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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我自己。我不愛我自己，我不想愛我自己。您有些時候總要強迫我，把我自己的生活弄得很複雜，我幾乎要怪您了。」

她以輕快的語調說完這句話後，突然安靜不語，雙眼直瞪著我看。我覺得很不自在，身子稍微動了一下。直到現在，我也無法習慣別人和我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我看，或是很靠近我身邊，好確保我聽他們說話。其實這是錯的，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我滿腦子只想著如何擺脫，如何逃避，我會邊說「是的，是的」，頻換站姿，躲到房間的另一個角落；面對這些人的堅持、唐突、自我獨尊的心理，我會感到很憤怒。幸運的是，安娜不認為她有必要以這種方式纏住我，可是她雙眼不離地看著我，我很難保持我談話時一向喜歡用的輕快活潑的語調。

「恐怕落得很悲慘吧。」我愉快地回答。

安娜的朋友絕對不談論自己的私事，他們可能沒有這一類經驗；即便要談，也一定以不怎麼好意思且自嘲的方式。安娜對我們這種人際關係一定抱著優越感。我覺得我會贊同她這種優越感，這種和善且具有感染性的優越感……然而，我覺得到了三十歲的我會比較像我們的朋友，而不像安娜。她的沉默、冷淡、持重讓我覺得壓抑。我會和她不同，再過十五年，世故的我會喜歡一個有魅力、也有點世m•heｔｕｂoｏｋ•coｍ•com故的年輕人。

「當然，什麼話！你為什麼問我這樣的問題？」

「我覺得很好。我想我昨晚有點醉。」

我不敢繼續說我很喜歡。

「什麼都不是。我跟您說過，我很少思考。」

「你知道像韋伯這樣的男人，會有什麼樣的結局嗎？」

她若有所思，嘴裡哼起歌來。我聽過，可是記不起來是哪一首。

她盯著在地板上來回打轉的蒼蠅。我想那這隻蒼蠅一定斷了腳。安娜的眼睫毛很長很密，她是很容易有優越感的。

「你離開寄宿學校已經兩年了。這跟邏輯或道德無關。這是感性問題，是第六感……」

「你和你父親都有點令我生氣。『我們從來不仔細考慮……我們一無是處……我們不知道』……你喜歡自己這樣嗎？」

「大體說來，我覺得他們的談吐令人受不了，不過他們很有趣。」

「我第一個情人叫做希里樂。我那時十八歲，海邊天氣很熱……」

我的心神不再放在陽光上，也不在咖啡的味道上。每當我和安娜說話，我總是全神貫注，覺得自我不再存在。然而，就只有她一個人經常質疑我，強迫我評價自己。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刻總是很緊張，很難受。

「那就慘了。」她答道。

「不見得不好。」

「就跟每次我們帶你出門一樣……」她笑了起來。「不https://m.hetubook.com.com過我得說，多虧你排遣我的無聊。昨晚的聚會真是漫長。」

我興致高昂，想像起未來那個男人的臉孔。這張臉孔要跟我父親一樣，有些細小皺紋……有人敲門。我連忙套上睡衣喊道：「進來！」是安娜，她小心翼翼拿著一個杯子。

我徬徨不知所措。等著我父親的就是這種命運嗎？如果沒有安娜照顧我父親，他是不是可能落到這種下場？

「你以前沒想過這些事吧。」安娜帶著同情的笑容說。「你很少考慮到未來，是不是？這是年輕人的特權。」

「您知道的，我在修道院裡住了十年，這些人不道德的生活反而令我感到很好奇。」

昨晚的事在我腦海裡逐漸清晰。我想起我對安娜說希里樂是我的情人。真好笑，人喝醉的時候會說出實話，卻沒有人相信。我也想起韋伯太太，以及和她的口角之爭。這類型的女人我見多了：身處這種環境的女人，一旦到了這般年紀，因為整日無所事事又渴望感覺自己是活著的，往往變得很令人憎厭。安娜的冷靜讓我覺得她比平常更惡劣，更令人厭煩。話說回來，這也是事先料得到的；我想不出父親的女友當中，有誰禁得起和安娜相比。想要與韋伯夫婦那樣的人愉快地過個晚上，要麼必須有點醉，很樂意和他們打打鬧鬧，要麼就必須和夫婦其中https://m.hetubook.com.com一人有親密的關係。拿我父親來說，事情比較單純：他和韋伯都是獵豔者。若韋伯對我父親說「你猜今晚誰跟我一塊兒吃晚飯、睡覺？是索萊爾電影裡的小瑪絲。我回杜佩家，之後……」，我父親只會邊笑邊拍他的肩膀，回道「你這幸運的男人！她跟艾莉絲幾乎一樣漂亮」，講這一類初中生說的話。我覺得這種話聽起來舒服的原因，在於兩個人談笑時的興奮和熱情，即使是漫長的晚上在露天咖啡座聽隆巴爾講傷心話（「我只愛她，雷蒙！你記得今年春天她離開前……真傻，男人的生命就只為了一個女人！」）也一樣：兩個男人邊喝酒邊談心事，多多少少有點低俗、丟臉，不過很溫馨。

我一定沒有感性。我很清楚體會出我在這方面有缺陷。

她笑了起來。我氣上心頭。

第二天醒來時，我精神非常好，幾乎不覺得疲倦，只是因為酒喝太多，頭和脖子有點酸痛。陽光如同每天早晨一樣灑在我的床上；我推開被單，脫掉上身睡衣，讓裸背對著光線。我臉枕著交叉的臂膀，眼前看見的是棉布床單的粗糙紋理，再遠一點，一隻猶疑不定的蒼蠅在瓷磚地板上來回打轉。陽光既溫柔又暖和，似乎一一擺正我皮膚底下的骨頭，以特殊的治療法暖和我的身子。我決定整個早上就這樣，一動也不動。

「瑟西爾，你hｅtubook.com.ｃom喜歡和韋伯或是杜佩這些人一起玩樂嗎？」

「到某個年紀，他們的外表不再具有吸引力，像一般人所說的，不再有『健旺的身體』。他們或許不能再喝酒，卻依然想著女人。為了擺脫孤獨，他們只好付錢給女人，對許許多多妥協。不幸的是，還會遭女人愚弄。到那時候他們才決定選擇情感，要求很嚴……我見過很多人就這樣變成落魄不堪。」

「我縱使是個傻子，您也會這樣回答我。」我嘆口氣。「我老是覺得您凌駕於我……」

「可憐的韋伯！」我說道。

「那你看重什麼事呢？安穩的生活？獨立自主？」

她對我這個突兀的問題感到驚訝，然後笑了起來。

我心想：包括我父親這樣的男人在內。

我怕這一類話題，尤其怕和安娜談起這些事。

「請您不要這麼說，不要拿年輕來責備我。我盡可能不利用年輕人的特權。我不認為因為年輕就能擁有所有特權，或者以之為藉口。我沒把青春看得多麼重要。」

當然。調查我父親很簡單，我心中這麼想，彷彿聽到父親回答：安娜，我什麼都不思考，因為我愛您。儘管她是個很有智慧的人，這個理由對她來說也應該很充足。我伸了好一會兒懶腰，又躺回枕頭上。儘管我對安娜說我很少思考，我還是思考了很久。安娜說的太嚴重了。再過二十五年，我父親會是個白髮蒼蒼、親切友善和-圖-書的六十歲老人，有點喜歡喝威士忌，愛好談論多采多姿的往事；我們會經常一起出門；我對他描述我的荒唐生活，他給我一些意見……這時我發覺自己竟把安娜排斥在未來生活之外。我不能，也沒辦法把她加入我們的未來生活。在那間雜亂無章，有時候很冷清，有時候擺滿花朵，耳邊總是聽到吵鬧聲和外國口音，經常堆著許多行李的房子中，我無法想像安娜帶來的整齊、寧靜、諧和，彷彿這些是最珍貴的東西。我很害怕無聊；自從我真的愛上了希里樂，而且跟他有實質關係後，我也許沒那麼怕受到安娜的影響，讓我擺脫了許多恐懼。但是我怕無聊、寧靜，怕得勝過一切。為了讓內心得到平靜，我父親和我都需要外在的紛擾，而安娜是不能接受的。

我插嘴問道：「安娜，您認為我是個有才智的人嗎？」

「我想你需要喝一點咖啡……你不會覺得很不舒服吧？」

「你從來不覺得他們的談話內容很單調嗎？而且……怎麼說呢……很沉悶。那些有關合約、女人、晚會的事，你對這些從來不感到厭煩嗎？」

「我不知道。」她又笑了起來，神情看來有點失望。「躺一下，好好休息吧，我會在別處繼續調查你家人的才智問題。」

「安娜，這是什麼歌？我受不了……」

「這是年齡的關係。我的自信心要是不比你的強，可會令我煩惱的。我會被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