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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點

作者:三浦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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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九月風

十 九月風

「怎麼啦?累啦?」
街道轉角一家店舖前面,排了一行長蛇陣,似乎在配給食品。在那行列中有一個小女孩,啟造一驚,停止腳步。他以為是小麗。那女孩子牽著母親的手,不知在講些什麼,那瘦長的後頸和圓圓的後腦,和小麗一模一樣。
「就說孩子傷風,或找些別的藉口,不讓任何人看到她。同時對人們暗示,這孩子可能是小麗的重生,比一般人發育得更快等等,想辦法隱瞞到明年三月。」
「不……」啟造軟弱地擠出笑容,搖搖頭。
「哎呀!」夏芝噗哧一笑,半放心半嬌嗔地說:「討厭?我怎麼會討厭你?我是為了這孩子,打算不回旭川,暫時留在札幌。」
「可是,為什麼為了嬰兒不能回旭川?」
只要想像阿徹一個人入睡的姿態,就感到可憐。一陣不安突然向啟造襲來,說不定這時候阿徹正遭遇著與小麗一樣的不幸,把時間花費在石土水的女兒身上,家裡也許已經發生了不幸……
小麗被謀殺了,現在我要收養這兇手的孩子,這是辦得到的嗎?不!絕對辦不到。是嗎?絕對辦不到的嗎?我不能愛護兇手的女兒嗎?
「是個什麼樣的嬰兒?」
「戶口?要報戶口?」
「那時候應該出生半年的孩子,卻已經是九個月啦。」
開玩笑!「好是好,但再想一個更好的。」
「高大夫,您真會惡作劇。」
「這孩子竟這麼討妳喜歡!」啟造嘆了一口氣。
「嘿,只看到臉就喜歡。」
「因此,我認為可以對人說這孩子早產,七個月就生下來啦。」
「我們看了以後再做決定吧。」夏芝不明白啟造的用意。
「可能比妳更漂亮。」高木衝著垂頭而坐的啟造咧嘴一笑,「啟造,怎麼無精打采的?不願意的話,可以取消。」
「可是,這孩子已經三個月了,人家一看就知道。」
「請在那邊拐彎,開到報時臺附近的源林旅館。」
「叫啟子好嗎?就是取你名字的一個字。」
夏芝不理啟造,逕自對司機吩咐:
「那當然。好,趁現在詳細告訴妳吧。」啟造慌張地看著高木,高木一本正經地說:「父親是醫學博士賴啟造,母親是出名的美人兒夏芝。」
「不,有辦法隱瞞。我自從想收養孩子時,腹部就開始纏布,已經有人問我是不是有喜了?」
夏芝!這孩子是石土水的女兒,與石土水一模一樣的女兒,妳要疼她就請罷。啟造心裡m•hetubook•com•com叫道,但他說:
「我馬上去。」夏芝也耽心啟造改變主意,所以不敢問第二句。
「不!我生的,是我生的,我們既然要收養她,就非把她當做親生的不可。」
啟造看著錶,最後一班車怕搭不上了。
「啊,又笑了。喂,你來看看嘛。」
「好像是三個多月。」
好溫柔!啟造想,溫柔得出奇,這就是母愛嗎?啟造看看夏芝。不,我寧可稱它是自愛。
小麗被殺死那天,夏芝,妳到底和林靖夫幹些什麼?而且還執迷不悟,昨天又再度做出那樣的事!啟造的眼睛像兩隻箭,射到夏芝頸項已褪色的吻痕,默默地站起來。
啟造詫異地把眼睛移到夏芝腹部,她抱著熟睡的嬰兒坐著,看了看嬰兒的臉,又說:
「可是,我想把她當做小麗的替身。」眼淚簌簌沿著夏芝面頰落下來。
「現在小公主要駕臨啦!」從孤兒院回來的高木,一進客廳的門便大聲嚷道。他的口吻宛如嬰兒會獨自走進來,夏芝不覺微笑了。但啟造笑不出來,要來的終於來了!他想,胸部噗噗跳著,覺得心臟像要麻痺了。
「計程車太貴……」
啟造兩手插入風衣口袋,慢慢走著,九月中旬的風有幾分寒意。報時臺的鐘聲隨風傳來,隱約可聞。
夏芝走到高木旁邊探望嬰兒。「啊!好可愛,這對小眉毛真漂亮。」夏芝伸手要抱嬰兒。
「不,要取個新名字,她是我們的孩子嘛。好,現在要給爸爸抱啦。」夏芝把嬰兒遞到啟造面前。
「請妳在休息室等一等,這兩位說不中意時,要還妳們。」保姆返身點點頭。
「澄澄就澄澄好啦。」啟造不耐煩地說。
「好像是要在出生的地方報戶口吧?」
但夏芝不讓步。「不,兩個月後已經十一月中旬,那時天氣寒冷,這孩子不帶出外面。」
隨著敲門聲,一個圓臉護士走進來,接著一個保姆抱著用毛毯裹住的嬰兒,靜靜地走進來。高木熟練地從保姆手中接過嬰兒,那保姆行了一個禮隨即走出客廳。
「我有醫院的工作啊。」啟造看看錶。
「對,不中意的話就算啦。」高木坐在暖氣機上面,點了支香烟。
與高木商量妥當後,啟造立刻打電話給夏芝。他耽心若不立刻打電話,他自己很有可能會改變主意。一個鐘頭後,札幌的電話才與旭川接通。
「現在好像還有一班往旭川的火車。」啟hetubook•com.com造說。
「那麼,太陽的陽,陽子好嗎?我從小時候就很喜歡這名字,光明,親切,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我們叫她澄澄。」
糟糕!啟造想,他瞭解夏芝性格中所隱伏的倔強,但沒想到竟是偏於固執。我自以為可以疼愛石土水的女兒,但我賴啟造的戶口下,卻不允許填入謀殺小麗的兇手的女兒的名字!
「太太,孩子的父母不能查問,不管是誰的孩子,都無關緊要,希望妳認為除了妳以外,沒有第二個母親。」
「是嗎?好,重頭來,父親是大學生,母親是有夫之婦,是個私生女。如何?滿意嗎?」高木開玩笑般地說。
「沒有了,快九點了嘛。」
「到底是誰的孩子?」
「老實說,有原因,妳聽我說吧。」
夏芝頸間的吻痕出現在啟造眼前,妒嫉使他的臉色蒼白。
「什麼?」不會是想與我離婚吧?或許……啟造面前出現了林靖夫的臉。
「當然嘛,高大夫不是說這孩子沒有戶口嗎?我們就做為現在剛出生,馬上報戶口吧。」
「這位是爸爸。很可愛吧?」
「太太,妳肯疼愛她嗎?」
「不過……」
夏芝站在啟造背後,幫著穿上風衣。啟造不答,急急走出房間,看也不看夏芝一眼。
「傻瓜,兩個月以後這孩子已經五個月,誰也看得出來啊。」啟造笑了。
「啟造。」夏芝挪近他身旁,放低聲音。
「三個多月?喂,你來看看,真可愛。」
「對不起,我暫時不回旭川。」
「小麗是小麗,還是另外想個名字才好。」啟造柔聲說,夏芝順從地點點頭。
對一個才見面的嬰兒,會產生母愛嗎?啟造感到費解,同樣是人類,女人的感情卻如此奇妙。
我不是這孩子的父親!啟造內心正這麼叫著,這一對眉毛太像石土水。啟造看著毫不知情的夏芝滿心歡愉地抱著嬰兒,心裡感到很痛快。
「為什麼不回去?討厭我嗎?」
「孤兒院的孩子都有各自的不幸,換言之,都沒有值得誇耀的父母。」
啟造忽然感到非常疲倦,便在床上躺下來。夏芝把服務生送來的茶端到啟造旁邊,微紅著臉說:
「好傻,剛剛見面,怎麼會喜歡不喜歡的?」
「女人從懷孕的時候,就對腹中的孩子產生感情了,男人卻不同,自己的孩子出生後,還不覺得已經做了父親。我從想要收養這孩子時,就覺得她好像是我親自生的。」
「怎https://m.hetubook.com.com麼?」
夏芝歉然說:「是的,我對不起阿徹……不過,這時候他已經睡了,睡了就不會寂寞了。」
這是個戰敗國的社會,可是,我卻沉浸於個人的仇恨和悲哀中,啟造感到幾分慚愧,站起來,舉起飄浮不穩的腳步。他不知道夏芝抵達札幌的時刻,即使知道,也無意到車站迎接她。
高木嘻嘻笑著。「太太,如果不想養的話,可以隨時還給我,妳似乎不會虐待養女,啟造卻叫人不放心。」
啟造依然不動地坐著抽烟,他不敢看石土水的孩子。
「咦,你不覺得這孩子很討人喜歡嗎?」
夏芝無聲地哭著,淚珠一顆連著一顆滾落。
夏芝的話使啟造猛然從床上跳起來。
「可是,我總應該知道她的父母是什麼樣的人啊。」夏芝的口吻像是對兄長撒嬌。
「陽子?不錯,要像太陽一樣光明正大。」只要不是小麗或啟子,管她叫什麼名字?
「可是,已經沒有火車了。」
高木進入手術室後,啟造感到坐立不安,他走出醫院,在橡膠樹下徘徊,枯黃的橡膠樹葉不時飄落下來,天空很低,陰霾不晴。
夏芝走到啟造身旁,啟造膽怯地看了嬰兒的臉,想不到眉目清秀,相當漂亮。啟造想起從報紙上看到的石土水面貌,濃眉寬額,和這嬰兒很相像。那兩道又黑又長的眉毛,簡直不像是三個月的嬰兒該有的,啟造感到很不舒服。
但夏芝的臉毫無疲憊的神情,而顯得若有所思。車子停在旅館門前,啟造焦急地隨著夏芝下車。進入房間後,夏芝堅決地看著啟造。
「幫我找家旅館好嗎?」
「不是叫澄澄什麼的嗎?」
嬰兒的眼睛又圓又亮,活像動物的眼睛,它彷彿看穿了啟造正為「爸爸」的稱呼而不自在的心情。
「那麼,這兩個月之中,阿徹怎麼辦?」啟造原想這麼問,但悶在肚子裡,想到今夜那松樹林旁邊空曠的家裡只剩下阿徹和阿珠兩人,啟造愈發不瞭解夏芝對嬰兒所表示的熱情。不過,啟造約略明白這超乎尋常的感情,是從小麗去世的悲哀和悔恨而來的。
「老實告訴妳這孩子的底細吧。」啟造想這麼說,但接下去怎麼講?
啟造眼前浮現了樹林旁邊的家。
「要是不中意,就還給她們。」高木不放手,惡作劇地說。
啟造嚴厲的表情使夏芝訥訥不敢開口,她低下頭看著嬰兒的臉。
「抱歉抱歉,我可要走囉。」啟造取下衣架hetubook.com•com上的風衣。
「請你記著報戶口。」
「沒想到是這麼可愛的嬰兒。」她說。報上刊著石土水的照片時,她正因神經衰弱而住到療養院,所以沒有看到報紙。即使看到,也絕不會想到懷中的孩子是石土水的女兒。
「跟妳開玩笑的嘛,夏芝,我只是要試探妳,看妳是不是真有意收養她。」
「嗯,有一點。」
「到底怎麼回事?」啟造又看看錶。
啟造痛苦地離開了那裡,覺得回旭川時,小麗似乎會在門前玩耍。然而,在溪畔所看到的小麗屍體,卻清晰地浮上腦海。
「只好搭計程車回去。」
「你真壞,嚇了我一跳。」
不知夏芝會不會中意石土水的女兒?說不定是個活像猴子一樣的嬰兒哩。這麼想著,啟造開始耽憂他的計劃能否實現。一陣風夾著沙塵吹來,衝入他的褲腳管。
從窗口遙遙可見的報時臺,在月光下呈現著青藍色。
「所以我暫時不回旭川,就說是在札幌生的,兩個月以後再回去。」
「當然是收養的,為什麼怕人知道?」啟造怕人知道的,只是這孩子的出生秘密。
「算了,不必抱了,這麼小的東西,掉了怎麼辦?」啟造的手不伸出來。
不知幾時啟造已坐在路旁的長凳上,一個男人揹著大包袱,被太陽曬黑的臉筆直地朝著前面,走過啟造面前,可能是個送米的。接踵而來的是個西裝走了樣的男人,他蹲下去撿起了一個東西,拂了拂,銜入嘴裡,原來是香烟。啟造把視線移開。
我要讓夏芝扶養石土水的女兒!
夏芝的口氣像是說,這樣的事你都不知道?這時啟造才恍然明白,原來夏芝的心房已全部被嬰兒佔據了。
「惡作劇的是那一位。我們孤兒院的規則是不能洩漏孩子的父母,同時父母也不能知道孩子被誰收養。不過,放心好了,這孩子的父母是正常、善良的人。其實凡是人的孩子都一樣,妳大可放心。」高木又對沉默不語的啟造瞪了一眼,「啟造,怎麼啦?收養孩子是喜事啊,怎麼一臉消沉?」
坐在計程車內後,夏芝仍喋喋不休地對著嬰兒講話,啟造想不到她竟這麼喜歡嬰兒。
「啊!你好殘忍,這對孩子太可憐啦。」
「決定叫陽子啦?啊!太好了。」
「可是,總不能隱瞞啊。」
夏芝恨恨地瞪了高木一眼,「來,還給媽媽抱。」她已決心要收養這嬰兒。「啊,笑了。幾個月啦?」
夏芝畏怯地注視著啟造的臉,但旋即和圖書抱起嬰兒,搖搖頭。
「可是,我不想回去。」
「可是……」
「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因為……如果現在把這孩子帶回去,大家馬上就知道是收養的。」
「澄澄?這名字很可愛,不過,我們重新給她取個名字吧?」夏芝轉問啟造。
「不,不過,即使有一千個理由都不還!可不是?陽子。」夏芝堅決地拒絕了啟造,把嘴唇挪到嬰兒額上。
「不來了,您取笑我。」
啟造不容許妻子親吻他和阿徹以外的人,夏芝卻伸長她那嫩白而略嫌瘦長的脖子,吻著嬰兒,這姿態引起啟造揣想著她親吻林靖夫的姿態。
「不,陽子不還給他們,絕不給任何人!」
「不,那是別人取的名字,我不要……嗯,叫她小麗,可以嗎?」
如果知道這孩子是石土水的女兒,夏芝會怎樣?啟造伏在床上點燃香烟,他沒有發覺這思想是做為一個丈夫不應該有的最殘忍的思想。他不覺又把視線移到夏芝雪白頸項,昨天的吻痕已經淡了許多。
對了,還有戶口的問題哩!啟造為自己的糊塗而慌張。
夏芝抵達醫院,是在過了七點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西沉。
「名字倒無所謂,我是想……這孩子還給他們吧。」
啟造覺得夏芝這類似母愛的情感極不合理,也許在這情感中,蘊藏著某種冷酷可怕的情愫。
「不過,又不是我們自己親生的,報什麼戶口?」啟造注視著嬰兒那對與石土水相似的眉毛。
「我們還來得及嘛。」
「到那時候一定還有別的辦法,一定有!請你告訴阿珠和阿徹,我生了一個女孩子。如果這孩子長大後,知道自己是養女,未免可憐,所以我拚著命也要隱瞞。」
「不,我從決定收養時,就很喜歡她了。」
「不過,會有人來祝賀,那時怎麼辦?」
「喂,你想取個什麼名字好?」
本來啟造看到夏芝抱嬰兒,依偎嬰兒的親熱樣子,心裡就老大不高興,幾次忍不住想責問她。「夏芝,妳已經忘了小麗?」但夏芝的眼淚使他吞下了已跳到嘴裡的話。
「總之,為此我起碼兩個月不能回家。」夏芝注視著嬰兒的面孔。
「夏芝,家裡只有阿徹和阿珠兩人,妳難道不覺得阿徹會寂寞嗎?」事實上啟造是想說:妳以後的膳宿費才貴哩!區區計程車費算得了什麼?
「什麼?你怎麼講這種話?」
「小麗?開玩笑!」啟造不禁怒聲嚷道。
「不,最後一班車好像是九點多,我們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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