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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

作者:山崎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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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問題就在這裡。我雖然問了她好幾次,但她一直推說不清楚,忘記了。最後還說什麼『女人一旦走入家庭,就會把以前工作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之後就噤口不說了。財前教授,你認為她知道多少?」國平反問財前。
房裡傳來一陣炒菜的油煙味,可能正在準備晚餐,一位穿著寬鬆洋裝的女人探出頭來。
「當然。我太忙了,所以,上次拜託我岳丈讓他和心齋橋一家大型藥局老闆的女兒相了親。」
「教授,有您的特快專遞。」
她的丈夫塚口雄吉一路吼著走了進來。君子狼狽地正想起身,國平馬上站起身來,衝向玄關。
聽織田校長這麼自告奮勇地出馬相助,重藤坐姿端正得幾乎讓人感覺不太自然,他低頭行禮道:「織田校長,您是醫學界的老前輩,又是私立大學聯盟的會長,能夠讓您為我這麼兩肋插刀,實在是我畢生的榮幸,我絕不能輸。」
良江再也說不下去了,她憔悴而深陷的雙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
「對。除了之前的河野律師以外,又多了一位醫師公會的顧問律師國平律師。同時,也仔細偵察了佐佐木那邊的動向,避免有對我方不利的證人或鑑定人出庭作證。」
由於是教授親自操刀,再加上是罕見的賁門癌手術,中央手術室內氣氛緊張。
「對。基本上我也贊成提高金額,但八百萬的請求額需要六萬元的印花費,假設請求三千萬賠償,光是印花費就超過二十萬。所以,目前暫時不要決定金額,可以視官司的發展以及是否能夠籌措到錢而定。反正只要在官司結束前提出求償金額就可以了。」
昨晚才去過東家的金井顯得有點慌亂,他說:「最近很少有機會看到他,所以,不太清楚這些事……」他拿起杯子一飲而盡,掩飾著自己的心虛。
「但是,根本沒有任何人發現我們的秘密。今天晚上,我也是陪著金井先生和佃先生到最後,我們分頭來這裡會合的。以後只要小心一點,就不會有事的。」加奈子扭動著身體,似乎並不想順從財前的意思。
「不,那傢伙很古怪,很可能會把錢退回來。不過,到那時候,我再去找他們公司上頭的人,讓高層對他施加壓力。」
「你到底不滿意對方什麼?」
政子兀自喋喋不休,佐枝子白|嫩的雙手輕巧地剝著綠葡萄的皮。每剝好一顆葡萄,就醉心地欣賞著新鮮葡萄那份滋潤欲滴的美感。
他指的是一個月前,曾經秘密地寫信和打電話給三宅,請他幫忙拉三重大學選票的事。三宅貪戀不捨地品嚐著威士忌,皺了皺眉頭說:「這件事很傷腦筋。我好不容易私下向有權投票的人拉票,可是前天,我們教授突然在醫局露臉,並指示醫局長說,我們是洛北大學的兄弟學校,大家都要投神納教授的票。」
「即使真的是財前教授,今天也不是排定的教授看診日。」
「當然,不到宣判的那一刻,誰都不知道判決的結果。但我站在以前曾經直接指導過你的立場,為你的將來擔心。所以,才特地在證人訊問之前和你聊一聊這個問題。」
「不用在意這些事。明天是第一次證人訊問,信平先生要做為上訴人方的證人出庭。為了證明佐佐木庸平的死亡對佐佐木商店帶來了極大的損害,在明天的主訊問中,我會問得很深入,請你好好回答。」
「沒事,是胃潰瘍的意思,要立刻住院動手術。」財前為了掩飾內心的慌亂,急忙說道,卻不敢正視病人安田太一的臉。
「當然。你看我是這樣來的……」
「唯一的缺點,就是聽說他有個聰明、厲害的母親,而且祖母也還健在。但他們已經答應要幫你們買一幢新房子了。」
「是嗎?其實我也帶了介紹信……」
「我不是猶豫不決,只是不像你那麼性急。我凡事都會在深思熟慮後才付諸行動。佐枝子的性格和我也比較像。」
「對啊,你太太是女醫師公會的會長。聽說,大學募款時,女醫師公會雖然對捐款的數目不表贊同,但幾乎人人都會捐款。她們的活動能力不輸給婦女團體,你這主意不錯。」岡野綻開兩片厚唇。
「那根本就不用在意嘛。你這個人壞歸壞,沒想到也有膽小的時候。只不過遇到個外貌神似的病人,就嚇成這個樣子。話說回來,既然這個病人這麼討厭,不要幫他動手術就好了,為什麼還答應下來呢?」
政子以一副抱怨的態度看著東:「老公,你別整天看報紙,你也勸勸她……還不都是因為你在當教授時,沒有幫佐枝子找一個好人家!」
財前看了看裡面的包廂座位,金井副教授不諳風雅地端坐著,顯得格格不入,一旁是今天風塵僕僕從三重縣趕回來的佃講師,正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麼。
這位在談吐上一直迎合佐枝子的三十六歲男子曾經留學美國,卻喜歡歐洲的古典音樂。
「那我這趟深入敵後的行動就太值得了,這是財前教授給各位醫局員的一點慰勞。」
「結果怎麼樣?」
回到教授室後,財前仍然無法擺脫為安田太一動手術時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你這樣怎麼行!上訴審官司才剛開始,你在心理上已經輸了。既然你這麼心虛,我看,乾脆和解好了,用錢來解決,你看怎麼樣?」慶子語氣裡帶著輕蔑。
「其次是上訴審時,要向對方請求損害賠償金額的問題。在第一審前,我們曾經按照以下的方式計算——佐佐木庸平先生死亡時的收入,按他身為商店老闆的月薪二十一萬,以及每年兩次的獎金二百一十萬來計算,年度總收入為四百六十二萬元左右,再乘以霍夫曼系數,計算出如果他活下來的話,預期收入為三千七百五十五萬元,再加上針對家屬承受痛苦所提出的精神賠償,總計為三千九百五十五萬元。但實際的問題是,一個國立大學教授的收入,可能無法支付三千九百五十五萬的金額。當時考慮到,與其要求高額賠償,讓對方支付幾分之一,還不如將賠償金額設定在對方有能力支付的範圍內,讓對方全額接受,這就等於讓對方全面承認自己的過失。因此,包含精神賠償在內,總計提出了八百萬元的賠償金額。這次你們打算怎麼處理?不知道你們是否考慮過這個問題?」
關口法律事務所的接待室內燈火通明,佐佐木良江和小叔佐佐木信平難掩內心的緊張和不安,正聽著關口律師的談話。經過漫長的書面審理準備程序,明天終於要開始上訴審的證人訊問了。關口律師一邊概述至今為止十幾次書面審理的經過,一邊擔心地看著佐佐木良江。
「請你不要這麼兇嘛。只是一盒點心,聊表心意而已,請你別客氣……」他強人所難地說完,像是怕遭到對方拒絕似的快速走出玄關。
只要財前在外科學會發揮一點影響,當遇到有相同的研究內容要發表時,可以輕而易舉讓受他賞識的人先行發表或是增加發表時間,如此,就能樹立三宅副教授在學會中的地位,而這的確有助於爭取下一任的教授職務。三宅對這個堂而皇之的大交易顯得有點猶豫,沉默了片刻:「你怎麼知道洛北大學的講師會空降到我們學校?」三宅謹慎地問道。
「彼此彼此,久未上門問候,請你不要客氣……」金井立刻起身。
「你也知道,財前教授在外科學會很吃得開,你在學會或在學會雜誌上發表論文時,他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讓你堂堂的三重大學三宅副教授在學會中展露鋒芒。藉以阻止洛北大學的人空降到貴校當教授,進而協助你順利當上教授。所以,希望你在這次學術會議選舉中,盡可能多拉一些三重大學的選票。」
以前堆滿有關肺癌和致癌理論書籍的桌子上,如今放滿了醫療行政和醫院管理相關的書籍。金井瞥了一眼桌上的書,行了一禮後,渾身不自在地坐在椅子上。
財前說完,抬起了頭,突然在轉動的反射球上看到一張酷似佐佐木庸平的男人的臉。財前不禁停下腳步,定睛端詳著,那張臉卻在剎那間消失於光影之中。雖然只是錯覺而已,但他卻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不祥之兆。財前用力抱緊加奈子,轉入舞池中央,似乎想藉此拋開這不祥之感。
他在麗多門口下了車,侍者立刻帶偶爾前來消費的財前走向裡面的包廂座位。
「沒錯。前一陣子,我不是去父親的醫院嗎?那天我回家出電梯時,剛好看到龜山小姐。我聽她說,她知道在財前醫生總會診時發生的事,剛好和那件醫療官司有重大的關聯。所以,我拜託她,希望她能在上訴審時擔任證人出庭作證。我曾經去她家拜訪,但她丈夫極力反對。我還是不肯放棄,一直拚命拜託她,可她還是極力拒絕,我們現在靠寫信聯絡。」
「什麼?東佐枝子……」財前五郎的臉上盡是錯愕。
聽了關口的說明,良江沉默片刻,似乎在內心反思關口的話,然後抬起了頭。
「最近醫局怎麼樣?」東努力使金井放鬆下來。
說完,她便像海螺閉上口蓋一樣,緊抿雙唇,一言不發。這時,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我們不幫任何人說話!不管誰說什麼,我們也不會幫任何一方作證,你別耗在這裡,我們不歡迎你!」
說完,她尖尖的下巴往上一抬。她撅嘴的樣子雖然很可愛,但如果處理不當,這張小嘴什麼不負責任的話都會說出來。
「你怎麼又來了?這次又想幹嗎?」
「來了,就在那裡。你們要快一點說完,等一下要陪我。」
佃看到三宅酒氣微醺的臉上顯得愈來愈激動了,便乘勝追擊:「滋賀大學的石橋醫學部長本來就是洛北大學畢業的,和洛北大學的關係很密切,浪速大學不太方便插手干預。但你們的醫學部長是名古屋大學畢業的,名古屋大學在學術會議選舉中屬於中部地區,有很多事情還有努力的空間。而且我們也聽說你是繼任教授的熱門人選,卻得和來自洛北大學的空降部隊競爭,如果你能協助浪速大學拉票,財前教授絕對會在外科學會中拉你一把,讓你在教授選舉時處於有利的地位。」
增富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另外,從洛北大學兄弟學校中獨立出來,加入我們私立大學聯盟的關西醫科齒科大學也不可小覷。它的前身是女子醫專,我準備去他們的女醫師公會打點打點,希望他們可以協助整合近畿一帶女醫生的票。恰巧內人是女子醫專時代的畢業生,目前在那裡擔任講師,也在女醫師公會裡做點事。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很守信用,一旦她們答應的事,就會信守承諾。」他笑著說道。
正午過後,浪速大學附屬醫院寬敞的走廊上,上午掛號的病人仍然引頸等候著輪到自己看病的機會。其中,第一外科的門診室裡更是擠滿了候診的病人,護士透過麥克風叫喚病人名字的高亢聲音中,也帶著幾分疲憊。
「上次相親的事怎麼樣?」
他向在一旁負責遞器械的護士發出命令。雪白的無影燈下,財前專用的特製手術刀發出冷冽的光芒,遞到他的手上。剎那間,財前的腦子裡閃現出兩年前為佐佐木庸平動手術時的情景。安田太一的臉看起來彷彿是佐佐木庸平,白布下仰臥的身體好像突然坐了起來。這種錯覺讓財前情不自禁地搖晃了一下,差一點要往後退。
「啊,失禮了。我是財前教授委任的律師國平。」君子聞言,表情瞬間僵硬起來。
「我剛才已經告訴你好幾次了,在學術會議選舉期間,如果不注意點,經常會因為女人的事遭到黑函檢舉,所以,至少在學術會議選舉之前我們不能再見面了。」
「教授選舉的後遺症還沒有完全消除,比如說德島大學的葛西教授或是目前擔任近畿勞災醫院院長的前任東教授,這些人可能會從中作梗吧。」佃露出機靈的眼神。
「這次的學術會議選舉愈來愈好玩了。自從重藤教授開始在有關交通傷害的電視節目中露臉後,對手就慌了手腳。我看到今天早報上,大幅刊登了浪速大學財前教授的出版廣告,較勁意味十足。增富教授,你上次和浪速大學鵜飼醫學部長和洛北大學的神納教授一起出席演講會時的情況怎麼樣?」
財前戴著橡膠手套的右手再度伸進腹腔,抓住腸子的前端,拉至剛才切除胃時切斷的食道切口處,用鉗子夾住後,開始縫合。食道雖然被鉗子夾住了,但很容易滑落。一旦縮進縱膈洞的深處,就難以縫合。財前用力拉著食道仔細進行縫合,以免發生縫合不全。當他正準備打最後一個結時,縫線竟然斷了。
財前用護士長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手,瞪著佃說,「佃,你是講師呀!身為講師,你總該知道,在非教授看診日,除非是特殊狀況,不然即使病人帶了介紹信來找教授,也都是由講師看診的,你怎麼連這點判斷力都沒有?」
柳原戰戰兢兢地打開了門:「教授,您找我有什麼事嗎?」他的態度十分恭敬,卻不敢正視財前,他還是像以前那麼拘謹。
東喝完了杯中的啤酒,說:「不為別的,後天就是財前那件官司的證人訊問,你有什麼想法?」
佃連聲賠著不是,正要退出去,安田太一突然鑽了進來。
「正木副教授要擔任鑑定人嗎?果然是……」金井吃驚地反問道。
佐枝子看著父親微笑著,政子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
「當時,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感,好像手術台四周躺滿了屍體,只有我一個人握著手術刀。我這輩子從沒有這麼害怕過……」
「你果然就是曾經在浪速大學醫院病房擔任護士長的龜山君子,抱歉,這麼冒昧登門造訪。我有些事想請教你,恕我打擾了。」
財前嘶啞著嗓子說完,看一眼時鐘,下午四點十六分,距離手術開始已經過了三小時五分鐘,比平常多了一個多小時,他卻覺得好像經歷了一場四、五個小時的激烈而漫長的奮戰。
「佐枝子,你就繼續照你的意思去做。我也會採取相應的行動,我會以不同於之前的態度來對付財前。」
當酒端上來時,佃說:「教授,剛才我老爸打電話給我,說西宮醫師公會和圖書拉到的票比預期的更多。我今天早晨向您報告的三重大學的事和我父親的這通電話,讓我今天晚上的心情特別好。」
「這麼說來,財前教授的那件官司並沒有對他產生負面影響。」
他說完後,臉上泛起了笑容。雄吉的臉上倏地露出複雜的表情,那是平民百姓在極力維護自身的生活之外,對那些倚仗權勢的人所具有的與生俱來的一種厭惡感。
「對。最近因為一直忙於學術會議選舉的事,所以有點累,讓大家擔心了。老實說,剛才在手術時,我有點頭暈。」
三宅看著漆黑的窗外。透過被陽光曬得褪色的窗簾的縫隙,隱約可見燈光下雨水淋濕的病房大樓。佃不禁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自己被趕到了地方大學的醫學部,差點傷感起來,但想到自己是為了學術會議選舉拉票,才潛入對方陣營,立刻鼓起如簧之舌。
「首先,第一個爭議點,就是手術前肺部檢查的問題。雖然肺部X光片中出現了無法鑑別的陰影,但財前被告卻沒有做斷層攝影檢查,導致沒有發現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肺部;第二,是化學療法的問題,如果在手術前做斷層攝影,發現有癌細胞轉移,就可以在手術後使用化學療法,抑制轉移灶的惡化。但由於對方沒有做,致使手術引起轉移灶惡化,加速病患死亡;第三,雖然此次是針對有轉移灶的胃癌動手術,卻沒有在手術後將切除的胃做病理檢查,導致無法確認轉移灶,這個處置也有疏失;第四,在手術後一星期病患呼吸困難時,照理說必須立刻做X光檢查,卻因為對方的怠慢,誤將癌性肋膜炎診斷為術後肺炎,對呼吸困難的症狀缺乏適當的處置,更進一步加速了佐佐木庸平的死亡。以上四點就是這次上訴審的爭議點。」
「嗯,好。」財前的口氣十分傲慢。
年輕的女傭將寄給東的特快專遞放在桌上。東立刻拿起這封信,翻過來看了看背面——正木徹——是東京K大學的正木副教授。
「很有可能。金井,你是東教授在學問上的嫡系弟子,你們有時候可能會在學會或是其他場合遇到,你認為怎麼樣?」財前舉著杯子問道。
「有一位病人拿著商工會專務理事的名片,堅持要請教授幫他看診……」靠財前一手提拔成為講師的佃拿出安田太一交給他的名片,像年輕醫局員一樣戰戰兢兢地說明道。
自從安田太一、兩星期前第一次來初診後,佃已經為他做了各項的檢查,目前懷疑是賁門癌,根本沒必要特地請教授複診。
這時,一聲小心翼翼的敲門聲傳來。財前叫柳原五點到教授室來一趟,一定是他來了。
東穿著夏季和服,正在整理書桌上的書籍。
「別說得好像去看電影或看戲一樣,那可是開庭。」
關口堅毅的口吻強調,他不僅是說給佐佐木良江和信平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想到即將為長相和佐佐木庸平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安田太一施行賁門癌手術,第一次看到安田太一時那種背脊發涼的可怕感覺又再度清晰地湧上心頭。
「雖然早了點,但我等一下會過去。」
金井雖然追隨東專攻胸腔外科,也頗受東的賞識,但在第一外科繼任教授選舉中卻臨陣倒戈,向財前派靠攏之後,財前也論功行賞地讓他當上了副教授。聽到東這麼說,金井內心的這份痛苦使他更為坐立難安。而且,在東擔任教授的時代,造訪東家的客人絡繹不絕,如今這種門庭冷清的景象,也令金井心情沉重。
財前忽地想起前任教授東貞藏曾經說過的一句話——「醫生即使盡了最大的努力,終究還是無法忘記因自己誤診而死去的病人,一輩子都將縈繞心頭,因此,手握手術刀的外科醫生更要特別警惕。」雖然財前一再告訴自己,那不是誤診,而是自己前往參加國際外科學會時發生的意外事故,但總覺得彷彿有一股涼風從縫隙中吹來,是那麼的不踏實,因而今天手術時才會發生那樣的狀況。財前眼神呆滯地默默喝著冰鎮威士忌。
重藤教授穿著新訂作的英國西裝,蛋白石領帶夾在胸口若隱若現,一身少壯派企業家模樣:「這個問題我考慮過,我們要更進一步利用和電視台方面的關係。既然是商業電視台,找贊助廠商買下時段,規劃連續性的節目並無不可。除了和我們學校有往來的藥廠、醫療器材商以外,也要動員供應醫院桌椅、床鋪、照明器具的廠商贊助。我準備做一檔關於交通傷害,尤其是交通傷害後遺症啟蒙教育的節目。醫生上娛樂性節目常受到抨擊,但這是正正當當的教育節目,別人也沒什麼話好說的。」他臉上浮現著微妙的笑容。
「你說些什麼呀!我喜歡的財前五郎可是有著機械般精密的雙手和堅強毅力的外科醫生,無論發生任何事都屹立不動。現在上訴審都快進行到證人訊問的階段了,你還在說這種喪氣話!」慶子不以為然地打斷了財前的話,「官司的事,應該已經安排好了吧?」
晚上十點過後,佃走進三重大學的校門,來到醫學部大樓前。他四下張望了一下,確定四周沒人後才上了樓梯。雖然他已經躡手躡腳地輕聲走路,但每走一步,老舊的木造地板就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音。佃索性脫掉鞋子,只穿襪子一路小跑跑到外科三宅副教授的辦公室前。推開門,立刻看到在消化道學會中已熟識的三宅正在等他。
慶子納悶地凝視著財前:「學校裡發生什麼事了嗎?是不是學術會議選舉遇到什麼狀況了?」
聽到佃故意輕描淡寫地說著,財前也不露痕跡地叮囑道:「但千萬不能大意。既然對方上訴了,就代表他們也有了相當的準備。金井,你是第一個出庭證人,要把握我們之前討論好的重點。」
財前思索著,自己必須在這四個月內為官司和學術會議選舉浴血奮戰。想到這裡他再度粗暴地將加奈子的身軀壓在自己毛茸茸的胸膛下,想把那些煩惱拋在腦後。
「算了,今天晚上不談學術會議選舉的事。來,金井,再喝一杯。」
「我聽我老丈人說,對方雖稱不上是大美女,但也很有魅力,不是嗎?」
從財前的語氣中,慶子知道他是從教授室打的電話,講個三兩句便收了線。
關口為了推翻第一審判決,四處奔波蒐集醫學資料和證據,但對於損害賠償的問題,一直沒有時間和良江他們做最後的溝通。
東穿著一件薄薄的睡袍看著報紙,佐枝子則將飯後冰紅茶倒在水晶茶杯中,母親政子雙手捧起放在桌上的照片,說:「這麼好的對象,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對方是有名的私人醫院院長的長子,曾留學美國,年齡三十六歲,和三十二歲的你剛好相配。而且,上次相親的時候,對方每個地方都讓人滿意,對女性也很尊重,不管是衣著打扮還是行為舉止,都沒有什麼好挑剔的。」
財前神情自若地微笑著。這時,走廊上傳來腳步聲,一位護士打開了拉門。
「如果你今天晚上不帶我出去玩,我明天就去看開庭,也會整天打電話去你學校。」
「但是,塚口先生……」
「我們教授在明年二月就要退休了。所以,那些現實的醫局員表面上滿口答應,但私底下答應我的那些人應該不會有問題,我們也會繼續協助財前教授拉票。」
「三宅副教授想得真周到,在這裡就不需要在意服務生和公關小姐,可以放心地說悄悄話了。對了,上次那件事怎麼樣了?」
「請問你以前是不是叫龜山君子?」國平彬彬有禮地問道。
「不,不是這樣……但對方是野田藥局,那家店很大。我只不過是個鄉下窮……」
「副教授,您還在嗎?我是警衛,我看到燈還亮著,所以過來看一下。」
聽到岡野理事長問及上次平和藥廠主辦的「循環系統疾病」演講會的情況,增富教授立刻探出瘦瘦的身體:「在演講會後的宴會上,簡直是老狐狸和老滑頭的交鋒!一個是擔任財前教授幕後參謀的鵜飼醫學部長,一個是洛北大學在這次選舉中推舉的候選人神納教授。鵜飼說:『神納教授,聽說你要參加學術會議選舉。』故意露出好像第一次聽到的驚訝神情,神納也說:『其實,我根本無暇參加什麼學術會議選舉,我還有一大堆研究要做,所以極力推辭。』雙方都高來高去的,我樂得隔山觀虎鬥。據我看來,神納教授必定會打著『學界進步派』的招牌,吸收內科學會以及各個有實力的臨床學會的選票,也會在檯面下積極拉攏缺乏研究經費的基礎方面的學會,他們採取的應該就像劍道中所說的『無聲出擊』的策略。而財前教授應該會利用『食道外科專家財前』這塊響亮的招牌,在媒體上大肆宣傳。今天早報上《消化道疾病診斷治療集》這本書的廣告,也是大張旗鼓地登著『外科學界的大權威——滝村名譽教授讚不絕口的一本書』這樣的廣告詞。我相信那本書的內容一定只是蒐集以前在學會雜誌上發表過的論文,稍微加工了一下而已,但搭出版個人著作的便車,的確是學者競選宣傳最好的方法。因此,我們也必須採取強力而又有速效的策略。」增富教授一改在平和藥廠宴會時大智若愚的態度,積極表達自己的意見。
說完,財前從貴妃椅上坐了起來:「對了,你的學位論文寫得還順利嗎?」
金井話說到一半,便陷入了沉默。佃最近一星期以來,帶著三位選舉專屬的醫局員潛入奈良、和歌山等兄弟學校和兄弟醫院,為學術會議選舉拉票。今天晚上更深入敵後,單獨潛入三重大學,爭取洛北大學兄弟學校的選票。但金井話說到一半,又吞了下去,正在含糊其辭時,門被推開了。
車子停在帝塚山的高級公寓前,財前隨即以避人耳目的速度快步閃進電梯,上了五樓。他輕輕地敲了敲慶子的房門,門立刻打開了。慶子身穿一件大V領洋裝迎接財前。
「凡是我沒看過的事,我都想見識一下,我從來沒有看過開庭。」
佐枝子的腦海中浮現出這位和里見脩二相去甚遠的相親對象的形象。他像電影明星般英俊的臉上始終帶著微笑,翡翠袖釦在他暗色白條紋的西裝袖口中若隱若現。
他掄起拳頭,肩膀上露出車工工作練就的結實肌肉。國平不禁害怕起來,但還是結舌地說:「不可以動手。不管有任何理由,都不應該動手。那,我就告辭了。」
「請問是財前醫生嗎?我很清楚像您這樣的名醫一定很忙,但既然來到浪速大學醫院,就想讓您為我看一下診。只要是您幫我看的診,即使說我是癌,我也能夠接受。」
「好,我這就下去。」財前用力掛上電話,從主管椅上站了起來。
「對。有什麼事嗎?」君子訝異地看著眼前這位衣冠楚楚、裝扮和自己家格格不入的客人。
政子的臉色大變:「佐枝子,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牽扯進這件和我們毫無關係的醫療官司?而且,在談你的終身大事的重要時期,為什麼要去管這種無聊的事?」
「對啊,來過兩次了。第二次還帶了水果來,被我丟了出去。不管你們怎麼說,我們都不會去為一個和我們毫無關係的人的官司當證人,和醫生作對沒什麼好處,我們才不做這種吃虧的事。」他狠狠地撂下這句話。
「你臉色好難看,發生什麼事了?」憑著女子醫科大學肄業生的敏感,慶子立刻發現財前的氣色不佳。
他遞上了名片,雄吉將滿是汗臭味的工作服一丟:「上次是個叫東的醫生女兒來,今天換律師了……為什麼老是跟我們糾纏不清呢?你們不管來幾次都沒有用。」
財前吩咐完,便讓加奈子坐在自己旁邊,又為金井和佃分別安排了公關小姐。
「不,那傢伙很膽小。連我都嚇成這樣了,何況是他!我沒告訴他。」
「律師,我丈夫是因為這個叫財前的醫生漏做了那麼多醫生該做的事,所以才死的嗎?」她奮力嘶吼著,肩膀止不住地顫抖。
「上訴審是申張我們的正義主張,也是在官司中勝訴的最後手段。而且,這次的判決很可能成為日後醫療糾紛官司的判例,因此,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輸,也不可以輸!」
在第一審時,東因為在教授選舉中和財前有複雜的利害關係,所以無法擔任原告一方的鑑定人,得以在一旁袖手旁觀,他也曾為此感到慶幸。但如今,他已經不再是旁觀者,而要和女兒佐枝子站在同一陣線了。
「開腹鉤沒掛好,再重新掛好!」
「喂,我是財前。」
「但她一直要求幫她打針,我們根本勸不動她。」
金井原本略微放鬆的臉再度緊繃起來。
萬一又輸的話……關口也有同樣的想法。雖然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做好萬全的準備,但內心深處卻始終有一股不安。關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看到良江他們無助地望著自己,他幾乎不敢正視。
東在為女兒的安全擔心。
「我剛才在電話裡說的客人來了沒有?」
慶子滿不在乎地交代完有關加奈子的事,便主動爬上財前的身體。
「你看,我沒說錯吧?」安田太一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穿上了襯衫。
「是嗎?三宅副教授,看來我們找對人了,多虧我們之前一再拜託你。」佃為三宅倒著威士忌。
安田太一似乎看穿了佃的心思,從站在他身後的職員手上接過皮包,找出一張名片,是大阪商工會專務理事的名片。像財前教授那麼有名的醫生,自然經常有人拿著介紹信來找他,佃就得把介紹信分成ABC不同的等級,然而要分辨到底哪一個等級以上要由財前教授來看診是一件很傷腦筋的事,甚至比為病人看診更傷神。
財前發現自己已經汗流浹背了。他觸摸著出現在手術區內的肝臟、十二指腸、大腸和小腸等腹部器官,確認癌細胞沒有轉移後,就開始觸診胃部。當他捕捉到獵物時的銳利眼神也不像平時那樣充滿氣魄,財前的腦海裡再度浮現佐佐木庸平的幻覺,好像自己正在擺弄的是他的遺骸,這種心驚膽顫的感覺在他的心頭不斷堆積。
聽到佃詫異的聲音,財前才驚覺到自己的失言。在現階段根本不可能拍肺部X光,hetubook•com•com但財前對自己聯想到佐佐木庸平而情不自禁地要求拍肺部X光片感到萬分狼狽。
「那就太好了。真不愧是國平律師,有一肚子的錦囊妙計!」又一稱心如意地說道。
「醫生,加島屋的媳婦已經開始陣痛了,請你過來看一下。」
他喜形於色地為國平律師斟酒。
安田太一低聲下氣地靠近財前,財前心中突然「啊」地叫了一聲,並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這名病人剛好約摸是五十四、五歲,再加上理著五分頭,以及略微肥胖的中等身材,簡直是兩年前接受賁門癌手術後死亡的佐佐木庸平的翻版!財前頓時覺得不寒而慄,佃並不清楚佐佐木庸平生前的長相,所以無法瞭解財前內心的恐懼。安田太一和一般的病人不太一樣,頗為能言善道。
「教授,可以將病患送回恢復室嗎?」
「嗯。雖然很驚險,但最後還算順利。」他大口呼出一口氣。
位於蘆屋川山邊的東家二樓書房內,夜晚的自然涼風吹了進來,比開冷氣還涼快。
東放下了啤酒杯,說:「原告的律師在第一審時對醫學一竅不通,但這一年半來,他拜訪了許多專家,也曾經來向我請教,提出許多第一審時根本不曾想到的問題。同時,有些醫學家願意從促進醫學進步的立場接受病人一方的委託擔任鑑定。東京K大學的正木副教授在研究胃癌轉移到肺部方面成績相當優秀,他就是其中的一位。」
關口鼓勵著信平,信平回答道:「我知道了。我會堅定信心出庭作證。但除了我以外,其他證人和鑑定人都沒問題吧?」
佃告訴三宅,最近有一位洛北大學的講師空降到滋賀大學當生物化學教授,而這樣的人事安排完全是為了幫洛北大學推舉的候選人神納教授拉票所做的佈局,滋賀大學的年輕副教授和講師們十分氣憤地說,洛北大學的手法太齷齪了。他們還說,洛北大學一定還會再用這種手法,插手各兄弟學校的教授任命,下一個應該就輪到三重大學了。
「那麼,在學校方面,柳原醫生和金井副教授是我方的重要證人,他們兩位該不會有問題吧?」
「對。我在上訴審中和財前他們對決的關鍵,就在於原本有三次機會——也就是在術前的斷層攝影、術後的病理檢驗和呼吸困難時做X光檢查——這些都可以發現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肺部。但無論在哪一個階段,財前教授都沒有做到原本必須做的檢查,因此沒有對轉移灶採取適當處置,導致了庸平先生的死。對此,我將徹底追究。」他的語氣堅定有力。
佃露出眼看著魚兒快要上鉤的眼神說明道:「滋賀大學和你們一樣,也是洛北大學的兄弟學校。今年七月,我像往年一樣帶學生去琵琶湖畔的堅田進行暑期實習時,剛好遇到滋賀大學研修班的人,我是聽他們說的。」
東默默地聽著佐枝子的話,他看了看時鐘,起身準備前往醫院,這時房間的門被打開了。
財前雖然感覺到金井不尋常的樣子,但想到今天晚上的目的主要是談明天上訴審證人訊問的事,便又讓公關小姐幫他倒酒。
她一邊說著,一邊將柔軟的長髮往財前脖子上繞,她的身上散發出一股年輕女子特有的、酸酸甜甜的味道。財前撫摸著她的頭髮,暗自思忖著,每個月二十萬的價格顯然太高了,但只要加奈子肯乖乖聽話,自己就會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目前暫且答應她吧。
「您是塚口先生吧?冒昧登門造訪,這是我的名片。」
「那當然,萬一你出了什麼問題,對我也沒有好處。這段時間,我會找個年輕男人玩一玩,反正只剩下四個月了……」加奈子扳著手指期盼著。
「沒關係,我喜歡你。你是不是認為我不是那種才貌雙全的公關小姐,所以不夠資格?」
「里見醫生當然沒有問題。浪速大學的大河內教授也欣然同意再度出庭。至於龜山君子,她在財前教授總會診時,剛好聽到財前教授駁斥柳原醫生,說沒必要做斷層攝影,所以她是這場官司的關鍵,但她目前還沒有答應出庭作證。東教授的女兒說,她會不厭其煩地去拜託她,極力說服她出庭作證。另一方面,東京K大學的正木副教授昨天晚上打電話給我,告訴我雖然他承受了來自K大學高層的壓力,但既然他已經答應要做鑑定人,就會從純醫學的立場進行鑑定;北海道大學研究化學療法的長谷部教授也應該很有希望。」
濱甲子園飯店的窗外波濤起伏,室內只開著一盞夜燈,昏暗的燈光下,財前重重地仰躺在床上,一手抱著像貓一般柔軟的加奈子,感受著歡愛之後的慵懶虛脫和殘餘的情慾熱潮。加奈子像花瓣一樣的雙唇抵在財前的胸前。
「我也不是沒有留意這件事。」雖然東嘴上沒說,其實之前在推舉金澤大學的菊川做為自己的繼任教授時,就想要讓他和佐枝子結婚。
「你這根本是恐嚇。」
「耳聞不如一見,這幢房子是不是讓你嚇了一跳?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成立的大學,幾乎都是利用以前部隊的宿舍或學校建築當做校舍,只是幸好這裡沒有冤死的亡魂出來嚇人。和浪速大學新建的大樓相比,簡直有著天堂和地獄之間的差別。」
金井驚訝地抬起了頭:「但是,財前教授在鵜飼醫學部長的支持下,用盡各種手段,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邀請了一流大學著名教授擔任醫學鑑定人,我不認為有敗訴的可能……」他難以置信地回答。
「不,我什麼都不記得。」君子雖然否認,但國平沒有放過她臉上掠過一絲的抽動。
財前愛撫著加奈子,加奈子立刻瞪大杏眼,端詳財前片刻,突然,好像想到了什麼似的說:「那好,我們來約法三章。」
「畢竟我們醫局的人很多,難免會有許多不滿。雖然我有時候會提出一些建議,但……」
「在。請問是哪位?」
佃討好著財前。佃老家的人在西宮開了家大型外科醫院,他父親是西宮醫師公會的實力派。
「這麼晚了,大和醫科大學的織田校長怎麼還沒來?」岡野理事長看著時鐘問道。
的確有許多醫局員雖然腦筋很聰明,但必須靠打工維持生計,最後只得離開大學這個做研究的地方。
關口的語氣雖然十分平靜,但這段期間他發揮了極大的忍耐力,憑著一股熱情,爬過醫學界厚實的圍牆,撬開醫學家貝殼般緊閉的嘴,也為此付出了不為人知的代價,才終於走到今天這一步。
樂團開始演奏《聖路易斯藍調》,次中音薩克斯風的樂音響徹了舞池。
「但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最好休息一下。」
他瞥了一眼觀摩室,似乎也是說給觀摩者聽,然後便像死裡逃生般地離開了手術室。
「包養,你……」財前真的不知所措了。
高高瘦瘦的金井顯得有點侷促,佐枝子白皙的臉龐上綻開了笑容。
財前又一晃著像海怪似的光頭,說:「哇,那可真是驚險啊!後天就是上訴審的證人訊問了,幸好你發現了龜山君子的事,在緊要關頭阻止了她。多虧你想得周到,準備了兩個信封,一個包一萬,一個包五萬,在感覺情況不妙時,就拿出五萬元的信封塞進點心盒裡,而且信封上沒有寫任何名字,這一招實在太高明了。她老公雖然自以為是地唱著高調,但現在這時候可能已經打開點心盒,一看到這五萬元,態度絕對會有一百八十度的大改變。」
財前轉過身來,雙手插在白袍的口袋裡,一走向讀圖機卻臉色大變。
「佃最近怎麼樣?他的個性很機靈,帶人應該沒有問題。但他好像不太用功,他能勝任講師的職務嗎?」
他拎起鞋子給對方看。三宅終於放心地關上門,並把門反鎖。這間副教授室只是徒有虛名,三坪左右的房間內塞滿了桌子、椅子、書架和資料夾。天花板很低,上面佈滿漏雨的污漬,玻璃窗的窗框也歪了,夾著雨絲的風從窗框中竄了進來。
「大嫂,雖然這樣對律師有點失禮,但最近兩、三天,你的氣色很不好,也常常喘不過氣來,還是躺一下吧。」
「沒關係。我會小心的,我們像以前那樣不就好了嗎?我喜歡你身上那消毒水和著鮮血的味道,你在床上的時候也還是外科醫生。」
「讓你們久等了。」財前坐在兩個人的面前,金井和佃立刻正襟危坐。
「好,我瞭解。我會毫無保留地告訴大家,中小企業的老闆一死,經營會變得多麼困難。但聽說對方這次還增加了一位醫師公會的顧問律師,這兩位律師一定會在反對訊問中極力找我麻煩,對我們不利。光想到這一點,就讓我信心大減。」信平憂心忡忡地說道。
「我拜託你,你要聽話。至少在十一月三十日學術會議選舉之前,只要你乖乖聽我的話,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那,我不能過夜,只能去近一點的地方,你想去哪裡?」
「那就好了。既然這次動的是和佐佐木庸平先生同樣的賁門癌手術,只要手術成功了,或許還可以在上訴審時派上用場。這次可要做好術後處置,別又讓他死了。」慶子像母豹般睜大了眼睛,用一副比財前更沉著的冷淡語氣說道。
向來酒量很好的金井難得地推辭著,佃立刻在一旁敲著邊鼓:「對了,金井副教授明天是第一個出庭的證人。不過對方只是個對醫學一竅不通的律師,他的訊問也沒什麼好怕的。」
「你認為他們哪一方比較強?」
當時,財前五郎在餞行會高潮時,接到柳原報告病人病情惡化的電話,他帶著醉意回答:「一定是發生了術後肺炎,你用抗生素看看,我已經有點醉了。」岳丈又一已經謹慎地為他湮滅了這個事實。
他的一雙小眼睛睜得大大的,連老是卑躬屈膝地將「中小企業、中小企業」掛在嘴上這一點,也和佐佐木庸平生前如出一轍。他看財前一語不發,就得寸進尺地喋喋不休。
當他們轉進舞池中央,加奈子的嬌軀貼著財前,撒嬌地問:「我明天還是想要去看看,可不可以嘛?」
財前以輕鬆的口吻問起相親的事,試圖使柳原放鬆心情。柳原立刻漲紅了臉,嘀嘀咕咕地蠕動了幾下嘴巴,低著頭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岡野理事長鼻孔翕動著,說:「如果能利用電視做宣傳當然最理想,要好好利用。重藤教授是本校的招牌教授,既然由重藤教授擔任候選人,理事會決定要不惜重金投入這場選戰,所以,錢的方面不用擔心。」他允諾在資金方面全力協助。
「但我已經用了足量的肌肉鬆弛劑,我以為已經夠軟了……」看到財前一臉不悅,麻醉醫師害怕得結巴起來。
織田校長將雙手靠扶在沙發上,說:「最近,政府新設立了不少公立醫科大學,對私立醫科大學的招生造成很大的衝擊。好學生都被公立大學搶走了,私立大學的學生素質大為降低,甚至好的教授、副教授也都被公立醫科大學延攬走了。老實說,我們學校目前基礎學的教授還懸缺著,實在讓人傷透腦筋。況且,私立大學的醫學研究費用平均只有國立大學的一成左右。從研究的角度來看,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事關我們這些私立醫科大學和私立大學醫學部的存亡。我們必須趁這個機會認真檢討重整私立大學的方案,上一屆本校推舉的候選人慘敗了,所以,這次更要整合所有私立大學的力量,一定要打敗國立大學。」
柳原頓時面紅耳赤。他回憶起相親時看到的野田華子的豐唇,激發了內心的生理衝動。
「卡、卡爾……是什麼意思?」安田太一問道。
「那個,還沒有拍……」
「對,你的《從呼吸循環機能的角度探討高齡手術病患的處置治療》的確是個不太起眼的主題,要是沒抓住重點,就很難寫得下去。這段時間你要好好集中精力寫論文,明天的上訴審證人訊問不必放在心上。你身為病人的主治醫師,只要說出和第一審相同的證詞就好了。」
「沒有被別人看到吧?」
「如果你不舒服,就不要客氣,儘管躺下來休息。」關口親切地關心道。
說完,他第一次抬頭看了看手術室牆壁上的掛鐘,一點二十分。剛才進入手術室時是一點十一分,只過了不到十分鐘而已,但他已渾身疲憊,好像已經動了一個小時的手術,喉嚨也乾得冒火。
重藤馬上接口:「沒問題嗎?我知道最近這段時間,學校有很多開銷,還要支持我的選舉資金……」雖然他說話的態度很客氣,但其實是在確認理事長的承諾。
東訝異地急忙拆開信封,看完信後,對佐枝子說:「佐枝子,正木副教授準備擔任佐佐木方鑑定人,但財前利用K大學是私立大學這一點,利用K大學的首席理事——他也是法律界的重要人物——向他施壓,暗示正木副教授如果執意擔任鑑定人,將來可能無法順利登上原本已經內定的教授寶座,甚至可能會被趕到不入流的醫院或研究所去。財前這個人簡直太卑鄙了……」東的眼中滿是怒火。
她舉起財前的大手放在鼻子前嗅個不停。今晚的歡愛不僅沒有擺平加奈子,反而讓她愈陷愈深,財前覺得有點不知所措。
安田太一抬起黑黑瘦瘦的臉:「我知道講師比一般的醫生厲害,但我只要讓這裡最厲害的財前教授幫我看一下就好。況且,我剛才在走廊上候診的時候,親眼見到財前醫生走進另外一間診察室了。」他執意要求道。
坐在又一身旁的財前五郎也擔心地看著國平。國平一邊坐下一邊說道:「真的好險。東佐枝子竟然去拜託過龜山君子,請她當佐佐木方的證人。」
「龜山君子的丈夫算是那種大老粗型的人,腦筋轉不過來。」他把剛才在君子家發生的事娓娓道來。
但與此同時,另一種挑戰的心情,令他的手伸向躺在手術台上病患的胸部,將手術刀劃向劍狀突起的下方。
參謀增富教授也表示:「我也正為這個問題傷透腦筋,我去請教了各校的教授,瞭解到底是怎麼回事。結果發現,在登記時,要在登記卡上詳細填寫在學會雜誌上刊登的論文題目、刊登日期等資料。而且,每隔三年要重填一次,大家都因為怕麻煩,乾脆不去登記了。我想,既然我們學校推派了候選人,就由我們去蒐集各校有資格者的名冊,再請工讀www.hetubook.com.com生代為登記。」
岡野的厚唇吸著煙,用力地吐出一口煙霧。
他的態度雖然恭敬有禮,卻是話中有話。他很明顯地在暗示,如果君子這麼做,將會產生對他們不利的後果。
金井低著頭,沉默不語。
「難得來家裡,別那麼緊張,放輕鬆點。」
「父親,難道您可以滿不在乎地說,這件官司和您完全無關嗎?我可不這麼認為。恕我失禮,父親雖然培養出財前醫生這位醫術優秀的接班人,但您教過他身為醫學家的道德嗎?我還在求學時,祖父曾經告訴我,醫學家就像三葉草一樣,必須兼具醫學、醫術和醫道,無論缺少任何一項,都無法成為優秀的醫學家。」
織田重重地拍了拍重藤的肩膀:「你是眾人口中的『交通傷害專家重藤』,絕對沒問題,我聲援你也是值得的。」
政子突然將矛頭轉向東,東一臉錯愕地說:「佐枝子,我能夠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不需要這麼做。誰都不願意去法庭當證人,更何況龜山在財前當上教授後不久就辭職了。既然她已經結婚了,你這樣不是造成別人很大的困擾嗎?既然你上門拜訪過她,而她也拒絕了,就不需要再為難人家了。關口律師和里見經常來找我商量佐佐木一方鑑定人選的事,我也算是間接地在協助他們。我覺得你母親說得對,你別再管這起官司的事了。」
「我瞭解。投票日是十一月三十日,在投票日前十天左右,我至少會整合二百張選票給你。」
佐枝子抬頭看著牆上掛著的祖父肖像,身為日本外科學界功臣的祖父穿著禮服,胸前佩戴著二等勛章,顯得威風凜凜。東一下子語塞,佐枝子繼續緩緩說道:「當然,醫生也是凡人。但醫生是治病救人的特殊行業,必須比一般人具有更崇高的職業道德。如果父親曾經教導財前醫生和其他醫局員這種高標準的職業道德,財前醫生就不可能成為第一外科的教授,也不會發生眼下這樣的事。」
財前的身後,佃和護士正打開X光讀圖機的電源,將X光片夾在扣環上。
「對。剛好我在四年前接手過三光機械專利申請的訴訟案件。」
「不用了,這種地方不需要禮數周到。金井,自從我成為學術會議選舉的候選人後,在診療工作上給你添了不少麻煩。還有佃,選舉事務都是你在幫我張羅。今天晚上找你們來,是為了犒賞你們,儘管放輕鬆。來,給金井君調純酒,我和佃要喝冰鎮威士忌。」
「教授,您不舒服嗎?」財前的汗珠已經從脖頸滴到胸口,第一助手江川抬頭看著他。
「柳原醫生是你這裡最重要的證人,有沒有安排好?」慶子將一雙美|腿蹺在沙發上,喝乾了第二杯冰鎮威士忌。
「不,我忘記把禮物拿給你們了。」
「教授,目前還沒有做X光透視,還無法做最後定論。但依我的診斷,這個部分有陰影,我在想,會不會是……」
財前五郎躺在教授室窗邊那座嶄新的貴妃椅上,他將腿搭在椅架上,盡情放鬆剛做完一台肝癌手術的疲憊身體。
「那,手術順利嗎?」
國平的話還沒說完,便立刻被打斷了——「我老婆懷孕了,別再煩她了。如果你還不快滾的話,小心我揍你!」
「有人在家嗎?塚口太太在家嗎?」
「財前教授出國期間,我被任命為代理外科主任,負責門診、病房會診和督導醫局員。這次的事不僅事關財前教授,也和我個人息息相關。」
財前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那你更要把握這個機會。我雖然不知道你對結婚抱持著什麼態度,但我想,不需要我來告訴你,你自己看看我們醫局的六十位醫局員前輩就知道,如果你將來想要當上講師和副教授,光靠頭腦是不行的。住在破舊的公寓裡,靠夫妻兩個人辛苦賺錢才能養家餬口,那麼即使能夠當一名醫生,也當不了醫學家。」
近畿醫科大學目前由一位七十多歲,來自東都大學的退休教授擔任校長,大學的實際經營權都掌握在理事長手上,而且,由於校長在半年前就因糖尿病開始長期療養,因而這次的選舉由岡野理事長全盤掌控。雖然岡野理事長個頭很小,看起來很不起眼,但大大的蓮霧鼻(鼻頭圓鈍、鼻尖低平,鼻頭寬度大於兩眼間距)和兩片厚唇卻很有將才風範。
這位私立學校的理事長從學校經營的角度分析著學術會議會員的價值。
「但我不喜歡。」
身穿白袍的又一一看到國平,便迫不及待地問:「龜山君子那裡的情況怎麼樣?」
「哦,原來是警衛大叔,辛苦了。我還在忙,等會兒就離開了。」
「剛才塚口先生也說了,無論如何,都不要笨到和醫生作對的地步。一旦生了病,醫生和病人之間絕對不是平等的關係,而是治療者和被治療者的上下級關係。」
「麗多酒店經常有藥廠的人出入,當初我也是因為和藥廠的人去店裡,才會認識你。況且,許多大學醫學部的人也常去那裡,還是小心為妙。」
「但這只是我們校內的問題,怎麼會和學術會議選舉扯上關係……」三宅不解地側著頭。
「沒什麼好招待的,你很久沒來了,請多留一會兒,我父親會很高興。」
來到賁門部後,他的右手食指觸碰到了腫瘤。他用力翻轉小彎側,果然如同X光片上所看到的,那裡有一個胡桃般大小的腫瘤。腫瘤發生的部位、大小和形狀雖與佐佐木庸平的情況略有差異,但手術本身和當時一模一樣。
「你到底哪裡不滿意?不要不說話,快回答我。我最討厭人家悶不吭聲!既不回答,也不說清楚,這算什麼態度!」
他話還沒說完,財前就打斷了他:「不需要再做X光透視了……」
米白色的門診室以隔板隔成了五間,最裡面的診察室內,佃講師從剛才起就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眼前這位病人。這名叫安田太一的看上去有五十四、五歲的病人,看完診後仍然光著上身,一動也不動地杵在那裡。
「在官司和學術會議選舉之前真的不能再見面了嗎?」
「怎麼了?怎麼會在這種時間打電話給我?」
「我才不管什麼恐不恐嚇的。如果你和我約法三章,我就乖乖地等到你官司和選舉結束;如果你不同意,我也沒辦法向你保證什麼。」
在卡車和水泥車川流不息的工業區內,這輛裝設冷氣的高級房車特別引人注目,家庭主婦和小孩們紛紛從木造住宅中探出頭來,好奇地張望著。國平正在尋找曾經在浪速大學醫院擔任病房護士長的龜山君子的家。車子沿著河邊的路往南開了兩個街口後右轉,終於看到了三光機械的宿舍,但車子無法再開進去。國平下了車,不停地用麻紗手帕拍打著胸前的塵埃,手裡拎著一盒點心,站在門口掛著塚口門牌的第五戶房子門前。前面的落地窗剛好開著。
財前嚇了一大跳,但仍然保持鎮定地說:「但是,你只有二十一歲。」
原定五點召開的研商會已經過了將近一個小時,這時,事務局的工作人員剛好帶著織田校長走進來。岡野趕忙起身迎接。
正當他滔滔不絕地想一口氣說完時,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佃和三宅面面相覷,酒一下子就醒了。
柳原走後,財前看了一下腕錶,穿上上衣,走出教授室。他搭上停在醫院玄關前的車子,前往位於北新地的麗多酒店。金井副教授和佃講師已經在那裡等他了。
平時的他對自己的操刀技術極為自負,絕對不會在意這種小事,然而此時,他卻連腹部的放鬆狀態也斤斤計較。
「好像是叫龜山君子。她是誰?」
「胃潰瘍手術不是什麼大手術,誰都可以做。」財前似乎想逃避。
「手術完成了!」
「織田校長不在場,我們也談不出個所以然。既然要和富有傳統的國立洛北大學和浪速大學競爭,我們這方面如果不以私立大學聯盟的方式迎戰,根本不太可能贏。織田校長,如果你這位私立大學聯盟會長不到場,我們根本談不出名堂。」
「什麼?龜山君子……」東驚訝地問道。
「母親,他到底好在哪裡?在決定婚姻大事時,到底是以什麼標準來判斷好壞?我可不想用這種膚淺的標準來衡量。上次是因為您整天說個沒完,而且還說那並不是相親,只是陪您去聽卡拉揚指揮的柏林交響樂團演奏,所以我才一起去的。如果您要問我對這個人的看法,我早就已經說過了。」
連身為中小企業老闆這一點也和佐佐木完全相同——財前的內心泛起了一種複雜的不安,為了掩飾這份不安,他對佃說:「那我就看一下X光片吧,馬上幫我準備。」
佐枝子仍然沒有搭理母親。東悠然地抽著雪茄,繼續翻他的報紙,政子仍然欲罷不能。
「原本應該我們去拜訪您的,還讓您特地趕過來,真不好意思。」他謙虛地打著招呼,請織田校長坐在正面的沙發上。
「這麼看來,醫師公會相關的票源掌握得不錯。除了大阪以外,奈良、和歌山方面的成績也不錯,比原先預估的理想。但關鍵的兄弟大學和兄弟醫院方面,好像還沒有進展。」財前側著頭思考著。
「其實,相信你也知道,我是為官司的事來找你的。在你擔任病房護士長期間,有位叫佐佐木庸平的病人住院。聽說,這位病人手術前會診時,你也剛好在場。」
「雖然那時候龜山的確是病房護士長,但我已經想不起來那次總會診時,龜山到底有沒有在現場。在教授總會診時,只要病人的情況出現變化,病房的護士長就會趕過去處理,所以,很可能她是後來才進來的。但即使她進入病房,我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在我身旁看我診療的情況。」
政子不耐煩地提高了嗓門,佐枝子終於開了口。
「別說傻話了。你也聽到我剛才和金井、佃說了,現在正是官司和學術會議選舉擠在一起的關鍵時期,絕對不能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事。所以,你明天絕對不能去。」
佐枝子沒有回答。
「這怎麼行,明天就要開庭訊問證人了……」
醫師公會顧問律師國平的車緩緩行駛在尼崎沿河工廠林立的小路上,一路尋找著。
「啊!」財前忍不住叫了出來。縫合時的斷線,代表在打結時用力不當。三名助手早就發現今天的財前不同於以往,從一開始正中切開時的大量出血,到割斷食道和胃時滑落尖頭刀,乃至在縫合胃和空腸時的線頭斷掉……這些狀況竟然會發生在像財前教授這種名手的身上,未免也太不正常了,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三名助手感覺彷彿有一道黑幕籠罩著無影燈照射下的手術室,他們惴惴不安地看著教授。財前的臉上汗如雨下,身後的護士雖不停地為他拭汗,但他手術衣胸前的部分完全濕了。財前重新縫合,但不再像往常那麼大膽利落,反倒像初學者般小心謹慎,一針一線地縫合著。好不容易才縫合結束,臉上早已大汗淋漓。接下來,只要將腹腔內其他器官放回原位,將剖開的腹部皮膚縫合完畢即可。
財前坐在教授室的主管椅上,心神不寧地看著牆上的掛鐘。時針指向十二點五十分。
「佐枝子,該不會是那個病房護士長龜山……」
「這裡是中央手術室,病人已經完成麻醉,即將進入可以接受手術的狀態,請教授做好準備。」
財前不露痕跡地說道。柳原這才瞭解財前把自己叫到教授室的真正用意。他先提起學位論文當做誘餌,真正的用意是命令他作證時必須說和第一審時相同的證詞。柳原的眼鏡差點兒掉了下來。
「你辭去病房護士長一職後,護士們和年輕醫局員們都稱讚你的人品,可見你很受歡迎。」國平面帶笑容地說道。
「你一定是看錯了,今天門診醫生的名牌都掛在走廊上,你自己去看一下就知道了。」佃有點惱火,但又怕激怒這個死腦筋的病人,怕他會一氣之下闖進正在為特診病人看診的教授診察室,因而極力耐著性子說服他,但安田太一卻怎麼也不肯穿上襯衫。
聽關口這麼說,良江突然傾身向前:「律師,這一次、這一次真的可以證明那個倚仗國立大學教授的權勢、名為財前的冷酷醫生誤診,我們可以勝訴,對不對?這一次應該不會再輸了吧?萬一又輸的話,我也不想活了……」
「金井先生,好久不見了。」佐枝子一身清爽的藍色夏季和服,端著飲料走了進來。
他好不容易擠出這幾個字。一握住尖頭刀,便迅速著手切除胃部。他割斷十二指腸的前端,將切口雙重縫合後,放回腹腔內,準備拉出食道。他將包覆食道的厚實橫膈膜環狀割開,將手指伸了進去,想要拉出食道,卻無法順利拉出來。
但財前五郎更想知道龜山君子到底知道多少事:「你覺得龜山到底知道多少?」
「之前不是就預料到會發生這種情況嗎?後來怎麼樣?」佃著急地問道。
「不,我是說,為了安全起見,要記得照。」財前極力掩飾著自己的失言,又再度看著讀圖機上的胃部X光片。
「什麼約法三章?」財前一時摸不著頭緒。加奈子翹起的嘴唇突然往前一撅,這是她得意時特有的表情:「如果你官司和選舉雙雙獲勝,每個月就要用二十萬包養我。如果只贏一個,價格就減半。」
「沒有啦……」財前搖了搖頭。
「慶子,你這個女人可能比我更冷酷、更堅強。我都快受不了了……」財前說著,把威士忌一飲而盡。
車子在財前婦產科旁的住宅前停下,國平一下車,老女傭立刻出門迎接,領著他穿過走廊,來到冷氣開得很足的和式房間。
「不需要再做X光透視。是比較早期的賁門癌(德語,cardia krebs)。」
「真的很抱歉,我也這麼告訴病人,但他帶了介紹名片來,我就……」
手術後,他在手術室隔壁的浴室沐浴完,連內衣也換了,照理說應該有一種神清氣爽的舒服感。然而,回到教授室,喝杯咖啡,抽了雪茄,那種無可名狀的壓抑仍然揮之不去。
「是嗎?今天原本我還想去店裡的,那我就在家等你。」
「龜山君子說,她不會幫任何一方,再說,她也不可能馬上出庭作證。對了,上次北方萬力料亭那個服務生,應該處理好了吧?」國hetubook.com.com平再度向又一確認。
關口點了一根煙,思考著如何讓佐佐木良江等人更清楚地瞭解情況。
「我並不是不相信佃醫生的診斷,這也是我身為中小企業老闆的悲哀啊——公司的一切都要由老闆一肩挑起,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妻兒老小和公司的員工就只能坐以待斃了。所以,在擔心有可能罹患癌症的時候,如果能有大阪最好的,不,是全日本最好的醫生看一下,也會比較安心。前不久我千拜託、萬拜託,好不容易才請到商工會的專務理事幫我寫了介紹信。雖然今天不是您看診的日子,但您剛才好像也看了一個病人,可不可以讓我也沾一點光?」
「咦,那就奇怪了。安西醫局長把這位病人從住院到死亡期間,曾經參與診療和護理的醫局員和護士名單都列了出來。我看了那份名單,發現當時你擔任病房的護士長,那次教授總會診時,你也在場。你應該聽見過財前教授向柳原醫生做出什麼指示的。」國平凝視著對方,細心觀察著她的反應。
織田鬥志昂揚,似乎想要一雪自己學校的候選人在上屆選舉中的敗選之恥。
「你包養我,我就只屬於你一個人了。」加奈子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
「接下來縫合食道和空腸。」
「但對方畢竟是浪速大學的財前教授和洛北大學的神納教授,他們可是兩大強敵。」
「我十分瞭解你想請財前教授看診的心情,但我是第一外科的講師,已經幫你做了胃液檢查、X光檢查和胃鏡檢查,診斷出是胃潰瘍。為了安全起見,明天還要再照一次X光,請你照我說的去做。況且,今天也不是教授看診的日子。」佃一臉不知所措地說。
「我是佃,可以打擾一下嗎?」
「大家的立場都一樣。我深入洛北大學兄弟學校的敵陣和你談妥了一些事,如果到了投票的關鍵時刻,你們卻臨陣倒戈,把票投給洛北大學,不僅會使我們的票數比原先預估的大幅減少,而且,更因為你們是把票投給對方,一來一回,就會相差很多。」
「那,今天晚上你要帶我出去玩……」
「金井,我知道你擔心萬一自己說了實話,會失去副教授的職位,對不對?但在這次上訴審中,財前並不一定會勝訴。」
自動門打開,身穿手術衣的財前一走進去,平時在抄讀會上負責記錄的江川擔任第一助手,其他兩位助手和麻醉醫師也已經就位,一起行禮迎接財前。財前走向手術台,突然停下了腳步,抬頭看著夾層樓面玻璃圍起的觀摩室。由於是財前教授,親自執刀切除賁門癌,觀摩室內擠滿了醫局員。這種座無虛席的盛況,讓財前聯想到佐佐木庸平的醫療官司開庭時,法院旁聽席上的人群。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克制住想要把這些觀摩者趕出去的衝動。
「教授,這次真的能勝訴嗎?」昨天晚上在東教授家時,東告訴他說財前並不一定會勝訴。此時,他謹慎地問著財前。
國平快步走到車子等候的地方,才終於鬆了一口氣。大汗淋漓的他隨即吩咐司機前往堂島財前婦產科。
國平不等君子回答,便逕自走進玄關旁開著電風扇的四疊半房間。
「你到底在說什麼!你已經三十出頭了,對方無論在家世、財產還是在個人背景方面,都是好到不能再好的對象了呀。」
「也不是這麼說,但佃講師和安西醫局長這幫人老是跟前跑後的,在這方面,我的確有點無法發揮。」他不由得吐露出內心的不快。
「我們剛才也聊到這個問題,他們的實力應該在伯仲之間吧。」
「絕對不會錯。是關口律師拜託我把正木副教授介紹給他的,但財前卻看準了對方是私立大學這一點,利用K大學同時是法律界的大老的首席理事向正木副教授施壓,這些都是正木寫信告訴我的。但正木副教授說,他純粹是站在醫學的立場,勇敢地站出來做鑑定人的。另外,大河內教授也會再度擔任上訴人一方的鑑定人,出庭闡述病理解剖的結果。所以,你不要滿腦子以為財前在上訴審中也會勝訴,在日後採取行動時,也要考慮到財前萬一敗訴的情況。」
「教授,怎麼這麼晚才來?」耳邊傳來帶著鼻音的嫵媚聲音,加奈子靠了過來。
「那我來說明一下上訴審的爭議點。基本上我們的主張和第一審大同小異,但由於當時我們的醫學知識不夠充足,所以漏失了一些問題點和原本應該追究的責任。在第一審後的調查過程中,我已經針對這些問題取得相關的醫學證據,足以證明對方怠慢了醫生的注意義務。」
「好,那就按你說的約法三章,但在官司和學術會議選舉結束前,你絕對不能給我惹麻煩。」
至今為止,關口已經代墊了近二十萬的出差費、資料蒐集等費用,而向對方請求高額賠償,相應地,印花費用也會增加。以佐佐木商店目前的經營狀況來看,似乎無力承擔這些費用。
財前一邊喝著冰鎮威士忌,一邊搖搖頭:「不,是手術的事,今天的手術!」
財前喚了隔壁的秘書,交代說要去商討學術會議選舉的事。然後,刻意擺出一副煩惱的神情走出教授室。
「我們不要這種東西,你帶回去!」
財前故意信心十足地說,金井推辭說不會跳舞,但財前還是硬找了一位高挑的公關小姐給他,自己則拉著加奈子進了舞池。
「教授,已經準備好了。」
貴妃椅柔軟的真皮內膽填滿了羽絨,鬆鬆軟軟的,躺起來特別舒服,椅背和扶手上都鑲著凸顯木紋之美的巴西花梨木——這張貴妃椅是造型和功能的完美結合,是一位病患同時也是財前的特診病人的關西財界大老為了答謝財前幫他動手術而特地贈送的。美國和歐洲大醫院的教授級醫生,動完手術後都會躺在這種椅子上休息。想到這裡,財前便覺得這張價值二十多萬的椅子躺起來更加舒適,但想到明天就是上訴審證人訊問的開庭日期,愉快的心情也沉重了起來。
「如果您不幫我動手術,我就乾脆不治了。等變成癌以後,我寫封遺書,死了算了!」
「我不知道教授方不方便為你看診,不過,你跟我來。」
「真的很抱歉。我們繼續討論官司的事。除了證人以外,鑑定人方面也已經安排妥當了,再加上有國平律師這麼能幹的律師,第二審絕對是贏定了!來,我敬你一杯。最近一直忙著處理那樁貪污官司的河野律師應該也快歸隊了吧?」
財前大聲怒罵著,再度將指尖探了進去,拉出食道。第一助手用食道鉗固定後,接下來就要割斷食道和胃。當財前握著尖頭刀碰到食道下方,想要一刀割斷時,尖頭刀突然從他手上滑落了。剎那間,手術台上病患的身體好像突然後退,似乎也感受到了死亡降臨的恐懼。傳遞器械的護士馬上熟練地遞上替代的尖頭刀,但手術室內已然瀰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空氣。像財前教授這樣的執刀者,竟然會讓手術刀從手上滑落,這讓第一助手江川等人都情不自禁地緊張起來。
加奈子樂不可支地說,財前卻想起了鵜飼醫學部長的話——「要把自己身邊清理乾淨。學術會議選舉時,很容易被一些莫名其妙的黑函打敗。」慶子說的沒錯,必須搞定這個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來的二十一歲小妞。今天晚上先暫時安撫她一下,至少在學術會議選舉前,要讓她安分一點。
「不要自以為是!如果沒有充分放鬆,剖開的部位無法充分張開,手術區就會變小,會影響手術的進行。如果手術時腸子突然飛出來,執刀者怎麼受得了!」
「不,沒關係!癌症雖然只局限在賁門部位,但已經侵蝕到食道下方,所以,要採取全胃摘除術將整個胃摘除,再將食道下方和腸管連結。」
安田太一仍然執拗地懇求著財前,彷彿像是佐佐木庸平的亡靈擋在財前面前一樣,財前不禁感到一陣毛骨悚然。財前想要逃避這份不安,卻又有一種挑戰的雄心——自己即將面臨上訴審的證人訊問,怎麼可以被一個偶然相似的病人給嚇倒?他的情緒劇烈地起伏著。
「等一下嘛,我還沒拉窗簾呢。」
「不行,這種胃潰瘍用內科治療已經來不及了,還是要動手術。如果不及時治療,就會發展為癌症,所以,要盡快住院動手術。」
「這方面有財前教授罩著他,所以沒有問題。可是只要教授一聲令下,他總會把事情做得有點過頭,今天也……」
丸高纖維趁星期天佐佐木商店人手不足的時候,突然上門搬走了貨品。自從佐佐木商店遭到這種名為「珍珠港襲擊」的惡劣手段催債後,良江比之前更顯憔悴,瘦削的脖頸上的增添了許多銀絲,讓人看了於心不忍。
「是我提出要在這裡商討的。我們學校的理事會剛結束,等一下我還得趕下一個行程,你們也知道我很忙,來這裡對我比較方便。對了,你們談到哪裡了?你們三個諸葛亮在一起,一定想出了好主意了!」
國平立刻擠出一張笑臉:「不,我不是控告醫生的病人家屬的律師,我是財前教授委任的律師。您太太在當護士長時,剛好參與了財前教授的總會診。我今天來,只是想要提醒您太太,如果她記錯了當時的事,做出對佐佐木一方有利的證詞,不僅會影響到財前教授,對你們今後也會產生不良的影響。」
她為金井和父親倒了啤酒後,便悄悄地退出房間。她宛如一陣輕風,離開後,房間仍然飄散著清爽、柔和的空氣。金井終於鬆了一口氣,問道:「不知道您今天晚上找我有什麼事?」
「我明天也要去看開庭。」加奈子貓一樣的柔軟身體緊貼著財前,調皮地說道。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雖然百般不願,但被他說著說著卻又不知不覺地答應了。」
君子用力地吞了一口口水:「不,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而且,我離開那家醫院快兩年了。女人一旦走入家庭,就會把以前工作上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大和醫科大學的織田校長也接口道:「女醫師公會的著眼點很不錯。洛北大學和浪速大學都和女醫師公會扯不上關係,那麼這方面就麻煩岡野理事長和增富教授負責。我則打出私立大學聯盟的旗號,除了向關西的私立大學拉票以外,還要去拜訪東京的K大學和G大學的醫學部,和他們研討如何向在近畿地區的醫院工作或開業的畢業生拉票。」
「嗯……不,我不在場。」
「是不是財前聽不進去?」
「是我。」他只簡短地說了一句,電話彼端即傳來慶子懶懶的聲音。
「佐佐木太太,你還好吧?如果累的話,可以躺在這張長椅上休息一下。」關口指了指前面的長椅說道。
「她還真會找麻煩。陣痛的時候,哪有什麼針好打的?如果她那麼喜歡打針的話,就給她打一針維他命,讓她安心吧。」他吩咐完,再度轉過頭來面對國平。
「如果你當時在場,即使沒有完全記住那時的情景,應該也會記得一、兩件事吧。身為病房的護士長,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吧?」
佃今天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為財前覺得單獨邀金井顯得不自然,所以才找他來作陪。
「尖頭刀!」
他終於講了出來。這是他第一次向外人提及,今天在為和佐佐木庸平神似的病患動手術時內心的起伏不安。
不需要再做X光透視,就可以看到賁門小彎側有一個胡桃般大的陰影,是很明顯的賁門癌。財前出於本能地大聲吆喝:「肺部X光片!」
這位病人被診斷為疑似賁門癌,正好是財前教授的專長,因此,佃就讓年輕醫局員繼續看其他病人,自己則拿著X光片、胃鏡照片和一堆檢查報告,帶著安田太一走向隔壁的教授診察室。
東似乎下定了決心。
金井的臉色逐漸轉變:「教授,真的有這種可能嗎?」
除非是特診病人,否則,在非教授看診日時,根本不可能由教授為病人看診。
然後,她又看著東:「老公,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
「我怎麼可能看錯?那張濃眉大眼、充滿男子氣概的臉,就是常常出現在週刊和報紙上的財前醫生,絕對錯不了!和我一起來的員工也說是他,對不對?」
「哪一位?」三宅竭力以平靜的口吻問道。
佃誇張地稱讚道,並將帶來的「約翰走路」威士忌放在桌上,三宅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的高級舶來品——在浪速大學的醫局裡,隨時都會有五、六瓶病人送的「約翰走路」。三宅隨即拿來杯子。
他看了看在座的其他三個人,繼續說道:「為此,首先要反省上一屆地方性選舉敗選的原因。依我看,上一屆就輸在私立醫科大學最弱的一環,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醫專升格為醫科大學,同校的畢業生之間分成了醫專畢業派和醫科大學畢業派,雙方水火不容。連在校友會的捐款等各個細小的問題上,雙方也都針鋒相對。洛北大學就是利用這兩派之間的暗鬥,分散了我們的選票的。因此,這一次的選舉,我們必須和每一所學校的醫專派和醫科大學派充分溝通,整合雙方的意見,我也會積極參與各校的溝通會。其次,我發現有許多人有學術會議選舉權,卻沒有去登記。要解決這個問題,各校一定要安排一位固票的負責人,並通過教授會、副教授會、講師會、醫局會以及校友會的會報等,大力呼籲他們去登記。」
在明亮得令人眩目的手術室中,財前曾感覺到一道黑影從眼前閃過。一星期後,上訴審的證人訊問就要開庭了,在割斷食道和胃時,尖頭刀竟然會從自己的手上滑落,這似乎是一種不祥之兆。想到這裡,他立刻撥打桌上的專線電話。
他突然喝斥站在病人頭部位置的麻醉師。
「不,我瞭解教授的指示了。」柳原面色慘白地行了禮,離開了教授室。
大和醫科大學的織田校長看起來不過五十五、六歲,比實際年齡年輕了五、六歲,黝黑的膚色透著一種精力旺盛的感覺。他除了擔任校長一職,還兼任理事長,在經營方面也很有實力,是私立大學校長中難得的人材,對促進私立學校的團結發揮了極大的影響力。
「我說不行就不行。」
「好吧,那我就忍耐一下,去濱甲子園附近就好了,開車去那裡只要四十分鐘就到了。」
財前一走進準備室,護士長便拿著手術衣和手術帽www.hetubook•com.com,繞到他身後。財前繃著臉,一言不發,護士為他綁好手術衣上的帶子,戴上口罩,為他消毒過的雙手戴上薄型橡膠手套。準備就緒後,財前伸出戴著手套的雙手,在口罩下做了次深呼吸,才站在通往手術室的自動門前。
「對,這種醫療糾紛的官司,不像一般的事件,只要身為醫生,總是會擔心不知道哪一天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第一審勝訴的財前教授後勢看好,而且,雖然官司現在還在上訴,但他還是決意參加學術會議選舉,這對醫生來說,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他們認為,如果財前教授當選學術會議會員,就能夠在今後激增的醫療官司中,充分運用這個對醫生一方有利的判例,因此醫師公會的那幫人更是積極付諸行動,全力聲援他。儘管我們不能拿財前的官司攻擊他,但神納教授打著『醫學界進步派』的旗號,很可能會挑戰醫界的禁忌,打出抨擊官司的這張王牌。到時,他們一定會打得你死我活,我們就可以坐收漁翁之利了。」重藤流露出相當的自信。
「首先,是如果在手術前進行肺部斷層攝影,會有怎樣結果的問題。為我鑑定的是奈良大學的竹谷醫學部長,幸好,他是這次學術會議選舉全國性的候選人。前幾天,我親自跑了一次奈良,告訴他我會為他統合全國性的選票,也請他擔任我的鑑定人。所以,他這方面不會有問題。另一方面,準備做佐佐木方鑑定人的東京K大學正木副教授那裡,我已經通過他的岳父以及K大學附屬醫院首席理事,用下任教授的寶座做交換,應該也不會有問題。」
「佃先生,我們這種鄉下地方,在夜深人靜的校園裡見面,比在小餐館或酒吧見面安全多了。」
佃將自己坐的椅子往三宅挪了挪:「像副教授這麼聰明的人,難道還不知道我們的用意嗎?」佃故意吊足了三宅的胃口。
他鬆了一口氣回答道。等警衛走遠時,佃又為兩人的杯中斟滿了酒,想重拾酒興。三宅喝著酒,回想著剛才佃的話。
「對了,那個柳原醫生知道今天手術的事嗎?」
「律師,謝謝您總是設身處地地為我們著想,還讓您為我們擔心錢的事,實在很抱歉。」良江含淚致歉,信平也低垂著頭。
「嗯,這點我瞭解,但這和財前可能誤診病人是兩回事。萬一他真的是誤診的話,你應該以醫學的觀點說實話。醫生最好不要誤診,但畢竟醫生不是神,只是一介凡人,不可能絕對沒有誤診。當發生誤診時,如何處理便考驗著這個醫生的醫德,也關係到醫學的進步。尤其你專攻的是胸腔外科,如果在上訴審第一個爭議點中,也就是關於胸部X光片的陰影問題上做出偽證或錯誤的證詞,很可能因此否定了你十多年來持續進行的研究成果。」
佃走了進去,剛為特診病人看完診的財前正在用消毒液洗手。「有什麼事嗎?」
他絕對不適合行醫,只不過剛好出生在一個從祖父輩起就開醫院的家庭,所以才不得已當上了醫生。醫生掌握著病人的生命,只有像里見脩二這種對生命持無限尊重和認真態度的人才適合當醫生。佐枝子的心中充塞著對里見的愛戀與仰慕之情。
既然這個病人讓自己有這麼不舒服的感受,為什麼還會答應幫他動手術?財前也搞不懂自己到底在想什麼。是因為病人緊緊抓著自己的手,跪倒在地上,苦苦哀求?不,絕對不是。相反,財前最討厭這種軟弱的醜陋姿態。那難道是為了消除自己面對這位神似佐佐木庸平的病人時,心中那份莫名的不安?桌上的電話響了。
在佃準備時,財前一直望著窗外。他想,只要看一下X光片後就把這名病人打發走,以消除那種無可名狀的不舒服感覺。
「沒關係,關口律師,請你繼續說下去。」
「是嗎?我也對滋賀大學的那則人事安排感到納悶,原來是為了學術會議選舉拉票才動的手腳!這麼說來,我們學校還比較幸運,在十一月底的學術會議選舉以前沒有教授退休,他們才沒有採取像滋賀大學那樣露骨的安排……」
財前的眼中佈滿血絲,再度握住尖頭刀,謹慎地將尖頭刀刀尖放在食道下端,小心翼翼地割斷胃和食道,鮮紅色的血立刻濺了出來。財前在口罩下重重地吐了一口氣,手握著切除的胃,那份溫熱的觸感,又讓他回想起拿著佐佐木庸平的胃時的感覺,他幾乎想將切除的胃一下丟進處置台上的托盤。
經營一家中小型油漆公司的安田太一問一旁幫他拎著皮包、陪他一起進診察室的年輕職員,職員很確定地回答:「對,剛才財前教授從我們面前走過去,走到最裡面那一間診察室了,絕對錯不了。」
尤其最近這一陣子,財前教授忙於學術會議選舉,處於神經緊繃的狀態,佃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露出一臉為難的表情,說:「財前教授真的在教授診察室嗎?」
「佃先生,我們學校有那麼多教授、副教授,你為什麼會偏偏選到我?」三宅的語氣中,似乎透露出有點後悔當初答應佃的意思。
「最近要在東大阪市設立新分院,資金方面的確比較緊些,但只要你能當選,花個三五百萬選舉經費並不算什麼。因為,你一旦當選,日後募集五萬元一張的醫院債券,或是向厚生省相關機構申請設立許可證,在和文部省大學學術局或厚生省等政府機構交涉時,學術會議會員的頭銜就等於是學者教授的光環加上議員的實力,一切都好說了。那些官僚狗眼看人低,根本瞧不起沒有任何頭銜的人。另外,只要在入學招生簡章中漂漂亮亮地印上『本校擁有擔任學術會議會員的師資』幾個字,在招生上也可以發揮不小的作用。」
「金井,歡迎歡迎,你好久沒來家裡了。」
庸平的親弟弟信平經營針織品生意,從第一審起,就和良江等家屬齊心協力地打這場官司。此時,他擔心著大嫂的身體,良江卻搖了搖頭。
君子在一旁驚慌失措地戳著丈夫的手臂,但為時已晚。雄吉誤把國平律師當成是佐佐木的辯護律師了。
他以律師的姿態說完,手上還拿著點心盒就走了出去。走出玄關,經過兩、三戶人家,在光線比較暗的地方突然停下腳步,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個白色的信封袋,迅速塞進點心盒的包裝紙內,再度折返塚口家。
「腹部太硬了,到底是怎麼麻醉的?」
岡野一再強調「私立大學聯盟」的旗號,絕口不提剛才從自己學校的經營角度對學術會議選舉所打的如意算盤。
「怎麼了?怎麼突然不說話了?你對我剛才的指示有什麼疑問嗎?」財前的話中充滿了掌握學位論文生殺大權者的威嚇。
護士報告了大阪一家百年老店老闆的夫人的情況,又一並沒有起身,反而吩咐護士說:「不用緊張。那個媳婦每次都叫得很大聲。」
「那當然,我們找了奈良大學的竹谷醫學部長等一派陣容強大的鑑定人,而且,打官司通常是第一審的判決最嚴格。愈往上,打到上訴審,甚至打到最高法院,法院愈會顧及到官司對社會的影響,判決結果也愈會穩妥。所以,你不必擔心!對了,來高興一下,跳個舞吧。」
「這招太妙了。我會立刻派我們的醫局員走訪各校。」重藤也顯得興趣十足。
信平看了看良江,說:「我曾經和我大嫂談過這個問題。自從我大哥死後,店裡的經營狀況奇慘無比,而且,我們曾在報紙上看到某件交通意外的官司,原告提出了一億元的賠償額。所以,這次我們很想增加求償金額。實際的情況是,我們至今還沒有付清您為我們前往東京和北海道的工作費、住宿費等旅費,以及蒐集醫學資料的相關費用。況且,委託鑑定人,也必須給對方一個人五萬元。但是,即使我們現在提出八百萬以上的賠償金額,卻可能連印花費都付不出來……」
「你老是說這種話,什麼『我並不是沒有這麼做、我並不是沒有這麼想』,為什麼做事總是這麼不乾不脆、猶豫不決的呢?」
慶子這麼一說,反而挑起了財前的鬥志,他想,用盡任何方法,都一定要在第二審中勝訴。他放下威士忌杯,伸出濃毛大手,一把拉過慶子。
「進來。」
「對了,佐枝子,前一陣子連續有兩封寄給你的信,字跡歪歪扭扭,像女人寫的。那到底是誰啊?」
三宅顯得忍無可忍,他滿腔怒氣地接著說道:「佃先生,既然我們已經打開天窗說了亮話,就不必理會我們教授的想法。我會採取隱蔽作戰的方式,盡我最大的努力。但話又說回來,雖然財前教授在外科學會很有實力,可以在外科學會拉我一把,但本校畢竟是洛北大學旗下的學校,只要我走錯一步,就會跌入萬丈深淵。所以,還要請你們多多關照。」他再三叮嚀著。
財前一說完,安田太一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財前醫生,求求您,如果非要動手術的話,就請您幫我動手術。如果是其他醫生幫我動手術,我情願不動手術,吃藥就好。」他的態度十分堅決。
慶子為財前鋪好了床,財前卻說「幫我倒杯威士忌就好了。」然後便倒在沙發上。
「你認識他們公司的高層嗎?」
「東佐枝子小姐真的來過嗎?」國平既驚訝,又難以置信地問道。
「但這種事怎麼可以這麼輕易作決定。況且,你還這麼年輕……」財前五郎覺得事態好像一發不可收拾了。
「就這麼辦。這次,就算是為了私立大學聯盟的面子,我們也不能輸。除了我以外,私立大學聯盟的其他幹部也會全力以赴。」
東家英國式的房間內,冷氣的溫度調得剛剛好。落地窗外,豔黃色的美人蕉和火紅的九重葛在夏日清晨的庭院裡爭奇鬥豔,室內只有十七、八度,感覺十分涼快。
佃把昨天從財前的存摺裡提領出的十萬現金裝在信封袋內,放在桌上。他舉起威士忌酒杯,三宅也同樣舉起杯子。深夜,這兩個人在破舊的校舍內,為學術會議選舉買票成功乾了一杯。
「現在也沒辦法了。算了,開始動手術,手術刀!」
「怎麼了?你不喜歡嗎?」
「對不起,請問你是哪位?」
「但我明天是第一個出庭的證人,今天晚上不能喝太多。」
「『大海怪』還真有兩下子。你用威嚴壓制柳原,再用學位論文|做誘餌,『大海怪』則送個老婆給他,你們真是軟硬兼施、恩威並濟。既然都已經安排妥當了,你在手術時還會胡思亂想,真是太好笑了。」慶子一針見血地說道。
「二十一和三十一還不都一樣。如果你不和我約法三章,我就讓你不得安寧。」
「當然搞定了。我上次說了,我又去萬力玩了兩、三次,暗地裡調查五郎舉行國際外科學會餞行會那天曾經在場的藝妓和服務生,最後打聽到五郎在走廊上打電話時,有一個叫阿絹的服務生剛好從他身後走過。我就給了她一點小甜頭,封住了她的口,絕對不會有問題。」
「原來不是癌,只是胃潰瘍。那就不要動手術,現在這種情況,吃藥應該也可以治好吧?」
「當然。柳原醫生是死亡病人的主治醫師。在我去歐洲期間,金井副教授是代理外科主任,代替我掌管第一外科的醫局,並負責督導醫局員,所以,他同樣負有相當的責任,不可能亂說話。況且我平時就很注意這兩個人,尤其金井副教授是證人訊問中第一個出庭的證人,我已經和他討論得很詳細了。」
「什麼都不滿意。從他刻意的裝扮,到那種現學現賣的美國式尊重女性的態度,都讓我看不順眼。」
看三宅那酸溜溜的口氣,他的確很像這間老舊而陰森的房間的主人。
財前突然想到,龜山君子的個性很溫順,頗得前任教授東的賞識,但在自己當上教授後不久她就離職了。對此,他有點不放心。
當財前回過神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割得太深了,紅色的鮮血噴灑著流向兩側,比平時的出血量多了許多。財前努力讓自己不去在意出血量的問題,繼續將手術刀拉下腹部,但第一刀的錯亂感覺仍然殘留在刀上,正中切開的刀口變得深淺不一,出血情況十分嚴重。三位助手訝異地面面相覷,慌忙用止血鉗止血後,用開腹鉤撐開腹部。
「不,看到這間研究室,真讓我們感到汗顏。您在這麼老舊的房子裡,在設備也不齊全的環境下,還經常在學會中發表優秀的研究成果,真讓人佩服。」
他其實並不是真的在問旁邊的護士,但這位「菜鳥」護士卻傻傻地老實回答說:「對,沒錯。」
「喂,我回來了。肚子好餓,吃飯,吃飯!」
「搞什麼,害我擔心了半天。看你這樣子,就知道你也很滿意嘛,那我就放心了。」
「資料實在太多了,簡直無從著手,很難總結出一個令人耳目一新的論點……」
「那兩位律師的確很厲害,一定會在反對訊問中為難我們,這的確讓人擔心。不過我們要對自己有信心,我們的主張不像財前那樣是以謊言堆砌而成的,我們要求的是正義公理,只要提醒自己絕對不能落入對方的陷阱,就會無所畏懼。」
「最後,只剩下醫學方面的證人和鑑定人的問題了。財前教授,你已經採取相應措施了吧?」
佃注視著膽小而沉悶的三宅,說:「三宅副教授,就像你自己剛才也提到的,你們教授明年二月就要退休了。至於繼任的教授人選是由副教授的你升格,還是由洛北大學的講師空降,目前剛好處於十分微妙的狀況。」
掛著歷代校長肖像畫的近畿醫科大學校長室內,理長事岡野、學術會議選舉地方性候選人重藤教授以及參謀增富教授三個人正在研商選舉策略。
財前再度深呼吸,努力平靜自己的情緒。病人仰臥在手術台上,他站在病人左側的中央,也就是操刀者的位置,低頭審視著在麻醉作用下放鬆的腹部,他伸手摸了摸病患肚臍上方的肌肉,表情比往常顯得更小心謹慎。
聽國平這麼一問,財前立刻露出精悍的眼神,點了點頭。
慶子拉上臥室的窗簾,隔絕了戶外明亮的光線。隨後,以撩人的姿態迎合著財前:「你可要把麗多酒店那個尿騷味十足的小妞給收拾乾淨,別把她惹惱了。官司和學術會議選舉已經讓你忙不過來了,還有工夫去招惹裝傻的女人,你真是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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