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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以嚴厲的語調說道：「可是你身體不好。安娜，您看看她，簡直像一隻殺乾淨放在太陽下烤的雞。」

她說道：「別把生活弄得這麼複雜。你以前那麼快樂，那麼好動，不用頭腦的。現在變成了喜歡思考卻抑鬱的人。這個角色不適合你。」

我抗議道：「我沒有在房間裡打轉。」

安娜走過來。我繼續趴在沙灘上，仔細聽她的腳步聲。她在另外一邊坐下來，低聲說道：「讀書的確不適合她。話說回來，她只要真的好好讀書，而不是在房間裡打轉……」

我撒謊。不過事實上我也沒時間去想希里樂。

父親問道：「你是不是想念那個男孩子？」

我翻身看著他們兩人。安娜怎麼知道我沒讀書呢？她也許老早就猜到我內心的想法。我覺得她無所不能，不禁感到害怕。

父親離得遠遠的，他討厭這一類談話。回別墅的路上，他牽著我的手不放。那是結實、讓人感到寬慰的手：我第一次失戀時，他替我擦眼淚；在寧靜幸福的時刻，他牽著我的手；在具有hｔｔps://ｍ.ｈeｔuboｏk.ｃｏｍ.ｃｏｍ默契和狂笑的時刻，他悄悄緊握我的手。握著方向盤，或是夜裡拿著鑰匙卻找不到鑰匙孔的他的手；搭在女人肩上，或者夾著香菸的他的手。父親再也不能替我做任何事了。我緊緊握住他的手，他轉頭看我，對著我微笑。

我猛地再度趴下，臉頰貼著溫暖柔和的沙子，重重嘆了一口氣，止不住顫抖。安娜伸出手，平靜、穩當地撫著我的後頸，讓我安定下來。一會兒之後，我不再發抖。

他以為這麼說可以調解一切。十天之前也許可以，但是我內心已經把事情搞得非常複雜了，下午讀書的事也不再令我厭煩，因為自從讀了柏格森的句子後，我再也沒有碰過一本書。

絕望的我正臉看著她，好讓她明白事態比任何考試還嚴重。只要她對我說「哦，怎麼啦」，只要她逼問我一些問題，只要她強迫我對她說出心事……然後，讓她說服我，讓她決定她想做的事，我就能擺脫那些既刻薄又頹喪的情感的糾m.hetubook.com.com纏。然而她只是專注看著我，我發現她靛藍色的眼睛因為關懷、責備而變得很陰鬱。這時，我明白她永遠想不到該追問我、讓我解脫，因為她從沒想過要這麼做，也認為沒必要這麼做。她根本不認為我有那些鄙陋的念頭。就算她認為我有，也是帶著輕蔑和漠不經心的態度——我這些念頭也只配得上這種態度！安娜總是賦予事物應有的重要性，所以我永遠永遠無法和她深談。

「不是！」

這段時間內，我一天一天消瘦下去。我在沙灘上只是躺著睡覺，吃飯的時候也刻意保持充滿焦慮感的沉默，這種沉默終於讓他們感到很不自在。我窺伺安娜，緊盯不放，整頓飯的時間，我內心說道：她對父親做的這個手勢不就是愛嗎？不就是獨一無二的愛情嗎？還有她對著我微笑時，雙眼裡充盈的焦慮……我怎麼能責怪她呢？可是，她突然說了一句話：「雷蒙，我們回去之後……」一想到她要和我們一起住、安排我們的生活，我反感頓生。我這時只覺得和_圖_書她是個機伶卻冷漠的人。我心想：她很冷淡，而我們很熱情；她很專制，而我們無拘無束；她漠不經心，對他人不感興趣，可是我們對人很好奇；她很持重，而我們很活潑。只有我們兩人是充滿活力的，然而，她若無其事介入我們兩人之間，讓自己活絡起來，慢慢奪走我們無憂無慮的熱情。她將偷走我們的一切，就跟一條美麗的毒蛇一樣。我心裡不斷複述：一條美麗的毒蛇、一條美麗的毒蛇……她拿麵包給我，我立刻回神，心中大喊：你瘋了，她是安娜，靈慧的安娜！她那麼照顧你。冷淡是她的生活方式，你不能認定她耍心機；她的漠不經心能讓她避開許許多多卑鄙無恥的小事，那是高貴生活的保障。一條美麗的毒蛇……我感到很羞愧，我看著她，心裡請求她原諒我。有時候，她無意中發現我看她，表情便因為驚訝、狐疑而變得陰鬱，也因此中斷了她自己的談話。在本能的驅使下，她轉頭看我父親，父親卻帶著崇拜或者欲望的心情看著她，一點也不明白她焦慮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原因何在。我終於使得氣氛逐漸變得很沉悶，我為此非常痛恨自己。

我說道：「我知道。我呀，我是個頭腦簡單、身體健康，快樂卻愚蠢的年輕人！」

我吼道：「我才不在乎這個考試，您懂不懂？我不在乎！」

她說道：「來吃午飯吧。」

安娜說道：「親愛的瑟西爾，你想辦法盡點力。讀點書，吃多一點。這個考試很重要……」

從這時候開始，一切的記憶顯得非常清晰，很令我驚訝。我變得對其他人、對我自己更加關注。爽直、自私，一直是我個性的最大特點。我一直這樣生活。然而，這幾天發生的事把我的心情攪得相當亂，使得我不能不思考，看著我自己生活。我歷經自我反省的痛苦折磨，但也沒有因此而與自己妥協。我心想：這種情緒……對安娜懷有這種情緒，是愚蠢卑鄙的；同樣的，想把她和我父親分開的念頭也很殘忍。話說回來，為什麼我要這樣評判自己呢？難道不能簡簡單單做我自己，自由體驗眼前發生的事情？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覺得「我」彷和_圖_書彿分裂了，並為發現到這個二元性心理感到異常驚奇。我找出一些很好的理由，我對自己喃喃說出這些理由，認定自己是很真誠的；可是另一個「我」出現，駁斥我的辯解，控訴我誤解自己，哪怕我的辯解聽起來非常真實。不過話說回來，是不是另外一個我欺騙了我呢？這種睿智本身是不是一個大錯誤呢？我在房間裡左思右想好幾個鐘頭，想明白這一切是肇因於安娜引起我的恐懼、敵意，或因為我是個自私自利，嬌生慣養，愛好無拘無束的懶散生活的小女孩。

我父親承受的不過是他「分內」該受的苦——也就是不怎麼受苦；他深愛安娜，因這份愛感到很驕傲，很快樂，心裡容不下其他事。有一天，我早上游完泳在沙灘上打瞌睡時，他坐到我旁邊看著我。我感覺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我正要起身，擺出近來習慣偽裝的活潑姿態提議一起去水裡游泳，但他伸手摸摸我的頭，帶著傷感的嗓音大聲說道：「安娜，來看看這隻小蚱蜢，她真瘦啊。如果讀書讀成這樣子，那就不要讓她繼續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