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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點

作者:三浦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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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盛裝

二十 盛裝

「嗯。」阿徹仍不開口。
「那為什麼要藏?」啟造稍為嚴厲地說,阿徹不情願地拉開抽屜。「哦,作文簿,這有什麼可藏的?」
看完阿徹的作文,啟造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他的少年時代只是上學、做功課、游泳、看小說等。過得很單純、至少他的生活中,並沒有「一個妹妹被人謀殺」「另一個妹妹是收養的」等等複雜的陰影。
啟造看著夏芝,近來她的皮膚意外地柔嫩,啟造覺得有些驚異,但他想:也許這是春天的緣故。他當然想不到夏芝為了與林靖夫重逢,而每天細心地按摩。啟造注視著夏芝那細嫩得使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的皮膚,很不情願讓她與林靖夫重逢。不過,另方面他想親眼看看夏芝和林靖夫重逢那一剎那的情景。
阿徹瞥了啟造一眼,「不要在這裡看。」
想到這裡,我的眼前就出現一張長著毛蟲一樣的眉毛,眼睛兇惡的臉。小麗的臉我已忘了,佛龕前面有小麗的照片,但我盡量不看,有時看一眼,覺得不大像小麗。
「因為媽媽好像喜歡欺負陽子嘛。」阿徹露出沉思的臉。
「是誰殺小麗的?兇手捉到了嗎?判死刑吧?為什麼要殺小麗這樣小的孩子?兇手是什麼樣子的?」
「謝謝大家。」這聲音確實是林靖夫的,可是那浮腫的臉部輪廓,與從前判若兩人。一眼看去,有一種微胖的印象,七年半生活的疲憊漂浮於那張浮腫的臉上。
醫院的車子載走了一行人,留下夏芝失神地站在那裡。車子消失後,夏芝突然身心俱疲,茫然若失。這時候如果是男人,可能將借酒澆愁吧,四月的風捲起衣襟,吹拂而過。
「忌日好熱鬧,好好玩。」
我只有一個妹妹,本來有兩個,假使活著,現在是三年級或四年級,她的名字是賴小麗。
我說。陽子臉色蒼白。爸爸媽媽從未講過小麗被殺的事,陽子以前都不知道。看到陽子臉色很難看,我後悔,但那是真的事,沒有辦法。
陽子才一年級,所以還不懂事。被人謀殺的妹妹實在可憐,所以我要加倍疼愛陽子來補償死去的妹妹。完。
「春天啦!」啟造喃喃自語,下雪的季節是聽不見鄰人鈴聲的。
這樣想著,啟造不禁同情起陽子來。如果我沒有收養她,她將和-圖-書在怎樣的家庭生活!
陽子剛好翻開一頁。「什麼?」
「我要去洗澡。」夏芝說著,走出房間。
啟造看了夏芝一眼沒有講話,站在一旁的護士長對夏芝行注目禮,夏芝走近去與她交談,她默默地微笑著,是個沉默、令人好感的人。
「沒有。」
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七)七月二十一日小麗死了,去年的七月二十一日家裡來了很多客人,很熱鬧。孩子和大人都喝酒,吃好東西,很快樂。人死的日子是快樂的嗎?我覺得很奇怪。妹妹陽子開心地說:
陽子的事,靖夫的事,我都希望逃避!
「好。」啟造走出房間。
「啊,辛苦了,勞動妳的大駕……」
夏芝所期待的並不是這臃腫微胖的男人,她揣想過無數次的重逢場面,都不是這樣,那是更富於詩意,更戲劇化的一幕。
「是嗎?我並不那樣想,遊藝會的時候不給陽子做相同的衣服……」
「啊!真的。」她抬頭看看掛鐘,甜甜一笑。啟造頗喜歡她的溫順。「媽媽呢?」
阿徹對中學的新教科書趣味濃厚,近來天天躲在自己的房間用功。陽子在起居室,沉迷於童話書本。四周寂靜無聲,不知誰家的門鈴聲隱約可聞。
「媽媽可能剛好不舒服。」
但陽子一本正經地說:「會重生,一百年以後就重生。」
啟造登上樓。
啟造的話出乎夏芝的意料之外,她一時不知所措,伸手按著嘴巴,佯裝打哈欠,她的樣子彷彿是對林靖夫的婚姻不感興趣。
我期待地想奉獻身與心的男人就是他嗎?失望的神色清清楚楚地流露於夏芝眼睛,她的態度一變而為冷若冰霜。這一切變化全部攝入啟造眼中。
啟造站起來。「陽子!」
「明天是星期日,我和總務課長及護士長三個人去接他。」
「旭川到啦,旭川到啦。」播音器流出有節奏的聲音,火車也逐漸減速,終於停止。
啟造當然想像不到夏芝已經知悉了真相,他認為萬一夏芝發現了陽子的出生,她絕不會容許陽子繼續留在家裡,同時會責問啟造,總之,不可能維持如此平穩的日子。啟造相信阿徹的態度,只不過是神經質的少年特有的態度而已和-圖-書
「媽媽怎樣哭啦?」陽子問。
也許這將成為無法挽回的錯誤,啟造想著,更急於要親眼看到夏芝和林靖夫重逢的情景。這慾念強烈地從心底湧上來,流露於臉上。夏芝看到啟造臉上的神色,不禁洋洋得意地揣想著與林靖夫重逢的情景。林大夫一定會為我的美而大吃一驚。
「從內到外都是新的……」夏芝自我嘲笑著,望望茫茫人海,不知何處是歸程?
「傻瓜!人死了,燒成灰後,不會重生啦。」我說。
啟造翻開目錄看了看,「游泳」「滑雪」「畫圖時間」「我是六年生」等題目之中,「被謀殺的妹妹」幾個字跳入啟造眼中。
「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到市政府去看戶口,要是收養的,一定有註明。」
「…………」
「想起來還是會傷心,小麗是在樹林那邊的河畔被壞人殺死的,所以更傷心。」
「在用功?」
「沒什麼。」
「是嗎?別人的話比爸爸的話更可靠?」
「這些花要送給小麗姊姊。」她說,我們兩人便在林中用小石頭造墓牌,這舉動很孩子氣,但陽子已採花來,我只好幫她造。陽子合著掌禱告了很久,我問她:
夏芝從內衣到外面的衣服,一身上上下下都是新的,那是她為了林靖夫的復職,而悄悄預備的,連腳上的襪子也是新的。這就是夏芝對林靖夫的一片心意,做為賴啟造妻子不可原諒的心意,她卻把這不可原諒的心意藏在新衣服之內,在火車站前面走出計程車。
「這一點暫且不說,遊藝會媽媽也不去看,人家湯阿姨都去啦。」進入中學後,阿徹講話的口吻已像個大人。
陽子沿著走廊走去,她在浴室外面不知對夏芝說了什麼?顯然是道晚安。
隨著汽笛聲,火車轟隆地進站。
「你說什麼?阿徹。」
「因為小麗死了,媽媽很傷心。」
夏芝那一身啟造不曾見過的新衣服使他不安,那沉靜的葡萄紫和服及雪白的空花披肩,襯托出夏芝柔媚典雅的美,使周圍的人都黯然失色,許多人偷偷地對她投射羨慕和妒嫉的眼光。
啟造難得進入阿徹的房間,因此阿徹不解地返回頭。
「可能來,他很關心林大夫,他說過些時候要給林大夫找個對象。」
假使八年前夏芝和靖夫沒有趕小和_圖_書麗出去,小麗就可以避免惡運,不會碰到石土水,那麼,陽子現在就和親生父親在一塊生活吧!一切事的起因,還是繫在夏芝和林靖夫身上。
夏芝的眼睛接觸著高木背後那臃腫的男人時,幾乎「啊!」地驚叫起來。他就是林靖夫!不是從前那修長、英俊的林靖夫。
四月,阿徹是中學一年級,陽子是小學二年級。
夏芝的手提包緊緊抱於胸前,眼睛注視著陸續下車的乘客。
「好的。」夏芝的聲調自然,啟造安心了些。
「才七點半嘛,現在睡覺還太早。」啟造說。
「I am a boy,I am a girl。」
「什麼事?爸爸。」
「那裡,那裡。」夏芝自然地敷衍著,內心卻想:哼!看你滿臉爽直,你究竟和啟造策謀了什麼?明知陽子是石土水的女兒,卻把她遞到我手裡的就是你!
「高大夫也要來嗎?」
「哦。」
「不,媽媽說那是店員忘記的。」
「六年級的作文簿?」
「哦,那我去睡了,晚安,爸爸。」
「希望小麗姊姊早一點重生,跟我們一道玩。」
「辛苦您了。」夏芝畢恭畢敬地彎腰行禮。
「啟程的時候受了涼,有點傷風。」林靖夫客氣地跟啟造招呼後,走到夏芝旁邊,滿臉堆著笑容。但夏芝的態度客氣而冷淡。
陽子採來露草花和荷蘭蓮花。
「啊,看見了!看見啦!」
「所以我要加倍疼愛陽子來補償死去的妹妹。」阿徹這句話穿過啟造心頭。不錯,我明知陽子是石水土的女兒,但如果我、夏芝、阿徹都能夠真心疼愛陽子,一定會很美滿。
「妳也來迎接他吧?」
我坐在樹林一株樹下,想小麗和兇手,陽子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想到小麗死時不知怎樣害怕,我的心一直跳。人死了到哪兒去?天國嗎?真的有天國和地獄嗎?有一次祭神日時,我看到地獄圖。
「妳禱告什麼?」
「今天高木打電話來,他說林大夫明天下午二時五十分抵達旭川。」
「呀!辛苦諸位。」高木大聲說。
媽媽突然哭起來,我覺得很奇怪,帶陽子到外面玩。
「嗯。」
啟造忽然覺得明天要回旭川的林靖夫令他不安,他有一種不吉利的預感。我為什麼要答應靖夫復職?只是為了不使高木對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失望,我竟做了這樁傻事!現在看了阿徹的作文後,啟造後悔不該收養陽子,林靖夫復職的事也是失措,他覺得自己愚蠢得可憐。
「你的身體好嗎?」啟造愉快地問候林靖夫,他的情緒舒爽得出奇。
昨天是旭川的祭神日,陽子以為是忌日,媽媽說:
「在洗澡。」
夏芝在洗澡時,腦中想著什麼?啟造覺得現在夏芝的心房整個被林靖夫佔據了。難道沒有逃避目前這種生活的方法?啟造的視線再度落在阿徹的作文簿上。
「遊藝會時,我班上一個女生說陽子是收養的。」
小麗是我五歲時被殺死的,她是三歲,那時的事我已不大記得,只記得大家都在河畔哭。
「那是什麼書?」
回到書房,啟造屏著氣,開始看阿徹所作的「被謀殺的妹妹」這篇文章:
阿徹不理會啟造的感慨,突然說:「爸爸,我近來討厭媽媽。」
高木側著高大的軀體,彷彿被人群推送著擠出收票口。林大夫呢?夏芝掃視著周圍,但沒有林靖夫的影子。
啟造在書房門前佇足,傾聽阿徹唸英文的聲音。他的心中回溯著二十餘年前,自己少年時代的往事。第一次翻開那封面堅硬,書頁雪白的英文課本時的喜悅心情,鮮明一如昨日。現在阿徹所住的房間,就是啟造當年的房間。啟造情不自禁地推開阿徹房間的門。
「陽子!妳還不睡嗎?」
「沒什麼,剛剛聽到你在唸英文,使我想起往事,爸爸從前也是住這個房間。」啟造懷念地環視房內。
我不喜歡想小麗被殺的事,但現在我是六年級,最高年級了,所以我要慢慢想一想。
「陽子,今天不是忌日。」
夏芝朝著總務課長指示的方向望去,高木揚著手笑著,但看不見林靖夫。
夏芝低著頭斟茶,看不見她的臉色。
要想的事太多,我希望早一點長大。
「啊,我以為你在樓上。」
夏芝在啟造面前對陽子非常溫和,陽子一翻開童話本,就沉醉於童話故事中,聽不見旁邊的人講話。夏芝明知如此,心裡仍不免焦急得不到陽子的反應。
啟造和總務課長已經在那裡談著話,看到夏芝時,總務課長略微跛著足走過來。他的腳據說是天生的,不過相貌平凡的老總務課長另有一種威嚴的神氣,令人望而生hetubook•com•com敬,他的為人謙虛而莊重。
阿徹真可憐!啟造這時才責備自己不應該收養陽子。阿徹的將來是怎樣的?啟造想,他發現為了報復夏芝的不貞而收養陽子的陰影,現在正向賴家全家人包圍過來。結果,對人報復的我將受到最慘痛的報復吧!
「賴太太,靖夫又要麻煩你們照顧啦。」高木輕鬆的聲調使夏芝返回自我。
夏芝一面解下圍裙,一面走進起居室。
「死好久好久了嘛,怎麼會哭?」陽子不解地問。
黑暗的庭院突然撒出一片燈光,那是啟造和夏芝的臥房燈光亮了,顯然夏芝已洗完澡。她似乎在舖床,庭院時時出現晃動的人影。
明天林靖夫要回來了!晚飯後,啟造倚著沙發,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告訴夏芝。她正在廚房收拾碗碟。
被鬼追趕的地獄很可怕,小麗不會去地獄吧?因為她沒有做壞事。如果真的有地獄,兇手一定會去地獄。我會去哪兒?還不知道。
夏芝離去後,啟造突然覺得坐立不安。夏芝似乎仍對林靖夫藕斷絲連,如果八年前她被林靖夫擁抱的事是真實的,那麼,那是她婚後第一次不貞。婚後第一次的移情不可能輕易遺忘。
「討厭媽媽?那糟糕。」啟造溫和地微笑著,內心想:我也有過這樣的時期,這就是反抗期。
「還有什麼?」
「還不睡嗎?八點啦。」
看來夏芝對林靖夫的情意未絕,啟造想著,注視著熱心地看著書的陽子。如果夏芝和林靖夫之間沒有任何事發生,我不會下決心收養這孩子,可能永遠不會和這孩子見面。現在這孩子卻和假的父母在同一屋頂下生活了七、八年。
啟造說著,探頭看看阿徹桌上的課本,阿徹突然一伸手,拿起一本什麼塞入抽屜。
啟造撥開綠色的窗帘,樓上突出的那間房子現在是陽子住的,陽子的房間已經黑暗,想像著這小學二年生的陽子獨自在黑暗中睡覺的姿態,啟造湧現了歉意。
還有一分鐘!夏芝詫異地發現一分鐘竟如此漫長。總務課長對她講著話,她神不守舍地漫聲應著,甚至沒有發覺啟造以尖銳的眼光注視著她。
「怎麼啦?話怎麼可以講一半?」
「還有哩……」阿徹住口不說。
「媽媽怎麼會欺負陽子!她很疼愛陽子啊!」
阿徹注視著父親的臉:「陽子是收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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