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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塞羅笑了。「太晚了，達尼。當年，你應該把書賣給我的，那時候你還有機會呢。」

「放心，費爾明，達尼已經把你們的祕密行動告訴我啦！我必須坦承，這整件事情實在是太有趣了。您呢？費爾明，您有什麼要告解的嗎？我要提醒您的是，我曾經唸過兩年的神學院。」

「這又是誰的名言啊？古羅馬詩人西尼卡嗎？」

「您看看她，我的小天使，真讓人心疼啊！古斯塔佛先生，我對她可是一片真心誠意。」

「別擔心，達尼。我以前還有過更悽慘的遭遇哩！傅梅洛那傢伙，連隻小貓都打不倒。」

我們陪醫師和護士到大門口，再三感謝他們的大力幫忙。接著，我們去看費爾明，一打開房門就看見了貝娜妲，她不顧巴塞羅的命令，早就溜進來和費爾明躺在同一張床上，她所受的驚嚇、先前喝下的白蘭地，加上一身疲憊，此刻都化成了濃濃睡意。費爾明溫柔地摟著她，不時撫摸著她的秀髮，至於他自己，傷口敷了藥，全身上下都裹著繃帶。他那張臉，紅腫得讓人不忍卒睹，倒是他那個大鼻子，鼻樑依然又正又挺。一對招風耳，看起來就像兩個衛星接收器，還有那雙腫得只剩一條縫的眼睛，像極了狼狽的過街老鼠。他露出沒有牙齒的笑容，上揚的嘴角和臉上的傷痕連成一線，看見我們，他連忙舉起右手做出勝利的手勢。

我穿著一身借來的可笑衣服，在潮濕的街道上漫步著；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發現父親坐在餐廳的搖椅上睡著了，腿上蓋著毛毯，手上還捧著他最心愛的一本書：伏爾泰的《憨第德》，他每年都要重讀好幾遍，次數多到他自己都會在心裡偷笑。我默默站在一旁看著他。他的頭髮已經花白，而且越來越稀疏，他臉上的皮膚開始鬆馳了，眼角已出現皺紋。我望著這個曾經是我心目中最強壯的人，一個幾乎是舉世無敵的人，如https://www.hetubook.com.com今已漸漸衰老，在不知不覺中向歲月投降了。或許，我們兩人都被擊敗了。我傾身幫他把毯子蓋好，這條破舊的毯子，他從好多年前就答應要捐給慈善團體，至今還是捨不得。我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好像只要我這麼做，他就不會因為我而遭受任何潛藏的威脅，也不必困在這個狹小的公寓裡，更無需承擔我的回憶。我相信，我在他額頭那輕輕一吻，或許可以欺瞞歲月，讓它暫時從我們身邊掠過，改天再來，來世再聚。

「真是放肆！一開始就這個樣子，丟人哪！您第一次到我家來，居然就跟姑娘上床了。」

「您有沒有想過，她也可能往別的方向去啊！」我立刻抗議。

「我只聽從達尼的吩咐。只要他下命令，要我打扮成馬槽的聖嬰也行。」

「您別逞強了，真是的！您這副慘狀，簡直就像一堆狗屎！費爾明，您真是把我嚇死了。您確定真的沒問題了嗎？頭暈不暈？聽得見聲音嗎？」

「我們已經講到第二幕了，正式進入『致命女人香』的部分。」巴塞羅解釋。

「啊，原來，那個讓您換了這張新面孔的人，就是傅梅洛警官啊！」巴塞羅說道。「我看，兩位真的惹了大麻煩了。」

「我看也是，不然，憑他長得這副德行，怎麼可能贏得貝娜妲的芳心啊！好了，我們走吧！」

「千萬不要相信那些老是相信別人的人。」巴塞羅補上一句。

「說得真是太好了，古斯塔佛先生！」費爾明在一旁幫腔。「您介不介意我把這段話加進我的嘉言錄裡面啊？」

「有幾件事情讓我印象深刻。」巴塞羅終於開口說話了。「顯然，傅梅洛警官和這件事牽扯頗深，只是我們並不知道為的是什麼。另一方面，那個女子……」

「對。胡立安．卡拉斯重返巴塞隆納，居然沒有人知道，一個月之後，他被發現死在街上。ｍ.ｈｅtuｂｏok•cｏm•ｃｏｍ關於這件事情，這個女子顯然在說謊，恐怕連時間都是不正確的。」

「這個我從一開始就說過了！」費爾明說道。「可是我們這位熱情如火的年輕人被迷得暈陶陶的，什麼也聽不進去。」

「正好相反！說話的是傻瓜，沉默的是懦夫，聆聽的是智者。」

「這個我自有安排，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而且，你以後會感激我的。」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問道。

「瞧瞧這說話的是誰啊？中古世紀的大文豪德拉克魯斯出現了！」

「您提到這個，我倒是覺得，好像每隔一陣子就會聽見走調的音樂，聽起來就像猴子在亂彈鋼琴一樣。」

「她叫碧雅。這是我的私事，和這件事完全無關。」

「您今天晚上的名言佳句真不少啊，古斯塔佛先生！」費爾明大加讚賞。「字字珠璣，都是智慧結晶。真希望我也有如此清明的洞見啊……」

「您覺得怎麼樣啊？費爾明……」我問他。

「我還以為您至少唸了三年哩！古斯塔佛先生。」

「在我們進行這些行動的同時，您要做什麼呢？佛洛伊德大師……」

費爾明面有難色，包著繃帶的肩膀聳了兩下。

「看看她有什麼反應啊！當然，她是不會跟你說什麼的。或許，她又會說謊吧。但最重要的是向她搖旗示威，這就像鬥牛一樣，看看那頭牛會把我們帶往哪個方向，只是，我們這一頭是小牛就是了。到了這時候，費爾明，您就可以進場了。達尼先把鈴鐺掛在貓脖子上，然後，您就開始密切觀察這位可疑的關係人，等她上鉤。一旦她中計了，您就跟蹤她。」

「努麗亞．蒙佛特？」費爾明問道。

「我的計畫是這樣的：等費爾明康復以後，你呢，達尼，你就找個時間去拜訪努麗亞．蒙佛特女士，然後把潘妮蘿珮寫的那封信拿給她看。你要讓她了解，你已經知道她在說謊，或多或少刻意隱瞞了一ｈｔｔps://ｍ•ｈｅtuｂｏok.coｍ•ｃｏｍ些事情，到時候，我們再看著辦。」

「我們現在就去看看他。我替費爾明向您道歉；他是因為受了傷，說話才會這麼不客氣，請您別介意。」

「拜託您小聲點！我未婚妻在這裡。」

「感覺就像年輕了二十歲哩！」他刻意壓低了聲音，深怕吵醒了貝娜妲。

巴塞羅低聲竊笑著。就在我正要繼續往下說的時候，一臉疲態的蘇醫師現身書房門口，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

「請您替我們指點迷津吧，古斯塔佛先生。」

「好的，問題在這裡：卡拉斯遇害之後，他父親拒絕去認屍，因為，他宣稱自己沒有這個兒子。在我看來，這是非常荒謬的事情，根本就是違背人性。世上哪有父親會做這種事情！不管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有多惡劣，這種做法實在太說不過去了。碰到死亡這種事情，任誰都不能無動於衷的。當我們站在棺木前面時，大家心裡想到的，都是美好的那一面。」

「我沒意見，達尼，您決定了就好。」

「可愛的小天使！」費爾明喃喃低語，一副陶醉的神情。

「達尼，你說呢？」

「但是，凡事總有例外啊！」我反駁道。「我們都知道，富爾杜尼先生是個非常古怪的人。」

巴塞羅皺著眉頭。克萊拉依舊在遠處彈奏著鋼琴。

「別鬥嘴了！大家靜下心來，把事情弄清楚。回顧剛剛達尼的敘述，讓我覺得最奇怪的，並不是宛如連載小說似的複雜情節，倒是有個很關鍵的細節，顯然是太過於陳腔濫調了。」

「現在，唯一可以清楚確定的是，兩位需要我的協助，或許是思考邏輯方面，也可能是金錢資助，如果兩位打算趕在傅梅洛在聖賽巴斯監獄幫你們訂好套房之前解決問題的話。費爾明，我想，您應該懂我的意思吧？」

我還是乖乖地讓巴塞羅加入了我們的行列，繼續說著未完的故事，一直講到傅梅洛和他的黨羽幾小時前在蒙卡達街把我們和_圖_書攔下來的經過。敘述告一段落之後，巴塞羅站了起來，在房裡踱來踱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費爾明和我戰戰兢兢地在一旁觀望他。熟睡中的貝娜妲在打呼，像一頭小牛似的。

「希望她這次真的找對人了。」巴塞羅低聲說道。

「我看，您大概覺得帽子師傅是笨蛋吧！」費爾明說道。

古斯塔佛．巴塞羅就像醫生或教皇一樣，是個敏銳而博學的聆聽者。他專注地望著我，十指交叉合掌頂著下巴，手肘靠在書桌上，彷彿在祈禱。他睜大著眼睛，不時點著頭，好像他已經從我的敘述中查出了蛛絲馬跡，此時正以他自己的思考方式重組事件真相。每當我暫停時，他就一臉好奇地揚起眉毛，然後揮著右手指示我趕緊繼續往下說，看來他對這件事似乎頗感興趣。他偶爾拿起筆來記重點，有時雙眼直視前方，彷彿正在思索事件中的各種糾葛。但他最常做的動作就是舔著嘴唇後露出嘲諷的笑容，這個神情讓我不禁要猜想，大概是我太無知或太愚蠢了。

「那個部分，我還沒講到呢！」我說道。

「努麗亞．蒙佛特。」

「您如果覺得很無聊的話，那我就不講了。」

「費爾明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呢！」我很有信心地回應他。

「或許吧！不過，再怎麼說，也不能這麼不知羞恥啊！他老是莫名其妙就去捏護士小姐的屁股，還大言不慚地給評語，說她那兩條大腿結實又勻稱。」

「達尼，您到底跟他說了什麼？」

「真是個沒信心的小鬼！她會上鉤的，只是遲早的問題罷了。我的直覺是，這次可能還會比我們預期的更早呢！我是根據女性心理做出這樣的推論。」

我們關了燈，悄悄地走出房間，關上門，讓這對戀人沉浸在甜蜜的夢鄉裡。這時候，我似乎瞥見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已在走道盡頭的窗外湧現。

「我完全尊重這個行業，但是全憑一個門房老太太的說法就下定論，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不和-圖-書能盡信！」

「我應該跟您說不的。」我低聲說道。「忘了這一切吧！」

「抱歉，打擾兩位一下。我要走了。病人狀況很穩定，說得更明白些，他根本就是精力旺盛。這位先生會活得比大家更久的。我給他吃了鎮靜劑，藥效已經發揮作用，所以他現在安靜得很。他一直拒絕休息，而且堅持要儘快處理他答應達尼少爺的事，至於是什麼樣的事情，他始終不肯告訴我，他說，他不相信任何虛偽的誓約、承諾，或是偽君子。」

「我們對他的了解，都已經是第三手的傳播了。」巴塞羅說道。「當人們把一個人描述成怪物的時候，有兩種可能：這個人大概是聖人，或者，大家根本就是以訛傳訛。」

巴塞羅滔滔不絕地講述他那套偉大的計畫，我本來想從費爾明的眼神中尋求安慰的，沒想到，這個可憐的傢伙已經摟著貝娜妲睡著了。費爾明歪著頭，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口水都流到胸前了。貝娜妲依舊是鼾聲如雷。

巴塞羅舔了一下嘴唇，興致勃勃。「怎麼，原來不只一個啊？看來這比言情小說還精采喔！」

「才不呢！這是伯勞里歐．雷克龍先生說的，他在亞維尼昂街上經營肉店，但是口才一流，經常出口成章。拜託，繼續說吧！聊聊你那位可愛的女孩嘛……」

「照您這麼說，我們對什麼事情都無法確定囉？我們所知道的事，按照您的講法，全部都是第三手傳播，甚至是第四手了，包括門房老太太和其他人都是。」

「放心，您的未婚妻灌了半瓶白蘭地，就是大砲也吵不醒她的。快，您叫達尼繼續講下去。三個腦袋總比兩個管用，更何況，第三個腦袋還是我的呢！」

「您的心意是您家的事，再說，貝娜妲也不是小孩了。現在，咱們把話說清楚，兩位到底這次又惹了什麼禍了？」

費爾明驚慌地盯著我看。

「兩位剛剛都已經說那麼多了，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您有什麼建議啊，古斯塔佛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