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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媽媽，不是我一個人撿的，哥哥也撿啦，不是嗎？哥哥。」

記得是阿徹二年級的時候，那天是十月二十七日，陽子三歲的生日。晚飯後，夏芝帶著陽子進入浴室，這時阿徹推開浴室的門進來。

「幸好兩個孩子很和好。」

雖然如此，啟造仍無意摸摸陽子的頭，稱讚一句：「陽子，妳好聰明。」

時間雖然過了七年，啟造卻沒有忘記林靖夫和夏芝的事，只不過是回憶的次數減少而已。很久以前的往事，啟造仍能夠清清楚楚地回憶，有時甚至覺得比當時更深刻。也許啟造具有保持往事永遠鮮明的某種東西吧。

「陽子自己洗。」阿徹說，「哥哥長大要娶陽子做新娘。」

寬大的旅館靜悄悄地，對面那一棟似乎有團體旅客，但那邊的聲音騷擾不到夏芝。

「嗯，這樣，」陽子在阿徹面前比著三隻手指，「哥哥幾歲？」

「啊？」夏芝的腳被地面上的榆樹根絆了一交。

「…………」

凝望著遊艇，落入回憶之中的啟造，這時才返回自我。

陽子還不到三歲的時候，有一次她坐在夏芝膝上，大聲朗讀著圖畫故事，那是夏芝給她讀過許多次的圖畫本，因此，夏芝不在意地聽著。忽然陽子問：

「唉！我應該怎麼說你才會瞭解？」

「是嗎？」啟造不為所動。

「累了，我們回旅館洗澡。」

夏芝注視著啟造鐵青的面孔，覺得丈夫的態度異常。

「爸爸，上班啦。」

「媽媽要不要去撿？」陽子天真地伸手拉著夏芝。

「長大以後你就會懂。」

「ㄊㄨ」

聽到夏芝的話，阿徹才哇地哭了。

「嗯。」阿徹微微一皺眉，看著啟造。阿徹從小就有皺眉的習慣。

夏芝臉色沉鬱，「可以把孩子們帶到療養院嗎？」

「我還要坐一次遊艇。」阿徹餘興未盡。

「這個字呢？」夏芝的聲音興奮。

「沒有能力的孩子要鼓勵他。貧窮人家的孩子，往往比富家子弟更具獨立心，這一點必需模仿。對軟弱的孩子要格外和氣，這是應該的啊。」

「那插入一個成績壞的學生怎麼行？」

「爸爸，媽媽，看！我們撿了這麼多貝殼。」陽子把白手絹包著的一包貝殼攤開給啟造和https://www.hetubook.com.com夏芝看。

「好，明白了，不論哪種人都不要拒絕，要重視每一個人，是嗎？那麼，你願意多重視一下陽子吧？」夏芝冷笑了一聲。

夏芝時常覺得陽子是她在寒冷的月夜生產的，這可能是因為小麗是在冬天出生的緣故吧。阿徹的話使夏芝覺得數年後，長大成人的他，可能會對她提出相同的要求。夏芝一直把陽子視為她的親生女兒，不過，如果阿徹娶陽子為妻，她認為也並不壞。

夏芝最信賴的人還是啟造，這與其說是對啟造的愛情，毋寧說是一種利己主義。不過，夏芝相信這就是愛情。

「媽媽，這個字是讀『ㄒㄧㄠˋ』嗎？」

「也好。」

「ㄅㄞˊ」

「當然是的，那裡很少貧窮人家的孩子……」

啟造言盡詞窮，默然不能置答。

「可是，又冷啦。」

然而，對於陽子卻有著非擔負不可的責任，不得不被人收為養女的命運，引起夏芝的同情。而且陽子被責罵時，從不會說「我討厭媽媽」而跑出去。在外面玩耍時，陽子的聲音總是比任何孩子來得開朗、愉快。

「陽子，我們現在去撿落葉好嗎？」阿徹的個子已經超過啟造的肩，但聲音仍清嫩，是個十二歲少年。

「是嗎？那麼，我們還是應該上神樂小學。」啟造不答應夏芝的建議。

「別跑嘛。」

夏芝含著笑看著浸在浴池中的兩個孩子，一面把香皂抹在自己身上。

夏芝錯愕地看著啟造，「你這人多冷淡！我寧可跟你分手，也不願意離開陽子。」夏芝的話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成分。

挨了打的阿徹怔怔地望著啟造，一時間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挨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陽子，妳會認字啦？」夏芝驚訝地指著圖畫本問：「這個字怎麼讀？」

啟造的語調為什麼如此激動？夏芝大惑不解，雖然當做兄妹養育他們，但即使發生了萬一，也不必如此慌張激怒啊。

「唔。」啟造並不堅持他的提議。

「八歲。」

「啊！真多，陽子好會撿。」

「嗯，可是，我還想坐。」阿徹嘟著嘴。

「何必捨近求遠？上神樂小學就好啦。」

「我的新娘是陽子https://m.hetubook.com.com。」洗完澡後，阿徹天真而得意地對啟造說。

「真不湊巧。」啟造苦笑著。

她的動作常惹得大家發笑。

「我也要洗澡。」

現在阿徹和陽子在夏芝心中的份量重於林靖夫。

「陽子，妳今天三歲了，是嗎？」

「這種事非得在孩子的時候教明白不可，聽著！阿徹，陽子是妹妹，無論怎樣都不能做你的新娘。」

「好。」陽子順從地伸出白胖小手，摟著阿徹的頸項。

「陽子，哥哥抱妳。」阿徹說。

不知怎麼，阿徹總是順從陽子的話，這使得啟造很氣惱。兩個孩子手牽著手跑了，啟造和夏芝也開始走。

陽子比一般小孩學話學得早，而且很快就會講得很準確和完整。

「媽媽有點累。」夏芝對啟造使了一下眼色。

「昨天高木來，說他接受氣胸治療，很痛苦。這是把空氣打入肋膜腔，使肺受到壓迫，確實很痛苦。」

「可是，你剛才只是冷淡地看了一下陽子的貝殼。」

陽子不知幾時已熟記了這麼多字，夏芝情不自禁地用力抱著陽子，臉頰摩擦著她的臉頰，一面對啟造說：

真像置身於深山中！夏芝想，她覺得非常滿足，醫院的經營已經相當順利，沒有任何煩惱。

「嗯。」啟造的眼睛追逐著揚起白浪行駛的遊艇，他的前額比七年前略微高了些，也略微胖了些。

「孩子們不進入病室就不要緊，妳也應該去探一次病才對。」

「啟造，陽子會認字！」

「啊！你怎麼可以打孩子？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值得發這麼大脾氣……」

啟造只瞥了一眼陽子手中的貝殼，就轉臉俯望著湖水。

「…………」

那時候的阿徹比一般同年的孩子瘦小和天真。

「回旅館嗎？」夏芝說。

不知怎麼，凡是關於陽子的事，夏芝的意見總是特別多，而且特別起勁。

夏芝坐在露臺欄杆旁邊，眺望著湖水，忽然憶起四、五年前的事。

「你不是已經坐了兩次嗎？」

「嘿，嗬，嘿嗬，小馬，小小馬。」

「不論哪種人都不要拒絕，重視每一個人——這就是教育的根本。好像有人說過：不重視人https://m.hetubook.com.com，就是罪惡的根源。有各色各樣的孩子就讀的學校有什麼不好？大學也一樣，越是所謂名門，優越感愈強，結果只有越瞧不起人而已。」

從遊艇停靠站傳來播音員的聲音，遊艇要起駛了。

「我是說陽子，已經七歲啦。」

「坐汽車坐累了，頭昏沉沉的。」

為了陽子的上學問題，啟造和夏芝的意見衝突，兩人爭執了一番，啟造主張讓陽子進入附近的神樂小學，夏芝卻堅持讓她就讀旭川藝專附屬小學。

「好哇，我要夾起來。」陽子說著，拔腿就跑，動作敏捷，像一個跳躍的皮球。

起初，夏芝是把陽子當做小麗的替身而收養了她，但漸漸地，覺得如果小麗仍活著，可能沒有陽子這麼討人疼愛。小麗的最後一句話：「我討厭媽媽，討厭林大夫，誰也不跟小麗玩」偶爾掠過夏芝的心，她便猛然打個噤，對夏芝而言，再也沒有任何言詞比這句話更尖銳鋒利的。每次憶起小麗，悲哀的成分勝過懷念，於是便迷失於傷心、痛苦、酸楚之中。

夏芝對林靖夫的感情，不過是一時的迷惑而已，夏芝不至於執愛已經離開她生活圈子的人。人家愛我，我當然也要愛人家——夏芝具有這種單純的性格。對林靖夫的記憶總是連結著小麗的死，因此她從不曾暗自思念他。

「又過了四年了！」坐在旅館露臺，回憶著四年前往事的夏芝，感慨地自語著。

「媽媽，好一點了嗎？」

當啟造告訴她林靖夫將死的消息時，她只感到單純的驚駭，沒有任何迫切的感情。林靖夫到洞爺療養院養病以來已經七年，夏芝的全部精神完全貫注於阿徹和陽子身上。

「我們叫部計程車，現在就去洞爺看他如何？」

「關於上學的事也……」夏芝突然住了口。

「呀！」

「爸爸，回來啦。」

「…………」

賴啟造一家人，這天是到支笏湖來度假。

啟造答非所問地突然說：「林大夫大概快死啦。」

「阿徹，你不是跟爸爸一塊洗過了嗎？」夏芝奇怪地問。

「胡說！」啟造拍地打了阿徹一個耳光。過去啟造從沒有打過孩子。

「哥哥，我們到浴室游泳好嗎？」

「陽子的動作真輕巧。」夏芝的m•heｔｕｂｏｏｋ•ｃｏｍ.com容貌與七年前沒有多大改變，只是講話的語氣和態度沉著了許多。

「好，陽子要做新娘。」陽子天真地回答。

「不要，陽子是我的新娘！」阿徹哭喪著臉。

七年來夏芝早已看慣了陽子的眼睛，但她每天至少有那麼一次在心裡自問：這是一對什麼眼睛？陽子的眼睛像一對燃燒的火燄，深邃而吸人。

夏芝注視著啟造盛怒的臉，卻看不見啟造的心。

「我想，你還是一個人去探望林大夫吧，阿徹會暈車。」

這時啟造心中正在想：假使阿徹發現他和陽子並非同胞兄妹，而發生戀愛時怎麼辦？萬一發現了陽子的父親是誰時怎麼辦？想不到竟演變成這麼糟糕的事態，但無論如何我絕不答應，因此，非視陽子為親生女不可。

「啟造，你好像還不能做陽子的爸爸。」

啟造從不摸一下陽子的頭，陽子卻不耿耿於懷，也不畏懼。陽子對人不畏懼，對狗、貓等動物也不畏懼，她常騎在鄰居一隻大狗的背上，嘴裡唱著：

回到旅館，阿徹和陽子已在旅館前面玩著石頭，等候他們。進入房間時，一盆暖洋洋的火爐迎接著他們。

啟造的眼睛仍留在報紙上，露出厭惡的表情。

「時間過得真快！」

「媽媽今天不洗澡。」一進房，夏芝便說。

「阿徹，要永遠記著挨打的事，永遠記牢！」

「不，附屬小學的設備完整，學生的成績也優良。」

「小麗和阿徹在這個年齡都不認識字，我認為上學以後或者要上學的時候認字就可以啦。」

「為什麼？」

「媽媽不去了，已經夠多啦。」

「為什麼？」阿徹和陽子從兩邊擁著夏芝。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是陽子。

自從收養了陽子以來，啟造一直努力疼愛陽子，但他抱都不願意抱一下陽子，在心理上，無法接受她。他想：陽子是石土水的女兒，所以我更需要疼愛她。他也認為這是他終生的任務，然而，愈是這樣想愈不願抱陽子。

「我告訴妳，我希望孩子就讀有貧窮人家的孩子、有成績不好的孩子上學的學校。今日的日本有各式各樣的孩子，能夠結交各種孩子，是一件重要的事。」

「什麼？」啟造從剛才一直眺望著對岸一片紅葉的山岳，山頂上宛如戴著頭和*圖*書盔，圓圓地，姿態壯美，一朵白雲浴著秋陽，白光閃閃。

「天氣轉陰啦。」

啟造故意以開玩笑的口吻說：「是嗎？我覺得我是個標準的父親哩。」

「唔，我也正在想著這事。」

聽到遠處陽子愉快的呼喚聲，夏芝扭頭望去，穿著白色毛線衣，黑短褲的阿徹，和穿著奶黃色毛線衣，褐色裙子的陽子，朝這邊跑過來。

夏芝突然一驚，停下洗澡的手。

「啊，好累。」陽子一面喘著氣，一面抓著夏芝的手。

「我喜歡那樣的孩子，那才是正常。」

「媽……媽！」

她每天被夏芝抱著，送啟造出門，迎接啟造回家。然而，這發音清晰，語調可愛的話，卻刺|激著啟造的神經。他常常對自己說：今天我要抱一下陽子，摸摸她的頭。然後回到家裡，一看到陽子，就忍不住皺起眉頭。陽子對啟造卻毫無芥蒂，天真無邪，已經是小學一年級的現在，依舊每天送啟造上下班，她似乎是天生具有把他人的惡意視為善意的本性。

剛才清澈的湖水也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略微呈出鐵灰色。看到他們兩人站起來，阿徹和陽子便跑過來。

「好可怕！」

「什麼？」正在收聽廣播的啟造關掉開關，眼睛嚴肅，改變聲調說：「阿徹你已經二年級了，好好聽著，陽子是你的妹妹，妹妹絕對不能做妻子。」

夏芝微笑著點點頭，抱起跑過來的陽子。剛洗過澡的陽子體香沁入夏芝鼻孔，她輕輕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濃而美，夏芝相信目前的幸福會永遠保持下去。

高木已經三十八歲了，但還不結婚，啟造多少有些羨慕獨身的高木。

阿徹和陽子順從地被啟造帶出房間。

想起林靖夫便聯想到王瑞琦，她為什麼還不結婚？不過，事實上獨身的不僅王瑞琦而已，高木和湯紫藤至今仍獨身。湯紫藤得到了一筆龐大的遺產，單單不動產已非常可觀，加上教授跳舞的收入，人們都不懷疑她為什麼遲遲不結婚。

啟造和夏芝併肩坐在湖岸高臺的涼亭，湖面倒映著蔚藍的天空，清澄美麗。

「可是，教育最重要的是環境，有熱心的老師，成績優良的同學，自然而然會變成好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