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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她到門口時，又開玩笑說：「艾樂莎，你這麼做是為了保護你的前途。」

我想了一會兒誰是朱安，決定不予理會。我很高興再見到艾樂莎，她帶來一股情婦、酒吧、輕鬆愉快的晚會氣氛，勾起我對先前幸福日子的回憶。我對她說我很高興看到她，她說我們兩人以前相處得很好，因為我們有共同點，我聽了不禁打了小小的哆嗦。我立刻加以掩飾，然後請她到我房間去，免得碰見父親和安娜。我提到父親時，她的頭忍不住動了一下，於是我想，儘管她身旁有個替她買衣服的朱安，她也許還愛著我父親……我也想到，三個星期之前的我，根本不會注意她這個小動作。

「怎麼了？你想問上大學是不是很有用？」安娜問道。

這句話讓我痛苦……因為字字句句都是我內心的感受。我雖然以簡單、甚至有些誇張的方式表達，但這句話和我的想法一致。

去海邊游泳的時候，這一切卻完全崩垮。還要說嗎？面對安娜，我後悔不已，不知如何彌補自己的罪過。我幫她拿手提袋；她一準備上岸，我立刻遞大毛巾給她，對她體貼入微，言語親切。在最近幾天的沉默之後，我這種大轉變讓她感到吃驚，甚至讓她感到高興。我父親歡喜得不得了。安娜對我微笑，心情愉快地和我說話，這時，我想起「壞女孩——就是呀」這句對話。我怎麼說得出這種話呢？我怎麼能忍受艾樂莎的愚蠢呢？明天，我要叫她離開，告訴她我弄錯了。要恢復以前的樣子，我也要通過考試！上大學肯定有用的。

她神色嚴肅，點點頭，彷彿她能選擇的前途還不如包養過她的十五個男人那麼多。我看著她在太和圖書陽底下踩著輕快的腳步離開。我打賭一週之後，父親肯定想要她回來。

想來想去，最好是什麼都別跟她說，她也許不能明白。某些事情，她是不懂的。我跳到水裡去追我父親，和他一起嬉戲，重新找回遊戲、玩水、問心無愧的喜悅。明天，我要換個房間；我要帶著學校的書本搬到閣樓去住——我還是不帶柏格森的書，總不能做得太過分。我要一個人孤孤獨獨，安安靜靜，在紙張墨水的味道下，每天讀兩個鐘頭的書。等到十月，考試通過，我將同時擁有父親驚喜的笑聲、安娜的讚賞、大學入學資格。我將如安娜一樣，變成一個有才智，有教養，還有點超脫的人。我也許有思考的潛能……我不就是在短短五分鐘內設想出一個合乎邏輯的計策嗎？雖然是個可恥的計策，但是合乎邏輯。我抓住艾樂莎的虛榮心，利用她的感情，她只不過是回來拿行李，我便在短短時間之內說服她。說起來也挺有趣：我看準艾樂莎，發現她的弱點，設下圈套。我是第一次體會到這種特殊的喜悅：看穿一個人的內心，發現那人不為人知的一面，讓那人真相畢露，然後觸動衷腸。好比小心翼翼扣著手槍板機，見到目標便一觸即發！我從沒有這種經驗，我一直是個衝動的人。即使傷害了什麼人，往往也出於無意。我隱隱約約領略到思維運作的妙處，語言的強大力量。可惜我是透過說謊的方式才領略到。有一天，我將激|情地愛上一個人，我將設法找出一個接近他的方法，就這樣小心地，溫柔地，雙手顫抖……

「艾樂莎，如果他們結婚，我們的生活就毀了。保護我父https://www.hetubook.com.com親吧！他只是個大孩子呀……」

「說是『幸福』也太言過其實了！安娜不讓我父親有其他想法。她手腕很高明。」

下午三點半：這個時候，我父親一定躺在安娜的懷抱裡。如花綻放，頭髮散亂，沉浸在愉快、幸福的溫暖中的安娜，一定沉沉入睡……我飛快構思計策，一分一秒也沒靜過。一下子走到窗邊，看看沙灘依傍寧靜無比的大海，接著又回到門邊，在房裡來回走動。我在心裡算計，推測，陸續推翻一個個質疑的念頭。我從來沒想到人的思維居然如此靈敏，如此活躍。我覺得自己機伶得可怕。當我在腦海裡開始一一對艾樂莎解釋，我心中湧起了一股厭惡感，厭惡自己，但同時也感到驕傲、孤獨、像個共犯。

她說道：「我來拿行李。這幾天朱安替我買了一些衣服，不過不夠換。」

「是不是啊？上大學很有用處，是吧？」我問安娜。

我繼續說：「我一直等著你來。只有你才夠分量對抗安娜。只有你辦得到。」

我看到她眨了眨眼，轉過身，好隱藏心中的喜悅，以及我帶給她的希望。即將成事的預感把我迷得昏頭轉向，我繼續鼓動，清楚意識到應該對她說什麼樣的話。

她看起來好像被我蠱惑住了，讓我覺得想笑。我發抖發得更厲害。

在房裡，她興高采烈大談在地中海岸過的令人陶醉的上流社會生活。我內心隱隱約約興起一些奇怪的念頭，這些念頭有一部分是她的新面貌引起的。也許因為我默不出聲，她終於停止說話，在房間裡走了幾步，然後頭也不回，以超脫的口氣問我「雷蒙幸不幸福」。我彷彿覺得自己贏了，而且立m•heｔｕｂook.com•coｍ刻明白箇中原因。這時，我腦海裡湧現出無數計畫，構思出許多策略，我感覺讓自己的論據完全征服，立刻知道應該對她說些什麼。

「就是呀。」我說完，隨即轉過頭去，不讓她看見我的表情。

她顯然巴不得相信我的話，卻也質疑我的說法：「既然雷蒙要和她結婚，那表示他愛她。」

眼看艾樂莎就要重獲新生。受過侮辱的她，艾樂莎．麥肯孛，將要向安娜那個陰謀家展露她的手腕。她始終知道我父親是愛她的；而她儘管身旁有個朱安，也無法忘懷我父親的魅力。當然嘍，她不曾在我父親面前談論家庭的重要，但是她至少不讓我父親感到厭煩。她只是不曾嘗試……

艾樂莎開口問我：「我能做什麼呢？我覺得我辦不到。」

我又說道：「艾樂莎，我再也受不了她了。你代我去見希里樂，請他讓你暫住幾天。他會跟他母親商量的。你告訴他，明天早上我去看他，我們三個人討論一下。」

艾樂莎嘆口氣：「的確！」

她對我說道：「你真是不可思議。」

我突然很想笑。我的雙手顫抖。艾樂莎看起來不知所措，彷彿被我重重打了一拳。不可以讓她有思考的時間，不能讓她理解我父親終究也到了該再婚的年紀，而且他不能一輩子跟交際女郎生活在一起。我往她靠近，嗓音壓得低低，好讓她聽了感動。

我以嘶啞的嗓音回答：「你要是認為辦不到，那就算了。」

我答道：「沒錯，雷蒙要結婚。」

一天下午，清潔婦敲我的門，一臉神祕的樣子對我說「樓下有客人」。我立刻想到是希里樂。下了樓，看到的不是他，而是艾樂莎。她很激動地跟我握手。看到她變得https://m.hetubook.com.com很漂亮，我很驚訝。她的皮膚終於曬成古銅色，一種淡淡的、很勻稱、很細緻、充滿青春的古銅色。

「你永遠猜不到的。安娜讓他下定決心要……安娜要和他結婚。」

「是的。」我答道。

她滿臉驚恐，轉頭看我：「結婚？雷蒙？他要結婚？」

「幫助我，艾樂莎。我是為了你，為了我父親，為了你們兩人之間的愛。」最後，我內心偷偷加上一句話：「……還有，為了救那些中國孩子。」

她看著我，開懷暢笑。我很高興看到她這麼開心，也跟著大笑起來。

「不可以讓這件事發生，艾樂莎。他已經很痛苦了。這不是能夠忍受的事，你很明白。」

沒錯，我是不可思議，她還不知道我的計畫呢！我真想告訴她，好讓她明白我不可思議到什麼地步！您不知道我鼓動艾樂莎扮演什麼角色吧。我要她假裝愛上了希里樂，住在他家。我們將常常看到他們倆搭船去玩，見到他倆在森林裡或海邊散步。艾樂莎又恢復以往的美麗了。喔，當然啦，她無法跟您的美相比，不過她的美是讓男人不由得回頭看的那種妖豔的美。我父親絕對無法長久忍耐下去。他永遠不能接受曾經屬於他的漂亮女子竟然這麼快便投向別的男人的懷抱，還明目張膽在他眼前招搖。更何況是跟一個比他年輕的男人在一起。安娜，您知道的，我父親雖然愛您，但為了確信自己的魅力，他很快就會再想著艾樂莎。他是個虛榮的ｈttps://m.hｅtuｂook.cｏｍ•ｃｏm人，或者說，是個缺乏自信的人，隨您怎麼想。艾樂莎在我的指引下，將做些應當做的事。有一天，我父親將背叛您，而您無法忍受他，是不是啊？您不是那種和別人共享情人的女子，您一定會離開的，而這就是我所要的。是的，很愚蠢，就為了柏格森和大熱天，我怨恨您。我想……我甚至不敢跟您說，因為太抽象，太荒謬了。就為了考不考大學跟您鬧翻……您可是我母親的朋友、我們的朋友啊。很有用處，不是嗎？「是吧？」

兩天過去了：我光是原地打轉，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我無法擺脫這個念頭：安娜將破壞我們的生活。我沒設法和希里樂相見，他會讓我心安，給我帶來些許幸福的，但是我不想要幸福。我甚至還故意問自己一些無法解決的問題，不斷回想過往的日子，害怕未來的日子。天氣很熱；房間的百葉窗關上了，室內只有些許光線，但是仍然無法消除難以忍受的沉悶、濕氣。我躺在床上，仰頭望著天花板，偶爾動一下，好再躺回涼快的地方。我沒睡覺，在床腳邊的電唱機上放一些很慢、沒有曲調只有節拍的唱片。我抽很多菸，我覺得自己很墮落，為此感到很高興。然而，這種作法不足以欺騙我自己：我其實很難過，很徬徨。

艾樂莎低聲說道：「壞女孩！」

我低聲說道：「才不呢，他愛的是你，艾樂莎！別讓我以為你不知道。」

我死命強調「大孩子」這字眼。是有點誇張做作，可是艾樂莎那雙漂亮的綠眼睛已經蒙上了同情的眼神。我彷彿唱誦聖經的讚美詩一樣，繼續把話說完。

她說道：「是的。」

我說道：「你懂嗎，安娜不斷灌輸他夫妻和諧、家庭、道德種種觀念，結果終於得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