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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為什麼！」高木又一轉椅子，正面朝著啟造，抬起兩條腿擱在桌上，抱著雙臂。

「嘿，這樣嗎？」高木說著，閉上眼睛，不知在想什麼？

「家母才不懂哩。你可能也不知道，因為你們家有壁爐設備，從小不曾挨過凍，我們窮人可沒有那麼舒服。」

啟造點點頭，不說話。

啟造顯然忘了對夏芝也應該像對兇手那樣原諒她、愛她，在啟造眼中，對他不貞的妻子，比敵人更可恨。他也恨林靖夫，但他不是他一向所愛、所信任的人。夏芝卻不一樣，她是嚴肅的啟造最熱愛、最珍貴的妻子，她的不貞，使他產生比對於林靖夫和兇手更強烈、更複雜的憎恨。背叛了他的妻子，比敵人更殘忍。因為她的行為使他的生命根源枯萎、死亡，相較之下，石土水或林靖夫，都沒有損傷他的心靈。

被高木愉快的聲音，和夾道翠綠的橡膠樹所撫慰的啟造，重又煩悶憂鬱，他覺得自以為娶得美麗的夏芝即可獲得幸福的想法，是多麼愚蠢！

啟造突然耽心秘密被林靖夫獲悉。

「幹嘛要告訴那傢伙？」

「你也是男子漢，必需絕對保守這秘密。」

「我知道。」

「不瞭解。不過，我跟你不同，你是個嚴肅的人，我雖然不瞭解，但相信你，相信可不是瞭解哩。」啟造對高木的信任感到慚愧。「不過，啟造，既然事情已決定，應該絕對保守秘密，當然也不要告訴嫂夫人，因為兇手的孩子也有權利生活，要絕對忘記她是兇手的女兒，絕對保持她出生的秘密。」

「對我呢？」

林靖夫昨夜又咯血，所以延期啟程。

「為什麼？」啟造的聲音平靜。

「真是，已經三十歲的人了，那時候所接受的東西還會留著？不過，你確實從以前就是高唱愛啦、永恆啦的人，想不到已經做了兩個孩子父親的現在，還要提倡愛汝m•ｈｅtｕbｏｏk•cｏm•ｃoｍ之敵人，實在很可佩。」

「是的，我是個傻瓜——你眼中的大傻瓜。像夏教授那樣德高望重的人，都說愛敵人是困難的事，我當然更困難。不過，上次我已對你說過，我現在只剩下兩條路可走，就是終生懷恨兇手，或努力實行『愛汝之敵人』這句話。懷著仇恨而生活是悲哀的，我寧可愛那孩子。」

「嗯。」嬰兒的事在電話中不方便講。

「你幹嘛要收養那孩子？固然她是殺人兇手的女兒，但這孩子本身並沒有罪，她與普通人一樣，具有生存的權利。」

「什麼？」

「這種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心情，除非自己的女兒被殺，我想不能瞭解。」

高木咯咯大笑著，「有事嗎？」

「不，我想要石土水的女兒。」啟造終於毅然說，那紫色的吻痕正燒灼著他的眼睛。

「怎麼可以不看？」高木不解地看著啟造。「要委託我挑選嗎？有個很可愛的哩。」高木眼睛閃著光。

「也不要告訴林靖夫。」

「從你不講話看來，表示嫂夫人不知道吧？」

「她還不能受到刺|激，如果現在告訴她，怕會暈倒。」

「好！明白了，不，不明白，只是信任賴啟造這個人。還有，這件事嫂夫人知道吧？」

這是謊話，誰也不相信。

高木沒有笑，不霎眼地注視著啟造的臉，片刻後，突然兩腿一縮，放回地下。

「阿徹長大後也一樣。」

這是間狹窄的客廳，只容納一張圖桌和兩把旋轉椅。高木穿著白色診療服，倒也有幾分像醫生。學生時代，同學最喜歡批評高木。

「是嗎？你真是個殘忍的人，嫂夫人不知道內幕，一定會付出感情疼愛她，那也不要緊嗎？」

「對嫂夫人也絕對守秘。」

「那裡，不但聲音溫柔，性格也溫柔，你跟別的女人比比看，沒有人像她那麼溫柔和圖書，就拿她吵著要孩子這點來說，就表示她是個多溫柔的人。」

「關於這個，我有我的打算，我們夫婦兩人之間的事，請你放心好了。」啟造自信地說。

啟造只好點點頭。

「好的。」

「哦，哦。」啟造只哦了兩聲，有些不知所措。

「那當然，即便不至於暈倒，也不能對她說，誰會想到像你這樣的人會有這種傻主意？嫂夫人想要一個可愛的女孩子，這才是正常的，因為要把她當做小麗的替身。」

「當然嘛。」

「沒有，我不是教徒。從前是為了向那位傳教士學習英語。所以跑了兩年教堂，也許那時候所接受的東西，現在還留在我腦中。」

「哦，啟造，是你？」依然是開朗、愉快的聲音，這聲音感染了啟造。

「那當然嘛。」

「沒有，她的確溫柔。」她對誰都溫柔，尤其是對林靖夫，啟造內心說。

「那裡，那傢伙是隻熊，一隻德語流利的大熊。」

「不，我雖然爽直，但嚕囌的地方比別人更嚕囌。願意守秘嗎？」

「你的話很對，世界上沒有這樣的傻瓜，但如果現在有一個又何妨？」啟造覺得自己彷彿能夠做一次傻瓜，收養兇手的女兒並非為了要對夏芝報復。

「我也不大清楚，令堂知道嘛。」

「高木這傢伙一點不像醫生，倒更像個俠義劍客。」

想到這裡，啟造躊躇不決了。

如果我說要收養石土水的女兒，高木會怎樣？以上次情形看來，他絕對反對。看來希望渺茫，但總能夠想法子說服他吧，「愛汝之敵人」他總不能反對吧？雖然如此，高木並不大重視這句話。

「愛汝之敵人……哦，對了，你從前出入過教堂。受過洗禮嗎？」

「石土水的女兒？就是那兇手的孩子？你在說夢話吧？對不起，我幫不了忙。」高木把旋轉椅骨碌一轉，背對著啟造。

糟糕的是我哩！https://www.hetubook.com.com啟造內心叫道，又浮憶起夏芝脖子的吻痕。夏芝自己沒有發覺，林靖夫為什麼不告訴她？他應該知道有吻痕啊，或者他是有意旁觀因這吻痕而引起的夫婦的糾紛？

「好嚕囌，不信任我嗎？」

「呸！大傻瓜。」高木罵道，但忍不住以含著幾分感動的眼光注視著啟造。

「你不是說有事嗎？」看到啟造不愉快的表情，高木搔著頸項問。

「哦，那糟糕。」高木粗濃的眉毛結成八字。

「唔，是個講話聲音溫柔的女人。」

「你寧可對妻子懷著大秘密，收養兇手的孩子？」

「對石水土的女兒也不要道破。」

「進入九月後，天氣涼多啦。」高木噴著烟霧，瞇著眼睛說。

「好了，知道啦。」啟造漸漸感到不安，他怕高木過分追問，秘密會洩漏出來。「高木，你也不要告訴他人。」

「我還有一個要求，孩子在沒有愛的地方不會成長，你要答應我，無論如何必需絕對疼愛這孩子。保守秘密和疼愛她，這兩點，肯答應嗎？」

天曉得真的咯血沒有！啟造認為那是他留在旭川的藉口，非常不高興。一個人抵達札幌後，在車站打電話給高木。他不在家，便打電話到醫院。

聊了半天，高木卻不問啟造有什麼事。啟造想，就這樣聊聊算了，別提抱養的事了。想到未來的日子，要與謀殺小麗的兇手的女兒，在同一屋頂下生活。啟造覺得他無法忍受這一個事實。現在，不論選擇右邊或選擇左邊，我的人生都將全盤改變。

「什麼事？……到醫院來嘛，今天雖然是星期日，下午還要開刀，很忙。」

「如果嫂夫人一道來看嬰兒就好了，現在我們兩人去看吧？」既然啟造遠道而來，高木也就不反對了。

啟造一向認為自己是個一句謊言也不會講的人，別人也都說他老實，想不到卻面不改色地講m.hetubook.com.com了一大篇謊言——像我這樣膽小的人，不會撒小謊，卻會撒大謊哩。

「被嫂夫人吵著要嬰兒吧？」高木咧著嘴笑。

「你？你不是知道嗎？」

「不，不必看。」

「好的，我答應。」啟造堅決的答覆使高木感到滿意，「孤兒院的孩子，收養的人相當不少，每次我都很不放心，但從未像這次這樣不放心，因為是要交給敵人。」

「哦，不知道？那就是說嫂夫人不知道收養的是兇手的女兒，卻要付出感情來養育她。」高木說著，忽左忽右，不停地轉動著轉椅。

「是啊，我今年非換個暖爐不可，你說什麼樣的暖爐好？」

「不，我不知道，從今天以後我要忘掉。你也一樣，不要記著她是兇手的女兒，只相信她是收養的，是你們的女兒，肯嗎？」

高木人高大，心寬厚，容易相信他人。

放下聽筒後，啟造立刻搭上電車。札幌美麗的阿拉伯橡膠樹夾道，撫慰了啟造的心。學生時代，我常與夏芝在這條路上散步，啟造回憶著。穿著大學生制服的啟造，陪著長髮披肩的夏芝散步時，路上的行人莫不回頭多望一眼美麗的夏芝，啟造為此而感到驕傲和幸福。然而，現在夏芝移情別戀了。

啟造和高木卻很談得來，高木所講的話，啟造往往具有同感。

啟造平靜地迎接著高木銳利的視線。

「是的，所以我要收養她。」啟造微笑說。

「…………」高木仍抱著手臂，仰頭瞪著天花板。

「想看我而打電話找我的總是男人，順便帶個女人來嘛。」

「是的，對我而言，收養那孩子是我這一生的任務。秘密並不是永遠保持下去，我想伺機告訴夏芝，她一定會諒解。」

「絕對守秘！」

「出差？」高木粗魯地推門走進客廳。

這麼一想，啟造覺得林靖夫已正面對他挑戰了。

「不像，你看他那滿臉聰明相，不是很像電影ｍ•hｅtｕｂｏok•com.cｏｍ導演之流的人物？」

「唔，快十月了，下雪的季節也將到啦。」

「沒有，據說又咯血，要延期。」

「我不瞭解你是什麼意思，反正我聲明在先，雖然我不像你那麼聰明，但我有的是熱情，不管是殺人兇手的孩子，或貴族的孩子，只要收容在我手下，我一定要好好保護他們。世界上哪有人願意收養謀殺親生女兒的兇手的女兒？我耽心你對這孩子的態度。」

「也許是的，不過，反正要收養，就趁這機會收養石土水的孩子，我想並沒有什麼不對。夏芝也不是傻子，有一天知道我的用意後，相信會愉快地表示同意。」

「靖夫去洞爺了吧？」林靖夫的名字像一把鑽子戳入啟造胸膛。

最後一句話是以開玩笑的口吻說的，高木露出了笑容。

「想不到嫂夫人也有固執的一面。從前她剪著短頭髮，一張白白圓圓的臉，是個可愛的女學生，講話聲音溫柔，待人和善，很討人喜歡。」高木懷念地說。

「你的口氣好像是說嫂夫人並不溫柔？」高木不滿意地說。

「啟造！」高木突然站起來。

啟造覺得臉上熱辣辣地，剛才長篇大論的一番話，連自己都相信已真正疼愛石土水的女兒了。不過，他對夏芝的報復心理卻不能告訴高木，「收養兇手女兒的目的，是要使夏芝痛苦」這句話，當然不能對高木說。夏芝頸間的吻痕又清晰地浮上眼前。

高木腳一動，旋轉椅轉了一圈，停在啟造面前，他站起來，在這狹小的客廳內踱方步。過了一會兒，走到啟造面前，粗聲說。

「我想看看你。」

「你終於瞭解了？」

「當然。」

「嗯。」啟造還下不了決心。

高木笑了笑，重新坐下。「好，明白了，你既然考慮得這麼周到，我不再干涉啦。」

「你這樣想嗎？」啟造對高木的稱讚很不以為然。如果我告訴他，夏芝跟林靖夫通姦，他會做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