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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是的，她是個很漂亮……很友善的……年輕女子。」

她走下樓梯，神態輕鬆，滿面笑容，走到我父親面前，身上的洋裝平整，看不出絲毫旅途勞頓的痕跡。我難過地想：她是聽到車子的聲音才下樓；她大可早一點下樓與我聊聊天，哪怕談談我搞砸的考試也好！想到最後這一點，我心裡倒覺得安慰。

她應道：「現在怎樣？」

「是艾樂莎．麥肯孛？他帶艾樂莎．麥肯孛來這裡？」

「幸好你不是個小心眼的人。」

我發覺我忘了最根本的事：大海，永不停歇的海浪，還有陽光。我也想不起來外省寄宿學校院子裡那四棵菩提樹的花香，還有三年前我離開寄宿學校時，父親站在火車站月台上的笑容，非常尷尬的笑容——因為我那時留著辮子，還穿著一件接近黑色的醜洋裝。上了車，父親變得很快樂，整個人得意洋洋，因為我的眼睛、嘴巴都像他，因為我將是他最寶貴、最美妙的玩具。我那時什麼也不懂，全由父親帶我認識巴黎、奢侈品、浮華的生活。我深信我當時的享樂多是藉由金錢換來的：開快車，穿新衣服，買唱片、書籍、花朵。我現在對於耽溺於這些浮華享樂仍然不覺得羞恥，再說，我只是因為聽人說這種享樂是浮華，我才說浮華。我很容易懊惱，容易否定自己傷心或種種難以解釋的情緒問題。耽於享樂是我性格中唯一沒有矛盾的地方，也許因為我書讀得不夠多？在寄宿學校，除了與課業有關的書，我們是不讀書的；在巴黎，我則是沒有時間讀書。一下課，朋友便拉我去看電影，知道我不熟悉演員的名字，他們還十分驚訝。要不就是拉著我去陽光普照的露天咖啡座。我享受和大夥兒一起打發時間的樂趣，享受喝飲料的樂趣；享受有個人看著你，抓住你的手，把你帶離大夥兒的樂趣。讓人陪我走路回家，讓他把我拉到門廊下，擁我入和_圖_書懷，讓我領略接吻的樂趣。我對這一類的回憶都不冠上名字：約翰、貝爾、傑克……這些名字都像小女孩的一樣。一到晚上，我就像個成年人，和父親一同出席與我無關的聚會。聚會裡什麼樣的客人都有，我玩得很愉快，其他人也因為我的年輕而覺得有趣。結束後，父親往往先把我送回家，再送他的女友回家，這一夜，我不會再聽到他回家的聲音。

我結結巴巴說完，走出她的房間，下樓的一路上腦中充斥複雜的思慮。為什麼她有那樣的表情，為什麼她的嗓音如此激動，為什麼她失去自制力？我坐在長椅上，閉起雙眼，回想安娜嚴峻、堅強、諷刺、自在、權威等種種表情。見到她也有那樣一張脆弱的面孔，不但令我感動，也令我生氣。她喜歡我父親嗎——可能嗎？我父親個性軟弱、輕浮，有時候優柔寡斷，沒有任何一點符合她的品味。或許只是旅途勞累，或是道德心重而憤慨的關係？我整整花了一個鐘頭東猜西想。

她面無笑容，盯著我的眼睛看，想在我身上找出一個她覺得有必要摧毀的念頭。

我搓著手傻乎乎回答：「現在您來了……我真高興您來這裡。我在下面等您，您要是想喝點什麼，酒吧裡應有盡有。」

她帶著容忍的神情打斷我的話：「您所說的知性，只不過是年齡而已。」她這番斷論令我迷惘。對我而言，某些詞句總是散發出一股才智奧妙的氣氛，將我降服，儘管我對這些詞句並不了解透徹。安娜這句話讓我想拿出筆記本記下來。我把心中的想法告訴安娜，父親咧嘴大笑。

我掉開目光。

第一頓晚餐非常愉快。父親和安娜聊起共同認識的朋友，人數並不多，但各有風采。我取笑逗樂，興致高昂，直到安娜宣稱我父親的合夥人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他雖然很愛喝酒，但是人非常好，我和父親與他一起度過許多難以忘m.hetubook.com.com懷的晚餐時光。

「我在火車站月台上等了一刻鐘，手裡捧著這束花傻傻地笑。謝天謝地，您在這裡！您認不認識艾樂莎．麥肯孛？」

「他也許沒有一般人所說的知性，不過……」

我結結巴巴回答，她笑了起來。之後，我回房睡覺，情緒很焦躁。我想著希里樂，他此刻或許在坎城和女孩子一起跳舞吧？想著想著，我不知不覺睡著了。

安娜喊道：「真像睡美人的城堡！您曬得真黑，瑟西爾！我真高興見到您。」「我也是。哦，您從巴黎來嗎？」我答道。

我笑了。他在我旁邊坐下，坐下時手不經意刷過我的肩膀，我的心怦怦地、隆隆地跳了起來。上星期，我高超的駕船技術使我們翻船沉入水裡。前後共有十次，我們在水中互相摟抱，我卻毫無異感；而今日不過是天氣炎熱，半睡半醒、笨拙的姿勢，就使得我體內有些東西輕輕撕裂。我轉頭看他。他正看著我。我有些了解他了：比起和他同年紀的人，他的性格更穩定、更認真看待道德這回事，也因此對於我們家這般三人生活的奇怪處境感到吃驚。他人太好、或者是太害羞了，無法對我老實說出感想，可是從他看我父親那種不滿的斜視眼光，我感覺出他有這種想法。他是寧可希望我因為家庭狀況而難受；然而，我並不覺得難受。此時唯一讓我難受的，是他的眼神、我心臟的猛烈跳動。他低下頭要親我。我回想最近幾天我在他身旁體會到的安全又平靜的感受，看著他有些寬又有點厚的嘴唇貼近我，感到很掃興。

我不想讓人以為他是故意宣揚豔遇。他只是不願意隱瞞他和女友實際交往的情形；更準確說，他不願意對我說一些合乎禮儀的虛言，好解釋為什麼某個女子經常在家吃午飯或住在我們家裡——幸好她們都只是暫住一陣子！不管怎樣，我不可能不知道父親和他的「女客」之間是怎樣的關係。此外，他一定很在乎我對他的信任，他也能藉此避免為了想出什麼解釋而絞盡腦汁。巧妙的考量，唯一的缺點是，有一陣子我對愛情的看法很淡薄。以我的年齡和經驗而言，愛情應該是令人陶醉的事，而不是僅僅讓人印象深刻而已。我經常誦讀一些簡短的格言，其中之一是王爾德的名句：「現代社會唯一存留下來的強烈色調，是罪惡。」我帶著絕對的信念把這句話當成是我自己的，當然，我想我的信念遠遠要比我真的把這句話付諸實現還要來得深刻。我認為我的生命可以模仿這句名言，從這句名言中得到靈感，從這句名言中迸發出來，就跟一張畫上背德圖像的艾比納版畫一樣：我忘了生命中有冷場、間斷，忘了日常生活的美好情感。最理想的是，我能考慮過一種下流、鄙陋的生活。ｈｅｔuｂｏｏk•coｍ•com

安娜要一星期之後才到。我抓緊最後幾天真正的假期好好享受。別墅的租約是兩個月，但是我知道只要安娜一來，身心的徹底輕鬆就不可能再有。安娜老是為事物賦予輪廓，為一些字眼賦予我和父親寧願忽略的意義。她為品味和高雅定出準則，從她突然退卻的態勢、刻意沉默不語、以及表情，我們不可能不察覺她想表達的意思。這般作風讓人興奮，也讓人厭煩，甚至感覺受到侮辱，因為我感覺她這麼做是對的。

她嘆了口氣，說道：「這棟別墅美極和_圖_書了。房子的主人在哪兒呢？」

父親立刻往前迎去，吻她的手。

他輕輕吻我。我看著天空；接著，只看到紅色的光線在我緊繃的眼皮下綻放光芒。熾熱、昏沉、初吻的滋味，如怨如訴的嘆息持續了好久好久。一陣喇叭聲傳來驚動我們，我們有如驚嚇的小偷一樣分開。我一語不發離開希里樂，上坡回到家中。我很驚訝他們這麼快就回來，安娜的火車應該還沒到呀。然而我看到她正從自己的車子下來，站在露台上。

我把她的行李擱在椅子上，然後轉頭看她，心中吃了一驚。她的表情霎然變得萎頓，嘴唇顫抖。

我答道：「她在她房間裡。她是開車過來的。」

父親吐口氣，晃了晃身子。就他看來，一切很順利。他說了許多漂亮話，開了幾瓶酒。我腦海裡依次浮現兩張帶著激烈表情的臉孔：希里樂的、安娜的。這個假期真的能夠如父親宣稱的那麼單純嗎？

她的眼光充滿疑問、輕蔑。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您總該承認他畢竟智慧不夠，連他的幽默……」

她到達的那一天，父親和艾樂莎決定去佛雷菊斯火車站接她。我怎麼都不願意和他們一起去。父親無計可施，只好把花園裡的唐昌蒲全摘下來，打算安娜一下火車就送給她。我只建議父親千萬別讓艾樂莎捧著花。三點鐘他們離開後，我到沙灘那兒去。天氣異常炎熱。我躺在沙灘上，迷迷糊糊睡著了，直到希里樂的聲音喚醒我。我睜開雙眼，只見熾熱擊垮的天空一片刺白。我沒回答希里樂，我不想跟他或任何人說話。夏日的威力把我牢牢釘在沙灘上，雙臂沉重，口乾舌燥。

「是嗎？那太好了！你只要把花給她送上去就行了。」

我不m.hetubook.com.com可能小心眼，因為安娜沒有任何惡意。我感覺她是個十分冷漠的人，她的評論並非針對任何人，不懷惡毒的尖銳，卻也因此令人更難忍受。

我離開她的房間之前，她對我說：「我覺得艾樂莎人很好。」

我反對她的看法。

「安娜，隆巴爾是個很風趣的人。我覺得他很幽默。」

「我喜歡開車過來……唉，好累啊。」

「父親和艾樂莎一起去火車站接您了。」

我帶安娜到房間去。我打開窗，希望能看到希里樂的小船，可是他已經不見了。安娜坐在床上，我注意到她雙眼四周有淡淡的黑眼圈。

我不由自主接話：「那現在……」

第一天晚上，安娜似乎沒注意到艾樂莎心不在焉地直接進入我父親的房間，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送我一件她設計的毛衣，可是不許我道謝。她很厭煩這類繁文縟節，再說，道謝的字眼也從來表達不出我心中的誠意，所以我也懶得說。

安娜的聲音傳過來：「您們買花送給我嗎？您們太週到了。」

她說道：「我應該先通知您們，但我離開得太匆促，我太累了……」

他對我大聲說道：「安娜不在火車站。我希望她沒從火車上跌下去。」

希里樂問道：「您是不是死啦？從遠處看，您活像沉船的殘骸。」

我不知該怎麼答話。我看著她，心中驚訝不已。這張素來顯得平靜自信的臉孔竟流露出令我詫異的表情。她瞪著我，雙眼看到的卻是我的言語所引發的影像。最後，她總算真正看到了我，又立刻扭過頭去。

安娜的語調非常和氣：「我們或許在哪兒見過面……我的房間真漂亮。雷蒙，您邀請我過來真是太客氣了，我這幾天實在很累。」

下午五點鐘，父親與艾樂莎回到家。我看著他下車，思索安娜可不可能喜歡他。他頭微微後傾，一臉笑容，快步走到我面前。安娜當然可能喜歡他！不管是誰都會喜歡他。

我說道：「希里樂，我們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