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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點

作者:三浦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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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二 颱風

廿二 颱風

「是的。」
「是嗎?」
不錯,船上的食物遠不及這烏亮的海苔飯糰引人食慾,飯糰中包著的木魚削,香甜可口,味道美極了,使啟造憶起了母親所做的飯糰,我怎麼忽然憶起逝世多年的母親?這就是旅途的傷感吧?
「可不是?以前從沒有到這麼遠的地方旅行。」夏芝愉快地附和著。
夏芝剛閉上嘴,翻紙張的聲音從收音機傳出來,接著播音員報導:
「本船可能將在七重濱觸礁,但危險性極微,請各位乘客戴上救生圈,留在艙內,聽候船員的指揮……」
「啊!」啟造看到一個丈餘高的浪濤衝來,恐怖像一把針刺進他全身,再來的瞬間,啟造活像一片木片捲入浪濤中,消失了。
「嗯,沒有警報。」
「自己的家嘛,摸索著下樓的,樓上搖動得很厲害哩,好像整個房子都要被風吹走啦。」
「冷嗎?」牧師說。
樹林才響起狂嚎聲,地面便緊接著震動起來。
「可不是?」自從接到林靖夫的電話,約定黃昏要來拜訪後,夏芝心神恍惚,什麼事都做不下去。
「嗨,好好的一個禮拜天恐怕要下雨啦。」憑窗眺望天空的阿徹,回頭對夏芝說。
啟造在黑暗中張著眼睛。眼睛習慣了黑暗後,看到二、三公尺遠的地方有個白色物體,那是救生船,在它前面躺著裸|露的人體,似乎是個女人。已經死了吧?但啟造既不覺得可憐也不感到恐懼。
侍者跑來,把艙內天花板上的吊繩一拉,救生圈掉落下來。乘客一窩蜂地搶奪,但沒有人開口,敏捷地運用著他們的眼睛和手腳。
「十四點四十分就是下午兩點四十分啊,媽媽。」阿徹瞪著夏芝說。
啟造沒有告訴夏芝今天要回家,他要讓夏芝驚喜一下,他要回到旭川,好好地重新生活。他決心愛夏芝、愛阿徹、愛陽子,而且友好地對待林靖夫。
「爸爸看不見我們啦。」夏芝說,但陽子仍熱心地揮著手,直至完全看不見火車。
「是啊。這麼黑,你怎麼能下來?」
「第一,這艘船抵達青森後大約兩小時,颱風才會來。」
據說有引擎聲的時候不必耽憂,但啟造抑壓不住不安。他不解為什麼大家都帶著不在意的表情,或睡覺,或看書。這時擴音器又說:
水已升到腹部。這時啟造反而鎮定很多。突然螢火蟲像一盞盞小小燈籠,發出青光,在四周飛舞,牠們在這群面臨死神的人面前,美得淒惻,冷酷。
開車的鈴聲響起,夏芝他們慌張地下車。咔嚓!一聲,啟造飛快地把這姿態攝入照相機。他從火車窗口探出臉,火車徐徐開動,他的手揮動著。
這句話像電流穿過夏芝全身。
「喂喂,是綠內障,因為是急患,所以來不及打電話,真對不起。」
「可憐有什麼用?人死了不能復活啊!」
「還未出港。」
風並不大,在火車內失眠的啟造,想在船中補一點睡眠。不知睡了多久,啟造聽到遠遠的收音機播放相撲的聲音,這聲音逐漸接近,啟造完全清醒過來。
啟造伸手摸到破裂的窗戶,他的身體浮上來了。他把臉伸出窗外,大海漆黑可怖。啟造重新把腳伸入船內,但又被人抓住了,於是他只好全身越出窗外,船腹在啟造眼前畫了一條黑色弧線。
林間風聲颼颼,像是渦捲的濁流。確定了原來是風在敲門後,夏芝的恐怖仍未消失,覺得似乎有人趁著風聲溜進來,一顆心怦怦跳著。走廊傳來嗶唏嗶唏的聲音,夏芝臥房門口彷彿快要出現人影似的。
「唔,是啊。」
風愈吹愈狂猛,但現在風已沒有進入夏芝耳朵。
船遲遲不起航,從擴音器流出來的歌謠使船內的氣氛浮躁不寧。
「奇怪?我去問問。」那商人站起來。
一個高浪向船腹擊來,沖到船身,激起瀑布般的浪花,把啟造拋入海中。一扭頭,船竟在那麼遙遠的海上。
「旭川從來沒有颳過像樣的颱風,你放心吧……我倒有一件事很傷腦筋。」
突然,一個女人的哭聲就在啟造附近,那是胃痙攣的女子。
「約好了m.hetubook.com•com卻不來,真沒禮貌。」
不是啟造!夏芝的手淌著汗。屏著氣注意播音員的聲音,擔心不知幾時會報出啟造的名字是一件痛苦的事,然而又不能不注意收聽。夏芝的一顆心彷彿被人絞搾著。
面對著死神的人,一切地位、醫術都徒然失效。站在死的邊緣的啟造,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他身為醫生,已目睹過多次的死,然而死的都是他人而非他自己。現在啟造對自己的命運束手無策。
啟造感到不安,走出甲板看時,風息雨停,但波浪很大,天空一片赤紅的晚霞雖美,卻給予啟造異常的感覺。甲板上有不少攜著照相機的人們。
「幹什麼?」
從火車窗口探出臉,對他們揮著手的啟造,清晰地出現於他們面前。
「林大夫?……哦,就是從洞爺回來的那位醫生?」
火車已接近東室蘭。
「怎麼辦?爸爸死啦!」阿徹搖撼著夏芝膝蓋。
「怎麼辦?怎麼辦?」阿徹叫著。
啟造現在已是站在壁上,另一邊的壁則在頭上,海水從窗口嘩啦嘩啦地流進來,眨眼工夫水已升到膝蓋,電燈明亮地照射著海水。
啟造自小常在美瑛溪游泳,他並不畏懼水,然而,在這凶猛的大浪中游泳究竟有多大作用?他的心已被絕望所籠罩,這與從容赴死的心境相似,也與等待無藥可救的病人臨終的心情相近。
船繼續搖來擺去,愈搖愈劇烈,一個老太婆抽抽泣泣地哭了,啟造看看錶,十時前數分鐘。
「終於起航啦!」那親切的商人打開皮包,拿出四個海苔包著的大飯糰。「如何?吃一個吧?我吃不慣船上的東西。」
「爸爸跟你一樣細心,如果有危險,不會乘船的。」
因此,現在啟造的旅行箱內,也從聽診器、血壓計至注射筒、藥劑、小型手電筒等,道具齊備。啟造提著手提箱,隨侍者下至三等船艙。這三等船室類似一條長走廊,大|波浪打著窗。
夏芝不認為啟造會遭遇這種危險,平常即使天氣晴朗,只要有一些浮雲,他就帶著雨傘上班。
「啊!」
「爸爸早上離開札幌了吧?這時到哪兒啦?」阿徹走到夏芝旁邊坐下。
夏芝好不容易恢復了鎮靜,找出了手電筒。遠處消防車的警笛隨風飄來,又被風吹走。夏芝收拾了一下,緊拉著阿徹的手,上樓到陽子房間。陽子睡得很熟,狂風並未吵醒她。夏芝抱起相當重的陽子,回到她的房間。
阿徹叫道:「十四點四十分?媽媽!」
看不見海。那裡確實有海,但看不見。明知是有的東西卻看不見,這在我的生涯中似已經驗過,這使啟造不寒而慄。
突然「轟!」一聲,船翻覆了,周圍漆黑一片,水從頭上沖下來。反正現在還在船內,只要鼻孔露出來,總有一線希望吧?啟造心裡想,他決心不移動,靜靜待在船中。但不知誰拖住了啟造的腳,他倒了下來。在船內顯然不安全。
「好。不過,開收音機來聽聽颱風消息吧!」
「旭川市宮下路……」
約定黃昏來訪的林靖夫遲遲不來,吃過晚飯,收拾停當後,仍不見他的蹤跡。等待的滋味苦中有甜,夏芝已經許多年不曾嚐到了。全部神經集中於耳朵,傾聽林靖夫的腳步聲。一陣腳踩砂石的聲音,夏芝連忙站起來。不知誰家的狗緩步經過門燈下。夏芝的心忐忑地跳著,她不覺苦笑了。可能不來了。時間已經過了七點半。
「媽媽!」這是阿徹的聲音。
「媽媽,醫院的大夫沒來吧?」阿徹和陽子熱心地聽著收音機的廣播。
啟造對我是個多重要的丈夫啊!夏芝這時才發現了啟造的重要。突然一個思想閃入夏芝腦中,啟造是個很細心的人,他不會乘船的。夏芝甚至覺得啟造這時正在函館的某家旅館高枕酣睡,細想一下,啟造是個先敲石橋後渡石橋的人,怎麼會在颱風來臨時乘船?夏芝反倒怪起自己的杞人憂天來。
門聲響著,那不是風,同時有人聲。也許是啟造!夏芝連忙奔到門口,但外面似乎不是一個人或兩個人。
不能睡!但他已沉沉入睡了。不知過了多久,啟造背部浸著冷水,這冷水把他喚https://www.hetubook•com•com醒。原來海潮上漲,越過二尺高的水泥地。
函館山的紅葉映入火車窗口,海是銀色的,平靜的。
「太太,太太!」這是總務課長的聲音。
「好像拋錨啦?」
「我們的醫院到爸爸這一代就結束了,我不想繼承衣缽;因為我不願意看著病人死去。」
林靖夫和夏芝的臉交替地出現於波浪間。一想到不能死,立刻對死產生無限恐懼,於是失去了冷靜,他的手和腳不知不覺胡亂揮動起來。
「哦,那傷什麼腦筋嘛!」
一個乘客說,但似乎無意起身。侍者也很鎮靜,但啟造的不安卻上升,他下意識地打開旅行箱,把毛線衣和西裝穿在身上,替換的西裝褲套在一起穿上,凡是能夠穿在身上的全部穿上。其實不久前啟造才對護士們演講過:在海上遭難時,與山上遭難一樣,穿得愈少愈靈便。
阿徹拔開耳機,播音員緊張的聲音流洩出來。
不!弄錯了。夏芝不相信,不願意相信。她是想念著林靖夫入睡的,而啟造就是在這中間死的,但她不願意相信,她不願意相信是由於她改變旅行的計劃,才促使啟造死亡。
病人是個二十來歲的胖女子,啟造以身體擋著許多對眼睛,給她診察,病名是胃痙攣。啟造給她打了一針止痛劑後,即坐在病人旁邊等候症狀的變化。這胖女子似乎是單獨一個人。
「還有,您每到一個地方,就收集一撮當地的泥土,茅崎外公他們那裡的土也要,用信封裝著,註明地名。」
「不會是颱風的緣故?」
阿徹堅決的語氣使夏芝不安起來,二十六日早上八時離開札幌的啟造,當然是搭乘「洞爺號」。假使我沒有變更計劃,那麼是二十六日八時出發,所以絕不會搭乘「洞爺號」,夏芝想。她是為了要背叛啟造而停止旅行計劃,她是為了與林靖夫幽會而改變初衷。
「媽媽!糟了,連絡船翻覆了。」
有的被拯救後,卻因出血過多而死於醫院,也有人被梳齒般三吋釘刺著頭而致死。啟造想起請他吃飯糰的那位親切商人,覺得他似乎沒有死,不過,據說一、二等船艙的乘客,獲救的人極少。想到一個那麼親切的人,死於那黑暗的海中,啟造不禁覺得自己的生命非常珍貴。從一千數百名犧牲者中生還的辛酸和激動充滿啟造心房,他不覺感激涕零。
夏芝現在反而訝異為什麼企圖背叛啟造,我這麼迫切地希望他活著啊!現在已沒有怨,也沒有恨了,她盼望啟造仍舊活著。
我不能睡!啟造脫下救生圈枕在頭下,仔細看時,他的周圍橫七豎八地躺著好幾個人,一艘擱淺的黑色貨船就在附近。啟造猛然打了個寒噤,如果我撞著這艘貨船……那就是粉身碎骨了。
「停電了嘛。」
「陽子在睡,你戴著耳機聽吧。」
「不必慌,不必慌,沒有,沒有!」船員邊喊邊跑。
總而言之,夏芝希望背叛啟造,藉林靖夫苦惱啟造。然而,收養了陽子的怨恨,卻不能因此而消失。雖然如此,她還是必需對啟造復仇。與林靖夫通姦後她自己會怎樣,夏芝不曾考慮過。說不定是藉著復仇的名義,只是希望與情夫幽會而已。不過,這是夏芝自己沒有覺察的慾念。她已經沉沉熟睡了。
「爸爸沒有死,是嗎?」
「已經到什麼地方啦?」啟造問剛才那商人。
「浪大啦。」
一個高大的波浪對準啟造擊來,啟造的身體骨碌地轉了一圈,沉入海中。啊!完了。啟造內心叫了一聲,眼皮被波浪擦碰著,不住地跳動,呼吸困難。
「旭川市……」播音員突然咳嗽了一聲,夏芝感到不吉利,胸口噗通噗通地跳著,她簡直想掩著耳朵不聽,她要逃避寡婦的命運。
啟造呼吸困難,意識矇矓,這就完了?他想,但猛然驚醒了,因為他的背部碰到了砂土。原來啟造的身體被海浪拋到沙灘上。
整幢房屋搖動著,強烈的狂風吹打著房屋,但夏芝更懼怕的是人,老覺得好像有人潛進來。劈劈拍拍的樹枝折斷聲響著,這聲音被風帶走,緊接著房子激烈地搖動起來,夏芝在漆黑中與恐懼戰鬥著,顫顫兢兢地摸索著按枕畔的檯燈www.hetubook•com.com,但燈不亮。這時一道銳利如刀的光劃破黑暗,照出夏芝的手,那是閃電。周圍重又陷入黑暗,使寬敞的家增添了陰森。
夏芝舖了一床被給阿徹,然後在陽子身旁躺下來。阿徹把捺亮的手電筒擺在枕畔,扭開電晶體收音機。
「唔,是的。不過,這次的颱風會到旭川來吧?」
「船為什麼還不起航?」啟造向旁邊一個商人模樣的乘客探問。
「現在報告『洞爺號』乘客名單。」
「可是,那不是小船啊,如果風不大,不會發生這種事的。載著那麼多人的生命,怎麼可以粗心大意?」阿徹像一般少年那樣,以不容許妥協的態度慨然說。
啟造略微傷心地笑了笑。
完了!這思想剛掠過大腦,啟造再度浮上海面。阿徹!他無聲地叫著,他知道如果再被一個浪濤捲到,他的生命就完了。夏芝!但林靖夫的臉立刻隨著夏芝浮上來。我不能死!
「啊,神啊!」夏芝不覺合著雙掌,祈求神的幫助。
「好啊,那我還要謝謝你哩,省得為選購禮物而傷腦筋。你要什麼?」
「爸爸,我想我還是說出我想要的禮物吧!」阿徹不好意思地說。
「…………」
啟造不禁注視著牧師,但他無意把救生圈讓給牧師。
病人已稍微止痛,感激地看看啟造,一會兒,從通風管吹來一陣風,水也流進來。危險!啟造迅速地抓起旅行箱。侍者拿著水桶進來。
「我是說,連絡船會不會有危險?」
「乘了,一定乘了!」
被這人輕鬆的口吻所影響,啟造也安心了,他眼睛所及,有喝酒的、有早睡的、有看書報的,大家都以各自喜歡的姿態消磨著時間,似乎沒有人為延誤起航時刻而煩惱。
「爸爸的船不曉得會不會遇到颱風?剛才收音機報導說,颱風會登陸北海道。」
「哦,我是林靖夫,本來今天要到府上拜訪,但有急病患者,所以不能去啦。」
「……二十二時二十六分收到觸礁的連絡,二十二時卅九分收到SOS的緊急呼救,但其後二十二時四十二分通訊已斷絕……」
「這個容易。」
「啟造,請你代我向爸爸道歉,他老人家一定在等我。」夏芝稍微不好意思地說。
「旭川的氣象臺沒有發出警報吧?所以不會來的。」
打開門,總務課長背後有外科的田大夫、林靖夫等人的緊張面孔。夏芝已明白了一切,她看到了被黑暗的波浪沖走的啟造,瞬間,夏芝失去了知覺。
「什麼?」
到明天還有一整天,夏芝覺得漫長難待,不過,她也明白綠內障不是簡單的病症,匆匆打電話通知,足可證明林靖夫的誠意。
得救了!啟造鼓勵著已經幾乎停止跳動的心,想站起來。如果在這裡多待一會兒,很有可能重新被海浪帶走,然而,吸收了水份變成沉重的衣服緊貼著身體,啟造呻|吟著要站起來。仔細看時,在不遠處有個二尺來高的水泥建造物,啟造想到那邊去,但他的腳站不起來,腰部癱瘓無力。啟造慢慢爬動,好不容易爬到那水泥地,心裡正歡呼著「謝謝天!」強烈的疲乏已襲到啟造身上。
「颱風嗎?」啟造胸部騷擾著,船窗已經黑暗,艙內燈光明亮,看不見漆黑的海面。
「也許有什麼急事吧。」夏芝辯護地說。
收音機仍繼續播報著。
陽子收聽著廣播,吃吃笑著。
「那也應該打個電話嘛!我最討厭不守信的人。」阿徹不留情地說。
映滿火車窗口的紅葉和美麗的大沼已經過去,獲得新生命所看到的風景,另有一番莊嚴壯麗。
「好像貨車或什麼的發生問題,待會兒就會起航吧?」那人捲起手中的雜誌,親切地說。
「爸爸,您要乘幾點的連絡船?」阿徹問。
「那是媽媽不懂的事嗎?」
「𠾐!」船揚著很大的聲音,觸著砂地,瞬間,船身傾向一邊,海水滔滔湧進船艙,這時乘客椅都擠在左舷。啟造一口氣奔下傾斜三十度的地板,衝出梯口。走到三等船艙時,船身已傾斜九十度了。
夏芝和陽子微笑地看著他們兩人談話。
兩人又注意聽著廣播。
「媽媽,風好大!」
「一個醫生必需隨時隨地都是醫生,因此,不論在散步或看電影,和-圖-書醫生的七件道具必隨身而帶,絕不能離開身邊。」
「不過……」
夏芝突然感到很疲倦,而比平時提早上床,躺在床上愉快地揣想著明天與林靖夫會晤的情景,他說有事商量,想來不過是見面的藉口而已。
「辛苦囉。」背後一個口音生硬的聲音說,扭頭一看,一個外國人笑容可掬地站在那裡,他自我介紹說是牧師。
「樹倒啦?」夏芝自語似地說,阿徹卻突然大叫起來:
「阿徹,爸爸不會有問題的。」
敲鑼聲響了,侍者一面敲著鑼,一面急步走過啟造旁邊。啟造重新返回二等船艙。
那位牧師獲救了吧?在床上療傷之間,啟造數次憶起把救生圈讓給胃痙攣女子的牧師,這是啟造絕對做不到的舉動,他很盼望這位牧師仍活著,他覺得自己不可能承繼了牧師的生命而活著。因為他的生涯與我的生涯截然不同。
啟造點一下頭,又昏然沉睡了。
終於生還了!啟造突然滿眶熱淚。海上遇險以來過了半個月,只有臉和腳等受到外傷的啟造很快地復原了。夏芝和田大夫他們在焦急悲哀時,啟造正因疲乏而昏睡著,但由於只受到外傷,恢復也就迅速。
「那糟糕,我的給妳。」牧師一面解下救生圈,一面繼續說:「妳比我年輕,日本需要年輕人。」
「……因狂風翻覆了,女人及孩子大都來不及跑出甲板,顯然在艙內溺水窒息斃命。二十七日午前一時,在上磯町七重濱發現一百一十具屍體,其他的人推測已被激浪沖失……」
「我想要各地方的風景明信片和地圖。」
「救命!」啟造嘶喊著。
「不,媽媽也懂。」
「啟造,你想颱風會不會來?」
「混蛋!」阿徹的臉扭歪了。
「請吧。」牧師把它遞給啟造。
啟造和夏芝預定於星期日上午八時出發,但由於夏芝決定不去,啟造便改為星期六下午啟程,因為他想先到札幌拜訪高木。
「被全家歡送還是第一次啊。」啟造看著坐入火車內的全家福,滿意地說。
啟造立刻站起來。啟造的父親曾嚴厲訓誡他:
「傷腦筋的是不能拒絕他。」
「哦,阿徹。」緊張的四肢一時消失了力氣。
「爸爸是兩點四十分從函館起航的,這時候應該已在內地的火車中啦。」
「嗬!研究土壤?」
這時船突然向左邊大大地一傾,架上不知誰的包裹滾下來。
船上的警報聲響了,艙內一下子變為死寂。
「可是,爸爸說過要乘下午兩點四十分的船啊!媽媽。」
夏芝放心地笑了,阿徹不過還是個孩子,他尚不瞭解「啟造不在家時有男人來訪」的含意。夏芝沉重的心頓時輕鬆了。想到林靖夫來臨時,啟造已經渡過海到本州,夏芝不禁遍體舒爽,身與心都充滿了解放感。
「嗯,我不要做醫生,要做科學家。」
夏芝全身軟弱無力,彷彿每一個關節都鬆開來了。
連絡船乘客名簿上雖然登記著姓名,但不一定死了呀!夏芝認為臨出航時突然下船的可能性並非沒有。
「是啊,死的人太可憐了,他們的家人一定很傷心。」
「就是說地質學者吧?不過,你不想繼承爸爸的醫院嗎?」
屋頂的鐵板被風翻起的聲音傳來,夏芝坐起身,想去拿手電筒。這時背後的門陡地拉開,夏芝猛然一驚,全身縮成一團。
第一個字報的就是旭川,夏芝以為她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姓名和地址連續播報出來,報完一個名字到報另一個名字之間的一秒鐘漫長無比。夏芝像一個沒頂的人,掙扎著,想抓一點什麼,但不知道要抓什麼才足以做為依靠。乘客的名字仍播報著,但還沒有啟造的名字。
我不知受傷沒有?啟造伸手摸摸頭,在船內時套在頭上的包巾緊貼著頭,胸部似乎也沒受傷,手臂隱約發痛,但又似不痛。
啟造再度感到渴睡,他殷殷默唸著「不能睡,不能睡」。而把眼睛睜得很大。這時啟造旁邊有手電筒移動著,啟造舉起手,但手電筒的主人沒有發覺,筆直走過。
夏芝倒抽了一口冷氣。
「是啊。」
「死啦!」阿徹激動地嚷道。
奇怪,怎麼聽不見引擎聲?啟造背脊一陣冷和圖書。船劇烈地搖擺著,啟造背部緊靠著牆,盤膝而坐。
夏芝沒有眼淚,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她想到打電話給湯紫藤,拿起聽筒,沒有嗡嗡聲,電話已經斷了。夏芝這時才瞭解與外界隔離是多麼可怕的事,現在是最需要人援助的時候,電話卻一點不發生作用。夏芝無法向人求救。
手電筒的光線一晃,射進來,人影也移過來。
「有重要的事可以等爸爸回來再商量嘛,傷腦筋的話,拒絕他算啦。」
片刻後,擴音器報告說:「由於現在海峽波浪很大,本船決定停泊於港內,請諸位見諒。」
「不會吧?危險的話我不乘船就是啦。」
「旭川市外神樂町賴啟造。」
「明天的黃昏一定去。」林靖夫匆匆掛上電話。
陽子已經醒來,坐在墊被上,看到夏芝說:
「不過……不過,也許爸爸並沒按照預定乘船。」夏芝的聲音乾澀。
「不會是爸爸的船吧?」
「好像有重要的事。」夏芝對阿徹佈置預防線。
「什麼?還在函館?」
「哦。」
雖然如此,他的肢體卻拚命地掙扎著,他盡量不動手腳,因為恐怕消耗體力,只是為了避免被海浪捲拋而浮在海面上,已是非常不容易。他注意著波浪,卻疏忽了大風。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夏芝驚醒。是誰?夏芝在漆黑中屏息靜聽。門再度響起急促的聲音,不,整幢房屋的門窗都響著。這不是人,而是風。在這沒有風的旭川住久了,夏芝已經把颱風給忘了。
「黃昏的時候,林大夫要來拜訪。」
「喂喂,這裡姓賴。」
「沒想到會遭遇不測吧?」
「船怎麼可以在這種時候起航?」阿徹氣憤地說。
電話鈴突然響了,夏芝三步併做兩步地趕過去接聽。
「已經一點了,你也在這裡睡吧!」
我多希望每一個人都活著回來!啟造覺得他是接替了那許多死者的生命而生還的,或許立刻刺中他的頭的大釘子,僅一線之差,刺中了別人的頭。想到這裡,更覺得能夠生還,不能說完全是幸運。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已灌注著更嚴肅、更珍貴的生命。
「媽媽,幾點了?」
「颱風是從江差那邊過境,你放心好啦。」這位老練的旅行者模樣的男人說完便仰身一躺。
「明天早上八點從札幌出發,所以船是下午兩點四十分左右起航吧。」
「啊!還活著。」一個男人的臉探視著啟造。
啟造遲疑了一剎那,看到另一個救生圈滾來時,即忘了致謝,迅速地把它套在身上。
「怎麼啦?」牧師的聲音鎮靜。
「可是,也許乘了。」
火車不知幾時已沿著海岸飛馳著,海霧低低地蠕動著,片刻後,那一帶已是一片乳白色,不論天空和海面,都只有迷迷濛濛的乳白色煙霧。
夏芝和阿徹面面相覻。
啟造對病人說:「多穿幾件衣服,盡量別讓皮膚露出來。」
播音員的聲音使夏芝和阿徹同時一跳,喉嚨乾澀,沒有一滴唾液。
「也許沒有。」
「旭川市春光町……」
「……我們有電晶體收音機,我上樓去拿。」
「唔,爸爸說船是兩點四十分起航,所以這時候是在函館候船吧。」
不知怎麼,啟造不願意擠進去搶救生圈,牧師也依舊坐著。這時船傾斜了三十餘度,一個救生圈滾到牧師膝前。
「不過,爸爸很細心,他知道有颱風就不會乘船的。」
「請問諸客之中有沒有醫生?現在有一位急病患者,請醫生隨侍者來,謝謝。」
「什麼事?」阿徹大人氣概地問,似乎有意助母親一臂之力的樣子。
船再度猛烈一傾,船內已呈現緊張的空氣,啟造腦海裡閃過自己辛苦經營的醫院。
「……這艘沉沒的連絡船『洞爺號』,本來預定二十六日十四點四十分出港……」
夏芝並不關心啟造的行程,她心中正在考慮的是,如何告訴阿徹,林靖夫要來訪的事。阿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的個子比夏芝還高,雖然是中學一年級,但是個非常敏感的少年。
那女子哭著說救生圈的繩子斷了。
過了一會兒,啟造似乎聽到拋錨的聲音,他一驚:
星期六下午,阿徹和陽子陪同夏芝送啟造到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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