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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像

作者:三浦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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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文學碑

八、文學碑

「爸爸,我今天也是一個人吃晚飯。」
只寫這一行而已,痛苦掠過市次郎臉上。
在文學碑附近玩了半天後,到小樽市區吃了醋飯,讓今野駕車送回真駒內的西井家時,已經過了七點。
車子離開公路,從一條小路爬上斜坡,路旁開著墨綠的蝦夷延胡索花,和帶著紫色的淺紅山慈姑。約走了一百五十公尺,車子忽然停住。
「回來了?治正在教訓我。」
市次郎忍不住合上日記,想到紀美子摸過這本簿子,翻開它,寫過它,就湧起說不出的懷念。
「不要說傻話,治,紀美子是紀美子,弘子是弘子。」
「真的嗎?治,不要隨便開玩笑,倒是舅舅他們要出去的時候,跟他們一起去。她是個好女孩,如果不是有今野,我也會追她。」
「……」
男人為什麼……為什麼要做那種事?
「是嗎?」治的表情有些輕蔑,「如果可憐紀美子,我想就不會和那傢伙的妹妹吃飯,或郊遊了。」
「可憐?」治的嘴唇痙孿著,「開玩笑,可憐的是已死的紀美子啊,爸爸,活著的人……」
「活著是很愉快的。」他喃喃唸著這句話,從幾時開始,紀美子才變成活著是痛苦的?
市次郎毅然地拿起紀美子的日記,那是在封面寫著「獨語」的一本,第二本是「腳印」,第三本是「為明天」,每一本的提名都富於少女氣息。
去年五月,從三日到十一日,市次郎到熊本旅行,記得十一日晚上很晚才回家時,紀美子含著淚說:
「是嗎?如果她是個醜八怪,我想爸爸不會這樣頻頻帶她出去。」
「原來是舅舅和弘子的事使你感到刺眼。」
「我希望去看看,我喜歡伊藤整的作品。」
五月五日
偶然的一致使市次郎吃驚,這篇日記是去年五月三日寫的,去年的今天紀美子還活著,寫了這篇日記。
「馬走過不平的路時,橇就左右盪來盪去,連男人坐在裡面都會被拋出雪中。」
弘子與今野已預定九月結婚。向洋吉恐嚇,敲詐三百萬,自稱為絲川的男人,自從被不二夫指出真名山畑以後,突然不見了。
「差不多可以這樣說,如果她對她哥哥的行為毫不在乎,我也就不會和她來往了。」
「治說,因為弘子長得漂亮,我才和她接近。」
「嘿,是嗎?」志村瞥了治一眼,治微紅著臉。

「當然,我也認為最可憐的是紀美子,我是她的父親,我的悲哀比你更深。」
市次郎想起剛才治說過的話:
「我認為如果那個女孩不漂亮,爸爸可能看都不會看她。」
「一個月賣一張就可以維持生活了。」摩理說。她目前頂多只能畫十五號的畫。

「因為懷孕,就逼著要結婚,我好像受到威脅一樣……」
「……」
市次郎對待弘子的態度,治加以嚴厲的批評。不錯,在第三者看來,也許是異常的。然而,與弘子溫柔善良的性格接觸時,市次郎就獲得某種安慰。
「你好像情緒不好。」
「摩理,妳的名字在那兒?」
「你只能以這個角度看人嗎?」
五月十日
「我不是說這個。您是紀美子的父親,在心理上不能接受真木家的人才對——我就是要說這個。」
五月三日
市次郎滿意地想。
五月四日
站在小小的瞭望臺上,眼下斜坡的松林還殘留著斑斑點點的白雪,恰似一幅抽象畫,美極了。
「就是乘著馬橇來的新娘子故鄉?」
此刻市次郎一定在想念女兒,弘子以同情的眼光看著站在石碑旁邊眺望海的市次郎。今野發現了弘子的眼色,靜靜靠近她。hetubook.com.com
市次郎想要說什麼,剛好志村回來,志村常使這個只有男人的家庭開朗輕鬆。
「唔,真木弘子也一起去。」
市次郎了解站在其間的弘子艱苦的立場,因此,對弘子產生了好感。這種感情治是不了解的。
她抱著市次郎帶回的禮物,注視著自己的腳下。
「想什麼?」
「不是他出生的地方,但他在那裡長大。」
「啊!春天的海實在很恬靜,從伊藤整的石碑附近眺望的海景,令人難以忘懷。」
這分不出是詩或散文的日記,使市次郎非常難過。
三人走出瞭望臺,慢慢下了斜坡。他們的車子再度經過商店街,小樽的街道處處是斜坡,且石牆極多,這裡那裡尚留著古老的木造房屋。弘子覺得點綴著古老房屋的小樽街衢頗富詩意,札幌新的建築物日增,她並不喜歡。
最近,市次郎常到酒店,獨自慢慢喝瓶酒。因為留在太太和女兒都已離開的家裡是痛苦的。可是,治不信任他。他認為父親這樣快就忘了紀美子,因此而生氣。
「真傷腦筋。」
紀美子死後,由志村芳之編輯的小小追悼文集,市次郎也不忍過目。連靜靜留在家裡都感到痛苦,常覺得紀美子會突然拉開門,送茶進來,有時好像看見她站在廚房做事,感到忍受不了。不過,屍體從水中撈上來時的容貌,卻一直牢牢粘在眼中。
如要模仿這位詩人的行為,則憲法是居於次位而非首位的。若是人類能夠在沒有憲法的世界,根據愛和良心而和平相處,這才是真正的首位。
「難道你認為弘子也非像紀美子一樣自殺不可?」
「不過,爸爸為什麼要常常和逼使紀美子自殺的家人來往?」
「不是刺眼,我是不了解爸爸的心裡,要是我,絕不能接受!」
雖然如此,市次郎並沒有他所信仰的神。他不是佛教信徒,也不是基督教或天理教信徒。但他並非傲慢地否定神的存在。
「那麼,治,你是說爸爸被那個少女迷住了?」
「真的?」
今野默默望著弘子,然後說:
「到底打算怎樣?」治的語氣含著責備。
「誠實?那麼,你是說,我不誠實?」
媽媽,下雨的時候,我總是想哭。不過,我的生命要比媽媽加倍的長,活著是很愉快的,媽媽病故,實在太可憐。
然而,女兒的眼淚是為了更複雜的原因。連問一下她為什麼流淚都不曾,只是自以為她看家寂寞而覺得滿意,這是多麼自私,多麼不體貼!市次郎感到懊悔莫及。
(要是忘得了,我倒想忘掉!)
「我還記得。發出叮叮噹噹的鈴聲走。」今野說。
山坡上梯形的街衢,和小樽的市區以及海,都在他們的腳下。處處懸掛著鯉魚旗,過幾天就是兒童節了。
「芳之,治說要為紀美子報仇。」
石碑右面是低崖,崖下的公路車輛絡繹不絕。左邊連著葡萄園,再過去幾個重疊的海角突入海中。海角的濃淡在平靜的海中美如夢境。眺望著這美麗的景色,弘子內心感到沉痛。市次郎剛才說他的太太是石狩的人,石狩是在札幌西北方二十餘公里的地方,面對日本海的一個小漁村,那裡是石狩川的河口。
「……」
「啊,當然當然,因為她是不共戴天之仇。」志村芳之笑起來。
「哇!好整齊。」弘子驚聲說。
「可是,並不是爸爸和今野兩人而已吧?」
經過車站前面,向左邊轉彎。一所有鐘樓的古老的學校在左邊出現,又向前走了不遠就是鹽谷了。
今天是憲法紀念日,某女詩人曾寫,她不信任言詞。她說言詞是居於次位的,非首位的。也許她認為人類不必用言詞,而能夠心靈相通吧?或者,她是希望成為不必向人訴說心思的堅強的人?
「對啊,不久她就不是真木家的人,而是今野的太太了。」
「沒關係,我自認為比https://m.hetubook.com•com爸爸誠實。」
(神是存在的)
「怎麼了?為什麼流淚?」要是當時這樣問一下,也許紀美子會把一切都說出來。那麼,可能不至於造成鎖著滿懷心事自殺的慘劇。
「不是嗎?我的妹妹紀美子懷孕被遺棄,自殺死了,那傢伙的妹妹卻要幸福地結婚,怎麼可以允許這樣?」
「陰暗也不在乎,否則紀美子太可憐。」
在明朗的,平靜的鹽谷海為背景的地方,聳立著一塊赤褐色大自然石的文字碑。旁邊種了幾株落葉松,枝上掛著舊馬車車輪,前面有個馬橇。
「在什麼地方?」
市次郎有時這樣想,而且因為這樣想而獲得安慰。
「可惡?什麼事可惡?」市次郎問。
摩理發出少年一樣的笑聲回答:
「我就是不明白爸爸這是什麼心理。」治生氣地說。
「是嗎?那麼,如果不是那傢伙的妹妹,你認為怎樣?不覺得她相當不錯嗎?」
「這樣你會快樂嗎?每天會過得開朗嗎?」
「就算是自殺,也是被迫的,所以等於是那傢伙殺死的。」
想到女兒悲哀欲絕,終於至死無法傾訴的心情,市次郎就忍受不了。
「壁櫥內的東西不常用,如果不分清楚,久了就忘記在什麼地方了。」摩理笑著回答。
治拖著自己所坐的椅子,發出了聲音。
「我記得伊藤整的文學碑已經完成了。」市次郎對眺望著海發呆的弘子說。
「爸爸可真偉大,了不起的人道主義者。」治神經質地用手指戮著桌子。市次郎注視著他。
這個地球和宇宙絕不是人類製造的。市次郎認為這個非人類製造的地球上,尚有人類無法了解的神祕現象,是理所當然的,人類彷彿已經了解了地球上的一切,對靈魂問題,死亡問題,以及無法相信的神祕問題嘿嘿譏笑。市次郎不願意成為這樣自傲的人。
治合抱著雙臂,雙眼看著市次郎。
注視著他的眼睛時,覺得好像要被吸入漩渦似的。他的魅力多麼不可思議啊。
「如何?治,有意改變想法嗎?」市次郎露出微笑。
「哦,馬橇,真令人懷念。」市次郎未看文學碑就先走近馬橇。「你們兩人看過馬橇沒有?」
「你是什麼意思?」
市次郎伏在桌上,心中喃喃自語。他的眼睛掃過紀美子的日記簿,急忙調開。不管紀美子在日記中說什麼,都沒有辦法答覆她。
榮介的言行比以前收歛不少,尤其對不二夫的態度變化很大。從前榮介根本不把不二夫放在眼中,現在卻時常留意他的顏色。這是由於山畑那件事,或鄰居摩理的關係,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榮介態度不像以前那樣傲慢,是真木家的幸運。
「並不打算怎樣,她是善良的孩子,跟真木榮介不同。」
雖然有志村芳之的安慰,市次郎仍擔心著生氣地回到房間的治。
「是嗎?」
從住宅區的商店街向右邊轉彎,立刻出現山路,雪融化的水被陽光照得閃閃爍爍,流進旁邊的溝中,幾個幼童採著花拋入水中玩。
「笑什麼?治。」市次郎的語氣轉為嚴厲。治銳利的眼光轉過來。
治板著面孔,不跟市次郎講話,神經質地皺著眉,看都不看父親。
「啊?我?怎麼會?開玩笑!那種人的妹妹。」治不屑地否認。
市次郎的話使弘子忽然想起摩理誘惑人的眼光。摩理的畫輪廓模糊,恰像透過霧看畫的感覺,弘子不知道這樣的畫法是高明或低劣,但看起來令人感到愉快。

在洋畫部分出現了長濱摩理的名字,一號一萬七千圓。
「我們的鄰居小姐,邀她去打保齡球或坐咖啡館,立刻答應,可是,約她駕車兜風,https://m•hetubook•com.com每次都拒絕,真是奇怪的小姐。」
「積丹方面有許多重疊的海角吧?」
「那太好了,舅舅應該出去散散心,免得我也掛慮。」
「哇,好極了,職員罵老板,店員罵客人,兒子罵父親……現在好像一切都顛倒過來,見怪不怪了。」志村脫下西裝,興趣盎然地看著市次郎的臉問:「舅舅什麼事挨罵?」
「你認為紀美子喜歡這樣嗎?」
「不要胡說,那是你這種年齡的人才有的感覺。」
「載新娘的時候倒安安靜靜地走。」
「那個人也並不希望自己有那樣討厭的性格,他一定也有變成這種性格的原因。你不這樣想嗎?治。」
「是嗎?男人對女人的感情,聽說沒有年齡上的差別。」
他太熱烈,過分熱烈的愛,我覺得我比較適合安安靜靜的愛。
市次郎臉上突然出現暗影。弘子站在文學碑前面,想像伊藤整少年時代的生活。
市次郎跳過七、八、九、翻到十日的日記。
弘子是榮介的妹妹,這事對市次郎並不成為問題。不,也許由於是榮介的妹妹,弘子的善良才能柔和市次郎對榮介的憎恨,安慰他。
「不過,真木弘子是無辜的。」
「那是因為你和舅舅不同,你不能接受的事,也許舅舅能接受。舅舅的觀點也不一定非和你相同不可。」芳之直爽地說。治默然。

治板著臉,悶聲不響,突然走出了起居室。
「別傻了,芳之,她是那傢伙的妹妹。總之,我同情紀美子。」
「當然不好。」
「問題不是善良不善良,她是真木的妹妹,這個關係難道爸爸不在意?」
「那麼,真的和今野決定了?」一抹陰影掠過治的眼睛。
「怎麼了?」市次郎溫和地問。
「不錯,她是無辜的,但她卻感到那樣歉疚。」
「所以要報仇?」
記得西井紀美子的屍體,是在石狩河口被發現的。就是說,紀美子的屍體流到了她母親的故鄉。
下雨了,媽媽。為什麼每次下雨,我就想起媽媽?

「她感到歉疚,這份感情不能不重視……」
也許由於弘子是非常美麗、氣質良好的少女,所以我才接受了她的一番善意。如果像治所說的,她是個醜八怪,不知道我是否仍會像長輩一樣對待她。
「喜歡。說不定紀美子是那傢伙推落河裡的。」
市次郎進入書房,扭亮電燈。他立刻發現靠窗的桌上有五、六本大學的筆記簿,重疊地放著,走近一看,嚇了一跳,那是紀美子的日記。
「我不知道為什麼生出來,因為我並不期望生出來。現在我只想到不能讓那傢伙平安無事而已。」
榮介並不隱藏他對摩理的愛慕。
「妳真善良。」
他又重新打開日記。
「像一幅畫。」市次郎瞇著眼睛說。他在中間,左右兩邊站著今野與弘子。從松林斜坡舉目眺望,看到矇朧的紅、綠、青等各種顏色的屋頂。在街道那一邊,是水平線起伏不定,浮著幾抹白雲的天和海。
今野表示父母親在等候他,只和治寒暄了一下就告辭了。志村尚未回家,治大概已獨自吃了晚餐,碗盤丟在廚房還未洗。
「不懂嗎?你不原諒那個青年的感情,同樣根深蒂固地留在我心中。要是可能,我甚至希望他在社會上葬送。可是,憎恨人等於是兩刃劍,我發現只會不斷地傷害自己,苦惱自己。」
雨啊,請靜靜的,靜靜的下吧。
「是嗎?不,也許是的。」市次郎看看窗外已黑暗的院子,靜靜把茶褐色的花紋窗帘拉攏,然後在治前面的沙發坐下來。
「治!」市次郎的語氣安靜,卻嚴肅,「我不想跟你一樣,把自己關在狹窄的感情中。我不願意因為悲哀,就沉溺在悲哀中,因為恨就恨到底。你懂嗎?」
「今天我說到你媽從石狩乘馬橇,由雪中嫁過來的事,她也感動得含著淚。後來在車中才談起她流www•hetubook.com.com淚的原因,她說紀美子流到石狩河口,可能是為了思念母親。她打從心裡同情紀美子,我覺得她是個善良的少女。」

榮介對弘子這樣說。但不二夫對摩理的態度始終不變,也從不曾積極找摩理講話。
「所以新娘子也被拋出來了?」今野也興趣濃厚地摸著馬橇。
(人死後,到什麼地方去?)
「沒有。」治堅決地回答。市次郎的微笑消失。治以恨的眼光注視著市次郎說:「我將終生懷恨他,替紀美子恨他,也要替紀美子報仇。這是我活著的意義。」
市次郎一笑置之,不過,內心也覺得治的話不無道理。
這句深深含著體貼的話,使弘子很欣慰,她感到不必多說什麼,今野也了解她。
今野和市次郎也已成為朋友,偶爾三人一起駕車兜風郊遊。
「是的,彌漫著霞霧的遠景很美麗,而且小樽的生魚片新鮮,味道好。」
治冷笑一下。
弘子回想著這些,一面覺得應該讓摩理看看這些殘雪。弘子已經很喜歡摩理,她給人的印象,變化無窮,雖然如此,卻是個堅強的人。有時候看起來甚至是輕薄的,奇特的,但她過的卻是腳踏實地的生活。
弘子覺得這彷彿是表示紀美子欲向她的亡母訴說悲哀。
治吸了一口氣才回答:
五月五日

在海風吹拂下,家家戶戶的屋前都掛著一串串的魚在曬太陽。
「與其終生恨他,不如原諒他。我不想選擇懷恨一個人的人生途徑。」
「哦,鹽谷?鹽谷好像不是伊藤整的故鄉吧?西井先生。」
「……」
「至少,我不能不這樣想。」
「你是為了復仇才降生到這個世界的嗎?」
(原來是五月十日)
市次郎回想女兒的容貌,他從沒有比現在更恨自己,沒有及早發現女兒要自殺的心情。
這樣想著,市次郎突然伸手,拿起桌上女兒和太太的照片。

紀美子死後,他曾看了一下,痛苦難忍,便又放在紀美子的房間。最近開始到紀美子房裡,慢慢整理,但市次郎尚不忍心接觸它們。
「如果她長得不漂亮,爸爸大概也不會疼愛她。」
「所以就特地和她吃飯、郊遊?」
「我想治也會慢慢改變吧。」志村芳之說著,從冰箱拿出夏柑。「吃嗎?」他剝了皮,遞一片給市次郎。「治很寂寞,舅舅和我都不在,他總是一個人吃飯,所以一肚子牢騷。」
「不錯。可憐,紀美子……自殺了,為了那個混蛋。不,是不是自殺,我倒懷疑……」治的臉打皺。
瞪著空中的治眼睛慢慢轉回市次郎臉上。
顯然是治放在這裡的,市次郎覺得這是治要他看紀美子的日記。然而,治還不了解我身為父親的心理。
市次郎默默站起來,到廚房拿了一杯水回來,喝了一口水,把頭髮掠上去,問:
這天發生了什麼事?在什麼地方和誰相遇,都沒有寫。「他」也許就是榮介,這樣的人竟受到紀美子的愛慕?想到這一點,市次郎就非常同情女兒。
「所以,今野不是也邀你一起去嗎?」市次郎把領帶塞入衣袋。
「太傻了。」
摩理的工作室雜亂無章,許多畫隨便地放在地上,顏料、畫筆等也沒有一定的放置地點。可是,有一次她打開壁櫥時,弘子非常驚訝。裡面有四個大箱子,箱內整整齊齊地擺著各種箱子,每一個箱子都掛著牌子,一眼就能看出什麼東西收在哪一個箱子。
「啊?」市次郎大感意外,他笑起來,「別胡說,漂不漂亮都一樣。」
他的眼睛又移到翻開的日記。
「不能解決任何事吧!不可能因為恨,紀美子就死而復生吧?」
市次郎不能了解兒子的內心,他不認為是像志村芳之所說的那樣簡單。聽說弘子與今野已決定終身時,治臉上出現了陰影,這是為什麼?治的性格執拗,想到一件事就欲罷不能,所以使市次郎感到不安。
「為什麼?」市次郎解著領帶問,和_圖_書同時內心想,不問也知道。
「……」
市次郎寬大地接受弘子,他知道弘子也因此得到安慰。既然彼此得到安慰,就算繼續接近,也沒什麼不自然。
「哦……我在想,這裡的海連到石狩。」
「不錯。」
不忍繼續看下去,又不願合上,手仍放在日記簿上,市次郎憶起只見過一次面的榮介傲慢的表情。
市次郎翻開第三本日記。
「那麼,請教一下,爸爸和那傢伙的妹妹來往,真的是因為同情她的歉疚嗎?」
「治,人在憎恨的時候,不會有安詳。在想著這個人可惡,那個人可恨的時候,連睡眠都受到干擾。真木榮介確實是個冷酷、可惡的人,可是,恨他對自己的人生有好處嗎?」
「我回來了,對不起,弄到這麼晚。」志村大概喝了啤酒,情緒良好。
榮介是不可原諒的人,但因為不可原諒而憎恨他,也得不到安寧。
治的眼光停在空中,默默不響,與其說他用心聽著,倒更像在捕捉自己的思想。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汽笛聲。
「你是指什麼而說的?」
山畑是否受到榮介的唆使而威脅洋吉,雖然不知道,但從此三個月來,真木家平安無事。
大約十天前,摩理桌上有一本厚厚的牡丹色美術年鑑,裡面刊載著畫家一號作品的時價。弘子一面翻一面問: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我認為男人對女人總是寬大的。」
「鹽谷。」
講這話時,榮介一邊的臉頰出現深深的皺紋冷笑的樣子,市次郎絕對忘不了。是他的冷酷和傲慢迫使紀美子自殺的。紀美子因榮介的冷酷而悲哀痛苦的情形,市次郎重新懷著憤恨回想著。
他想,如果這個世界的最高智慧者是我們人類,那是多麼令人不放心啊。因為人死後會怎樣,只有這件事,就沒有人能根據科學獲得證明。人類的世界本來就是這樣貧弱的。
他們三人往上走了百餘公尺,來到靠海的瞭望臺。從四、五公尺寬的斜坡路上去,路旁的蘆竹發出沙沙聲,在五月的陽光下閃爍。
「我是說,如果她長得不漂亮,爸爸大概也不會疼愛她。」
我不過是出去旅行一趟而已,紀美子就這樣寂寞。
「並沒有什麼原因,只因為弘子感到那樣歉疚,我覺得可憐而已。」

市次郎是寂寞的,這份寂寞只有與日俱增而已。因此,弘子的存在對於他是重要的。一方面弘子使他回想起女兒,另方面也給予他安慰。
「那……太可惡。」

「和真木弘子來往,大概不對。」
(紀美子,妳在那兒?)
「弘子,我太太是從石狩嫁來的,新娘子坐在馬撬裡面嫁到這裡來。」
「妳是第一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任何人都認為我畫的畫是沒有價值的。不過,畫得再壞,只要能賣出去,就會登在這裡。」
她說的不錯。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摩理似乎相當努力。一個年輕小姐單獨生活,卻這樣堅強,所以弘子更加對她產生好感。
「爸爸回來了?」
「治,你的心情我很了解,不過你這樣恨她,能解決事情嗎?」
院子裡芝櫻美麗地開放,鬱金香也惹人憐愛。花為何而開?為了吸引昆蟲的眼睛。我為何而粧扮?為了他。十日週末夜,我們約好在「白楊」見面。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些害怕。到底在怕什麼?
「嗯,紀美子的屍體是在石狩河口撈上來的。」
「沒有。」治粗聲回答。
他在鏡框的玻璃呵呵氣,開始用手帕擦拭。
從山路轉了幾個彎,市次郎和今野以及弘子走下汽車,微濕的土夾著許多碎石子,粘在鞋底。
「不錯,治的話不錯。」志村正經地點點頭,「治,也許是你在喜歡她吧?」
「不過,爸爸,您和她來往,不見得只是為了她的善良吧?」
「沒有證據的事不能說。」
有時談談今野,有時為榮介的生活方式而道歉,這些都使市次郎獲得安慰。他覺得除了弘子以外,沒有人能減輕他的寂寞。這份心情,也許治沒有辦法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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