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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安憂鬱

作者:莎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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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六章

第一部

第六章

父親以若無其事的姿態點燃一根菸。安娜看著我,很明顯,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覺得尷尬。
我問道:「為什麼呢?」
我簡短回答:「這對我有什麼用?」
她終於開口。「我想請你做一件事。」
她說道:「你應該知道,這樣的遊戲最後總要弄到醫院裡去的。」
「我之所以喜歡年輕人,就是因為他們活潑,談話內容有趣……」
「這是很好、很好的主意。」我再度說道,還對他們微笑。
「我們這麼老還結婚,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安娜看著我,父親也微笑看著我。討論的結果顯而易見。我緩緩抽回手。
首先,儘菅我們在因果之間發現各種不同的混雜性,而且在肯定事情的本義上沒有一致的行為準則,我們總是在接觸人類繁衍的原則上,吸取博愛的力量。
希里樂立刻站起身,當然滿臉羞愧。我跟著也慢慢站起來,雙眼盯著她。她轉身看希里樂,輕聲細語對他說話,彷彿沒看到他似的。
父親和安娜已經在露台上。兩人並肩而坐,面前擺著早餐。我含含混混道聲早安,在他們對面坐了下來。我有點害臊,不敢抬頭看,然而他們的沉默使得我不得不抬眼。安娜看起來很倦怠,那是一|夜|歡愛的跡象。兩人藏不住的微笑,看起來很快樂。這讓我感受深刻:對我而言,幸福一直像是個認可,是個成就。
安娜打斷我的話:「我沒誤會什麼。不過我認為她最好暫時別和希里樂見面。此外,她必須複習一下哲學課。」
我答道:「還好。我昨晚喝了太多威士忌。」
父親顯得輕鬆自在,很高興;安娜那張臉則因為愛而顯得疲倦,呈現出不同面貌,讓人感覺似乎更能親近,更溫柔。我從沒看過她這樣的表情。
晚餐如同一場噩夢。「我不會告訴你父親。我不是個打小報告的人,不過你得答應我好好讀書」——這樣的話,安娜一句也沒對我說,這種心計對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我一方面感到安心,一方面卻暗暗責怪她:她若是如此行事,我就有了瞧不起她的理由。她沒犯這種錯。晚餐喝完湯之後,她彷彿才想起傍晚見到的事。「雷蒙,我希望您能給令嬡一些意見。今天傍晚,我看見她和希里樂在松樹林裡,似乎太要好了。」
她掉開臉,朝我父親望去。
至今,我仍然喜歡回想那一週所留下的回憶,好折磨自己。安娜很輕鬆自在,充滿信心,非常溫柔。我父親很愛她。早上的時候,我看到他倆帶著黑眼圈,邊說邊笑下樓來,依偎在彼此身旁;我發誓我真希望他們一輩子如此。晚上的時候,我們經常到蔚藍海岸的露天咖啡座喝飯前酒。不管走到哪裡,旁人都把我們當成是和睦m.hetubook.com.com正常的家庭,而我呢,一向習慣和父親單獨出門,也習慣旁人惡意或同情的微笑及眼光,當下很高興再度扮演起自己年齡應有的角色。他們打算假期結束後就在巴黎舉行婚禮。
「我和你父親打算結婚。」她說道。
他說道:「您說的也許沒錯。說來說去,瑟西爾,你必須讀點書。你也不希望重修哲學課吧?」
他伸出雙手拉我靠近他和安娜,我在他們面前半蹲著,他們帶著甜蜜且激動的神情看著我,撫摸我的頭。而我呢,我想著,我的生命也許就在此時此刻轉變,我對他們而言只是一隻貓,一隻充滿感情的小動物。我覺得他們遙不可及:兩人由「過去」與「未來」結合在一起了,但這個羈絆我並不熟悉,也無法將我繫住。我故意閉上雙眼,頭靠在兩人膝上,扮演我該有的角色,與他們一起歡笑。我能說我不幸福嗎?安娜人很好,不是個心胸狹窄的人。她將指引我的生活,替我卸下重荷,隨時隨地為我指明道路。我將變成完美的人,父親也是。
我無法了解。極端反對婚姻束縛的父親,居然在短短一個晚上決定這件事,改變我們的生活。我們會失去長年以來的獨立。我想像三個人在一起的生活,由於安娜的才智和高雅而變得平衡的生活、向來令我羨慕的那種生活;與聰明高雅的人來往,度過幸福平靜的夜晚……我突然看不起吵吵鬧鬧的晚宴,看不起南美洲人,看不起艾樂莎那樣的女子。優越、驕傲的心理占滿我的胸懷。
我也跟著笑了起來,因為我的確有點怕她。她笑的意思是告訴我,一方面她知道這點,一方面這是沒必要的。
我預料肯定是很不好的事。「要我再去向艾樂莎解釋?」
「什麼事啊?您們看起來很神祕的樣子。」
「您一點也不老。」我帶著必須有的信念回答她,因為我看到父親拿著一瓶香檳邊跳華爾滋邊走回來。
「我希望你不要再和他見面。」她對我說,彷彿認定我撒了謊。「你不要抗議。你才十七歲,我現在多多少少要對你負起責任,也不能任你糟蹋自己的生命。再說,你有功課要做,夠你忙整個下午了。」
可憐的父親,只想把這件事當個笑話打發。「您剛說的是什麼意思?他們做了什麼?」
父親說道:「到這兒來,貓咪。」
我說道:「就是很嚴重。」
「因為我擔心你怕我。」說完,她笑了起來。
我緊緊盯著她看,然後看看父親,整整盯了一分鐘,等他眨個眼暗示,或做一些讓我震驚、同時也讓我放心的動作。他只是盯著他的手。我心想「不可能」,卻也知道是事實。
那幾天艾樂莎都沒hetubook•com•com回來,很快,一週又過去了。那七天我們很快樂,很愜意,僅僅短短的七天。我們設想一些複雜的裝修計畫和時間安排。我和父親從來就沒有在時間上做過安排,對此毫無概念,因此總喜歡把時間表安排得很密集,很苛求。我們真相信自己能夠每天中午十二點半準時在同一個地方吃午飯、晚上在家吃完飯後就待在家裡嗎?父親真相信我們做得到嗎?然而,他是那麼欣然地要將放蕩不羈的生活棄之如履,提倡起紀律、高雅、井然有序的資產階級生活。也許對父親和我而言,一切只是我們在腦中描繪的想像。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的時候感覺非常難受。不用說,都是因為前一晚喝了威士忌。睜開眼,周圍一片漆黑,我橫躺在床上,嘴唇沉脹,四肢軟弱無力,還出了汗,濕黏黏的,很不舒服。一道陽光透過百葉窗射進來,照耀出泛在空氣裡的許多灰塵。我既不想起床,也不想待在床上。艾樂莎回來了嗎?安娜和父親今天早上的臉色是如何?我要自己想這些事,好攢點力氣起床。等到終於起身,站在冰涼的地磚上,卻覺得頭昏腦脹。鏡子反映出一張病懨懨的臉孔,我靠在鏡子前面看:雙眼浮腫,嘴唇發脹,這張陌生的臉孔是我的臉孔……就因為這對唇、這樣的五官比例、這些醜陋任性的線條,讓我成了一個貧乏懦弱的人嗎?如果我是個愚蠢的人,那我又怎麼能夠知道得那麼清楚呢?我以憎厭自己來自娛,討厭我這張因生活放蕩而消瘦憔悴、活像野狼的臉孔。我低聲重複「放蕩」這字眼,瞪著自己瞧,看見自己笑了。沒錯,我是很放蕩。喝了幾杯悶酒、挨了一記耳光、哭泣。我刷了牙,而後下樓去。
她轉身背對我,踩著懶洋洋的腳步走回家。我沮喪得呆在原地不動。她說出的話,表明了她心裡認定的事;她以比輕蔑更糟的冷漠來對待我的辯解、否認,好似我這個人不存在,好似我是個濃縮的東西而不是她向來認識的瑟西爾,彷彿她不會因為懲罰我而感到心疼。我唯一的希望只剩下父親了。他會像平常一樣這麼對我說:「小貓咪,這個男孩是誰?他長得好不好看,健不健康?要小心壞蛋啊,我的乖女兒。」他必須如此,否則,我的假期就結束了。
傍晚六點鐘,我們從島上回到岸邊。希里樂把小船拉上沙灘,再一同穿越松樹林回家。沿途,為了暖和身子,我們想出一些印第安人遊戲、障礙賽跑。抵達家門口之前,他總是追上我,抱住我,口裡大喊「勝利」,把我撲倒在鋪滿松針的地上,扣住我雙手,吻我。我還記得他急促笨拙的親吻,他貼在我身上時,與拍打沙hetubook.com•com灘的浪潮節奏協調一致的心跳聲……一、二、三,四聲心跳,還有沙灘上輕微的浪聲,一、二、三,一……他調整氣息,吻得更專注,更緊促;我再也聽不到海潮聲,只聽到自己體內的血液快速奔流。
我話說得很低聲,因此他們沒聽到,或許是不願意聽到。第二天早晨,我對著柏格森寫的句子思考了好幾分鐘,才懂得其中含義:
「別說得這麼誇張,我只是和希里樂接吻,不會弄到醫院裡去……」我邊說邊笑。
我為自己倒一杯咖啡,嚐一口,旋即放下杯子。兩人的沉默帶著一股刻意等待的意味,讓我覺得很不自在。我太疲倦,無法再忍耐下去。
希里樂不作聲,只是低頭吻我的肩膀,然後離開。這個舉動如同一個信諾,令我驚訝、感動。安娜以嚴肅超然的態度看著我,好似心裡想著另外一件事。我很生氣;她如果另有所思,就沒必要說出那些話。出於禮貌,我假裝一臉尷尬走到她前面。她不由自主從我脖子上拿掉一根松針,彷彿終於看到我了。我看見她臉上擺出輕蔑的臉色,厭煩、不以為然,使她看起來特別漂亮,也讓我有點害怕。
安娜說道:「我不希望再見到您。」
可憐的希里樂看到我家裡的轉變,並非毫不驚訝,卻也對這個合乎禮法的結局感到高興。我們經常一同駕船玩耍,想親吻便親吻。偶爾,當他的嘴唇貼上我的嘴唇,我依稀又見到安娜的臉,那張早晨時顯得有些疲乏的臉,想到愛情使她舉手投足之間洋溢充滿幸福的緩慢及慵懶。我非常羨慕她。我和希里樂吻得渾然忘我,要不是他很愛我,這一週我也許已經成為他的情婦。
安娜說道:「我原先有點怕你。」
她站著對我說話,雙眼看著我。我覺得很懊惱。她跟某些女人一樣,說話時能夠全身動也不動,直挺挺站著;我呢,我需要一張椅子坐下來;我得抓個東西,好比夾根菸,或是盯著自己晃動的腿,才能好好說話……
一天傍晚,聽到安娜的聲音,我和希里樂趕緊分開,當時他正壓在我身上。我們在充滿紅色與陰影的夕陽光下,全身半裸。我明白這景象讓安娜誤解了。她以短促的口氣叫我的名字。
我狠狠瞪著他。他確實喜歡年輕人。除了他之外,我還能和誰談心呢?我們倆什麼都談,談愛情,談死亡,談音樂。然而他現在卻卸除防備、拋下了我。我看著他,心想:「你不再像以前一樣愛我了,你背叛了我。」我不開口說話,想讓他明白我在受痛苦的煎熬。他也看著我,突然心有警覺;也許他明白了這不再是個遊戲,我們融洽的關係即將不保。我看到他的臉色變僵,充滿疑問。
「瑟西爾也是個https://m.hetubook.com.com好女孩。」安娜接口說道。「所以她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我會很傷心。她在這裡無拘無束的,如果經常和那男孩在一起,再加上兩人無所事事,我想差錯是難以避免的,您不覺得嗎?」
為了節省時間,我說:「這是個好主意。」
聽她這麼說,我覺得若是我反對,兩人恐怕結不成婚。
我必須採取行動,重新找回父親,找回我們以前的生活。前些天我還鄙棄前兩年的生活,在這一瞬間,那兩年顯得多麼幸福、魅力無窮……能夠自由思考、自由往壞處思考、自由地不去思考、自由地選擇我自己的生活——我不能說「做我自己」,因為我仍是一塊有待塑造的黏土——一塊拒絕其他模型的黏土。
父親問:「睡得好嗎?」
我一再重讀這行句子。起初慢慢念,避免自己焦躁,接著高聲念。我雙手抱頭,仔細研讀,最後終於懂了。即便如此,仍然跟第一次念這行句子的時候一樣,我只感覺冷漠、無能為力,不想繼續讀下去。我用盡全力要自己再讀幾句,霎時間,心中卻掀起一陣風暴。我放下書,把自己拋到床上去。我想著在金色海灣等我的希里樂,想著小船輕柔的晃盪,想著我們親吻的滋味,然後想到安娜。想著想著,我不由得起身坐在床上,心臟跳動不已。我真是又蠢又卑劣!我只不過是個嬌寵懶惰的女孩,沒有權利這麼想!雖然我這麼對自己這麼說,卻難以擺脫這個念頭:安娜不但有害,而且危險,必須把她排除在我們的生活之外。我想起吃早餐時心中那股咬牙切齒的恨。怨恨的情緒折磨我,擊垮我,我瞧不起自己竟有怨恨的心情,我覺得自己有這種心情很荒謬可笑……安娜令我無法愛我自己,就為了這點,我責怪她。我向來活得快樂又無憂無慮,她卻推我進入一個自責、良心不安的世界,對「自省」這回事完全陌生的我,只得迷失在這個世界裡。她帶給我什麼呢?我衡量她的力量:她想要我父親,而她得到了。她將一步一步把我們變成安娜.拉森的丈夫和女兒,很文明,很有教養,很幸福——她肯定能讓我們幸福。不定性、隨興行事又沒有責任感的我們,終將受到她的影響,受她那種有規有矩的生活所吸引。她太有效率,父親已經漸漸與我疏遠……早餐時他那張尷尬、逃避我的臉孔一直縈繞在我腦海裡,折磨我。我想起我們說過的趣事,想起我們清晨時分一路笑著開車橫越巴黎微亮的街道回家。我很想哭。一切都結束了。再來就輪到我受安娜影響、改變、引導,我甚至體會不到痛苦。她懂得藉著婉轉、諷刺、溫柔的手腕來進行,讓我沒有能力對抗她。再過六個月,我連抵抗的欲望https://m.hetubook.com.com也不會有。
父親起身去拿一瓶香檳。看到他這樣快樂,我覺得很噁心,可是我常常看到他為了女人而感到快樂啊……
我激動地大聲插嘴:「我只是和他接吻而已,安娜誤會……」
他看了我一眼,立刻掉開目光。我覺得很狼狽。這時我明白,無憂無慮是唯一能啟發我們生活、但又不能讓我們擁有辯護理由的情感。坐在桌子對面的安娜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說道:「別這樣。就這一個月,暫時擺脫森林妖精的樣子,做個乖學生。不是太嚴重的問題吧?」
他坐到安娜身旁,手臂搭著安娜的肩膀,安娜身子往他靠過去;我垂下目光。安娜或許是為了這點和我父親結婚:為了他的笑,為了他結實有力、安全可靠的手臂,為了他的活力、他的熱情。到了四十歲這年紀,對孤獨的恐懼,也許還有最後的情欲衝動……我從來不把安娜視為一般女人,而是當作抽象的完美人物;我在她身上看到的是自信、高雅、聰敏,從來就不是性感、脆弱……我很了解父親一定覺得很驕傲,因為自負冷漠的安娜.拉森願意嫁給他。父親愛她嗎?能愛她愛得很久嗎?我能清楚分辨他對安娜的溫情和對艾樂莎的差別嗎?陽光曬得我頭暈目眩,我閉上雙眼。我們三人坐在露台上,心中是沉默、無言的恐懼,還有幸福感。
安娜轉頭看我:「你臉色很不好,我真後悔叫你讀書。」
「可憐的孩子。」父親說道。「不過,希里樂是個好男孩……」
我知道一般人會給這種心理轉折找出許多複雜的動機,給我冠上一些漂亮動聽的「情結」:對我父親的亂|倫之愛,或者是對安娜不正常的愛慕。但是我知道真正的原因:因為這年的酷暑、因為柏格森、因為有希里樂,或是因為希里樂不在。一整個下午,我沉浸在難過的心緒裡思索,得出一個結論:我們受安娜擺布了。我不是個習慣思考的人,不由得愈想愈焦躁不安。吃晚飯時,我跟吃早餐時一樣,沒有開口說話。父親覺得有必要說點笑話。
「小貓咪,我就知道你會很高興的。」父親說道。
我沒回答,因為我太憎厭自己製造出這個再也無法阻止的悲劇。晚飯後,在露台上,我從透著長方形亮光的飯廳窗子看見安娜不安地伸長了手,尋求我父親的安慰。我想念希里樂;聽著蟬聲,沐浴在月光下,我真希望他把我抱在懷裡。我真希望他撫摸我、安慰我,讓我重新找到自我。父親和安娜都不出聲。他們將有個充滿愛的夜晚,而我只有柏格森。我想哭泣,想可憐自己一番;徒勞無益。我已經可憐起安娜了,彷彿我已經確定能擊敗她似的。
聽到「您不覺得嗎」這句話,我抬起雙眼,看到父親臉色煩惱,垂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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