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動搖
「唔，的確是怪癖性，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壞事。」
「沒有上學就不會自己吃魚？」
「爸爸，真可憐，是嗎？」
「會笑。可不是？」紫藤轉向啟造。
阿珠歉然說著，即登樓到堆物間尋找。好半天仍不見她下來，啟造還坐在殘餚未收的食桌前面的沙發上。
「怎麼搞的？今天老講這些無聊話，想不到您也會講笑話，我似乎應該改變對您的看法。」湯紫藤露出一雙美麗的小腿。
「這個您別問。不過，我先聲明，並不是夏芝託我監視您的。那女孩子好像有點怪。」
那女人不答腔。
這一餐晚飯阿徹終於自己吃魚，自己抽魚刺。
啟造的頭離開枕頭，想坐起來，臉頰觸著女人的頭髮。
啟造身後突然有個年輕女性的聲音，訝異地扭回頭一看，是王瑞琦。瑩瑩發亮的眼睛平視著啟造。
正矇矇矓矓欲睡時，臥房的門被輕輕拉開。
帶著阿徹回臥房睡覺後，湯紫藤重新下樓，對啟造致歉。
「唔，旭川大都在十月二十日過後下，所以再過十天就下雪啦。」
「不必高興，這是夏芝託我的。」湯紫藤粗聲說。她每次做了令別人高興的事，總是表示那不是出自她的心意。啟造瞭解這一點，感激地浮起微笑。
「魚會笑嗎？阿姨。」
「想不到您回來這麼早。」出乎意料之外，是湯紫藤，她穿著黑色套頭羊毛衫，灰色窄裙。
「啊！」王瑞琦的臉紅到耳根。「對不起，我怎麼沒想到？我常常被提醒這個。」
「你不會自己吃魚？」
「湯小姐……」
「不會。」
「林大夫？」大清早就談這話題，好不痛快！啟造加速腳步。
「這………我不清楚。」
「哇！好開心。下雪媽媽就要回來吧？」
「聽說府上添了千金？」王瑞琦的眼睛還稍微濕潤，但她含笑說。
「嗬！昨天上川第一次下雪。」翻開阿徹送來的報紙，啟造說。
「就是那叫石什麼的兇手的女兒，不是被高大夫他們的孤兒院收養了嗎？」
「您瞧，那火焰！」一朵打鐵蹄的紅色火焰，在微暗的店中閃爍。
「那裡，妳並沒有不對，不對的是夏芝，衣服放在哪兒，應該交代一聲。不過，奇怪，或許真的被偷啦！」
啟造想到夏芝，她總是一小塊一小塊地找魚刺，把它抽乾淨，再把魚肉撒在阿徹的飯上，她從不曾像湯紫藤這樣嚴厲地對待過孩和-圖-書子。
啟造走過這些參差不齊的住宅前面，家家戶戶屋簷下，都掛著一串待醃的蘿蔔，這些洗淨的蘿蔔，在秋天的朝陽下反射著白光。
「哈哈哈！」啟造突然高聲大笑。
一雙黑色高跟鞋整齊地擺在那裡，它的主人是誰？王瑞琦嗎？啟造腦中浮起早上紅著眼圈的王瑞琦。這時紙門開了。
「避妊手術也會失敗嘛。不過，您太太是傻瓜，什麼七個月生的啦、很像她啦，擺了一大堆理由，傻得可憐，叫人流淚，我們要不相信她，幫她的腔，未免可憐。」湯紫藤一面斟茶，一面說，「小麗的事，使她打擊很大，她在信上表示，要把嬰兒當做小麗的重生。」
「什麼事？」啟造莫明其妙地問。
「嗯，是寂寞。」
「可是，她動手術………」
她不至於知道收養的是兇手的孩子吧？啟造心裡想，卻自言自語似地說：
「這話是褒獎？是不是要我謝您？什麼不像未婚小姐！好難聽，我還等著出嫁哩。」湯紫藤站起來，「晚安，賴大夫。」她一笑，登上樓。
「還不知道，也許會蓬頭散髮，大哭大吵，也許是不聲不響，一刀送他上天，也許會灑灑脫脫，毫不在乎，反正事到臨頭才會知道。」
「有。」
「咦！妳住在這附近？」
「如果不刺著喉嚨就會吃？」
沒有冬衣，只穿毛線衣也可以過冬，啟造心裡說。一個穿著舊軍服和舊軍鞋的青年，與啟造錯身而過，啟造不禁因擁有四季服裝而感到慚愧。這是一般人都以衣服換米吃的艱苦時代。
王瑞琦追上來，「林大夫說，院長太太已經不能生孩子了。」
「林大夫說………」她遲疑地住了口。
「我知道，我知道，夏芝說是她生的，那就好啦！」
「阿徹，你看過魚笑起來像什麼樣子嗎？」
「…………」
「旭川幾時下雪？」
今年我家沒有醃蘿蔔，啟造想，這條路很寧靜，汽車稀少，一輛載滿白菜的馬車追過啟造，那緩慢的馬蹄聲寂寞地沁入啟造的心湖。
那女人的身體向他擠過來，她穿著白色運動鞋。
「五歲。」
「什麼？」
「是，怕要下雪。」
「不，」王瑞琦的長髮擺動著。「我昨天在朋友家過夜。」
「哦。」啟造盡量以自然的語氣答應。高木是否把真相告訴了hetubook.com.com她？如果是，那麼，夏芝很快就會知道。
「真的嗎？妳都這樣，那夏芝說不定也會在什麼時候做出意想不到的事吧？不，說不定已經做了哩。」啟造假裝開玩笑地說。
「讓阿徹自己吃魚。」
「不知道。」啟造離開王瑞琦。
「對不起。」
「哪個孩子？」
「為什麼不脫掉鞋子？」
「對不起，衣服都是太太收放的……，不過，我去找找看。」
「我認為世界上可能有一、二個這種人。」
「妳走路的時候別靠得太近。」
夏芝一向整齊清潔，家裡的東西都收拾得整整齊齊，即使偶爾停電，她亦能在黑暗中找出所要的東西，由於她的潔癖，一切東西都由她自己收放，尤其是衣類，從不曾假借阿珠的手。像今天這樣的事，過去從未發生，因此，啟造倍覺不快。
「想不到她在札幌生了孩子。」
「太太不在家很無聊吧？——您臉上這麼寫著。」
「因為它在燃燒吧？燃燒的東西很快就變成灰燼，變成白煙，然後就無蹤無影了，所以它才這麼美麗？」王瑞琦自言自語地說著，又挪近啟造。啟造馬上向右邊移開一步。
「可不是？」於是啟造把王瑞琦倚著別人走路的癖性，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紫藤。
「不會吧？今天才十月十六日，不過，妳給我找件冬衣吧。」
「那孩子不知養得怎樣？」
「阿徹，我教你，你不要亂嚼，把魚輕輕夾在舌尖，就知道有沒有刺。」紫藤故意夾起一塊有刺的魚，塞入阿徹嘴內。「有刺嗎？」
「阿徹才可憐呢。」
啟造比平時離家的時間晚了一些，外面也倒不十分冷，但有一種被遺棄的悲涼味道。穿好鞋，正要走出大門時，阿珠才慌慌張張趕來說已經找到了，但犧牲了早餐要檢查肝臟的患者在醫院等候著，啟造即以身上的秋衣走出家裡。
「我才不至於那麼糊塗哩，我還算有幾分自知之明。」
啞子吃黃蓮，有苦難言！啟造苦笑著，只好徒步上班。寬闊的道路那邊，是高大的松樹林，另一邊是參差不齊的木造住宅。
「管什麼閒事？」
「妹妹從肚臍砰！跳出來吧？」
「咦？這雙皮鞋是誰的？」
「啊！好美。」她正站在一家鐵蹄店前面，那裡有數隻馬蹄，店裡沒有人。
「把鞋子脫掉嘛。」
「要是我，絕對不能。自己的孩子被殺死，卻要ｈｅtｕｂook.ｃｏｍ.cｏｍ收養兇手的孩子，疼愛那孩子，這怎麼辦得到？如果人類能夠這麼做，這世界應該更理想才對。」
「怎麼啦？」
「嗯。」
巴士站杳無人影，顯然巴士剛開走，下一班車是在一小時後。
「當然對不起。我不但『也有』這經驗，而且經常被男人迷得輕飄飄地，忘了自己哩。與其跟聰明的女人講話，寧可陪留過級的男人談天，所以什麼時候會做出怎樣的事是沒法預料的啊！」
「下雪？上川在哪兒？」
「是的。」
「為什麼？」
「院長，您早。」
「是嗎？」
「我自己是男人，所以男人對女人的感情雖然瞭解，女人對男人的感情卻不瞭解。湯小姐，妳是不是也有被男人迷得飄飄然的經驗？」
湯紫藤拿到嘴前的茶杯一頓：「您不會收養她的，賴大夫。」
「我不相信人會那麼偉大，自己的孩子都難於養育，難於使他們滿意，怎麼能夠收養兇手的孩子？我對人類的估價不像您那麼高。」
這時林靖夫有一次對啟造說的「王瑞琦迷戀著院長」這句話，突然掠過啟造的心。
「嗯。」
無聊的問題！啟造逕自走開。
「好疼，是嗎？媽媽真可憐。」
湯紫藤走到沙發前面坐下。「那裡，是您健忘——我要打網球嘛。」
「湯小姐，妳很老成，是不是因為妳是舞蹈教師的緣故？看起來不像未婚小姐。」
「嗬，嚇了我一跳。」啟造走進起居室。
「院長，火焰是……」
「想起來了，離開學校以後妳就很少穿洋裝啦，今天是第一次吧？」穿洋裝的湯紫藤與和服姿態判若兩人。「總之歡迎妳光臨。」
「真的？阿姨。」阿徹高興之餘，離開紫藤，在榻榻米上翻滾。
「養是養了，只不知會養成怎樣的孩子？」
「真怪，找不到冬衣。」
「事到臨頭才會知道，不錯，的確如此。」啟造覺得深具同感。在夏芝移情林靖夫以前，我是個寬容、溫柔的丈夫，但現在不同了。
「不，我是王瑞琦。」
「是的。」
「什麼我『也有』？這是什麼意思？」湯紫藤含笑吐著烟霧。
「今天早上，您不是和一個長頭髮的女孩一塊兒走路嗎？」
「把它輕輕抽出來。」
吃晚飯時，阿珠把一盤除去魚刺的魚肉擺在阿徹面前，湯紫藤問：
那女人仍舊www.hetubook.com.com不開口，啟造不忍心地伸手摟住她，那女人卻變成了夏芝。
「我想都不會想。」
「…………」
「妳的洋裝啊！第一次看到妳穿洋裝。」
王瑞琦不答腔。不知幾時她又緊靠著啟造肩膀走著。
吃過早餐，啟造說：「阿珠，今天好像冷多了。」
「對不起，我太多管閒事。」
「什麼事嚇了您？」
王瑞琦和啟造並肩走了幾步，忽然停腳說：
「妳依然詞鋒犀利，看這情形，如果妳未來的丈夫移情別戀，妳不會干休吧？」
「嬰兒的事………」啟造重新提起，但湯紫藤立刻阻止他。
「是。」王瑞琦的牙齒像一粒粒編排整齊的潔白貝殼。
「嘿！看您馬上滿臉得意！」她輕輕瞪了啟造一眼。
上床後，啟造覺得很累，很快就迷糊入睡。
王瑞琦跟在啟造背後，默默地走了一會兒，啟造有些過意不去。
「怪事。」啟造神經質地剔著牙，一肚子氣。
湯紫藤大聲笑起來，啟造覺得這天的電燈比往日亮得多，這個家已經好久不像個家了，他想，但總覺得不大自在，這是為什麼？哦，對了，夏芝的位置坐著湯紫藤。就是這一點不對勁。湯紫藤熱鬧地談笑著，維持著愉快的空氣。
「妳在哪兒看到的？」
「那裡，應該謝謝妳哩，夏芝太寵愛孩子。」
拉開前門，無人出迎。夏芝不在家已經一個月，啟造仍改不了老習慣，對回家沒有人迎接感到愁悶。阿珠大都在廚房，她也沒有出來迎接主人的必要，阿徹則因夏芝不在，無伴可玩，總是在外面玩到天黑才回來。
「找不到？」
啟造覺得正如被當頭一棒。
「五隻放冬衣的箱子都是空的，不會是被偷走了吧？」
「是。」阿珠答應著，但沒有把握地說：「請問……冬衣箱是放在堆物間，還是在衣櫥上面？」
紫藤低下臉彈烟灰，似乎充耳不聞的樣子。這時阿徹從外面回來，看到穿羊毛衫的紫藤，一時楞楞地看著她，但馬上奔過去，抓起她的手，倚在她的膝上。紫藤說：「今夜阿姨在這兒睡覺好嗎？」
「我不知道，妳也不知道嗎？」
「是嗎？但總不能說絕對不能收養吧？」
原來是指王瑞琦，啟造不覺苦笑了。
湯紫藤忽問：「哦，那孩子怎麼啦？」
「我還沒有上學。」
說不定湯紫藤也知道夏芝不貞的事！啟造想，他覺得紫藤有意閃避他的話題。
「你不必跟hetubook.com.com在我後頭嘛，只要別靠得太近就好啦。」回過頭，看到王瑞琦眼圈紅紅的，啟造不自在地問：「怎麼啦？」
「嗯，不過，我害怕。」
啟造抬頭看看掛鐘，耽心著上班時間，阿珠終於進來了。
「芭蕉先生不是有句詩『春去鳥泣魚流淚』嗎？魚既然會哭，當然也會笑。」
「是嗎？我倒認為像妳這樣的人會收養她的。」
「魚刺會刺著喉嚨。」
「為什麼？我的肚子不疼嘛。」
「媽媽不在，阿徹很寂寞。」
啟造放下一顆心。「要是妳，會嗎？」
「大清早？」
「阿徹，你幾歲啦？」
「啊，對不起。」
「大清早不可以和女孩子親熱地散步。」湯紫藤的眼睛含著笑意。
「我們去過層雲峽吧？你還記得有大浴池的地方嗎？就在那附近的一個城鎮。」
「哦，妳要在這裡過夜？」啟造也愉快地說。
走到市區，雜貨店、食品店、餐館、五金行、藥局、市場等，在路兩旁低矮的屋簷下，櫛比鱗次地排列著，這裡也有鐵蹄店。行人逐漸增加。
「火焰為什麼美麗？」王瑞琦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鐵蹄店的火焰，從她的綠色風衣領口，露出了白色毛線衣。
「母親總有母親的教導方法，這一點應該瞭解。」紫藤稍微懊悔地說，然後直爽地加一句：「不過，今天我還要管一件閒事。」
「妳去探望林大夫的病？」啟造想起曾經看到王瑞琦和林靖夫單獨在醫院的藥局，他想：野貓般的女人！
「院長，火焰為什麼是美麗的？」王瑞琦追上來，靠著啟造的肩。她腳上的白色運動鞋沒有腳步聲。
「不，衣櫥裡只有秋衣。」
「我也不清楚。」啟造說，然後佯裝開玩笑的口吻：「真該收養那孩子。」
「不會吧！可能是放在衣櫥裡面。」
「王小姐！」
啟造忽然想起王瑞琦從林靖夫那兒聽來的話，夏芝的避妊手術，醫院裡也有人知道，那麼儘管強調是自己所生的，人家也不會相信，湯紫藤當然也知道，怪不得剛才提到生孩子的事時，她佯裝聽不見，啟造明白那是她對他的好意，不覺臉上一陣紅，很不好意思。
「媽媽生妹妹，肚子疼吧？」
「爸爸，報紙。」阿徹倚到啟造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