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每次一陣狂風掃過，周圍就像掛上白幕一樣，要等到這白幕沉落，才重新舉步。若稍微不小心，便會迷失方向。不過，由於有建造房屋的聲音，所以不至於走錯了方向。

又走了一會兒，有一片積雪，約有陽子胸部深，陽子一步步試探著雪的深度，慢慢前進。汗珠潮濕了額頭，陽子一面喘著氣一面走。

「喂，妳嚕囌什麼嘛，這是對孩子的教育，妳懂不懂？」

「才九點嘛，可以多睡一會兒。」

「啊，我用自己的零用錢就夠買啦。」美惠是鐵工廠老闆的女兒。

冬天是六時起床，因為送得太早牛奶受凍，奶瓶會破裂，因此，要在人們剛起床開門的時候送達。陽子卻不知道這一點。

「嗬，看妳經常笑嘻嘻的，怎麼不聽父母的話？妳和哥哥不一樣。」

養女有什麼不好？這麼想仍阻止不了眼淚，陽子毅然拭拭眼淚，走出房間。

在牛奶店裝載有四十瓶牛奶的牛奶箱，對陽子是最艱難的工作，她要使出渾身的力氣按住把手，讓牛奶店的店員把沉重的牛奶箱綁在後架上。起初不習慣，把手按不穩，腳踏車猛烈的搖擺，但經過三個月的現在，已經相當熟練了。

「真的，哪有做父母的人，讓孩子在這種天氣出來？」眉毛像男人一樣粗濃的老闆娘對丈夫擠擠眼。

大風雪的日子，人人出去走了二、三十公尺遠，便會窒息昏倒。但陽子不知道風雪的可怕，初生之犢不怕虎，她一面走一面漸漸感到喜悅，克服困難的喜悅。

啟造和夏芝每天都暗想：今天會停止吧？然而令他們驚訝的是進入元月後，陽子仍不停止送牛奶。夏芝想：畢竟出生不同，陽子身上流著在外面做工的石水土的血液哩。一面注視著送完牛奶，愉快地吃著早餐的陽子。

「……怎麼知道？」

清晨騎著腳踏車經過沒有行人的街道的快樂，以及一瓶hetubook.com.com瓶牛奶送出去，只剩空瓶時的滿足，是無法言喻的。

「不，我不是想讓人稱讚。」

陽子也想起了遊藝會時，夏芝不給她做衣服的事。背後有很大的響聲，陽子回頭一看，一輛黃色除雪車揚著水霧般的雪駛過去，陽子的眼淚忽然湧出來，無論如何這是很令她傷心的事。

忽然醒來時，陽子發現自己睡在床上，她大吃一驚，以為自己在做夢，但馬上意識到是睡在牛奶店的房間裡。她以為自己睡了很久，但才睡了二十分鐘。陽子坐起來，忽然聽到隔室有人悄聲說話。

但陽子只是笑著，而不說：「好的，不送了。」這使夏芝又羞又怒，她無論如何不能同意小孩子出去工作，她很感羞恥。

「不過，這種天氣送牛奶的人吃不消啊！」

「臉形不同的父母兒女多得很嘛，妳和時子就不像。」

不過，陽子並不大驚慌，她從很久以前就覺得夏芝不像親生母親，有時也想到也許自己是養女，但現在聽見別人肯定地說她是養女，還是會感到悲哀。

「我要用自己的錢買簿子或鉛筆。」

陽子被夏芝抱住，自己也不知是悲或喜，只哇！地大聲哭起來，倒在夏芝懷裡。

有許多嬰兒都在等著喝牛奶哩！陽子又想，重新俯著身體向前走。幾次轉換呼吸，避過狂風，拼命地在風雪中走著。再度碰到了積雪，在雪堆中走不了幾步，身上便冒汗了。

「啊，那嬰兒怎麼辦？好可憐啊！」

「今天休息，不必送，等風雪停止後，我再慢慢送。」老闆也喝著牛奶，一面說。

在風雪中總比河裡好，不可怕，不疲倦，也沒有流動的水。陽子想著，提起了精神。終於走完了積雪，來到舖著雪的堅硬街道。但她不過走了三公尺遠。

「哎呀，這不是陽子嗎？這麼大的風雪，妳怎麼來的啊？」

「嘿！hetubook.com.com這麼深？好怕人。可是，爸爸媽媽為什麼肯讓妳送牛奶？」老闆娘有幾分不平地說。

假使是夏天，到牛奶店只需要五分鐘就夠了，而今天走了又走，仍前進不了多少。回去吧？陽子想，站在路旁約有丈餘高的雪堆旁邊休息，她看看周圍，路上杳無人跡，風不時把雪吹得四散飛舞，仿若煙霧。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做點事。」陽子喝著牛奶，漸漸感到舒服些。

「可是，我媽媽說，報紙會登出來，在報上表揚妳。」

「好傻，那孩子是我生的嘛。」老闆娘低聲笑了。

「我去。」

那麼，哥哥也不是親哥哥啦？陽子的眼睛幾乎湧出了淚水，她又想起「汗和淚是為他人而流」的話，但眼睛仍熱了起來。

夏芝七點左右起床，看到風雪那麼大而非常驚慌，很懊悔不該讓陽子出去，因此，焦急不安地等待陽子回來。

陽子志願送牛奶，夏芝以為頂多送一個月就不敢繼續嘗試下去，然而，即使雨天連續不斷，陽子仍不停止配送。美麗的紫丁香花開放的六月過去，白色的馬鈴薯花盛開的仲夏來臨，陽子依舊無意放棄。

「哦，起來啦？」老闆娘聞聲走過來。

陽子不答，逕自走出去。出乎意料之外，外面風息雪止，天上露出蔚藍的顏色。陽子覺得自己已經脫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人。

熱牛奶和火爐使陽子全身恢復了溫暖，她茫然地望著窗外，覺得四肢疲倦，便在長椅上躺下來。她原想躺一會兒，卻很快地呼呼入睡了。

陽子一驚，收養的？我是收養的孩子？……

「大家都這麼說哩，第一，臉形根本不同。」

老闆瞪了妻子一眼，重新吹火。老闆娘不在乎地問陽子：「有積雪吧？」

「妳可別亂講，這話不能讓陽子知道。」

夏芝對陽子說：「陽子，快六年級了，別再送牛奶了吧。www.hetubook.com.com」

「啊！可憐，這麼大的風雪………」

「陽子，妳為什麼要給人送牛奶？」與陽子坐在一起的美惠問。

「可是……」老闆娘的話聽不清楚。

我不是養女！她告訴自己，但沒有用，啟造、夏芝、阿徹都突然離得遠遠地，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她咬著嘴唇，阻止眼淚流下來，她不願意被牛奶店的老闆和老闆娘看到她哭。

陽子豎起大衣領子，把毛線圍巾繞在領子上面，戴上帽子，走出去。但很快地就被狂猛的風雪吹得呼吸窒塞。她毅然邁開腳步，但正面吹來的風雪使她無法抬起臉。路也看不見了，陽子在雪中一步步慢慢走著。電線隨著風鳴號著，一陣陣強風襲來，幾乎把陽子吹倒，她趕快轉過背，讓風過去，然後俯著身走去。陽子自以為走了很久，但樹林的呼呼聲卻在附近響著。雪吹入長靴內，又溶化。

走得過去嗎？走得過去！陽子自問自答。

「可不是，這附近還有幾家人家，如果在鄉下，今天陽子恐怕會死掉哩！就在這裡慢慢休息休息，等風停了再回去，反正學校還放假。」

「媽媽叫我不要送牛奶，可是，我央求媽媽讓我送。」陽子不明白老闆娘為什麼要攻擊她的父母。

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陽子走上險惡的道路。因為我是養女，媽媽才不給午餐費吧？

可是，陽子是為送牛奶而來的，不送牛奶卻坐在火爐旁邊，覺得很遺憾。陽子一次也不曾休息過。

「嗬！可是，陽子，妳為什麼想送牛奶？」

「我知道，我知道。其實誰都知道陽子是收養的……」

這是陽子終生忘不了的一季冬天。

「可是，我還是希望用自己賺來的錢買。」

「嗯。」陽子低著頭穿長靴。

陽子在清除長靴內的雪，她看到老闆娘又對丈夫擠眉弄眼，一對粗眉顫動著，陽子感到不安。

早上起床後，陽子總是先從窗口眺望樹林。如果樹枝像蒙著霜那樣，一枝枝凍得僵硬的早上，走出屋外時，眉毛準凍得黏在一起。呼吸時，鼻孔咳咳作響。這樣的日子必需戴耳罩出去，以避免凍傷。

「噓！低一點。」

「不過，是陽子自己要送牛奶的嘛，有什麼……」

第二學期開始後，晨風突然轉寒，不知幾時長得一丈來高的玉蜀黍園，隨著風颯颯飄響，而細雨橫飛時，寒冷已澈骨。在雪凝固以前，腳踏車不容易騎。然後腳踏車不能騎的冬天終於來臨。

好不容易走到牛奶店前面，煙囪白煙裊裊，陽子疲憊不堪。推開門，牛奶店老闆驚訝地張大了嘴。

不管夏芝怎麼說，陽子都不停止送牛奶，但這時發生了一件事，致使陽子決心放棄送牛奶。

「爸爸和媽媽沒有叫妳今天休息一天嗎？」老闆用一支粗竹管吹了吹火爐，火馬上發出呵呵聲，漸漸轉紅。

學校還放寒假中。這天從半夜開始刮大風雪，門窗咔噠咔噠叫著，窗上因吹雪而變成粉白。夏芝被風聲吵醒，心裡想叫陽子今天不要去送牛奶，但想到陽子不可能聽從她的話，便一句話不說，只傾聽著陽子走出風雪中的聲音。

「她的父母到底是誰呢？我們應該找高大夫問問清楚。」夏芝立刻說，佯裝不知道。

僅一扇紙門之隔，講話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早上一到五時，陽子立刻醒來，迅速地梳洗完畢，躡足走出後門，騎上腳踏車。

啟造說：「陽子的性格很堅強，是個有前途的孩子。看來她不想停止。」

在不能騎腳踏車的冬天，就用厚麻袋裝奶瓶徒步配送。四十瓶牛奶分裝兩袋，兩手提著，又重又疼。但習慣了之後，也許力氣增加，並不十分吃力。

陽子垂頭喪氣地走進後門hetubook.com.com，夏芝迫不及待地從屋內衝出來，一把擁住陽子：

回到家附近時，陽子突然憶起夏芝可怕的面孔，那是夏芝扼住陽子頸項時的面孔。為什麼因為我是養女就不疼愛我？陽子想起故事書中的白雪公主，是不是有一天我也會像白雪公主那樣，被趕出家裡？

「對孩子的教育？那為什麼只讓陽子一個人做？哥哥也應該做啊！總而言之，這一對父母太苛刻。」

老闆娘用大茶杯倒了一杯熱牛奶給陽子喝，陽子的長褲冒著白氣。

鄰居的人對夏芝稱讚陽子時，夏芝總在心裡想：陽子為什麼不要求學習鋼琴或芭蕾舞？十來歲就為錢而工作，真可說是不忘本。

捲著雪吹襲的狂風，似乎暫時不會止息。

陽子送牛奶的消息，不知不覺傳到了學校。

「我不聽爸爸媽媽的話。」陽子不願意人家批評她的父母。

在行人寥落的街道上，陽子踩著腳踏車，奶瓶發出咔喳咔喳的聲音。

「……妳怎麼講這種話？」這是老闆壓抑的聲音。

「好深哪，大約到我的肚子這麼深。」

知道談論的是自己，陽子只好靜坐著，不敢下床。

「開玩笑！」老闆大聲嚷道。

明天起不送牛奶吧！由於她做事而引起牛奶店的老闆和老闆娘說爸爸媽媽的壞話，現在陽子才瞭解了母親不贊成她做事的心情。

陽子不明白那是暗示著什麼？

「這一點不說，但這麼大風雪的日子……如果是自己的……絕不會讓她跑出來。」

「走到這裡已經很不容易，怎麼還可以再送牛奶？郵差和大人都有人在這種風雪中昏死哩。」

也許美惠的用意是稱讚陽子，但陽子卻有幾分傷感，她希望人瞭解她的心情，但那是不容易說明的。這是陽子生平第一次明白人與人之間有誤解這回事。

「唔，陽子，妳真怪，賴醫院家很有錢嘛，我媽媽說，妳是想讓人稱讚才送牛奶。」美惠是好脾氣的女孩子，她的話並不是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