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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影

作者:卡洛斯.魯依斯.薩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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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 十一

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

十一

新村的倉庫發生大火兩個月後,卡貝斯塔尼出版社宣告倒閉。老卡貝斯塔尼也在那年去世了,他死前曾經預言,他的兒子六個月內就會把出版社搞垮。這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臨死前依然不改本性。我試著去其他出版社找工作,但是,戰爭已經吞噬了一切。大家都告訴我,戰爭很快就會結束了,到時候情況一定會好轉。內戰後來又拖了兩年,局勢每下愈況。大火屆滿一年時,醫生們告訴我,他們已經盡力了,時局艱難,病房需求量更大。他們建議我把胡立安轉到類似聖塔露西亞安養院之類的療養院,但是我拒絕了。一九三七年十月,我把胡立安帶回家。自從那天下午說了「離開我」這三個字之後,他就再也沒開口說話了。
富爾杜尼先生問我是不是他兒子的老朋友,我告訴他,的確是這樣的。他要求我跟他聊聊胡立安。他憂傷地向我坦承,胡立安已經變成一個他不認識的人。「命運把我們拆散了,您知道嗎?」他告訴我,為了找尋胡立安的小說,他跑遍了巴塞隆納的所有書店,但是一本都找不到。有人告訴他,有個瘋子到處蒐集胡立安的書,然後把書燒掉。富爾杜尼先生堅信,一定又是傅梅洛在搞鬼。我沒有反駁他。我盡可能地隱瞞他,是因為憐憫,還是絕望?我也不知道。我告訴他,我想胡立安大概是去巴黎了,他應該會平安無事的,我還說,我知道胡立安一直深愛養育他的帽子師傅,只要情況允許,他一定很快就會回來看他。「這場戰爭啊……」他哀嘆道。「把所有東西都腐蝕了。」道別之前,他堅持要把他和前妻蘇菲的地址都給我。「誤解」多年之後,他們兩人又恢復了聯絡。蘇菲目前定居波哥大,他告訴我,她和一個名醫同居,擁有她自己的音樂學校。她總是在信中問起胡立安。
我在地板上找到了打火機,重新將它點燃。胡立安眼神空洞,茫然地望著藍色的火光。我捧著他的臉,強迫他正視我。我看到的是一雙沒有生命的呆滯眼眸,充滿了憤怒和失落。我覺得仇恨已像毒藥在他的血管裡慢慢流動著,從他的眼神中,我可以讀出他的心思。他恨我,因為我欺騙了他。他恨米蓋,因為米蓋把性命送給了他,如今,這條命卻像個血肉模糊的傷口。但是他尤其痛恨的人,就是造成這些不幸、死亡和悲慘的劊子手:他自己。他痛恨那些他用生命書寫卻被人棄之如敝屣的垃圾著作。他痛恨這個充斥著欺騙和謊言的生命。他痛恨他活著的每一秒,以及他吐出的每一個氣息。
這段時期,胡立安幾乎已經無書可焚。那個消遣活動已經成了過去式了。他父親去世,雖然他始終不曾提起,不過,這件事已經把他變成一個不再滿懷憤怒和怨恨的人。周遭充斥著謠言和監聽,我們只能戰戰兢兢過日子。我們得知傅梅洛已經背叛了內戰期間所有提攜過他的人,現在轉而投效戰勝的陣營。據說,他甚至在蒙居克城堡的地窖裡親自處決昔日同志,使用的正是他偏愛的方式——把槍管塞進嘴裡。遺忘的機器似乎在武器平息的那一天開始強力運轉。在那段日子裡,我終於領略到的是,世間最殘忍的事,莫過於讓一個在戰爭中倖存的英雄敘述他的恐懼,敘述他是如何看著所有人倒在他腳邊,從此再也沒有站起來……巴塞隆納投降後,接下來幾週的亂象,簡直是無法形容。城市陷入廢墟裡,在那幾天裡氾濫的鮮血,比戰時流得還要多,而且是祕密地流、偷偷地流。最後,和平時刻終於來臨,卻是那種沾染了黑牢和墳墓氣味的和平,披著沉默和後悔的裹屍布,慢慢腐蝕著我們的靈魂。沒有一雙手是無辜的;沒有任何眼神是清澈的。所有身在其中的人,沒有任何例外,我們都將帶著祕密直到死去為止。
過了幾個鐘頭之後,我照常到出版社上班,將近中午時,艾瓦洛.卡貝斯塔尼要我去他的辦公室。老卡貝斯塔尼幾乎已經不到出版社來了,醫生說,他已經沒有多少日子可活了。我在出版社的職位也即將不保。卡貝斯塔尼的兒子告訴我,那天早上,他才剛到辦公室,有個名叫拉因.谷柏的先生來找他,有意買下出版社所有胡立安.卡拉斯的小說存貨。我們這位出版社的接班人告訴對方,他在新村的倉庫還有許多存貨,但是市場需求量很大,所以他希望谷柏能出更好的價錢。谷柏沒跟他囉唆什麼,一陣風似的跑掉了。卡貝斯塔尼的兒子把我叫過去,就是要我跟拉因.谷柏聯絡,說是出版社決定接受這筆買賣。我告訴那個笨蛋,拉因.谷柏根本就不存在,那只是卡拉斯小說裡的一個人物。那個人的來意不在於買書,他只是想知道那些存貨放在哪裡罷了。出版社印行的作品,卡貝斯塔尼先生一向習慣會保留一本放在辦公室的書架上,當然也包括胡立安.卡拉斯的小說。於是,我溜進他的辦公室,偷偷拿走了胡立安的小說。
我每天不斷地重複告訴他,我愛他。他坐在窗邊的搖椅上,身上蓋著毛毯。和-圖-書我餵他果汁、烤麵包,如果買得到的話,我也給他喝鮮奶。我每天會花上好幾個鐘頭為他讀經典文學,巴爾札克、左拉、狄更斯……他的身體開始慢慢長肉了。從醫院回家後不久,他開始練習活動雙手和手臂。有一天,我甚至發現他在地板上爬行。大火發生一年半之後,一個狂風暴雨的夜晚,我在半夜醒了過來,發現有人坐在我的床上,輕撫著我的頭髮。我對他微笑,努力隱忍著淚水。我又找回了人生的一面鏡子,雖然這是一面隱藏許多事實的鏡子。他以沙啞的聲音告訴我,他已經變成了他自己小說裡的怪物:拉因.谷柏。我想親吻他,我想讓他知道,我一點都不討厭他那醜陋的外貌。但是,他不讓我吻他。沒多久後,他甚至已經不讓我碰他了。他的身體日漸強壯。當我出門覓食的時候,他一個人就在家裡踱來踱去。米蓋留下來的存款暫時讓我們度過了難關,但是沒過多久,我必須開始變賣珠寶和古董才能維生。最後,我實在已經沒有東西可以變賣了,於是,我只好帶著那支在巴黎買的雨果鋼筆出門,希望能賣個好價錢。我在軍備總部大樓後面找到一家專門買賣古董精品的小店,聽到我鄭重發誓那支筆曾經為大文豪雨果所有,老闆臉上沒什麼驚訝的表情,不過,他也承認這是一支手工精緻的極品,所以,他盡量付我最好的價錢,他說,在物資匱乏的戰亂時期,那個價錢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傅梅洛又開始在找你了!」
「我只能告訴您,病由心生,讓他病情越來越糟的是孤獨。回憶比子彈更具有殺傷力!」
我曾經多次靜心思考著那寂靜無聲的一刻,試著想像胡立安的心情,當他發現等待了十七年的女子已經香消玉殞,當他發現兩人愛的結晶已隨著往事而逝去,當他發現他對未來所編織的夢想——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從未存在過,那是多麼的痛啊!我們大多數人,不知是有幸還是不幸,總是在不知不覺中看著生命漸漸破滅。但是對胡立安而言,事實真相卻在幾秒鐘內毀了他的一生。我一度想衝上樓梯,逃離那個被詛咒的地方,再也不要見到他……或許,那樣會比較好。
有時候,胡立安會連續好幾天不見人影。後來,他出門的時間越來越長,經常好幾個禮拜不在家。他始終在黑夜裡出沒,總是會帶錢回來。他一直不肯多做解釋,頂多是隨便一、兩句話就敷衍過去了。他告訴我,他去了法國的巴黎、里昂和尼斯。家裡偶爾會收到從法國寄來的信,收信人的名字都是拉因.谷柏。信件都是舊書商或收藏家寄來的。只要有人來信說找到了胡立安.卡拉斯的舊作,他就會像一頭野狼似的消失好幾天,然後滿懷憤怒地回到家裡。
「對他母親來說,沒有什麼比胡立安的消息更讓她高興的了。女人哪,經常傾聽自己的心聲,很少聽進廢話。」帽子師傅悲傷地下了這個結論。「因此,女人多半活得比較久。」
幾個月之後,大樓的管理公司開始按月收到一筆支付聖安東尼歐公寓的費用,其中也包括付給荷西.馬利亞.雷格賀律師事務所的部分,然後,管理公司會按照蘇菲.卡拉斯在信中的指示,另外開立一張支票寄到巴塞隆納郵局2321號信箱。我發現,管理公司每個月都私下侵吞了一些錢,但是,我寧可保持沉默。就這樣,他們樂得輕鬆賺錢,平常也不多問什麼。靠著那一點錢,我和胡立安勉強維持生活。就這樣,我們熬過了那幾年可怕而絕望的日子。我漸漸開始接了一些翻譯的工作。到了後來,已經沒有人記得卡貝斯塔尼了,人們也開始學會了寬恕,學會了快速遺忘,也學會把舊日的對立和仇恨放在一邊。我仍然活在傅梅洛隨時會出現的陰影下,我怕他突然又會回來拘捕胡立安。有時候,我會努力說服自己,不會的,他一定以為胡立安已經死了,或者,他已經忘了胡立安這個人了。傅梅洛已經不再是昔日的無情殺手。他現在成了公眾人物,一個法西斯政權裡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已經無暇顧及胡立安.卡拉斯這個幽魂。然而,我偶爾會在半夜驚醒過來,心跳急促,冷汗直流,以為警察又來敲門了。我怕會有某個鄰居對我那個生病的丈夫起了疑心而去向警方報案,因為我丈夫從來不出家門,而且有時像個瘋子似的痛哭、撞牆。我怕胡立安又會銷聲匿跡,決定再去找書、焚書,把自己的生命完全抹煞到一片空白。在這麼多擔憂恐懼之中,我卻忘了自己已經年華老去,生命已經過去了一大半,我把青春都用來愛一個已經被摧毀的男人,一個沒有靈魂的幽靈。
後來,再也沒有人到家裡來問起我丈夫,倒是我主動向左鄰右舍提起,我丈夫在法國。我寫了好幾封信到巴黎的西班牙大使館,信中提到有個名叫胡立安.卡拉斯的西班牙國民在巴黎失去音訊,請他們協助尋找這個人。我猜想,這些信遲早會落入某人手裡。我儘量謹慎行事,但是我也知道www•hetubook•com•com,一切都只能拖延時間罷了。傅梅洛這種人,永遠不會放下仇恨的。他的仇恨,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他的仇恨,就像呼吸一樣理所當然。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或怪物似的。我緩緩搖頭,摸索著他的雙手。他忽然往後一退,站了起來。我企圖要抓住他的手臂,但他卻把我推到牆邊。我看到他默默爬上了樓梯,變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胡立安.卡拉斯已經死去。當我跑到大宅院的花園時,早已不見他的蹤跡。我爬上圍牆,縱身跳到另一邊。大街上淒風苦雨,一個人影也沒有。我走在路中央,大聲呼喊著他的名字。沒有人回應我。當我回到家時,已經是凌晨四點了。公寓裡瀰漫著煙霧和焦味。胡立安已經回來過。我趕緊打開窗子,接著,我在書桌上發現那個筆盒,裡面裝著我多年前在巴黎買的那支鋼筆,那支號稱是大仲馬或雨果曾經用過的鋼筆,是我用天價買回來的。濃煙持續從壁爐裡飄出來。我打開鍋爐的小門,這才發現,胡立安把書架上那些他自己寫的小說都丟進去燒掉了。燙金的封面被焚燒到連書名都模糊難辨。其他的,全都化成了灰燼。
「離開我!」
「上帝賜給我們生命,然而,這個世界的房東卻是個惡魔……」
那天下午,我們就在談論神學和這些老掉牙的話題中渡過了。
我寫了一封信給胡立安遠在波哥大的母親,使用的名義是富爾杜尼先生臨終前指定處理遺產的律師事務所。我在信中告訴她,帽子師傅死前並沒有立遺囑,至於他遺留下來的資產,也就是位於聖安東尼歐圓環的店面和公寓,理論上,目前是在他那個流亡巴黎的兒子胡立安名下。由於在法律上還有一些程序尚未完成,加上她又遠在國外,因此,負責本案的律師(我用的名字是荷西.馬利亞.雷格賀,那是我幼時初吻的男孩)請求她簽署同意書,由律師事務所開始進行轉移資產到她兒子名下的所有必要法律程序,同時,雷律師也會請求西班牙駐巴黎的大使館協尋胡立安。在尋找繼承人期間,他會承擔所有相關文件的處理,並負責管理資產。同樣地,他也要求她和大樓的管理公司連絡,請他們郵寄相關文件,並且也請她支付相關費用給律師事務所。我在郵局以雷格賀律師的名義申請了一個郵政信箱,填寫的是個假地址,那是距離安達雅舊宅兩條街外廢棄已久的車庫。我只有一個期望;希望一心一意想和胡立安取得聯繫的蘇菲能夠相信我這一派胡言,從遙遠的哥倫比亞為我們提供一點經濟上的援助。
就是惡魔把胡立安從他身邊搶走的,他補充道。
後來,我把賣掉鋼筆這件事告訴胡立安的時候,深怕他會暴跳如雷。沒想到,他只是幽幽地說,我做得很好,他本來就不配擁有那支筆。有一天,我跟平常一樣出去找工作,回來後卻發現胡立安不在家。他一直到隔天清晨才回來。我問他去了哪裡,他沒答腔,倒是從大衣(那是米蓋的舊衣服)口袋裡掏出一把鈔票丟在桌上。從那時候起,他幾乎每晚出門。在暗夜裡,他戴著帽子、裹著圍巾,然後戴上手套、穿上風衣,他自己就是一團影子。他始終不肯告訴我他去了哪裡。他幾乎每次出門就會帶著鈔票或珠寶回來。他都是到了早上才睡覺,端坐在他的搖椅上,連眼睛都沒閉上。有一次,我在他口袋裡找到一把摺刀,雙排刀片,還有自動彈簀。刀片上沾有暗沉的污漬。
雖然以前聽過許多他的惡毒言行,但我還是忍不住替那個可憐老人覺得難過。在這個世界上,等待兒子歸來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他滿懷希望,總覺得可以尋回失落的時光,因為他每天去大教堂禱告,天主一定會對他展現神蹟的。我曾經把他想像成吃人魔,一個滿懷仇恨的大壞蛋,然而,和他相處之後,我倒覺得他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或許有點盲目,就像所有的人一樣。或許是因為他讓我想起自己的父親,逃避一切,把自己藏在陰暗的書海裡;或許是因為,他大概沒發覺,他也是我和胡立安之間的聯繫,所以我喜歡他,也成了他唯一的朋友。在胡立安不知情的狀況下,我經常去聖安東尼歐圓環的公寓探望他。帽子師傅已經不開店了。
當天下午,我去「遺忘書之墓」找我父親,把書藏在無人知曉的地方,不會有任何人找得到的,尤其是胡立安。我離開那裡時,已經天黑了。我沿著蘭巴拉大道往前走,一直走到小巴塞隆納區,然後我去了海灘,找尋那個我曾和胡立安一起看海的地方。這時候,我看到遠方的新村倉庫冒出熊熊烈火,琥珀色的火光蔓延到海面上,火柱和濃煙直竄天際,彷彿兇猛的火蛇。消防隊在天亮前不久撲滅了火勢,火場什麼都不剩,只留下支撐大門的鋼架和磚頭。我在那裡碰到了游益士先生,他擔任倉庫的夜間管理員已經十年了。他呆呆地望著那一片潮濕的瓦礫,始終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他的眉毛和手臂上www.hetubook.com.com的汗毛都被燒焦了,汗水淋漓的皮膚被烤成了古銅色。他告訴我,火勢在午夜過後不久開始竄燒,到了清晨時,幾千本存書全部被燒成了一片灰燼。游益士先生捧著一疊書:一套《維達格爾的詩集》和兩冊《法國大革命歷史》,那就是他救出來的全部書籍了。有幾位工會成員也來協助消防隊滅火。其中一位告訴我,消防人員在火場瓦礫堆裡找到一具焦屍。他們本來以為他死了,但其中一位消防人員發現他還在呼吸,於是將他送醫急救。
社會在猜忌和仇恨中已經緩緩恢復平靜,然而,我和胡立安依舊悲慘度日。我們已經花光所有積蓄,包括拉因.谷柏深夜掠奪的戰利品,家裡也找不到任何東西可以變賣了。我到處找工作,從翻譯、打字員到洗碗工,然而,我過去在卡貝斯塔尼出版社的資歷,顯然成了一個無法言喻的污點。有個西裝筆挺、唇上蓄著一字鬍的公務員,正是那種戰後突然崛起的新貴,他語帶曖昧地告訴我,像我這種美麗迷人的女孩,不應該做這麼低賤的工作才對。左鄰右舍們都認為我必須照顧可憐的丈夫米蓋,他在戰爭期間被毀容,目前癱瘓在家……大家常會好心送來牛奶、乳酪或麵包,有時候甚至還把鄉下親戚寄來的土產如鹹魚、臘腸送來給我們。四處謀職了好幾個月,一直沒有著落,後來,我決定進行一項計畫。那是我從胡立安的其中一本小說裡學來的招數。
他幾乎每個禮拜四都在家裡等我,然後他會請我喝咖啡、吃餅乾、甜點,自己卻一口都沒嚐。我們連續好幾個小時聊著胡立安的童年,以及他們在帽子專賣店裡一起工作的情形,他還拿舊照片給我看。他帶我去胡立安的房間,房裡依舊保持得像博物館那樣一塵不染,他向我展示胡立安的舊筆記本,裡面畫著無意義的圖形,彷彿是一種不曾存在過的聖物,但富爾杜尼先生忘了,他早就已經讓我看過這些,那些往事,他以前也告訴過我了。其中一個禮拜四,我在上樓時,正好碰到一位剛從富爾杜尼先生家出來的醫生。我問他,帽子師傅身體怎麼樣?他露出懷疑的眼神睨著我:
我從那雙眼睛認出了他。大火吞噬了他的皮膚、他的雙手以及他的頭髮。大火把他身上的衣物燒成了焦黑的碎布,也把他全身的皮肉燒成重度灼傷,現在只能裹在紗布裡腐爛化膿。醫院將他安置在走道盡頭那間可以看海的單人病房裡,預料他不久後就會斷氣了。我想去握他的手,但是有位護士小姐提醒我,他那包裹在繃帶下的肢體,幾乎已經沒有肌肉組織。烈火已經奪走了他的眼瞼和睫毛,只留下永遠空洞的眼神。護士看到我哭倒在地上,問我知不知道傷者是誰。我告訴她,我知道,那是我丈夫!當一位凶神惡煞般的神父來病房為他做臨死祈禱的時候,我的淒厲哭聲把他嚇得奪門而出。三天後,胡立安依然活著。醫生們說這簡直就是奇蹟,強烈的求生意志力永遠是醫藥無可比擬的。他們都錯了。原因不是求生意志力,而是仇恨。過了一個禮拜,那個被死神蹂躪的軀體依然不肯投降,而他的名字也換成了米蓋.莫林納。他在那個病房裡待了十一個月,一直沉默不語,眼神熾熱如火,始終不曾稍減。
我天天到醫院報到。不久,護士們開始對我熱絡了起來,有時候也邀我跟她們一起吃飯。她們都是孤獨的堅強女子,等待心愛的男人從前線歸來。有些人確實等到了。她們教我如何幫胡立安清洗傷口、換紗布、更換床單,以及如何替一個已無生命力的病體鋪床。她們也澆熄了我滿懷的希望,直言告訴我,將來出現在我面前的,不可能是原來的那個男人了。住院第三個月,醫生拆下了他臉上的紗布。胡立安變成了骷髏。他沒有嘴唇,也沒有臉頰。那是一個沒有五官的面孔,宛如一個被燒焦的木偶。他的眼窩變大了,現在成了他唯一的表達工具。護士們雖然沒說什麼,但是我知道,她們看到他就覺得噁心反感,甚至害怕。醫生告訴我,那些紫色的灼傷皮膚,將來會慢慢長回來的。沒有人敢提起他的心理狀況。大家都猜測,胡立安——也就是米蓋——已經在那場大火中失去了理智,他能夠活下來,多虧有個不離不棄的妻子悉心照料。我凝望著他的雙眼,我知道,原來的胡立安還活著,他正慢慢地折磨著自己。他還在等待。
告辭前,我答應他,只要有胡立安的消息,我一定會通知他和蘇菲。
他幽幽地點著頭,彷彿什麼事都不記得,好像他已經不在乎傅梅洛這個人。我們就這樣過了好幾個禮拜。我每天晚上到那個公寓去,一直待到午夜才離開。我問胡立安白天都怎麼打發時間,他卻是一副不解的表情看著我。有時候,我們會共度一整夜,兩人緊緊相擁,然後我在凌晨離去,臨走前再三向他承諾,我一定會儘快再來看他。離開時,我會用鑰匙把公寓大門鎖上。胡立安沒有備份鑰m.hetubook.com.com匙。我寧可把他當囚犯關起來,也不能讓他丟了性命。
當我開始相信世界已經遺忘我們的時候,有一天,有個人出現在我家門口。那是個連鬍鬚都還沒長出來的年輕小夥子,看著我的時候還會臉紅。他問起了米蓋.莫林納,因為他在一份新聞工作者的名單裡看到了這個名字。他告訴我,莫林納先生有機會每個月獲得一筆補助款項,如果想要提出申請的話,必須填寫詳細資料。我告訴他,莫林納先生已經不住在這裡,早在內戰剛爆發的時候,他就已經到國外去了。他告訴我,他覺得很遺憾,然後,那個滿臉青春痘的小鬼立刻帶著曖昧笑容跑掉了。我知道,我無論如何都必須讓胡立安當天晚上就離開這個公寓。當時,胡立安幾乎已經完全枯萎了。他順從得像個孩子似的,生活的重心只剩下晚上和我一起聽廣播音樂節目,他已經願意讓我牽他的手,而且他還會默默地輕撫著我。
就在胡立安某一次離家期間,我在大教堂的迴廊下碰見富爾杜尼先生,一個人若有所思地閒逛著。他還記得我那次跟米蓋一起去店裡找胡立安,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帽子師傅把我拉到角落去,接著,他以堅定的語氣告訴我,胡立安一定還活著,但是他懷疑,他兒子不跟大家聯絡,一定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八成跟那個叫做傅梅洛的敗類有關係!」我告訴他,我的想法跟他一樣。內戰那幾年,反而讓傅梅洛飛黃騰達。他的盟友每個月都在更換,從無政府主義份子到共產黨都是,什麼立場的人都有。有人指控他是間諜、幫凶、殺手,也有人讚譽他是大英雄、救世主。這些都無所謂,總之,大家都怕他。大家都想待在他身邊。或許,內戰時期的巴塞隆納有太多紛擾,傅梅洛似乎已經忙得忘了胡立安這個人了。說不定,他跟帽子師傅想的一樣,以為胡立安已經遠走他鄉了吧!
當天晚上,我拿著聖安東尼歐公寓的管理公司寄給雷格賀律師的鑰匙,陪著胡立安回到他成長的舊宅。我把他安頓在他原來的房間裡,我也答應他隔天就會來看他,還交代他千萬要小心。
「您看看戰爭就知道了,還有,我這個人也是。我現在老了,個性也溫和多了,年輕的時候啊,我根本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無賴、窩囊廢!」
「您是他的家人嗎?」
有一次,我問胡立安,他是否想過要回去看他父親,即使是匆匆一眼也好。其實,胡立安一直在探望他父親,只是老先生不知道罷了。他總是遠望著他;他常去大教堂的迴廊,坐在廣場的另一邊,看著他父親一天天老去。胡立安說,他寧願老先生在回憶裡留著他多年來為兒子塑造的美好形象,而不是現在這個醜陋的真面目。
我還記得,當時打火機的火光慢慢熄滅了,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裡。我在陰暗中找尋他。接著,我找到的是顫抖、無言的他。他幾乎已經站不穩,踉踉蹌蹌地走到角落。我擁抱著他,親吻他的額頭。他靜靜不動。我用手背輕撫他的臉龐,卻沒摸到淚水。我想,說不定這麼多年來,他早有預感事情會變成這樣,而他也會因此而獲得解脫。我們終於抵達這條路的終點了。胡立安現在總算可以了解,他在巴塞隆納已經毫無牽掛,我們可以遠走天涯了。我情願相信,我們的命運將會有轉機,而潘妮蘿珮地下有知,她會原諒我們的。
我告訴他,我是這位可憐的老先生最親近的人。於是,醫生告訴我,富爾杜尼已經病得不輕,恐怕只剩下幾個月的壽命。
他雖然失去了雙唇,然而,醫生們認為他的聲帶應該沒有受到嚴重傷害,至於舌頭和喉部所受的灼傷,也比預期提早復原了。他們猜測,胡立安一直不願開口說話,可能是因為喪失心智的緣故。有一天下午,大約是大火發生後半年吧,病房裡只有我和他兩個人,於是,我傾身吻了他的額頭。
有個撕裂、沙啞的聲音從那個醜陋的燒焦木偶嘴裡傳出來。那雙含淚的眼睛已經紅了。我想拿手帕幫他拭淚,但他再次發出了那個聲音。
「離開我!」他說道。
「直到不久前,在這裡和法國還有一些私人收藏家擁有卡拉斯的作品,不過,很多收藏家決定開始拋售那些書。因為他們很怕呀!」他說道。「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們啊!」
從那時候起,我開始聽見街上路人議論紛紛,大家都說有個很怪的歹徒,專門在深夜裡破壞書店的櫥窗,然後潛入店內去焚書。有好幾次,他甚至還溜進了圖書館或收藏家的書房。他總是會偷走兩、三本書,然後把書燒了。一九三八年二月,我走進一家舊書店,因為我想詢問是否還有機會在哪裡可以買到胡立安.卡拉斯的作品。老闆告訴我,不可能了!有人用盡各種手段,就為了讓他的書消失。他自己本來也有好幾本,但是後來都賣給了一個蒙面怪人,說話的聲音微弱而模糊。
他沒答腔,但是,在那一剎那間,他似乎恢復了冷靜,認清了我們被囚禁在地獄裡的事實。醫生的預測沒多久就應驗了。富爾杜尼先生並和*圖*書沒有看到戰爭結束那一刻。他嚥下最後一口氣時,正端坐在搖椅上,拿著一疊蘇菲和胡立安的舊照片。回憶一直糾纏他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您知道嗎?胡立安已經是我們之間唯一的聯繫了。一個人一生會犯下許多錯誤,小姐,但是總要等到老了才會覺悟。請問,您有信仰嗎?」
「他生了什麼病?」
「我愛你!」我這樣告訴他。
「你也替我保留那個美好形象吧!」我告訴他。但是,話才剛出口,我立刻就後悔了。
帽子師傅一看到我就說,剛剛那個醫生說的話都不能信。他說,醫生都是搞低劣巫術的壞蛋。帽子師傅這輩子都是有信仰的人,老了以後,信教更虔誠了。他向我解釋,他看到惡魔的手已經染指了每個地方。那個惡魔啊,他說,已經污染了人心,也毀滅了這個世界。
然而,那幾年倒是都在平靜中度過了。越是空虛的日子,消逝得越快。沒有意義的生活,就像過站不停的火車。在這段期間裡,戰爭的傷痕快速癒合。我在幾家出版社找到了工作,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都不在家。我曾經有過幾個不知名的情人,都是我在電影院或地鐵上看到的絕望面孔,我們彼此交換著內心的孤獨。然後,莫名其妙地,我被強烈的罪惡感包圍,每次看到胡立安的時候,總有一股想哭的慾望,我在內心對自己發誓,我再也不要背叛他了,彷彿我虧欠了他什麼似的。在公車上或大街上,我常會呆呆地盯著抱著孩子的年輕女子。她們總是一副幸福、平和的模樣,彷彿那些小生命足以填補生活所有的空虛。有時候,我也會想像自己像那些女人一樣,懷裡抱著孩子,胡立安的孩子。接著,我想起了戰爭,想起了殺戮戰場上那群無情的人,他們也曾經是孩子。
內戰接近尾聲時,也就是進入人間煉獄的預告。整個城市活在遠方戰事的陰影下,彷彿在忍受著一個遲遲無法痊癒的傷口。大家過了好幾個月充滿謠言、衝突、轟炸和飢餓的日子。那幾年,謀殺、衝突和猜忌已經腐蝕了城市的靈魂,但即使如此,許多人仍然以為,戰爭還在遙遠的地方,這場暴風雨總會過去的。如果真是這樣,等待反而變得更難熬。當痛苦被喚醒時,世間就不再有憐憫了。沒有什麼比戰爭更容易茁壯遺忘的能力,達尼。我們大家都沉默不語,努力說服自己:我們的所見所為,我們向自己和別人學習的事物,一切都是幻象,一場暫時的夢魘。戰爭沒有回憶,也沒有人敢去理解戰爭,甚至沒有人發聲敘述周遭發生的一切;甚至當那些聲音出現的那一刻,我們已無法察覺,而它們只好換個面孔,改名換姓,被吞噬在過往的歲月裡……
「我已經沒有手藝也沒有客戶了,還開什麼店呢!」他說道。
聖安東尼歐圓環的公寓是個閣樓。我發現,還有另外一扇門可以進入天台,然後從那裡上頂樓。整個社區的天台都是相連的,每一棟樓之間僅以一道不及一公尺高的水泥牆相隔,住戶們多半在天台上曬衣服。沒多久,我在社區另一邊找到另外一棟建築物,大門就在華金柯斯塔街上,我可以從那裡進去,上了天台之後,跳過水泥牆,然後來到聖安東尼歐圓環的公寓,這樣一來,就不會有人看見我進出那棟舊公寓了。有一次,我收到一封公寓管理公司寄來的信,信中提到某些住戶發現富爾杜尼家的舊公寓出現一些嘈雜聲。我以雷格賀律師的名義回了信,說事務所同事偶爾會去處理一些文件,所以,即使夜間出現了一些聲響,還是請公寓其他住戶不必擔心。最後,我還特別提到,對某些事業有成的男性來說,例如會計師和律師,有個祕密房子就像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一樣珍貴。管理公司老闆以非常體諒的語氣回了信,請我不必擔心,這種情況,他完全可以理解。
在那幾年期間,扮演雷格賀律師成了我唯一的娛樂。我每個月會去「遺忘書之墓」探望我父親一次。他始終沒興趣認識我那個從未現身的丈夫,我也不主動提起。我們總是隨意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就好像明明是潛水高手,卻一直漂浮在海面上。有時候,他會不發一語地看著我,然後問我需不需要援助,有沒有什麼他幫得上忙的。有時候,我會在禮拜六的清晨陪胡立安去看海。我們爬上天台,穿越過一棟又一棟相連的建築物,然後從華金柯斯塔街走出大門。出門之後,我們在瑞瓦區的小巷弄間穿梭著。沒有人跟在我們後面。大家都怕胡立安,即使遠遠看到他都怕。有時候,我們甚至還去了防波堤。胡立安喜歡坐在那些大石塊上面遠眺巴塞隆納這個城市。我們就這樣消磨了好幾個鐘頭,幾乎沒有交談。有一天下午,我們去了電影院,當時電影已經開演。在黑暗中,沒有人會注意到胡立安的。我們一直活在黑夜和沉默中。這樣的生活過了好幾個月之後,我學會把這樣的異常日子當作正常狀況,後來,我甚至以為我的計畫是完美無缺的。唉!我這個可憐的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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