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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讀書，在鏡子前面做怪動作，是你的事！可是你老是對我們兩人撒謊，對你父親、對我撒謊，就很令人惱火了。我就感到奇怪，你怎麼突然愛讀書了……」

一天下午，我在身上圍了一條大毛巾，讓自己看起來更像個印度人。我右腳搭在左腿上，對著鏡子注視自己，並不是為了好玩，而是想達到瑜伽的最高境界。這時有人敲門。我猜是清潔婦，她對任何事都不會大驚小怪，所以我大聲喊，叫她進來。

我向他打手勢，要他別那麼大聲。他母親如果上來看到我在她兒子的房間裡，可能以為……不管是誰都要以為……我一時驚慌失措，立刻往門口走去。

「你瞧，艾樂莎變得真漂亮。」

「是你？你怎麼在這裡？」

「瑜伽。不過這不是遊戲，這是印度哲學。」

「年齡有很大關係的。」我一本正經說道。

沒錯，吃飯的時候，我總是興致勃勃談論巴斯卡的句子，假裝自己思考研究過。當然，我一個字也沒寫。我動也不動，安娜緊緊盯著我看，終於明白一切。

她話一說完就出去，留下披著大毛巾的愣住的我。我不明白她為何說我「撒謊」。我在他們面前談論文，是要讓她高興，可是突然之間，她對我如此蔑視。我已經習慣了她對待我的新態度，此刻她那種冷靜侮辱的輕視令我憤怒不已。我甩掉大毛巾，穿上長褲和舊襯衫跑出家門。天氣異常炎熱，但是在憤怒的刺|激下，我停m.hetubook.com.com不下來，心中的憤怒因為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毫不慚愧而更加強烈。我一路跑到希里樂的別墅門口，氣喘不定。在這熾熱午後，房子顯得更寬敞、更安靜，彷彿隱藏在自身的祕密裡。我上樓直接走到希里樂的房間。上次來拜訪他母親的時候，他讓我看過他的房間。我打開房門，見到他橫躺在床上，臉枕著臂膀。我盯著他瞧了將近一分鐘：這是他第一次給我溫和、柔弱的感覺。我低聲叫他。他睜開雙眼，看到我，立刻起身。

原來是安娜。她站在門口愣了一會兒，然後笑道：「你在玩什麼？」

我踏著緩慢的腳步穿越松樹林走回家，全身軟弱無力，頭腦遲鈍。我叫希里樂不要送我，太危險了。我擔心從我臉上看得出歡喜過後昭然的跡象：雙眼下的黑眼圈、嘴唇的凸出線條、臉部肌肉微微顫動。安娜坐在房子前面的長椅上讀書。我已經想好一些謊言來解釋我去了哪裡，然而她沒問；她永遠不問問題。我想起我們剛剛才吵過架，因此默默無聲坐在她旁邊。我靜止不動，雙眼半閉，仔細體會呼吸的韻律，顫抖的手指。有時候，我因為想起希里樂的身軀、某些激|情的事，感覺茫然若失。

因此之故，我讓事情隨意發展，並不怎麼擔心，因為我的父親，我說過了，他沒有任何嫉妒的跡象，可見他對安娜愛慕很深，也證明我的計畫無效，讓我有點生氣。有https://m.hetubook.com.com一天，我和父親結伴去郵局，正好碰到艾樂莎。她似乎沒注意到我們，我父親卻回頭看她，彷彿遇見一個陌生女子般，吹了聲口哨。

我父親除了吃驚之外，沒有任何其他心理反應。清潔婦對他說艾樂莎曾經回來一趟，拿了行李就離開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沒提到我和艾樂莎見過面的事。這名清潔婦是當地人，想像力強，應該早就大肆揣測我們家的狀況，更何況她還負責清理臥室。

他挽住我的手臂，邊笑邊留住我。我轉身看他；他臉色變得很蒼白，我的臉色一定也很蒼白。他放開我的手，然而他是為了要立刻把我抱在懷裡，把我拖到床上。我隱隱約約想著：遲早要來的，遲早要來的。接下來便是一場愛之舞曲：把自己交給欲念的害怕、溫柔與激|情，突如其來的劇痛，緊接著是渾然忘我、歡喜無限的快樂感。那一天，我很幸運。希里樂非常溫柔，我體會到愛的快樂。

他聳了聳肩膀。回到家後，我發現他心事重重。他也許想著：的確，艾樂莎很年輕，希里樂也很年輕；如果和同年齡的女子結婚，那麼他就脫離了彷彿沒有年紀的男人圈子，而他原先是屬於這個圈子的。我心中忍不住有一股勝利感，可是一看到安娜眼角與唇緣的細小皺紋，我又暗暗責怪自己。然而，任憑衝動驅使，然後再後悔，是多麼容易啊……

希里樂喊道：「你要去哪兒？回來……瑟西ｈｔｔｐs://wｗｗ•heｔuｂoｏk•com.com爾。」

我從桌上拿起一根菸，點燃火柴，火柴立刻熄滅。我小心翼翼再點第二根，因為此時並沒有風吹，只是我的手在發抖而已。火柴一接觸到香菸又熄滅了。我叨咕起來，再點第三根。這根火柴在此時顯得分外重要，彷彿攸關生死。也許是因為安娜突然之間擺脫了冷漠，面無笑容地仔細看著我。這時，背景、時間都消失了，只剩下這根火柴、我拿著火柴的手指、灰色的火柴盒，以及安娜的眼神。我心中慌亂，心臟跳得很厲害，手指緊緊夾住火柴，再度點火。火柴燃了起來，我急著把臉孔往前靠，結果香菸觸到火柴，又熄了火。我把火柴盒丟在地上，閉住雙眼。安娜一直以冷酷、疑問的眼光看著我。我內心懇求某個人能夠幫忙，能夠終止這種等待。安娜伸手抬起我的臉，我怕得緊緊閉住雙眼，免得她看到我的眼神。我感覺到有疲憊、笨拙、歡喜消逝的眼淚。她彷彿放棄了問我問題，雙手做出令人不解的動作，平靜地從我臉上往下滑，放開我的臉，接著把一根點燃的香菸放入我嘴裡，繼續讀她的書。我賦予她這個舉動一個象徵，一個意義。至今，每當我需要一根火柴，我就想起這個奇怪的時刻：我的舉動和我之間的鴻溝、安娜眼神的壓力，以及四周的空虛，強烈的空虛……

一星期過去了。不知道事情發展如何的希里樂和艾樂莎必須每天等我。我不敢上他們那兒去；他們一和*圖*書定會強迫我出主意，而我是抗拒不了的。一到下午，我就回自己的房間，說是要讀書，其實在房裡什麼也沒做。我找到一本有關瑜伽的書，抱著極大的信仰去練習。有時候我自己一個人默默大笑，不出一聲，免得安娜聽到。我對她說我很用功讀書，在她面前演戲，偽裝成一個感情受挫的少女，藉著有朝一日能獲得大學文憑的希望來安慰自己。我覺得她對我很尊重，用餐的時候我甚至引述康德的句子，顯然讓我父親失望不已。

我父親和安娜因為內心後悔，對我分外關懷。起初，他們的善意令我難以忍受，可是很快便令我感到愜意。儘管一切全是我的錯，我也不怎麼高興整天見到希里樂和艾樂莎摟摟抱抱，擺明情投意合。我再也不能坐船，卻得看著艾樂莎披著一頭風吹亂的頭髮在海上玩，就像以前的我一樣。走在松樹林裡、村裡、馬路上……不論到哪兒都看得到他們的身影，每當遇見他倆，我總是輕而易舉裝出沉思的神態，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安娜會瞄我一眼，跟我談論其他事，搭著我的肩膀安慰我。我有沒有說過她人很好呢？我不曉得她的善良是因為她有智慧，或僅僅屬於她冷淡的一種優雅形式，不過，她總是說出適當的話、做出適當的舉動；倘若我真的是在受苦，她就是我最好的支持者。

「要是沒有安娜，這件『必然的事』根本不會發生。」他很生氣，又繼續說道：「你難道想像不出一個小鬼沒經過我的m.hetubook.com.com同意就從我這兒搶走一個女人……」

「我能怎樣。他們年齡一樣大，相愛也是必然的。」

「畢竟她的愛情很順利。」我說道。

她走近書桌拿起我的書。我有點緊張。書翻開在第一百頁，前頭每一頁都寫滿我的旁注，比如「做不到」或是「太累」這類字眼。

我在他身邊停留了一個鐘頭，心中感到茫然、驚奇。我以前常常聽人談愛情，有如談一件很容易的事一樣。年輕無知的我也曾赤|裸裸談論愛情，可是我覺得今後我再也不能用那種漠然、唐突的方式談論。希里樂依在我身邊躺著，說要和我結婚，一生一世把我留在他懷裡。我的沉默令他感到不安：我起身坐直，看著他，叫他「我的情人」。他身子貼近我。我吻著他脖子上跳動的血管，輕聲細語呼喚「親愛的，希里樂，親愛的」……我不曉得那時候我對他的感情是不是愛：我向來是個很不穩定的人，也不願意把我自己想成是另外一種樣子，可是那時候我愛他更甚於愛我自己，我能夠為他犧牲一切。我離開前，他問我是否責怪他，我為此笑了起來。責怪他帶給我這個幸福嗎……

父親吃驚地看著我：「你好像看得比較開了……」

「你真用功。你整天跟我們談論的那篇有關巴斯卡的論文到底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