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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

作者:山崎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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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最近會不會很容易疲勞?」
「我是為了剛才診療的一個疑似胃癌的病例才突然造訪您,想找您商量一下……」
佐枝子穿好和服,深深地一鞠躬:「突然前來就診,謝謝您的關照。」
說完這番激勵的話後,高瘦的大河內從主管椅上站起身來,走向里見。
「醫生,前第一外科東醫生的千金想請您幫她看一下,我先讓她進來。」
「對喔,對不起。佐枝子,你的感冒會不會拖太久了?你讀大學的時候就得過肺病,要不要去大學附屬醫院好好檢查一下?雖然你父親幫你診治過了,但他畢竟是外科的人。」
她啜了一口服務生端來的湯,一一介紹身旁的教授夫人:「這位是副總幹事則內夫人,這位是葉山夫人,旁邊是野坂夫人……」
「好很多了,只是覺得渾身無力……」她虛弱地坐了起來,政子立刻繞到她身後,為她披上睡袍,並在她背後墊了個抱枕。
財前杏子十分清楚自己的容貌和奢華的裝扮足以吸引眾人的目光,所以刻意低調地站在靠近大門的窗戶旁。那些前輩教授夫人分別圍著各自的小團體談笑風生,卻不時有意無意地瞟向財前杏子。新加入的財前教授夫人比想像中的更漂亮,這點讓這些教授夫人心裡很不是滋味。
「里見!」
「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麼辦?」財前的語氣格外冷靜。
「教授,真是太棒了!這是即將在德國舉行的國際外科學術研討會的邀請函,而且,還特別邀請您進行食道外科的特別演講呢。」
「通常,國立大學教授退休後的出路,像是東京的國立東京醫院、大阪附近的國立關西醫院、厚生年金醫院、近畿勞災醫院的院長都算是A級的,其他的就算是B級了。以你父親的地位與名望,沒有這種等級的醫院,即使對方上門拜託也不可能去。所以,無論如何都非得得到近畿勞災醫院院長的職位不可,為了這件事我急得不得了,只好去拜託那個像狐狸精一樣勢利的池澤夫人——就是醫療系統的池澤議員的兄嫂。我忍受了多麼大的屈辱,一次又一次地登門拜訪,連自己都覺得很沒出息,但是……」佐枝子靜靜地看著母親,政子委屈地緊抿雙唇。
病患坐起身來,從初診時,他就一直不停地追問自己是不是得了胃癌。
「你問我哪個部分……好像是這裡,不,應該是這裡吧。」
「佐枝子的父親退休後去了哪裡?」
里見三知代在早晨這些熟悉的聲響中,將早餐所用的碗筷收到流理台。她已經將就讀小學三年級的好彥送去學校,只等著送丈夫出門。
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財前先生當上教授後,情況怎麼樣?」
「原來財前又一是我的財神爺!沒錯,那海怪還真是我的大財神爺,但這位財神爺異於常人的高興可把我嚇到了。」
「偶爾會有卡住的感覺。」
財前心思被看透似的苦笑著,慶子將啤酒和開胃菜放在桌上。
走進寧靜的醫學部正面玄關,順著昏暗的樓梯拾級而上,里見想起十年前自己曾經在病理學實驗室搖試管、觀察顯微鏡、和危害人類生命的病毒對望的情形,感嘆當時的自己曾經那麼年輕而真誠……
突然,響起了「咚、咚」的敲門聲。
「最近胃還是不舒服嗎?」
「怎麼辦?教授,任何人都會搶著去呀!」
「進來吧。」
「是嗎?這兩、三天我會找時間去看他。」
「現在將召開紅會的例會。首先,我要向大家介紹紅會的新成員財前教授夫人,她將取代前第一外科教授東夫人參加紅會。我想,財前副教授……啊,對不起,財前教授其實不需要我多作介紹,他是本校畢業的少壯派教授,也是食道外科的權威,很早就已經大名鼎鼎了,不僅醫學專業雜誌,連週刊雜誌和女性雜誌上也經常介紹他的出色成就,在這裡我就不一一陳述了。財前夫人是阪神女子大學畢業的,正如各位所見,她是一位才色兼備的美女。」
護士喚了佐佐木庸平的名字。中等身材的佐佐木庸平理著平頭,狹窄的額頭下一雙商人特有的機靈眼睛觀察著四周,他像平時一樣謙和地走進門診室,但這回後面還跟著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
「醫生,怎麼了?我父親就是差不多在我這個年紀死於胃癌的,所以,我會不會也是患了癌……」
「沒關係,不出席那種場合才符合你的個性。」
「內科檢查已經到極限了,但可以嘗試用我多年來一直研究的診斷法再做一次複檢。」里見盡可能保持平靜的語氣,避免刺|激病患。
「是嗎?我還在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去。」
「醫生,謝謝您這麼照顧外子,聽說很難診斷出明確的病因,所以我們很想盡快知道檢查結果,今天一早就讓店裡的年輕小夥子來掛號,一直等到現在。」
   X光檢查 胃炎
「沒錯,我能娶到她真是三生有幸,我只要做好每天的門診和研究工作就行了。」
東不疾不徐地揮動剪刀,心裡多麼希望女兒能夠健健康康的,至少不要在這個時候臥床不起。大約十天前,佐枝子感冒後就常常躺在床上,一直沒有徹底復原,使東的情緒更加低落。
「從胃鏡的照片來看,應該是慢性胃炎……」
「那,我也吃一樣的。」他傻愣愣地說完,立刻找來服務生點餐。
她環顧一周,沒有任何人發言。「既然大家都不發言,那我們現在就一邊用餐,一邊交流感情。三點時,請各位一起鑑賞德國電影《醫學家》,以期對我們那日夜照顧病患的另一半的工作,有更深入的瞭解。」
在前任教授東還在位時,他連敲這間教授室的門時都得小心翼翼的。如今自己取而代之當上了教授,這張全新的旋轉皮椅、大書桌和及頂的書架,都可以隨心所欲地使用了。想到東雖然和鵜飼四處奔走催生了這幢新館,但卻只在新教授室坐了半年;告老還鄉之際,也只得到一個名譽教授的頭銜,財前的嘴角不禁泛出一絲冷笑。
他像往常一樣微低著頭走過走廊,行至通往副教授室的樓梯口時,卻發現東佐枝子站在那裡。
鵜飼夫人的介紹一結束,坐在末座的財前杏子面頰泛紅地站了起來。
「你如果有這種想法,往後的人生也會像你父親那麼消極!這次的事,你最有資格好好地責怪你父親一番。正因為你父親這種無能和消極的個性,在決定自己繼任教授的選舉中,才會輸得如此慘不忍睹,被那暴發戶財前奪走了教授的寶座,使得原本決定讓你託付終身的人功虧一簣,害你白白錯過一段好姻緣,不是嗎?」政子把身體挪得更靠近床鋪。
門診室裡,年輕的醫局員和實習醫生正圍在辦公桌前等他。他拿起第一張病歷,看到了佐佐木庸平的名字。佐佐木庸平是他在一個星期前好說歹說才說服接受胃鏡檢查的病患,今天要來看檢查報告。里見確認了病歷、各份檢查報告、X光片和胃鏡照片無誤後,說:「開始吧。」
「母親,把醫院分等級的想法本身就不對了。重要的是,那家醫院的專業與特色是否和院長的專長相合,所以,父親並不是非去近畿勞災醫院不可,而是要慎選一個最能夠讓他發揮專長的地方。」
東刻意裝出剛聽到的樣子:「喔,原來是政子。」
她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態度上絲毫沒有歉意。她仰起魚鰓般外擴的下巴,瞧見大門窗戶旁正襟危坐的杏子。「啊,財前夫人,歡迎歡迎,這是第一次參加紅會吧?」
「那就應該是胃潰瘍了?」
里見終於將資料塞進公文包裡,拿起了上衣。三知代立刻走到他的身後,幫他穿好上衣。
「是在飯後嗎?」
「挖苦夠了沒?我偶爾也得早一點離開,否則,研究室的人整天神經繃得緊緊的,太可憐了。這房子住起來感覺如何?」
「還不就是你的岳丈大海怪,他一定比你本人更得意忘形哩。」她的話直截了當。
檢查 驗尿無異常;驗便隱血反應呈陽性
「不,我的工作剛好告一段落,你坐下吧。」大河內轉過鶴一般細長的脖子,取下老花眼鏡。
「關鍵在於你這種利用生物學反應的癌症診斷法準確度如何,這個方法對癌症病患的診斷正確率好像是百分之七十幾|吧?」
「是嗎?……成績還不錯,但根據大阪市立醫科大學長尾教授的追蹤試驗結果顯示,這診斷法確診率只有百分之六十三,國立關西醫院松山內科主任的追蹤試驗確m•hetubook.com•com診率更是只有百分之五十九,差異極大。而且令人困擾的是,在沒有罹患癌症的人身上進行這種試驗時,也曾出現陽性反應。所以,目前只能作為一種輔助性的診斷法來適用,尤其是極初期的癌症反應十分微妙,在這些方面還需要更進一步的研究。」
新科教授財前單手插在嶄新的白袍口袋裡,寬闊肩膀下的昂藏身軀領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前行而來。身後一步之遙,是剛由講師升上來的金井副教授,再往後,是由醫局長升為講師的佃,接著是由病房負責人升為醫局長的安西,安西醫局長身後,不必看門診的四十多位醫局員按年資順序排成兩列長長的隊伍。
「母親,我不想連躺在床上的時候都談這些。」佐枝子說著把頭轉了過去。
里見一言不發地點了點頭,照常規叩診和聽診後,請病患躺在診療台上,仔細地依次在心窩部(上腹部)、肝臟、膽囊和胰臟部位進行觸診。
迎著河風走了四、五個街口,來到一家河畔的鄉村餐廳,里見推門走了進去,坐在靠河畔的窗戶旁。
主要症狀 胃部不適
結束門診後,里見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準備回副教授室。他腦子裡思考著剛才在佐佐木庸平身上嘗試的利用生物學反應的癌症診斷法。
慶子的眼神為之一亮。
「那你要我怎麼辦?」
「財前教授總會診開始了!」
眾目睽睽之下,財前杏子睜著一雙大眼睛,臉上泛起酒窩,落落大方地完成了自我介紹。這種從容的態度,顯示她對丈夫教授選舉的詳細內幕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只為丈夫當上教授而感到由衷的高興和滿足。鵜飼夫人看著財前杏子,略帶誇張地抬舉道:「剛才忘了告訴大家,財前夫人最拿手的就是英語,這麼優秀的人材參加我們紅會,在往後日漸頻繁的醫學工作者國際交流活動時,可以發揮財前夫人這樣的社交名媛的作用,我也覺得省心許多。」
「果然是慢性胃炎!醫生,真是太好了!」佐佐木庸平突然欠身鞠了一躬。
這是他近十年來持續研究,也是十分有自信的診斷法。以佐佐木庸平的病例而言,血液檢查、胃液、糞便檢查、胃X光線、胃鏡檢查等所有檢查的數據和資料都顯示只有慢性胃炎的症狀,但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排除胃癌的疑慮。然而,在面對這種感覺十分微妙卻又難以做出確切診斷的病例時,是否該以自己相信的方法做為最終的診斷依據?對此,他並沒有十足把握。里見逐漸放慢了腳步,但並沒有去找自己的指導教授鵜飼,而決定去找以前的恩師,也就是病理學研究室大河內教授商量。他一百八十度大轉身,穿過寬敞的中庭,走向病理學研究室的所在的醫學部。
「是哪個部分?」
里見對追隨自己的醫局員和護士表達慰勞之意後,便從椅子上站起。
「對,有件事要告訴你。來,你看看這個。」他把剛才拆開的那一封來自國外的信交給佃,佃站在桌前看完信,神情十分激動。
「對,空腹時幾乎很少痛。」
外科病房一個樓層有六十張床位,兩個樓層總計一百二十張床位,一星期會診一次,必須於上午十點到下午四點間完成,每名病患只能分得兩、三分鐘的時間。因此,這樣的會診與其說是診治病患,倒不如說是教授帶領醫局員巡視自己的管轄地帶,那浩浩蕩蕩的隊伍近似於古代諸侯出巡時的儀仗隊伍。
財前杏子雖然嘴上否認,但一雙杏眼中充滿了自信,令在座的夫人們感到有些不自在,鵜飼夫人裝做沒看到,接著說:「除了介紹新會員以外,今天的例會並沒有幹事事先提出新議題,若各位如果有什麼建議,現在可以儘管提出來。」
其實財前根本不需要和佃商量到底要不要出席研討會的事,但他在這次的人事變動中,把曾經在東外科時代受到東關照的講師、助理、護士長以及在這次教授選舉中沒有出力的人全給換了下來。在執意進行如此極端的人事異動後,他嚴密觀察著醫局內的動向,如果有任何風吹草動,他一定得在出席學術研討會前解決。
「那怎麼行!其實,只要教授打通電話過來交代,你根本不需要特地跑一趟醫院,我會派像里見副教授那麼優秀的內科醫生前往府上看診,東教授還真見外!」
里見以嚴肅的口吻說完,便請醫局員做好注射的準備。這是里見長期以來一直研究的「利用生物學反應的癌症診斷法」。當人體內出現癌這種異物時,血液裡會出現與其相抗衡的抗體,一旦能夠從血清學的角度證明這種抗體的存在,就可以診斷出癌症。基於這種理論基礎,將萃取自癌組織的物質注射於皮下,二十四小時以後觀察皮膚的反應,即可判斷是否罹患了癌症。
「你還和她一起吃飯,她也說要謝謝你。」
「還得做其他檢查嗎?」
「X光的情況如何?」
「哦?是什麼問題?」
「我不認同他成為教授的方法。但我父親常說,想要留在大學當一位學者,必須做出優秀的研究,當成果獲得認同時才能成為教授,負責一個研究室,並運用其整體力量鑽研更先進的學問,並培養眾多傑出的繼承人,這才是學者應有的態度。父親以身作則地走完了這條路,我希望你別像財前那樣,要以我父親為榜樣,腳踏實地地努力成為教授,負責第一內科,有更卓越的表現,這會讓我覺得生命更有意義。當初嫁給你時,父親就對我說,既然嫁給里見脩二,這輩子的工作就是家事和雜務,必須讓里見專心致力於學問,早日成就一番優秀的成果,當上教授,這才是身為學者之妻的責任。」
新科的教授財前即將進行總會診,新館朝南的第一外科病房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息。
「好,那我檢查一下。」
「但胃鏡的缺點在於無法完全拍到胃部上方,所以,即使在胃鏡檢查中沒有發現異常,也不能斷定百分之百沒有問題。」
「這不是東教授的千金嗎?我實在太失禮了。教授最近還好嗎?今天你怎麼會來醫院?」
已經好一陣子了,東蹲在灑滿陽光的院子裡,笨拙地揮動著修枝剪刀。他在襯衫外面套了件毛線背心,一身輕鬆裝扮很適合在院子裡修剪花草,但他的臉上絲毫不見樂在其中的樣子。「嚓嚓」的剪刀聲不時地停頓下來,握著剪刀的手也因他心不在焉而停止了動作。
「有啊,我聽見了。」里見雖然嘴上這麼說,但仍然低頭看著桌上的資料。
「抱歉,當時我正忙著寫學會報告……」里見想為此事道歉。
「還是老樣子,經常打嗝,吃完飯後常想吐,難受得不得了。」
「最近這段時間有沒有做過X光或痰液檢查?」里見一邊問診,一邊在病歷上記錄著。
第一內科的門診室內,幾乎所有的診察都接近了尾聲,只有里見副教授的白色屏風內還有病患。
這個病患之所以對癌症有著異常的恐懼,不僅是因為害怕癌症,更出自身為中小企業經營者的責任感,擔心萬一自己病倒了,公司和員工就會餓死。所以,聽到醫生這麼說,他顯得特別高興。
「什麼?胃鏡?醫生,那不是會讓人難過得快死嗎?反正現在檢查的結果都沒有問題,我看就別做那種不舒服的檢查了吧。」
財前高傲地點了點頭,隨著護士長的引領大步跨進病房內,身後的副教授及全體醫局員浩浩蕩蕩走進病房,前前後後將他團團圍住,無法擠進病房的新進醫局員只能湊近門邊踮著腳,想辦法一窺究竟。
「四月下旬到五月這段期間草木鮮嫩欲滴,連眼睛都快染上綠意了……」說完,佐枝子探向窗前,政子也靠近身去。
聽到病患的回答時,里見提高了警覺——果然不是普通的胃炎!里見將手指再度移向心窩部,仔細地觸摸周圍,但沒有摸到硬塊。
佐枝子垂下長長的睫毛,站起身來轉過去,露出白皙的脖頸。在護士的協助下,卸下和服的腰帶。淡紫色的腰帶輕輕地鬆開後,佐枝子上半身全|裸,羞澀地坐在里見面前。
佐佐木拉開和服和內衣,露出上腹部,摸索著自己的胃。里見看他的手一直摸著胃的上方,似乎在擔心什麼,側著頭沉思片刻。
「那,和東教授關係特別好的今津夫人應該知道吧?」葉山夫人故意促狹地問道。
財前離開後好一陣子,佐枝子仍然無法抹去心中那份不愉快的感覺。里見平靜地沿著堂島川慢慢走著。五月初耀眼的陽光把河面照得波光粼粼,河岸樹枝上和*圖*書的綠葉鮮翠欲滴。
大河內傾身向前,專注地聽著。里見詳細報告了佐佐木庸平的症狀和各種檢查結果。
「海怪兄還真有一套,不管做什麼,都讓人笑破肚皮!」慶子忍俊不禁地說道。
「哪有怎麼樣?還不是和以前一樣!」
結束南區樓層的總會診,已經差不多快下午一點了,財前卻絲毫不見疲態,依然精神抖擻。
「真是理想的好妻子,你能娶到這種太太,真是幸福。」
「還是老樣子。每天都利落地打點家事,趁空檔看看書,輔導一下孩子的功課。」
「是嗎?那就好。」
「對,在右鎖骨下方的肺部,有一個像小指頭大小的空洞,由於我父親是外科醫生,當時立刻要我動手術,但我不想開膛剖肚的,所以就接受了化學療法治療。之後也一直沒什麼問題,大約從五年前起,就不曾做過任何的治療。」
「沒有啊……」
一身淺藍色小碎花和服的佐枝子垂著眼走進門診室。
「還好,雖然偶爾會痛,但不太嚴重。」
他心情愉快地舉起手,正想拿下脖子上的聽診器時,跟在金井副教授身後的佃講師立刻擠上前來,繞到財前身後幫他拿下聽診器。財前也理所當然地讓佃為自己服務。
「我也注意到這些問題,而且已經委託各大學及醫院提供更多的數據資料進行統計,對偽陽性的問題,我準備針對加強抗原的特異性進一步做研究。」
佃走進教授室。
「那還用說,從我選上教授的那一天開始,就整天歡天喜地的,捧得我都快不好意思了。除了向親戚、朋友四處張揚,連商家上門時,也會跟人家說外子當上了教授。雖然她平時會說她父親行為太誇張了,不過,畢竟是父女,兩人如出一轍。最近,還為了第一次出席教授夫人會,早在一個月以前就請和服裁縫來做衣服了。」
里見接過醫局準備妥當、裝有〇.一毫升略帶黃色的反應液針筒,等護士撩起病患的左袖,以酒精擦拭上臂後,便拿起針筒為他注射。病患誇張地別過臉,皺著眉。
「嗯。」里見的反應仍然很含糊。
他避口不談內定後的複雜情況,只簡短地說了這麼一句。
他隨即遞上X光片。財前伸手接過片子,對著窗戶的光線看著。一抬手,白袍的袖子捲了起來,露出裡面金色底座、鑲著翡翠的華麗袖釦。所有醫局員全盯著亮晃晃的袖釦看,根本沒有人注意那張X光片。
「你準備好了嗎?」她問房間裡的丈夫,卻不見回應。里見一如往常,正在六疊大的書房內專心地挑選研究室所需的筆記和資料。
里見像給常人看診一樣盯著佐枝子透明白皙的臉。
「老師,會不會打擾到您?」里見戰戰兢兢地問道。
佐佐木一下子大聲嚷嚷起來,陪在一旁的妻子連忙扯了扯他的衣袖。
「那怎麼行?食慾正常嗎?」
「好一點嗎?」政子把端來的水果和茶放在桌上,探頭看著佐枝子。
財前從教授選舉的資金中巧妙地撥出一點錢來,支付了這間房子的按揭金。房裡有間十疊大的客廳和一間八疊大的臥室,雖然不是很寬敞,但廚房、浴室、廁所一應俱全。當初財前選擇這裡,是因為這裡有冷、暖氣設備,走路去心齋橋只要十分鐘。樓前面流淌著長堀河,幽靜的環境讓人很難想像這裡位於大阪鬧市區,而房間內奢華的佈置也令財前感到滿足。
回到教授室,財前舒服地坐在旋轉皮椅上,從煙盒裡拿出當上教授後才開始抽的雪茄,點燃後,慢慢地吐出煙圈。
她一臉蔑視地看著蹲在草地上修整盆栽的東,佐枝子眼眶泛紅地望著父親的背影,但隨即不忍地移開了視線。佐枝子也明顯感受到父親在退休後,好像頓時蒼老了好幾歲。父親縮著瘦弱的肩膀蹲在盆栽前百無聊賴地修修剪剪的身影,毫不留情地刻畫出了他六十三歲的實際年齡。從他蒼老寂寥的身影,很難想像兩個月前他還是國立大學第一外科的教授。
「教授選舉前,財前突然來家裡為教授選舉的問題和你爭論不休時,我覺得他不像一位從事醫學的人,但後來又覺得,他和東教授之間無法像我父親和副教授之間一樣關係良好,或許也只能靠這種方法獲勝了。」
慶子露出居家服下一雙修長的腿:「這裡好安靜,去阿拉丁也很方便,不過最棒的就是夜景了。」
「你不來喝就算了,我先放這兒。」她將丈夫的紅茶和水果放在露台的桌子上,掉頭踏著重重的腳步上樓,進入佐枝子房裡。
「目前只發現胃黏膜皺襞有粗大的現象,各項檢查的數據也都只顯示出慢性胃炎的跡象。但我認為並非只是單純的胃炎,而是胃癌引起的伴隨性胃炎,所以,我決定採用我長期以來研究的生物學反應診斷法做為內科檢查的最終手段。但老實說,我不敢肯定面對這種十分微妙的症狀時,我的診斷法到底該佔多少比重。而且,如果這位病患罹患胃癌,我推測應該發生在胃的上方。一旦延誤,手術將十分困難,所以我才希望能盡快做出診斷。」
   胃液檢查 低酸胃
電梯停在八樓,從電梯口走出來,第六戶朝南的邊間就是慶子的新家。財前輕輕按了按門鈴,內側的把手轉了一下,一頭短髮的慶子探出臉來。她將額前的劉海向後撥,瞇起一雙鳳眼。
他似乎擔心X光室快結束作業了,立刻拿起電話撥往X光室。
佃想了一下,說:「教授,據我的觀察,雖然您剛上任時醫局內曾因人事方面的謠言弄得人心惶惶,甚至令人擔心會因此引起誤診,但最近大家可能都察覺到人事方面不會再生變,一切都已經慢慢走上正常的軌道了。在教授出國期間,我和安西會協助金井副教授處理好所有的事,所以請您務必前往參加國際外科學術研討會。」
佐枝子面帶微笑地看著他:「是的,謝謝,已經做好了。現在剛好是午餐時間,如果您方便的話,我想請您一起用餐……」她鼓起連自己也難以相信的勇氣邀請里見。
「那就好。」財前將視線移向病患,熟練地在病患腹部的右上方進行觸診。
「從X光片上並沒有看到胃癌的症狀,只看到胃炎的跡象,再加上上次做的胃液檢查發現有胃酸不足的情況,所以,照目前的情形判斷,可能只是慢性胃炎。」
現病歷 約三個月前出現打嗝和反胃現象,一個月前,胃部不適增強
「怎麼了?已經做完X光檢查了嗎?」他滿臉詫異地問道。
「病人的情況一如病歷所記載。」主治醫師恭謹地遞上病歷。這位病人疑似患十二指腸潰瘍而前來就診,財前教授檢查後診斷為膽結石,目前正等待手術治療。財前瞥了一眼病歷。
「對了,不知道前教授東最近怎麼樣了?」葉山夫人低聲問道,方才還聊得口沫橫飛的夫人們頓時變得鴉雀無聲。這是在座的每個人最感興趣、也最想知道的。
上午的門診結束後,里見取下聽診器,看了看手錶,發現已經快兩點了。
「對。明天要做胃鏡檢查,明天早晨請空腹來醫院做檢查。」
病患拒絕做胃鏡檢查,他坐在那裡一言不發,態度十分堅決。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里見坐在大河內所指的椅子上。
「喔……教授夫人會喔,杏子倒是賺到了。」正拿起打火機點煙的慶子眼中閃過一絲嫉妒,但立刻恢復瀟灑自若的表情,「新科的財前教授呢?有沒有賺到什麼?」
「不,先別急著下結論。雖然目前看來可能只是慢性胃炎,但這只是基於目前的檢查所做的初步結論,還不是最終的診斷結果。」里見的語氣十分謹慎。
前一陣子,由於醫院比預定時間延遲竣工,原本計劃四月開張,一下子卻延遲到了六月。所以,他也自然而然地認為院長的人事任命是因此延期了。但一星期前,剛好來大阪的文部原次官告訴他:「京都洛北大學第二外科的教授通過勞動省的強力內援,試圖搶奪已經內定給你的近畿勞災醫院院長職位,勞動省夾在洛北大學和浪速大學之間顯得十分為難,所以至今遲遲無法做出正式的決定。」其後原次官還附帶說了一句:「既然你已經把這件事託付給我了,就算為了保住自己的顏面也要力薦東教授,而且,還可以利用有權過問醫療系統事務的池澤議員居中牽線,你儘管放心。」當東聽到推舉洛北大學第二外科教授的人之中還有船尾時,他的心像是被狠狠地割了一刀。在菊川升落選後,他和船尾幾乎處於絕交的www.hetubook.com.com狀態。東不認為他是那種心胸狹窄的人,會真的撤換已經內定給自己的職位,但內心也不由得浮現出強烈的不安,擔心會因為菊川落選激怒船尾而妨礙自己的出路。
大河內聽完里見的說明,喃喃地說了這一句話後便陷入了沉思。
背後的露台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應該是妻子政子,但東故意裝做沒聽到,反而讓剪刀發出更大的聲音。
言畢,里見提起公文包,推門走了出去。
「你不要整天教授、教授地調侃我,不管是誰,登高遠眺時心情都會很好。」
「請坐,放輕鬆點。紅會其實沒什麼嚴格的規則,但每兩個月一次的例會請務必參加。」她語帶強制地說,「財前夫人,我要向你介紹本會的主要幹部,以後,你會經常受她們的關照。」
里見取下X光片。
里見拿起聽診器放在她的胸部和背部聽診,並特別仔細地聽著右肺的尖部,肺部的呼吸聲沒有任何的異常。
病患的表情十分僵硬。他說的沒錯,做胃鏡檢查時,必須將小型攝影機裝在長八、九十厘米、像無名指一樣粗的管子前端,然後放進嘴裡,經由食道插入胃中,的確會引起極度不舒服。雖然在胃部X光檢查、胃液檢查的結果中都出現了典型的慢性胃炎症狀,但因為病患剛才表示吃東西時會有卡住的感覺,再加上血液檢查結果有點貧血,所以,里見很在意血沉值有輕度上升的現象。雖然暫時診斷為典型的胃炎,但有時候也可能是初期的胃癌,因此,他認為進一步做胃鏡檢查,或許可以篩檢出X光檢查無法查出來的初期胃癌。
「X光結果一如教授診斷,確實是膽結石。」
她表現出家庭主婦特有的謙卑,但眼神中盡是不安。佐佐木庸平可能非常擔心胃鏡檢查結果,所以才會讓妻子陪同前來。
「怎麼樣?會不會痛?這樣就好了。今天晚上注射處會紅腫、發熱,但千萬不要碰它,也不要洗澡,每隔二十四小時檢查一下紅腫的狀態,總共要三次。一定要連續來醫院三次喔,如果不遵守時間,就無法觀察到正確的反應了,請務必準時……」
「本校有很多人還在為上次的教授選舉吵吵鬧鬧,只有你保持一貫的雲淡風清的秉性,持續自己的治療和研究工作。身為醫學人員,在做任何診斷時都該像你那麼慎重嚴謹。你必須記住,醫生永遠無法預測誤診會在什麼時候、以何種形式意外地出現,臨床醫生隨時都有誤診的危險呢。」
教授選舉的最後關頭,財前曾懇求里見向基礎組大河內教授遊說卻遭拒,加上里見始終不認同財前的做法,因此,財前說這句話時充滿了挖苦的味道。這時他瞥見了里見身後的東佐枝子。
里見拿起桌上的胃鏡照片,放在放大透視器的金屬夾上。他瞪大雙眼凝視著分別從胃的前壁、後壁、小彎和胃角部等各種角度拍攝的二十六張底片,以免錯過任何些微的異常。如果發生癌變時,從彩色底片上的色彩變化就可以發現癌症。在胃壁上,不僅沒有癌細胞,連息肉或是潰瘍也沒有。胃黏膜的皺襞略有粗大現象,正常的胃黏膜呈均勻而透徹的橘紅色,佐佐木庸平的卻略顯混濁,而且顏色也偏紅,但這是胃炎,而不是胃癌的症狀。
「上次不是說做完痛苦的胃鏡檢查就結束了,我告訴你,三月是年度決算的季節,四月、五月是決定我們公司生死的關鍵時刻,既要夜以繼日地和會計師做帳,還要籌措資金,即使有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但醫生你偏偏在這種時候一天到晚要我做檢查,我怎麼吃得消?我是聽說醫生的醫術高明,才通過朋友介紹來找你看病的……」
里見苦笑著抽出針筒。
佐枝子的房間由一間八疊大的和式起居室和一間放了一張床的四疊半臥室構成,佈置得極為素雅整潔,很有佐枝子的風格。
「酸度正常。」
「對,百分之七十七點五。」
「不,我也不清楚。」今津夫人表情僵硬地回答後,鵜飼夫人一副消息靈通的模樣,緩緩地說道:「聽外子說,他雖然內定要去當近畿勞災醫院的院長,但還沒接到關鍵的正式任命狀。現在哪兒都沒去,整天足不出戶。」
「那他退休後也過得不錯嘛,前幾天,我收到名古屋的父親來信,他明年也要退休了,幸好退休後的去向已經大致決定了。」
病患滿臉狐疑地望著里見。
從隊伍排列順序可以一眼看出每個人在醫局內的地位,愈後面的人白袍愈是皺巴巴的,甚至有許多年輕醫局員穿著根本不合身的白袍。來到南區樓層的病房時,財前教授頭也不回地問道:「上午的會診就只剩這裡了吧?」身後的金井副教授並沒有驅身向前,而是躬著身回答:「是的,其他的病房安排在下午會診。」
「老公,老公!你有沒有聽到?」她更不耐地喊著東。
   驗血 輕度貧血
說完,她輕輕地走出屏風。站在里見身後的年輕醫局員們被佐枝子高雅的氣質和美麗所吸引,目送著她的背影離去,但里見似乎意識到還有五、六位病患在候診,立刻著手為下一位病患看診。
光是一個上午看四十幾位內科病患就已經夠辛苦的,何況里見還是聚精會神、極為慎重地為每一位病人看診,所以門診結束後,他感到眼皮內側有一種灼熱的疼痛感。他將雙手浸泡在窗邊的消毒洗臉盆中,閉起眼睛休息片刻,仔細清洗雙手後,來到走廊上。
矯揉造作的社交辭令和升上教授後的傲慢在這番言語中表露無遺。
「怎麼個高興法?」慶子興味盎然地托著腮。
鵜飼夫人挺起矮胖的身體:「各位已經到齊了嗎?真是抱歉,我每次都把時間抓得太準了,讓各位久等,真不好意思。」
法円阪國民公寓的早晨是一天之中最具活力的時刻。手忙腳亂的早餐、上班前些微的緊張感以及外出工作、上學時關門的聲音,每一戶人家都奏出各自的交響曲,使整棟公寓的早晨充滿活力十足的朝氣。
說完,他立刻看了一下手錶。
里見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那好吧,附近有一家小餐廳,就去那裡吃吧。」
「老公,你要不要喝茶?要不要……」雖然她的措辭和平時無異,但聲音中卻透著焦躁。對於近畿勞災醫院院長的職位至今仍無法定案一事,政子顯得比東更加徬徨焦急。
里見想起了五天前遇見財前五郎時,他那令人不快的態度。
「里見,好久不見,上次為我舉行的聚會上,身為最好朋友的你卻沒有現身,實在很不夠意思。」財前指的是一個月前一起進醫院的同僚為財前五郎升任教授所舉行的慶祝會。
站在里見旁邊的年輕醫局員和實習醫生看到桌上還剩下厚厚一疊的病歷,便不動聲色地加快了診察的步調,但里見卻絲毫不以為意,撥撥一頭清爽的頭髮,仔細看著病歷。
「吃東西時,還有沒有其他的不舒服反應?」
「聽說已經內定要去近畿勞災醫院當院長。」
「為什麼?為什麼要猶豫?」佃一臉驚訝,財前則仍然保持著平靜。
「今天又是我看得最晚,大家辛苦了……」
「佃,距離那場讓我陷入苦戰、歷經千辛萬苦才獲勝的教授選舉只有兩個月,我正式出任教授也只不過短短一個月,研究室內剛有大幅度的人事變動,一切都還沒有穩定下來。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怎麼可以因為接到國際外科學術研討會的邀請,就丟下一切去出席?尤其是食道外科方面,以後受邀請的機會應該多的是,我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勉強參加。」
「我馬上聯絡X光室,請你現在就去照X光。」
鵜飼夫人一改往常面對新成員時裝腔作勢的態度,親切地打著招呼。其實,在財前五郎當選教授的第二天,他們夫妻倆就捧著昂貴的謝禮去鵜飼府上打過招呼了,鵜飼夫人才會如此熱情地待她。
在長堀河畔新建的高級公寓前下了車,財前快步穿過大廳,搭上電梯。看著顯示樓層的黃燈一閃一滅,他回想起不久之前自己每次都得躡手躡腳地閃進慶子屋裡,避免木結構公寓的樓梯發出軋軋響聲的模樣。如今,不僅在大學內,連私生活方面也展開了不同於以往的富足場面,對此他萌生一股得意的滿足感。
「好像還是有一點,尤其在吃硬的食物時,一口氣吞下,就會有這種情況。」
「今天拖得有點晚。」
「真的嗎?看來,我家附近診所醫生說的沒錯,真的只是普通的胃炎。啊,太好了,這一個月來我和*圖*書整天擔心自己得了胃癌,連晚上都睡不好。因為如果我得了胃癌,公司馬上就會出問題,私人公司就是這樣,必須靠老闆拚著老命,才能讓幾十位員工吃飽穿暖……」
「目前還沒有看到任何足以證明是胃癌的結果。」
里見平靜而穩重的表情讓佐枝子彷彿被玫瑰花刺刺到般感到一陣痛楚,她沉默著不發一語。
里見一走進副教授室,便立刻換上白袍,來到一樓的門診室。
「財神爺?你說的是誰?」
「好,謝謝,但是……」杏子似乎很在意那些前輩教授夫人,鵜飼夫人旁的葉山教授夫人立刻插嘴說:「各位夫人對新會員都是既親切又寬容,既然鵜飼夫人都這麼說了,就向各位夫人打聲招呼,過來這裡坐吧。」
「老公,是佐枝子寄來的信。她特地為上次看病的事向你致謝,說多虧你的診治,才讓她覺得放心。」
轉身一看,財前五郎在四、五位醫局員的簇擁下,正挺著魁梧的身軀朝他走來。
「我根本笑不出來。雖然我相當瞭解我岳丈的心情,但這未免太丟人現眼了!無論我怎麼拜託他,他還是那副德行,嘴裡嚷著『有什麼關係嘛,有什麼關係嘛』就混過去了。如果岩田先生或鍋島先生去告訴我們學校的人,讓人在背後議論紛紛的話,我不是丟臉丟到家了嗎?你有沒有什麼好辦法可以讓他改變主意?」財前一副苦無對策的樣子。
「問題在於退休後的出路,那可是要憑自己的實力決定的。你父親自己根本不積極地奔走,就連已經內定的近畿勞災醫院院長的位子都快不保了。」政子以激動的口吻忿忿地說。
「會不會痛?」
「我們趕快來看吧。」
病患不以為然地勉強點了點頭,一旁的妻子則忙著賠不是。
「母親,請你不要這麼說,父親出色地完成了他的工作,退休是大學的規定,又不是他的錯誤。」佐枝子袒護著父親。
「嗯。」里見含糊地應了一聲,三知代搞不清他到底聽到了沒,繼續往下看。
鵜飼夫人一坐上正面的主位,臨床組和基礎組的教授夫人就互相謙讓著,分坐在她的兩側。她旁邊坐著則內院長夫人、婦產科葉山教授夫人、整形外科野坂夫人等在這次教授選舉中向鵜飼派靠攏的教授們的夫人,而投靠東派的第二外科今津夫人和基礎組的教授夫人們則穿著素樸的服裝,不發一語地縮在末座,教授選舉的勝敗與權勢消長在教授夫人會上表露無遺。
里見看著病歷,對眼前這位一星期前通過熟人介紹前來就診的病患看得特別仔細,倒不是因為熟人介紹的關係,而是這位病患的症狀雖然很像慢性胃炎,但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三知代最近還好吧?」佐枝子問的是里見的妻子三知代。
「你想吃什麼?」不習慣和女性單獨吃飯的里見,單刀直入地問佐枝子。
鵜飼夫人環顧四周,好像在確認每個人的座位排序。
「我剛才就一直叫你。自從退休後,怎麼耳朵也突然變得不靈光了?如果現在就這樣,以後要怎麼辦?要不要喝杯茶?」她手上捧著裝有紅茶和水果的托盤,話中帶刺。
「大約十天前,我曾發了兩、三天的高燒,之後便一直低燒不退。由於在學生時代我曾經患過肺炎,所以很擔心是不是復發了。當時的主治醫師已經退休了,所以想找您……」佐枝子小心地說。
「沒這回事,我在學生時代漫不經心,整天偷懶,外語能力根本……」
「醫生,請原諒我老公的任性,因為店裡忙不過來,他一個人要抵三五個人用,所以才會突然著急起來。希望您不要生氣,明天我們一定會準時過來。」

「聽說東教授要去接任近畿勞災醫院院長的職務,已經就任了嗎?」里見戀舊地詢問著東的消息。
「我想吃簡餐,就點湯和蝦仁煽飯好了。」
「你的意思是,你認同財前的生活方式嗎?」里見今天第一次認真地看著三知代。
明年將退休的耳鼻喉科教授的夫人聞言不安地說:「連東教授這麼有聲望的教授,都會面臨這種窘況。看來,我們更不能大意了,否則下一個就輪到我們了。」
「什麼?還不是百分之百?」

「大家辛苦了,上午的會診就到此結束,下午的會診從兩點半開始……」他向排成一列的醫局員說完這句話,便轉身走向教授室。
「這是你愛吃的葡萄。」政子以一種和對待丈夫時完全不同的溫柔態度,幫佐枝子把葡萄從大盤子移至小盤子裡,佐枝子接了過來。
「我是庶務科的職員。」
「今天好像不痛了吧。」他象徵性地在膽囊附近壓了壓,病患正想開口說什麼時,他卻倏地轉身走出病房,醫局員也紛紛離去。
「這次的檢查不像胃鏡檢查那麼痛苦,只是注射在手臂上,觀察反應而已。有點像是結核病的結核菌素液反應注射,一點都不費事。」里見面不改色地說。
負責庶務的女職員抱著一疊郵件走了進來。財前不耐煩地接過成堆的郵件,快速翻閱著。自從當上教授後,文部省的相關資料、學會事務局的郵件突然多了起來,有時甚至會夾雜著寫給前教授東的信件。這時,財前都會親自寫轉寄的附箋,轉寄到東公館。因為,做這件事每每讓他產生一種無可名狀的快|感。今天,他也準備先挑選出寄給東的郵件,但無意中卻發現一封來自國外的航空信,他看了看寄信人,原來是第十屆國際外科學會會長。他立刻拆信,看到一封計算機列印的文書後,臉上頓時洋溢著滿足的喜悅。他凝視著這封信許久,沉浸在這份美好之中。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他隨即撥通內線電話請佃講師過來。
「胃液檢查情況如何?」
慶子雖然言者無心,但這番話聽在財前的耳裡卻是分外刺耳,好像突然被人上緊發條一般。
「最近都沒有。」
「那還真是大賺特賺了啊。雖然你整天說要密切注意醫局的動向,但最近好像太風調雨順了,讓你變得唯我獨尊,剛好可以趁出國的機會好好冷靜一下。」
「您找我嗎?」佃用機靈的雙眼觀察著財前的臉色。
「嗯,的確像你慣有的學習態度。上次,我在學會雜誌上看到一篇關於細胞診斷的報導,如果細胞診斷的研究更完善,可以在臨床上加以應用,對癌症早期診斷將有很大的助益。你的研究也一樣,只要繼續努力,效果就會更加理想。」
這時信箱口「啪」的塞進了一封郵件。三知代取出來一看,發現是東佐枝子寄來的信,便立刻裁開信封,站在門口就看了起來。
里見默默地點了點頭:「上次的選舉中,我真為金澤大學的菊川先生感到可惜,如果他那麼優秀的醫學家能來本校,將會對研究工作有極大的幫助,雖然我是第一內科的人,但他也給了我很大的鼓勵……」
「誰?」
里見點了點頭。他擔心胃部上方的賁門附近是胃鏡的死角和盲點,有時候無法全面觀照。而且,從剛才的問診得知,病患常覺得食物卡在胃的上方,也就是說存在食物通過障礙症狀的疑慮,因而里見擔心雖然目前看起來是很平常的慢性胃炎症狀,很可能在胃鏡無法照到的部分已經發生了癌變,而目前的症狀只是癌症引起的伴隨性胃炎。
「像你父親這種學識、人品都極為傑出的人很難得,我怎麼能和他比……」
「好,但是……」佐枝子回應母親的同時,突然想到可以請里見幫自己診治一下。
她伸出白皙的手臂拉開蕾絲窗簾。八樓的正下方,長堀河閃著黑色的波光蜿蜒著,河面兩側,紅、藍、黃、綠交相輝映的無數盞霓虹燈爭奇鬥豔地在大阪的夜色中閃爍著。
「對啊,他說已經安排好由副教授當他的繼任教授,有這麼好的繼任教授,他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離開了。」
「我要去德國參加學術研討會。今天,國際外科學會寄了封邀請函給我。」
「是嗎?既然這樣,那我就去好了。」
鵜飼夫人腮幫子一抬,似乎在諷刺東一般說道:「退的時候必須講究策略,該退不退,就會影響退休後的出路。」她隨即發出男人般低沉的笑聲。
當鵜飼醫學部長夫人穿著登台演戲般的花哨和服,扯著宛若男聲的粗嗓子出現時,正聊得興高采烈的夫人們立刻轉過身,恭敬地鞠躬示意,並迎接她的大駕。則內院長夫人和婦產科葉山教授夫人立刻挨到鵜飼夫人身旁向她報告:「久候您的大駕,大家都已經到齊了。」
大河內安慰著已成為臨床醫生的昔日學生,而他的話也重重敲擊著里見的心。
一聽到里見的問話,病和-圖-書患苦起瘦削的臉。
不愧是醫師的女兒,描述得簡單明瞭。
里見取下聽診器:「應該只是感冒而已,但還是做一下X光檢查、血沉檢查和痰液檢查,必須視檢查結果再決定是否改天再做斷層攝影。但即使這次只是感冒而已,以後請你每半年都要做一次X光和痰液檢查。」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接受各位的厚愛了。」財前杏子欠著上身走到為她空出的座位上,向左右的夫人們鞠了個躬後坐了下來。鵜飼夫人挺著的身子看著她。
他脫下白袍,穿越中庭,正打算走出醫院時,身後傳來粗獷的聲音。
「佐枝子,你看你父親那樣子……」
這種應答方式,和身處副教授時代的財前回答東教授的問題時如出一轍。
「我知道了,原來,你就是想要有君臨天下的感覺,才會選這八樓邊間的房子。當上教授後,即使在醫院以外的地方也想擁有這種好心情,呵呵。」慶子面帶微笑。
「醫生,怎麼樣?」佐佐木庸平忐忑不安地問道。
財前教授的身影在護士長的引領下出現,護士們個個在走廊上站好,列隊迎接。
來到大河內教授的研究室前,里見看到門上掛著「現在可以入內」的牌子後,輕輕敲了門。聽到一聲簡短的應答,里見推門走了進去。大河內教授的桌上攤著幾本厚重的書,他正在寫著什麼。
退休後,只獲得浪速大學醫學部名譽教授的虛名,既不需去學校報到,更沒有課可以上。另一方面,三個月前已經內定的近畿勞災醫院院長正式的任命狀至今還沒收到,每天都過著碌碌無為的無聊日子。這就像每天正常運轉的時鐘,突然陷入停止轉動的不自然靜止狀態。當一個人到達某個年齡時,無論自己願不願意,都必須面對退休的現實——想到這裡,東又突然回過神似的揮舞起剪刀,但思及近畿勞災醫院院長的任命狀,心情又不禁沉重起來。
「我有點不太舒服,來找里見醫生幫我看一下。」佐枝子表情僵硬地回答。
財前第一次對不穩定的醫局放下了心。
「原來如此,的確有點傷腦筋。」
每一位夫人都表現出前輩教授夫人的從容,親切地回應著:「不客氣,沒想到你先生年紀輕輕就這麼能幹。」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前天,他打電話給我,說要給我看一樣東西,我下班之後就去他那裡轉了一下。沒想到之前被他搶走的文部省頒發的教授任命書,竟然被鑲在訂做的金色畫框裡,而且還大肆張揚地掛在壁龕上,真把我嚇壞了。」
鵜飼夫人笑瞇瞇地看在眼裡。她假借說明紅會的事宜,很自然地把財前杏子叫到自己附近,其實是想製造機會把丈夫鵜飼身邊的教授夫人介紹給財前杏子。基礎組的教授夫人很敏感地察覺到這一點,不滿地斜眼看著鵜飼夫人周圍的情況。
病患不安地緊追不捨,里見並沒有回答。他拿起胃部X光片夾在讀圖機的金屬夾上,仔細地觀察著。如果是腫瘤型的癌,顯影劑應該無法進入該部分,會出現陰影缺損,也就是可以看到因顯影劑不足而產生的影子,但X光片上並沒有陰影缺損;如果是潰瘍,顯影劑會滲入,通常會呈現出凸狀的陰影,但也沒有看到。從胃黏膜皺襞變粗大這一點來看,胃炎的可能性相當高。
「哪裡不舒服?」
「現在我已經做了血液檢查、胃液檢查、X光檢查、胃鏡檢查,總共來醫院做了四次檢查,這是第四次,我希望這一次真的是最後一次檢查!」他好像在尋求里見的保證。
「當初我決定選這間房子時,也是因為喜歡這裡的視野。往下看,總覺得自己彷彿稱霸天下了,這景象讓人神清氣爽。」財前說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坐在鵜飼夫人附近的夫人們紛紛挪開,騰出一個座位。
五十二歲的女病患被眼前的陣勢嚇住了,坐在床上怯生生地望自己的主治醫師,但主治醫師根本無暇顧及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教授身上。
「胃鏡檢查的確很不舒服,但忍受這樣的痛苦後,就可以明確診斷是不是胃癌。X光檢查可能會漏失某些因素,如果不做胃鏡檢查就無法做出確切的診斷。為了你長久的將來、家人和事業著想,應該趁這個機會做完整的檢查,如果結果沒問題,你也可以放下心了。」
一直相信做了胃鏡檢查就可以獲知確切診查結果的病患不滿地問道。
「你最近好像很忙,是不是又有新的研究?」
「是嗎?前天你哥哥到這附近出診結束後,來家裡坐了一下,他說最近很少看到你,還問起你的近況。」
「對不起,突然來找您看診。」她鞠了一躬後,在里見面前坐了下來。
「哦,原來你有肺部的宿疾。」
「連你這種人也拿海怪岳丈沒轍呀。不過這有什麼關係,既然他高興就讓他去吧,讓他對你感恩也算是功德一件呢。杏子夫人呢?她的心情怎麼樣?」
「上回你說吃東西時胃部有卡住的感覺,之後的情況怎麼樣?」
「我是財前杏子,十分榮幸能有機會加入紅會,謝謝大家。第一次參加這種高尚的聚會,希望各位多加指導。」
她每介紹一位,財前杏子就露出玫瑰般燦爛的笑容,恭敬地點頭:「久仰大名,謝謝各位平時對外子的照顧。」
在里見的一番諄諄勸導下,病患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頭。里見鬆了一口氣,正想要請下一位病患進來時,門診的護士長走了過來。
病史 三十三歲時曾罹患肺結核
走廊上一響起病房護士長高亢的聲音,年輕護士們便迅速打開各病房的門。
「你在財前家的待遇應該大有改變吧?財神爺這陣子在做什麼?」
「會,即使整天躺在床上,也覺得懶洋洋的。」
本町S會館百花廳內,浪速大學醫學部的教授夫人會正熱鬧地舉行著。
三知代的父親羽田融是名古屋大學的醫學部長,一輩子竭盡心力於研究工作,他罕見地兼具了學者的嚴謹性格和受人愛戴的開朗脾性,所以年紀輕輕就成為教授並擔任醫學部長。他很希望自己的女婿也擁有相同的前途,而身為他女兒的三知代也期待丈夫有朝一日能成為教授。里見思及妻子因為胸懷如此的殷切期待才耐得住眼前這清貧的副教授薪水維持的生活時,不禁感到肩上有著千斤重的壓力。
正因為他拚了命要趕走我,才會落得這種淒慘的下場——雖然東是他跟隨了八年的教授,但不可思議的是,財前的內心對他只有報復的情緒,沒有絲毫的戀舊與懷念。
姓名 佐佐木庸平 五十四歲 布料批發商
「診斷並不是靠次數決定的,除非我能夠排除所有的疑慮,否則,我不會做出診斷結論。」
說完,她立刻走到丈夫身旁,利落地幫他穿上和服和內衣。佐佐木庸平板著一張臉站著不動,讓妻子幫他張羅,穿好衣服後連招呼也不打就走出了診間。
「真討厭,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呀?」三知代看完信後,責備地看著他。
「沒什麼食慾。」
里見衷心地為菊川升惋惜。佐枝子並不在意菊川,但當看到里見為同樣身為真正的學者的菊川落選而難過時,便從他身上強烈地感受到一種真摯的情誼。
「以前,他每天都穿著筆挺的西裝,即使在家也絕對不會穿沒有燙過的衣服。如今卻是這副德行,沒燙褲線的褲子也照樣穿在身上,還穿那種破舊的背心!以前整天冠冕堂皇地裝高雅,最後竟落得這種下場。」政子勢利地數落著自己的丈夫。
「財前夫人應該知道吧?不是聽說已經內定要去哪裡了嗎?」野坂夫人轉頭問杏子,但她對丈夫財前當上教授以外的任何事都沒有興趣,只好尷尬地回答:「不,我完全不知道任何消息……」
「好啊。」東含糊其辭地應著,卻仍舊沒有站起身來,繼續彎腰修剪著。
「今天怎麼這麼早?好不容易去掉那個『副』字,剛當上新科教授,新官上任三把火,沒想到你這麼早就來了。」她話裡盡是調侃。
「據說三個月前已經內定了,但不知為什麼,至今仍沒有接到正式的任命通知。加上上回教授選舉的結果變成那樣,所以我父親最近看起來很落寞。」佐枝子腦海裡浮現出父親失意的樣子。
隨即,閒聊聲此起彼落,服務生們手忙腳亂地準備餐點。鵜飼夫人也開始和周圍的夫人高談闊論起來,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麼,朝著最末座的財前杏子叫道:「財前夫人!你過來這裡,我想向你說明一些紅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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