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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點

作者:三浦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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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二 小紅花

卅二 小紅花

從三、四年前以來,每天早上啟造進入盥洗室,陽子馬上隨後而來,為他把牙膏擠在牙刷上。這是妻子的夏芝從未表現的細心。啟造甚至有時候會因而想像將來做陽子丈夫的男人,每天早上接受陽子如此體貼的服侍。
啟造想到夏芝可能不回來,不忍心留下陽子一人看家,所以打算提早回家。當他在脫白色診療衣時,院長室的電話響了,他以為又是急症患者。拿起聽筒,是結核病房的護士長打來的。
難道說陽子已發現了她的出生?在數百公尺前面,和人的墳墓射出白光。總之,人一定會死,人只能活一次,絕不能重新開始。
「這街上的人們,有一樣東西是大家公平地擁有的,妳知道那是什麼嗎?」
浸在沉思中的啟造返回自我時,看到陽子閃光的眼睛注視著他。
啟造認為時間能夠解決的事,非徹底解決不可。
陽子的話打動了啟造的心。「如果有人對我說真心愛我……」從這句話,啟造發現了陽子缺乏愛,和發現陽子的孤獨。啟造想:我和夏芝都在盼望陽子一離開學校,就早早把她嫁出去,不要再留在家裡。
周圍一片馬草茂盛,一隻空酒瓶倒在墓碑前面,那裡供著一隻已爛的蘋果和一碗已分不清是粟飯或稗飯。
陽子靜靜地注視著旭川街道。「什麼?」
陽子說完,臉脹紅了,愛這個字是不好意思掛在嘴裡說的,陽子生平第一次在別人面前講愛這個字。
「不,也有人住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哩。」
「噓!來了,來了,妳看,那是什麼?」
或者會說:「奇怪,她怎麼會動這念頭?不會是你對她提出的?是不是我對待陽子的教育方法,你不滿意?」
總之,啟造不願意把陽子送給人,在他躊躇不決是否要把湯紫藤的話轉告夏芝的期間,新年過去了。
「工作是什麼?院長。我打了六年算盤,數了不少鈔票,但這是機器也能夠做的事。近來我很憂鬱,我兩年沒有上班,但銀行並未因此發生困難。不但這樣,我請假期間市內增加了兩處分行,業務反而繁榮。我有沒有上班都一樣。換句話說,我的存在價值是零。像這樣的人回去工作有什麼可喜?」
啟造凝神注視著腳畔一簇盛開的小紅花。
「要是失戀還好,我不知道我活著有什麼目的?」
有十八畝之大的樹林的寂靜,傳https://m•hetubook•com•com染到這樹林旁邊的一家人家。四周靜得可怕,一向活潑的陽子,也不免焦急地期待啟造回來。
昨天這時候正木還活著!啟造驀然憶起正木臉容,已經斷氣的臉容。
「院長嗎?二號室的正木先生剛剛從屋頂跳下去……」
「沒有錯。」
啟造回顧自己走過的人生路程,覺得毫無意義,他不知道自己活著的目的是什麼?
啟造覺得很慚愧。
「不大想吃,唔,給我牛奶和餅乾吧。」
啟造點點頭,從這幾句話他發覺陽子現在正是對於工作和求生活,比對死更熱心的年代。不過,在這明媚的陽光下眺望旭川街道,應該最先產生美感的少女,卻一心被工作的希望所吸引。這使啟造很不安,他想起湯紫藤對他說過的話,陽子已加入就業組。
「很無聊,什麼都不感興趣。」
「不來了!高叔叔。」
以生命為賭注而激起問題,但其周圍的人和社會,能給予這問題解答的,恐怕很少。
「這裡就是愛奴人的墳墓,陽子住在旭川,應該看看這墳墓。」
明治三十八年(一八九四年)有一萬坪的愛奴人墓地,現在已削減為九百五十坪,單從這一點來看,啟造就不免同情愛奴人。
然而,事實上夏芝是希望會晤北原,北原對她所表現的溫柔,使她恢復了自信,相信自己是美麗年輕的。現在她想再度確定一下。
接著,變成了高木的聲音。
「你有銀行的工作等著你去做啊!」
高木熱鬧的電話掛斷後,家裡顯得更加寂靜。十點過後啟造才回來。
「為什麼?失戀嗎?」啟造對正木笑笑,但突然警覺那是冷笑。
啟造這時也在想,我活著的目的是什麼?他從未懊悔選擇了醫生做了他的終身工作,不,他甚至因此而自傲。不過,仔細一想,他沒有做醫生,世上的人不見得就發生困難,即使他突然暴斃,或他的醫院關門,病人可以移到別家醫院去。
從醫院疲倦歸來,看到陽子活潑的臉也是一種安慰,只要阿徹願意終生視陽子為親妹妹,啟造不願意把陽子送給任何人。
「哥哥跟媽媽在一起?」
「哦,那麼告訴爸爸,我明天晚上回去,我現在在高大夫這裡。」
「不錯。但爸爸現www.hetubook.com•com在正這麼想:不論是窮人富豪,健康的人或病人,只有死是公平地分送給每一個人。」
也許夏芝會說:「哼!紫藤這人太豈有此理,這樣重大的事,應該當著我們兩人的面前講啊。」
「啊!」一腳踏入墓地的陽子不覺驚叫一聲。
「沒有錯嗎?他明天不是要出院嗎?」
預定當天回來的夏芝,過了八點還未回來。近來都按時下班的啟造,這天不知怎麼遲遲不歸。
「人總歸要死,沒有人會告訴我,正木次郎是絕對必要的人,所以茍且偷生是可恥的。」
「是的,爸爸的話很對,有一天我也會死,但我現在是在這裡俯視街道,一面想:在那許多屋簷下的人們都在工作和生活,我真羨慕他們。」
「啊!自殺?病重了嗎?」
「是的。」
啟造打算告訴正木,如果有理想的對象,一年以後就可以結婚。進入院長室的正木,神色沮喪。
「不,是預定明天出院的病人。做了二十年醫生,今天第一次遇到出院前一天自殺的人。」啟造把一大塊餅乾塞入嘴裡。
「是的。爸爸,這些墓碑為什麼有的是圓錐形,有的是尖刀形?」
也許死不是解決,而是提出問題,尤其自殺更是這樣。
說到這裡,高木忽然放低聲音,嚇唬地說:
「嗯。我活著是不是有價值的存在,我自己也不知道,人類是否每一個人都是有價值的存在,我認為並不是每一個人自己都知道。如果有人對我說,他真心愛我,那也許就會知道……正木先生也一樣,如果有人熱烈地愛他,可能他就不會死。」
「這算什麼話?病已經好了,工作也要恢復了,你的前途才開始哩!」
「到底不錯,只有妳一個人,寂寞吧?」啟造一面換衣服一面說。「我想到說不定媽媽不回來,心裡急著回家。」
啟造認為這是無端發牢騷而未加以理睬,想不到他卻自殺了。一封沒有署名的遺囑寫著:
啟造一臉疲倦。
「喂喂,陽子。」是夏芝的聲音。「讓你看家真對不起,爸爸在家嗎?」夏芝的聲調愉快。
「爸爸,我覺得好像瞭解正木先生的心情。」
「愛汝之敵人」這句話突然闖進啟造腦中,這句話他已經遺忘了很久。
「吃餅乾?」
「陽光?」
啟造披上剛脫下的白衣,衝出院長室,正木已奄奄一息。
「啊!病好了才和*圖*書自殺?」
「什麼?正木是正木次郎嗎?」
「不過,」啟造又接著說:「仔細想想,爸爸即使發現了他的心病,也只能治標不能治本,咳嗽時給咳嗽藥,結核病就使用結核新藥而已,這樣的治療法治不了心病。」
「嗯,這就夠啦。」啟造若有所思地說,「有一個病人自殺了,所以來不及打電話回來……」
啟造沒有注意陽子熱心地傾聽著他的話,因為正木的自殺對他打擊很大。
啟造想:我可以輕鬆地說:「湯小姐來說,她想要陽子。」然而,卻猜不到夏芝會有怎樣的反應?
「近來這裡也有石頭的墳墓了,不錯吧?這裡好像與人間的富貴,地位完全脫離了,很平和、寧靜是嗎?」
這自殺的患者是個二十八歲的青年,他罹患輕度肺結核,肺葉並沒有空洞。他是銀行職員,已決定復職。父母健在,兄弟三人,父親是小學校長,環境優良。他本人約五尺五寸高,略瘦,但沒有虛弱的現象。他養病的態度積極,不像一般輕度患者那樣喝酒,在外面過夜。
院子裡蟲聲唧唧。
「沒有不舒服。」
所謂墓地,與大和民族的墓地迥然不同,沒有所謂「某某家」的墓地範圍,而只是一小堆一小堆壟起的土,密密麻麻擠在一起,每一小堆土前面豎著一根槐樹墓碑而已,就像死者靜靜地長眠於此的安靜、平和感覺。沒有一塚墓像和人的墓那樣,把貧富懸殊的標記帶到墳墓來。
「嗬,妳瞭解?」
夏芝和阿徹同車去札幌,未結婚以前夏芝一直住在札幌,現在很久不去,自然想去。而且高木自從開業以來,忙得沒有時間來旭川。所以,拜訪高木就是夏芝堂而皇之的藉口。
「嗯……」阿徹找不到話說,「妳好嗎?」
「沒有母親的孩子真可憐。」夏芝說,為北原購買了睡衣、襪子等,帶到札幌。
啟造看到一隻紅色蜻蜓飛來停在墓碑上,蜻蜓那又薄又透明的翅膀,在陽光下反射著光,一動不動。
「陽子!又長高了嗎?要盡量長得肉感,知道嗎?很久不見,覺得妳還只是小學生。下次妳也來玩玩嘛!高叔叔每天忙著迎接嬰兒哩。妳要什麼禮物?高叔叔現在有一點錢。爸爸還沒回來嗎?」
「啊!好慘。」陽子同情地叫道。「爸爸,我正在想這些已經和*圖*書死了的愛奴人,他們的一生怎樣過的?我想,他們可能並不幸福。只因為他們生為愛奴人,所以從小就因和人而留下悲哀的記憶。可是,他們死後墳墓還要遭人挖掘,實在太慘了。」
「本來愛奴人死後,就沒有人敢接近死者的墳墓,不過,現在他們似乎已接受了和人掃墓的風俗了。」啟造溫和地看著陽子說,「跟著爸爸後面來,這裡是土葬,土挖得不深,而且據說有些學生為了研究考古學,到這裡來挖掘陪葬的大刀、飾玉等做參考。」
「不,院長,在生病期間有個目的,就是把病治好,可是病癒後要做什麼呢?」
「怎麼?好像不大有精神?那兒不舒服?」
「爸爸吃過飯沒有?」
啟造書桌上面的鉛筆,經常削得尖尖的,這是陽子的工作。從這一點,啟造就體會到女兒的溫情。
不過,啟造另有他不願意提出這件事的理由。他耽心夏芝同意了湯紫藤的提議,而把陽子送給紫藤。想到陽子若離開這個家,啟造不禁感到寂寞。
「啊,已經十一點了,去睡吧。」啟造溫和地說。內心暗自決定明天帶陽子出去兜兜風。
湯紫藤想領養陽子的事,是否要轉告夏芝?啟造想了又想,仍下不了決心。他認為湯紫藤不直接對夏芝提出,就是有意讓啟造斟酌情形,是否該提出,由啟造判斷。
九月的陽光下,旭川的街道飄蕩著薄淡的青煙,啟造和陽子併肩站在山丘上眺望旭川街道。
啟造覺得人是冷酷而且愚蠢的。
「爸爸對這件事想了又想。」啟造在長沙發上躺下來,「爸爸雖然治得了他的病,卻無能給他生活的力量。他的靈魂有病。爸爸對肉體上的病很細心醫治,但忽略了心靈上的病。」啟造神色黯然地看著陽子。
近來啟造常想到「時間可以解決一切」的話。我現在對待陽子的親情,不就是時間贈予的嗎?這與我的人格毫不相干,平白惠賜的。
「啊,媽媽!爸爸還沒回來。」
啟造和陽子他們的車子停在山丘上,這裡看起來似乎只是一片普通的松林。火山灰土的道路很快就弄髒了啟造和陽子的鞋。
陽子連電視都不想開,因為覺得彷彿電視中的人物會從銀幕上跳出來似的。陽子的膽量固然不小,但畢竟還只是個高中一年級的少女。他拿起卡謬的「異鄉人」來看,好不容易感到鎮靜時,電話鈴響起來。hetubook.com•com
「那麼,是一天的時間?每一個人都是二十四小時。」
啟造想不出正木自殺的原因,他的病況好得愈快顯得愈靜默,決定復職後,卻反而有些茫然若失的樣子。啟造以為也許愛上了醫院的護士,捨不得離開,於是把正木叫到院長室。這是一週前的事。
死,能夠解決問題嗎?正木已經自殺了,但他所說的個人的存在價值這問題,絕不因此解決。社會愈複雜,個人的人格價值愈被忽視,於是這人的存在範圍便不得不縮小。
高木哈哈大笑。
「陽子。」
人活著總要有個目標吧?我在社會上有地位,有一小筆財產,也有美貌的妻子,但這些並未給予我幸福。
陽子聽著啟造的話,一面頻頻點頭。總之,這個人也是希望做一個被人認為是無價之寶的人,如果有一個人真心愛他,可能他就不會自殺吧?陽子不把這人的死視做一般陌生人的死。
我曾自負地想以這句話做為我一生的課題,然而我不知不覺把這句話遺忘了,但我現在反而很少想到陽子是石土水的女兒,如果不是阿徹的事,說不定我已完全忘了。
正木的嘴歪向一邊,整個面部痛苦地歪皺著,好像就將發出呻|吟一般,又像未來永遠痛苦無盡似的。
啟造點點頭,眼睛看著刻有「明治二十八年生」幾個字的墓碑,心裡想:這個人也遭遇不幸而後逝世的吧!
「現在長眠在這裡的人,他們想說什麼,我好像能夠瞭解。」
更有可能說:「你真那麼盼望陽子幸福?那麼疼愛這孩子?」
「喂喂,陽子!」突然傳來阿徹的聲音。阿徹電話中的聲音很像啟造。
「看你心情不大好的樣子。」
「啊!多樸素美麗的墓地。」陽子抬起臉看著啟造說。
對於治療疾病的工作,啟造持著莫大的喜悅和使命感,但並沒有非他不可醫治的疾病。不知不覺啟造陷入了胡思亂想,這似乎是由於不能給予疾病已治癒的正木生活上的力量所致的吧?
「哦,這是女人的墓,男人的是尖的。據說這種樹一百年都不會腐爛。」
陽子站在一個小小的圓錐形墓碑前面,上面刻著「狄姬茜蘭」字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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