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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點

作者:三浦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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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五 冬天

廿五 冬天

「沒有。」
「我並沒有說不給啊!」
「管人家怎麼說?如果陽子真的給人送牛奶,我這個湯阿姨會第一個稱讚妳。人家一定不會認為賴醫院的小姐出來工作,是因為生活過不去。當然可能有人批評,但也會有人說偉大。不過,陽子,如果媽媽同意,不論什麼工作都可以試試,不是做一天或兩天就半途而廢。要每天不間斷地做。那才是真正了不起的孩子。這也是一門功課哪。」
王瑞琦失蹤後已過了半年,啟造仍時常抱著無望的期待心情探望總務室。沒有辭呈,沒有遺書,因此在她的屍體未被人發現以前,覺得似乎會突然回來。
「英國人也是的,不像我們日本人,大學要父母供給學費,甚至娶了太太還要倚賴父母。」
「哥哥,我想做事。」
「哦,那快點去吧。」
湯紫藤抱著雙臂旁觀陽子打掃,練舞場是由二十蓆榻榻米和十二蓆大小的舞臺形成的,陽子拿著掃帚掃著榻榻米,掃得有板有眼。掃完榻搨米,便拿乾布擦舞臺,從舞臺角隅用力擦拭,她的膝蓋不著地,姿勢比湯紫藤的學生更正確。
「不過,現在日本是獨立國嘛。」另一位詩人新民從棋盤抬起臉。
夏芝到廚房準備晚飯。
「舞蹈雖然不容易,但麻煩的是雜事多,不過,有趣的是總是起居室那群傢伙自動幫我做,譬如會場、入場券或節目表、宣傳單的印刷等等,都是他們分別負責,所以還不算太忙。」
「有什麼丟臉的?我不懂。」阿徹責問。
出乎意料之外,起居室杳無人跡,陽子突然感到飢腸轆轆。這天是星期六,學校不供午餐。陽子脫下大衣,躺在火爐旁邊。由於疲倦,不知不覺睡著了。
夏芝的確沒有說不給,她只是說「等一等」,或「今天很忙」等,這就是夏芝的對付方法。
湯紫藤把早已準備好的午餐擺在陽子面前,那是陽子喜歡吃的煮豆、荷包蛋、鮭魚湯等。紫藤看到陽子滿臉喜悅,安慰地露出微笑。
「賴大夫也在準備升學考試?」湯紫藤開玩笑地說。
夏芝又看看湯紫藤,阿徹的話使她在紫藤面前丟臉。紫藤從剛才一直不開口,夏芝感到氣憤——她應該說一兩句話幫幫我啊!
「不過,如果陽子做這些工作,人們一定會笑話爸爸和媽媽。」夏芝盡量以溫和的語氣說。
「阿姨,要做多少事才能賺三百八十元?」
「那麼,是有意欺負?」
「工作並不是壞事嘛,我們的老師常說:工作是為人服務。不過,陽子,送牛奶是每天都要做的事,妳恐怕吃不消。」阿徹皺著眉,顯出沉思的表情。
「不懂……懂。」
「可是,賣甜豆嘛!」
陽子在綠色大衣外面揹和-圖-書著黑色書包,抬頭看著掛鐘,夏芝卻遲遲不離開廚房。陽子再看看鐘,時間已經超過了。
「哦哦,我的手沒空,明天繳吧。」
「啊!多丟臉。」夏芝不由叫起來。
「需要錢可以向媽媽要。」啟造毫不知情。
明天也不會給我的,媽媽一定會說:等一等吧。
「走來的。」
夏芝偷偷看了湯紫藤側臉一眼,「不知道啊。」
「妳看,我就是這樣忙,尤其早上更忙,所以搞忘了。不過,這孩子怎麼可以去向妳要錢?……這有點不老實。」
「有錢搭車嗎?」
大家不覺沉默了,陽子亮著眼睛聽著。
走到雪已鏟除的湯紫藤門前時,陽子才鬆了一口氣。進門後看到許多雙鑲著毛的防寒拖鞋和長靴,陽子想了想,不到練舞場而進入起居室。
「我自己回去。」陽子也放低聲音回答。
阿徹緊接著問:「工作是壞事嗎?」
「是。」陽子匆匆向自己的房間跑去。
「媽媽太瞧不起貧窮的人。」阿徹毫不留情。
「阿姨送妳回去吧。」紫藤放低聲音說。
這孩子將來一定成器!湯紫藤想。
「時常打擾妳,實在很抱歉。」進入起居室後,夏芝重新致歉。
湯紫藤以嚴肅的眼光觀看著陽子一面擦地板,一面時而停手拭拭汗。但陽子沒有意識到紫藤的眼光,一心一意地抹著地板,她要把地板抹得又亮又滑。她的專心使湯紫藤受到感動。
「是的,哥哥的話不錯,工作跟遊戲不同,不論下雨,下雪都不能停止。」
「我要出去一下。」紫藤說著站起來,走出起居室,她登樓進入她的臥房。陽子也跟著進來。
「那是說:日本人哪,你被俘虜啦。」
「啊!討厭,我幾時吝嗇過?」
「陽子,妳怎麼可以放學不回家?」夏芝溫柔地責問。
「我要起來啦。」看到湯紫藤笑容,陽子愉快地笑了。
「總之,這孩子是為了賺三百八十元而到我家的,夏芝,不應該給孩子不必要的煩惱。」
湯紫藤笑著,「陽子,我已打電話給妳媽媽,妳可以多睡一會兒。」
「先生和阿徹呢?」
「哦,醒啦?」美術教師說。
「媽媽的話我不同意。」阿徹抗議說。
這天放學後,陽子朝湯紫藤家走去,她沒有錢搭車,只得徒步而去。陽子從未單獨徒步上街,湯紫藤家將近一里遠。
「只有四肢發達而已。」阿徹的聲音也變了。
「啊?」笑聲從夏芝臉上消失。
陽子卻有苦說不出,低著頭,默默挨罵,同時心裡決定放學後要到湯紫藤家去。天空晴朗,從學校到湯紫藤家路途遙遠,馬橇經過的雪道閃閃發光。走著走著,湯紫藤家依然那麼遠,陽子身上漸漸熱起https://m.hetubook.com.com來。巴士招呼站的水色長凳被雪埋藏著,只露出一點點靠背,巴士一輛又一輛追越過陽子。
王瑞琦的行蹤尚不明之間,新年過去,陽子她們開始了第三學期。
「陽子,妳什麼事挨罵?」阿徹似乎幫著陽子講話。
「陽子常常洗擦掃帚?」湯紫藤內心感動,表面不動聲色。
陽子很少做會挨罵的事,由於沒有罵她的機會,夏芝一肚子氣無法發洩。
開始吃飯後,陽子說:
「嗨,算了,陽子,爸爸媽媽會被人笑話的,陽子是院長的女兒嘛。」夏芝哀求似地說。
「人家會笑?為什麼?」陽子天真地問。
「午餐費呢?」
這時陽子問:「美國的小學生要不要工作?」
「回去的時候天黑,我送妳。」
「陽子,別再提這事啦。」夏芝的聲音嚴厲。
「不,髒的時候才洗。」
「父母不負擔國家負擔,父母有經濟能力但不肯負擔時,會受到罰款。」
陽子今天的態度與平時不一樣,阿徹感到奇怪,他看看母親的臉。
打掃完畢,陽子把那五條乾抹布用清水洗了三次,掃帚也用肥皂水洗過,再以清水漂洗。
走到橋上時,看到了愛奴族的村落。雪堆積如山,房屋顯得又低又矮,四、五個約一年級的男孩子,手持樹枝玩著打仗遊戲,一個大約五歲的女孩子,沒有穿大衣,在一旁笑著。樹枝打到雪,雪飛散開來,撞著女孩子臉頰,女孩子哈哈笑起來。
湯紫藤並未重視陽子的話,她說:
「我回來啦。」陽子沒有絲毫犯過失的表情,湯紫藤不覺笑了。
這時已過了四點。
「那妳怎麼來的?」
湯紫藤不敢問她為什麼不向夏芝要錢?從不搭車徒步而來看來,不能認為陽子沒有事。陽子一句都未提到夏芝。紫藤心裡生氣地想:為什麼不像個孩子那樣天真地說:「媽媽不給我錢,阿姨給我?」
湯紫藤不覺停止正要套入衣袖的手。「為什麼不問阿姨要?」
夏芝一陣難過,連阿徹也輕視我?
「為什麼不能?」阿徹把夾起的肉放回盤裡,露出無聊的臉。
「可是,人家……」
大家又笑了,這是一群時常在湯紫藤家吃飯的人們。
「妳怎麼天天忘記帶錢來?家課不會忘記寫,錢怎麼會忘記帶?」
「不過,陽子,妳為什麼想到找事做?」啟造打圓場地問。
「怎麼啦?」紫藤旁邊的美術教師詫異地問。
「啊,真對不起,讓妳送回來。」夏芝穿著烹飪裝迎出來。
「那麼,你的意思是陽子可以送牛奶、賣甜豆?」
「不,我沒有挨罵,我是說想送牛奶或賣甜豆。」
「媽媽,今天要繳午餐費。」這天早上陽子已催促了三和*圖*書次。
「這是大人不好,讓這麼老實的孩子受苦。妳從以前就有吝嗇的毛病,想不到現在還改不掉。」湯紫藤不願認為夏芝有意欺負陽子。
下車後,腳下的雪發出聲音,彷彿腳踩著沙子的聲音,這是寒氣襲來的警訊。湯紫藤縮著肩,走進賴啟造家。
「…………」陽子看著紫藤,似有話說。
還有王瑞琦的事也使夏芝不痛快,這簡直不像是啟造會遭遇的事,她既然膽敢打電話要求生啟造的孩子,不能說他們的關係是清白的。
「想做就讓她做嘛!」
阿徹的話使夏芝產生反感,他已正面支持著陽子。
「是的,送牛奶或送報紙,賣甜豆也可以。」陽子眼睛閃亮,好像講著有趣的遊戲。與其向夏芝催促要錢,陽子寧可自己賺錢。
「喂!你們知道戰爭中,連電車內都有人塗寫『被捕的日本人』這樣的話嗎?」在旭川有幾分名氣的詩人秋彥突然大聲說。
「午安。」陽子不好意思地招呼。
「工作當然不是壞事。」啟造有意替夏芝解圍。
「陽子,妳聽得懂嗎?」美術教師問。
「我打掃以後拿到工錢的,我以後想做事。」
湯紫藤那群「起居室的傢伙們」已把話題扯到文學方面去了,詩人秋彥正在大談克羅迪
「因為………」夏芝求救地望望湯紫藤。
「喂,妳知道陽子為什麼去找我?」
「陽子是來找閒差的,因為她想要三百八十元。」
「貧窮人家的孩子才從小在外面做事。」夏芝生氣地說,她覺得陽子存心蔑視她。
「媽媽,要遲到啦。」
「阿徹長高了,幾乎比爸爸還高。」
「這是湯小姐的德望。」
「這並不是什麼壞事,她想做,就讓她試試。」
夏芝正在洗茶杯。陽子默默地走出家裡,她想哭,但不願意哭。她很喜歡老師講過的一句話:「汗與淚應該為他人而流。」雖然這句話她似懂非懂。她每次想哭的時候,就憶起這句話,於是獨自笑一笑。臉上的肌肉一鬆弛,心情就稍微安靜下來。
「有什麼可笑的?」
啟造和阿徹都嚇了一跳,夏芝講話的語氣很少這樣尖銳。
「可是,小學生也可以工作啊,譬如送牛奶、送報紙。」
「好的,等一等。」每次夏芝都答應著,忙碌地匆匆進入廚房。
「可是,阿姨是外人嘛。」
夏芝覺得啟造和阿徹都在譴責她。
不知怎麼,啟造也發現自己老是想著王瑞琦。每https://m•hetubook.com•com次走入醫院門口,就不由自主地窺探一下總務室窗口,每天早上都忍不住期待地想:也許今天會出現吧?王瑞琦的座位已經被其他的事務員遞補了。
夏芝提醒阿徹:「阿徹,今天是繳學費的日期,別忘了啊。」而陽子已催促了二、三天,夏芝仍不給她。
「小學生應該由父母負擔學費,因為小學是義務教育。」詩人秋彥回答。
陽子的工作使湯紫藤非常滿意,她甘願付給陽子五百元,甚至一千元,但她只整整給陽子所要的三百八十元。
「我只是想做事。」
「我就是不喜歡這種口氣,賣甜豆有什麼不對?醫生是高尚的工作,賣甜豆是可恥的工作?媽媽的思想太守舊。」
「這次是媽媽失言。」最先吃完飯的啟造說。
「喂,陽子,我告訴妳,人家美國人都是自己賺錢讀大學呢。」
夏芝每次看到陽子,就感到急躁。早上陽子的同學們常在門口叫她,邀她一道上學,夏芝也感到不愉快。阿徹每天放學回家,總是馬上問「陽子呢?」這使夏芝氣悶。
今年四月,陽子就是五年生了,夏芝的冷淡每天從各種形式表現於身上。
「做事?」夏芝求救地看看湯紫藤,但她佯裝不知道。
「是嘛,法律根本沒規定賴醫院家的孩子不能送報紙。」
「如果父母不負擔的時候呢?」
「可是,我想做事,我們班上的吉田也在送報紙呢!我想我也能做。」
「太過分了,紫藤。」夏芝半撒嬌地說,「我不是那種人啊!」
「陽子,妳是賴醫院家的孩子,怎麼可送牛奶送報紙?」
啟造也發現了夏芝對待陽子的態度冷淡,漸漸地,啟造開始買巧克力糖或童話之類的書回來給陽子。這又刺傷了夏芝的感情。
夏芝到廚房看看爐火。
「陽子,吃完飯就回去吧。」
湯紫藤沒有回答,拉開衣櫥抽屜,拿出外套。
好哇!我絕不允許陽子永遠享受幸福,夏芝暗自決定。難道啟造不在乎陽子是誰的孩子?
「是的,老兄,是拖著繩子的獨立哩。」秋彥說。
「午飯還沒吃吧?」紫藤抬頭看掛鐘,已將近三點。
「被佔領的日本呀,殖民地的日本喲!」詩人以詠嘆的腔調唱道,引得滿座哄然大笑。
「今夜一定很凍,腳下唧唧叫著。」
湯紫藤默然旁觀看這一幕家庭辯論劇,心裡想:這一個家庭應該痛痛快快地討論一番。
「撒謊!陽子想要錢吧?」阿徹探視著陽子的臉。
夏芝坐立不安地耽心湯紫藤會把一切經過說出來,這「三百八十元」事件,不能讓啟造和阿徹知道。夏芝背著阿徹冷淡陽子,但阿徹敏感地嗅到了陽子找事做的原因。他心裡在想:一定是媽媽不給陽子錢。
夏芝由於動https://www.hetubook.com.com過避妊手術,已經不能生育,因此,王瑞琦的話更傷害了她。換言之,林靖夫的告白深深地刺傷了夏芝。
「走來的?」湯紫藤不由大聲說。
聽到人們的笑聲,陽子醒來,看到湯紫藤坐在她旁邊。這時起居室已經有五六個人。紫藤注視著陽子,沒有開口。
「就是說,不能常常把湯小姐的飯吃得鍋底朝天。」
夏芝不明白她對陽子的感情何以變成仇恨。林靖夫喝醉酒而來吐露真相那夜起,夏芝非常憂鬱。她一直相信林靖夫迷戀著她,既然愛她就不應該與別的女人逢場作戲,這樣的男人使她受不了。林靖夫那席話,對夏芝來講是一種侮辱。於是對林靖夫的憎恨和憤怒,不知不覺改變形式,轉向陽子身上。夏芝自己卻沒有意識到這點。
好怪!陽子想,今天她也勉強笑一笑,但不知怎麼,極想哭。呸!陽子咬咬牙。
夏芝不願意被重提三百八十元的事。湯紫藤不看夏芝的臉。
夏芝溫柔地笑起來,的確從她的笑容看不出會欺負人的地方。陽子走進起居室。
「像不懂,又像懂?我告訴妳,就是一個國家不能依靠別的國家,人也一樣,不能太依賴別人。」
「才三百八十元,給她嘛。」湯紫藤不離本題。
「那麼,給我打掃練舞場吧。」
「我一個人回去。」
「陽子,你怎麼去向湯阿姨要錢呢?告訴媽媽,媽媽就會給妳嘛。」
「對不起,都在樓上,阿徹明年要考高中,所以近來很用功。」夏芝有意扯開話題。「如果想升學的人能夠全部升學該多好!」
夏芝從結婚前就很少回請別人,或回送別人禮物,這可能是由於生長於教授家庭,時常接受部屬或學生的禮物,積久成習的緣故吧?
「呀!好久不見啦。」啟造和阿徹下樓來。
「意思是說,日本被佔領吧?」
被林靖夫凌|辱的王瑞琦姿態,有時會撞入啟造腦中,王瑞琦失蹤後,她才生動地存在於啟造心內。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要給我三百八十元?」陽子容光煥發。
「湯小姐,今年春天可要大忙一陣子吧?」啟造與湯紫藤見面時,心情總是開朗的。
媽媽一定是生病了,可是,為什麼不給我午餐費?陽子百思不解。
「是的,跟猴把戲差不多,繩子一拉,猴子就跳到主人肩上。」
「那裡,那裡。」啟造摸摸脖子。
陽子眼睛一轉,看著夏芝,她瞭解夏芝的苦衷,在湯紫藤面前不得不這樣講。
「怎麼辦?紫藤。」夏芝問。
陽子倚著橋欄,俯視著他們,她馬上喜歡了那沒有人跟她玩,卻開心大笑的女孩子。陽子精神抖擻地邁開腳步。今天老師嚴厲地訓斥她。
啟造和藹的語氣觸怒了夏芝,近來啟造對陽子講話總是特別慈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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