樣去思考,因為,最重要的是擄獲她的芳心。至於那讓人神魂顛倒的誘人胴體,算是額外贈品。」
「我會告訴他的,謝謝您,費德里戈先生!」
https://m.hetubook.com.com我看看啊!……有了,荷西.馬利亞.雷格賀律師,利昂十三世街五十九號。我們跟他一年只聯絡一、兩次,而且都是把信件寄到萊耶塔納街的郵政總局信箱。」
「很抱歉,我實在幫不上忙,因為我不認識半個叫做維佛瑞多.卡瑪谷伊的人。」
「費爾明,您簡直就是個浪漫詩人啊!」
「還可以啦!現在的鐘錶製造技術不比從前囉!所以,找我修理鐘錶的人也多了。再這樣下去啊,我得找個助手來幫忙才行。你那個發明家朋友,他會不會有興趣啊?他那雙手那麼巧,一定很適合。」
「我看您就是喜歡把事情複雜化,是嗎?我到這裡來,完全是好意來讓您知道,跟不法之徒牽扯在一起,下場恐怕會不堪設想。沒想到,您倒是把我當騙子了。」
「好啦!總之一句話:這個姑娘,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個婚後會當溫柔賢妻的人。」
「您想我會不知道嗎?我早就看出來啦,她就跟戰後寡婦一樣,死心塌地得很。您放心,我一定把她捧在手心上,為了讓她幸福,要我做牛做馬都行。」
到了十二歲,胡立安對繪畫藝術和委拉斯格斯的熱情消失了,帽子師傅暗自竊喜,但沒過多久,他的希望.再度落空。胡立安放棄了普拉多美術館的藝術夢,卻有了另一個更危險的嗜好。他發現了卡門街上的圖書館,每次到了他父親允許他出門的時段,他一定往圖書館裡鑽,沉浸在那個浩瀚的書海裡,盡情地閱讀小說、詩集和歷史。十三歲生日的前夕,他宣稱將來要成為媲美史蒂文生的偉大作家。帽子師傅沒聽過這個外國作家,他沒好氣地潑了胡立安冷水,說他要是能當個石匠就謝天謝地了。到了這時候,帽子師傅已經非常確定,他這個兒子是個無藥可救的大笨蛋!
「哼!軍人,鐵定不是什麼好東西,這些人都是不學無術的猴崽子。不過這樣也好,因為這麼一來,您大可以把他踢到一邊也不會覺得內疚。」
「這不是意見而已,這是事實。這個國家不就是這樣嗎?大家都不想努力工作,到處都是無所事事的人,您不覺得嗎?」
「我不是跟您說了嗎?我是他們家的遠房親戚,這種事情,我當然會知道啊!」
這時候,他掏出皮夾,打開之後,攤在櫃檯上。那張骯髒的員警證件上,貼著一張年輕的大頭照,姓名的欄位上寫著:刑事組組長法蘭西斯戈.哈維爾.傅梅洛。
「小鬼,跟我講話客氣點!不然,我隨便安個販賣共產思想書籍的罪名,就夠讓你父子倆吃不完兜著走了,懂嗎?」
「今天諸事不順。」我說道。「您怎麼樣,還好吧,費德里戈先生?」
「喔,是嗎?那麼,您看她像是什麼樣的人呢?」
「看夠了吧?」她急著想離開這個地方。
他立刻動手把鬧鐘包起來。
「您是指我還是我父親?」
我笑著點點頭。
「可是我沒有女朋友啊,費爾明!」
「為了我,您可要好好照顧她啊,費爾明。貝娜妲心地太善良,已經被負心男人傷害太多次了。」
「是啦,不過,她真的不是我女朋友。」我說道。
「嗯,我會跟他說的。」
這個地址,怎麼看都不像是真的。我在莫林斯桌上的地圖查了一下,立刻證明我的懷疑是對的:這個神祕的雷格賀律師提供的地址,根本就不存在。於是,我馬上把這件事告訴莫林斯先生,他卻當我是在開玩笑。
「實在太謝謝你了,費德里戈先生!」
「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囉!」他喃喃低語,懷念著往事。「我認識富爾杜尼家的老祖父,那個帽子專賣店就是他一手創立的。至於他那個兒子,就是我剛剛說的那樣嘛!不過他那個法國太太,長得真是花容月貌啊!大美人一個!而且氣質又好,雖然關於她的謠言滿天飛……」
「是這樣的,她在言語之間沒有明說,但言下之意非常清楚,她說,禮拜五下午會在相約的地方等您,這個嘛,您自個兒心裡有數!我跟您父親還能怎麼想,當然是把您和她想成一對囉!」
「我不知道欸!先生。大概是吧!您也看到了,我們天天都待在這兒賣書啊!」
安東尼.富爾杜尼經常失眠,他在床上輾轉反側,內心總是充滿了憤怒和挫敗感。他告訴自己,其實,他是打從心底就喜歡那個孩子。至於那個從一開始就背叛他的賤女人,雖然令人不屑,但他還是一直愛著她。他全心全意愛著這對母子,只是,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去愛他們,一種他自認很正確的方式。他祈求上帝指點迷津,他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一家三口幸福地過日子,當然,如果能按照他的方式去進行更好。他懇求上帝傳遞訊息給他,即使給他一個暗示也好。萬能的上帝雖然智慧無限,但大概是痛苦的凡夫俗子問題太多,把祂壓得喘不過氣來了,帽子師傅始終沒得到上帝的回應或指示。當安東尼.富爾杜尼在床上咀嚼悔恨和懊惱時,蘇菲則在隔壁房裡抑鬱消沉,看著自己的生命在欺騙、孤絕和罪惡中擺盪著。她並不愛她嫁的這個男人,但她覺得自己是他的附屬品,她想帶著孩子遠走高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每次想起胡立安的生父,她總覺得好心酸,這麼多年來,她總算學會了憎恨這個人。在長久缺乏溝通的情況下,富爾杜尼夫婦開始惡言相向,辱罵和指責的怒吼聲充斥著整個家,尖銳的言語像刀刃一樣鋒利,能把擅闖禁地的人刮得滿身傷痕,通常,無辜的胡立安就是這個下場。後來,帽子師傅經常無端毆打妻子,他已經不記得為什麼要打她了,他只記得心中的怒火和羞辱。他發誓,絕不容許這種恥辱再次發生在他身上,必要的時候,他會不擇手段,即使去坐牢也在所不惜。
「放心!別忘了,我跟埃及人面獅身金字塔一樣,嘴巴緊得很!」
親愛的胡立安,
「您看過這封信嗎?」
「我發現他從來不戴錶呢!你回去告訴他,請他改天過來一趟,我送他一只錶。」
「這是小事一樁,政府單位的資料,沒有我查不出來的。您給我幾天的時間,到時候,我給您一份完整的報告。」
到了最後一本筆記本時,我看都沒看就打算把它放回原位,沒想到卻有張東西從裡面掉了出來,剛好就落在我腳邊。那是一張照片。我一眼就認出,照片中的女孩,就是在另一張被燒過的照片中和胡立安合照的那一個。女孩是在一個寬敞華麗的花園裡留下的倩影,花木扶疏的背景裡是一幢豪宅,看來就是少年卡拉斯素描裡的那一棟。我終於認出了那棟建築物:那棟別墅,就是迪比達波大道上赫赫有名的「白衣修士塔」!照片背面寫了簡單的一行字:
「他不小心把鬧鐘摔到樓下了。」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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