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十一點半，希里樂離開了。我父親和兩位女友在小徑上出現。他走在兩人之間，風度翩翩，出於習慣，輪流伸手扶兩人下坡。安娜身上穿著罩袍。在眾人評鑑的眼光下，她平平靜靜脫下袍子，躺在沙灘上。她腰肢纖細，雙腿曲線完美，無疑是多年保養的成果。我揚了揚眉梢，不由得向父親遞個讚賞的眼光。讓我驚訝的是，他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閉著雙眼。可憐的艾樂莎一身狼狽，光忙著往全身抹上一層油。我猜不要一星期，父親就要拋棄她了……這時安娜轉頭看我。

我低聲說道：「希里樂，你人真好，就像我的哥哥一樣。」

他把船往海裡推，說道：「我很氣自己。」

「您說話總是這麼辛辣。」父親的聲音溫柔。我看見安娜的眼皮宛如出其不意受人撫摸那樣跳動起來。

他氣得叫了起來，闔攏雙臂抱住我，把我輕輕拉出船外。他把我摟得緊緊，抬得高高，我頭靠在他肩膀上。那一刻，我是喜歡他。早晨的陽光下，他和我一樣散發古銅色的光采，一樣和善，一樣溫柔，他在保護我。他的嘴唇來尋找我的嘴唇，我跟他一樣httｐs://wｗw•ｈｅｔｕbook.com.ｃｏm喜悅得全身顫抖。我們的親吻不含內疚，沒有羞恥，只有深入的探尋，偶爾讓喃喃細語打斷。我掙開他的擁抱，往漂向遠處的小船游過去。我把臉埋進水裡好清涼一下……海水是綠色的。我覺得心中洋溢幸福，充滿無憂無慮的快樂。

安娜笑著說：「可惜小女孩只有一個。親愛的雷蒙，我年紀跟您一樣大啊。」

他說道：「別笑。昨晚我一直很自責。你父親和那位小姐的事……如果我是個卑鄙的傢伙，他們也保護不了你，不懂得要你提防我。你也許以為我是……」

我面無笑容。「有些事情，我們是無法習慣的。」

說著說著，我已跳上小船。他站在及膝的海水中，雙手搭著船緣，有如搭在法院席位前的欄杆上一樣。他的面孔對我而言是那麼熟悉，我明白他話沒說完之前是不會上船的。難不成這個二十五歲的男人自以為是個花|花|公|子？想到這點，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說道：「請你原諒我昨天的舉動。」

我興致高昂說道：「砸了！徹底砸了！」

父親堂而皇之www.hetubook.com.com說道：「我女兒總是能找到男人養她的。」

她緊緊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露出神祕的笑容又轉過頭去。

他並不可笑。我覺得他很善良，而且會愛上我；我也感覺自己希望能愛上他。我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臉頰貼著他的臉；他的肩膀寬厚，身軀很結實。

我趁機離開，上樓時遇到了艾樂莎。她顯然才剛起床，眼皮浮腫，太陽曬紅的臉上是蒼白的嘴唇。我差點想叫住她，告訴她安娜就在樓下，臉上的妝化得細緻清雅，連曬太陽也很有節制，免得曬傷。我忍不住想提點她，不過她聽了也許不高興；她才二十九歲，比安娜年輕十三歲，這似乎就是她的王牌。

我心情愉快回道：「沒什麼，別在意。」

父親插口：「為什麼呢？我呀，我從來就沒有文憑，可是我過得很闊綽。」安娜提醒他：「您起步的時候就擁有不少財產了。」

我請安娜別強迫我吃麵包。正當她想說不論如何還是該吃麵包的時候，我父親穿著時髦的圓點花紋睡袍來到我們面前。

我朝父親投了一個絕望的眼神，他只是尷尬笑了笑。我想像自己捧著一本柏格森的書，眼中看到的是在白紙上跳躍的黑字，耳邊聽到的是山坡下希里樂的笑聲……一想到這兒我就害怕。我走到安娜旁邊，低聲喚她。她睜開雙眼。我低頭看她，滿臉焦慮哀求的表情，還故意癟著臉頰，好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操勞過度的知識分子。hｔｔps://ｍ.hetuｂook.ｃｏm•ｃｏm

我換上泳衣跑去海灣。讓我吃驚的是，希里樂已經坐在船上等我。他一臉嚴肅，走到我身邊，握住我的雙手。

「最好再胖個三公斤才像樣。看看您，臉頰凹下去了，連肋骨的形狀也看得一清二楚。去拿片麵包來吃。」

翌晨，溫暖的陽光斜射入窗，遍灑在床上喚醒了我。夜裡，我在夢中奮力掙扎，陽光也打斷了這個奇怪混雜的夢。半睡半醒之際，我伸手想推擋照在臉上的炎熱，終告放棄。十點鐘了。我穿著睡衣走到樓下的露台去，見到安娜正在讀報紙。她臉上化著完美的淡妝。hetubook.com.com她一定從來沒有度過真正的假。她沒注意到我，於是我拿著一杯咖啡、一顆柳橙，輕鬆自在地坐在台階上，享受美妙的早晨。咬一口柳橙，甜甜的果汁在口中噴灑開來，啜一口熱燙的苦咖啡，再吃一口清涼的果肉。早晨的太陽曬熱了我的頭髮，消除了印在我肌膚上的被單痕跡。再過五分鐘，我就要去游泳。安娜突然開口，嚇了我一跳。

「瑟西爾，您不吃早餐嗎？」

我答道：「是我不好。」

「您的考試呢？」

「她必須利用假期好好讀書。」安娜說完，便閉上眼睛，結束談話。

我一點也不在意，他這般一臉正經反倒令我驚訝。

他說道：「真是怡人的景象啊。兩個小女孩在太陽底下討論麵包。」

「瑟西爾，您在這裡怎麼起得這麼早？在巴黎您不都睡到中午？」

「我早上一向只喝點東西，因……」

我說道：「在巴黎有功課要做啊。累死了。」

她毫無笑容；她只在想笑的時候才笑，不像一般人為了禮貌而笑。

「就算是大熱天，我也應該像您說的『那樣』對您。我很了解您，您頂多怪我一、兩天，但您一定能通過考試。」

她帶著有趣傲慢的眼https://www.hetubook.com.com光瞥了我一眼；我躺回沙灘上，心中充滿焦慮。艾樂莎高聲談論蔚藍海岸的眾多夏日節目。我父親沒聽她說話；他們三人的身軀躺成了一個三角形，父親就位在三角形最上方，他不斷以凝注、大膽的眼光看安娜仰躺的身形和肩膀，我明白他那種眼光。他張開手，然後抓住一把沙子，動作很溫柔，很規律，反覆不停。我跑向大海，整個人潛進水裡，哀嘆我們原本應該擁有卻即將失去的假期。悲劇的條件全備齊了：一名風流漢，一個半交際花，一名有才智的女子。我看到海底有個漂亮的蚌殼，玫瑰色裡雜著藍色，潛到海底揀了起來。直到吃中飯，我手中始終握著這塊平滑的蚌殼。我決定把它當成帶來好運的吉祥物，整個夏天都不放開。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沒有像丟失其他東西一樣弄丟它。至今，這個摸起來溫溫的玫瑰色蚌殼仍在我手中，我看了就想哭泣。

艾樂莎笑了起來，隨即因我們三人的表情而斂色。

父親彎下腰，握住她的手。

我說道：「安娜，別這樣對我，別叫我在這大熱天底下看書……放假能給我很多好處的……」

「十月的時候您一定要考上。」

「我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