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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說道：「我討厭這種想法。以您的年齡，說這種話不僅愚蠢，而且令人難受。」

安娜繼續說：「愛情裡還存在其他東西：持久不斷的體貼、溫柔、失落……這些情緒您或許難以明白吧。」

我頓時惱怒。「我不過開個玩笑。我知道他們其實很開心。」

她甚至不以曖昧的方式提醒。她立刻明白我這句話是格調低俗的笑話。我看著她刻意擺出的鎮定表情，覺得也許此時此刻她非常羨慕艾樂莎。為了安慰她，我想到一個刻薄的方法。刻薄的念頭總令我欣喜若狂，給我一種飄飄然的自信、彷彿與自己同謀的默契。我忍不住大聲說出心中的念頭。

「艾樂莎全身曬成那樣，恐怕這午睡對兩個人都不怎麼美妙。」

我父親說道：「這話題沒什麼重大的意義。」

「她把孩子撫養長大，很可能從沒碰上外遇的誘惑或令人焦慮的難題。她的一生就跟上千上萬個女人一樣，卻為此自滿！身為資產階級的年輕妻子和母親，她從沒做過任何事來脫離這個處境。她是因為從來沒有做這做那而自滿，而不是因為完成過某些事情。」

有天下午，我們一起去希里樂母親那裡喝茶。老太太很慈祥，一臉笑咪|咪的，向我們談起她一個寡婦養大孩子的艱辛。父親聽了很同情，和-圖-書以感激的眼光注視安娜，還對老太太說了許多恭維話。我不能不承認他從來不怕浪費時間。安娜帶著友善的笑容看他們交談。回家後，她宣稱老太太是個很親切的人。我破口大罵這一類型的老婦人，他們倆帶著容忍和好奇的笑容看著我，我為此生氣不已。

這也許是真的。我說出了我所相信的，只不過這些全是聽別人說的。然而，我的生活、我父親的生活，都支持這個論點，安娜看不起這個論點的態度傷害到我。我們可以如同依戀其他事物一樣依戀浮華生活，安娜卻因此認定我是個不具思考能力的人。我覺得當務之急就是指出她的錯誤。我沒想到這個機會很快就出現了，也沒想到我能抓住。此外，我也承認，過了一個月後，我對這件事肯定有另一種看法，我的信念是不持久的。我怎麼可能是個具有深刻思想的人呢？

安娜說道：「我不喜歡粗俗的話，哪怕是反話。」

安娜說道：「您這是時下流行的想法，沒有任何價值。」

接下來幾天，安娜對艾樂莎出奇友善。即使艾樂莎說了許多蠢話，安娜也不發表那些她懂得箇中妙理、足使艾樂莎顯得荒謬可笑的短評。我十分驚訝，不由得暗自佩服她這麼寬容有耐心，卻不明白之hetubook.com.com間摻雜巧妙的手腕：父親對殘忍的評語總是很快厭倦，安娜的表現卻令他充滿感激，而且不知如何表達。其實，他的感激只是一種藉口。他對安娜說話時，也許就跟對一個令人尊敬的女子，或者跟對自己女兒的繼母一樣：他甚至利用這張牌，不斷暗示，希望她能當我的監護者，希望她對我負起一點責任，好讓她和我們更親近，好讓她和我們的關係更密切。父親看她的眼光，對她做的手勢，是一般男人對陌生而渴望認識的女子所表現的——是指在享樂方面的認識。我注意到希里樂常以這種表情看我，令我一方面想逃避他，一方面又想挑撥他。我在這方面應該要比安娜更容易受影響。她對我父親的態度總是很冷淡，帶著平易近人的友善，令我很放心，令我相信我第一天的想法是錯誤的；但我不明白她這種明擺的冷淡反而更加刺|激我父親。尤其是她的沉默……她那自然優雅的沉默。她的沉默與艾樂莎的聒噪形成強烈對比，宛如太陽與陰影。可憐的艾樂莎……她什麼也沒感覺到，即使陽光曬傷了皮膚，還是那麼熱情奔放，興奮好動。

如今我已記不起那十五天裡發生了什麼事。我說過，我不願見到任何確定的、可怕的事情。假期的最後幾天，當然，我記得一清二楚，因為那幾天我用盡了所有心思，用盡了所有能力。回到起初那三個星期，那快樂幸福的三週……父親以露骨的眼光盯著安娜嘴唇瞧，是在哪一天呢？是他大聲責備安娜的冷淡卻假裝是開玩笑的那一天嗎？還是他一本正經拿安娜的細密心思與艾樂莎的半愚半蠢互相比較的那一天？我之所以對兩人的發展輕忽大意，都是因為我有個愚蠢的想法：他們兩人認識長達十五年，如果真會相愛，早就發生了；即使他們真的相愛，父親頂多愛她三個月，之後留給安娜的，除了一些美好激|情的回憶，恐怕還有一些屈辱。然而我心底明白，安娜並不是一個任人隨意拋棄的女子。可惜希里樂占據我全副心思。我們經常晚上一起出門，到聖托佩斯的夜總會玩，隨著單簧管的樂音跳舞，講些當天晚上聽起來很甜蜜、隔日隨即忘得一乾二淨的情話。白天我們往往在海邊玩風帆，父親偶爾陪我們一起玩。他很喜歡希里樂，尤其是希里樂讓他贏了一場自由式泳賽之後。父親叫他「小希里樂」，希里樂稱呼他「先生」，可是我心裡老想著他們兩人當中誰才算真正的成年人。https://m.hetubook.com.comｈｔtｐs://m.hetｕbｏｏk.cｏm.com

安娜說道：「這是事實啊。按照一般人的說法，她是盡了她身為母親和妻子的義務……」

安娜冷漠答道：「別說了。」

「雷蒙，你來不來啊？」

我真該把嘴巴縫緊。

我大聲喊道：「這都是幌子。之後，這些人還對自己說『我盡了我的義務』，就因為他們什麼事也沒做！要是出生在資產階級的她後來變成流鶯，那她就值得敬佩了。」

安娜以諷刺的口吻說道：「也許沒您那麼懂，不過我至少還有點概念。」

我立刻住口不語，心裡明白這句話很曖昧。

「不是反話。她就跟所有結婚的人一樣也結了婚，只因為想結婚，或者因為大家都這麼做。然後她生了個孩子。您知道小孩是怎麼來的吧？」

她做個搪塞支吾的手勢，然後拿起報紙讀了起來。我真希望她因我對感情這般不負責任的態度而發發脾氣，而非擺出一副漠不關心、無可奈何的態度。她說的有道理；我活得像動物，由直覺左右、任憑他人擺布，貧乏又軟弱。我看不起我自己，也因此覺得很痛苦。我沒有看不起自己的習慣，也就是說，我從不評價自己好或是壞。我上樓回到房間，躺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日光曬得微溫的床上胡思亂想，耳邊彷彿響起安娜的話：愛情裡還存在其他東西，包含了失落。我曾經因為想起了誰而感到失落嗎？

「一般人都說睡午覺能消除疲勞，不過我覺得這是錯誤的觀念……」

父親的臉幾乎紅了，也站起身跟過去，嘴裡說著睡午覺的好處。安娜動也不動，指間夾的香菸冒著煙。我覺得有義務說幾句話。

我想我每一次戀愛都是如此，總是因某張臉孔、某個手勢或一個親吻而突生激|情，如花短暫綻放，互不連貫。我對愛情的回憶就是如此。

她帶著厭煩的神色轉頭看我。我立刻向她道歉。她再度閉上雙眼，以耐心的嗓音低聲說道：「您把『愛』這件事想得太簡單了。愛情並不光是許多獨立的感受串起來的。」

然而，有一天她捉住我父親的眼光，明白了這一切。午飯前，我看到她在我父親耳畔低聲細語：父親的表情起先是生氣、驚訝，接著邊笑邊點頭。到了飯後的咖啡時間，艾樂莎起身走到門邊，然後學美國電影裡的角色（我這麼覺得），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轉身對著我們，以嫵媚的法國式殷勤語調說話。

我大聲說道：「難道您們不明白她很自滿嗎？她為自己的一生感到很滿意，因為她覺得她盡了她的義務，還有……」

我隨即接口：「那麼，妓|女一樣的義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