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話 最熟悉的陌生人
「口袋裡沒有錢包，也沒有能證明身分的東西。沒有駕照，可能是因為交通事故被吊銷了，但明明出遠門旅行，卻連張金融卡或信用卡都沒帶，妳覺得為什麼呢？」
美濃田一副走進自家店裡的樣子，大剌剌地四處走著看著。
美濃田偷瞄恭也。恭也依舊神情緊繃，沉默不語。
「沒錯，大概就是這樣。」
星期一早上，夏織忐忑不安地登上斜坡，赫然發現恭也站在前方。
恭也總算露出笑容。「那就這樣說好囉！不論彰一先生回不回來，我都會在這裡待到和森澤小姐初次見面的那天。但是約定之日到了，我就真的會走哦！」
「今天也請假嗎……」夏織打開鐵捲門，走進店內，一如往常地開啟烤箱預熱，然後擺好工作檯上要用的器具後，卻還是不見恭也出現。
夏織想像一幅做工精細的拚圖掉到地上，片片散落一地的瞬間。
「四月吧。」漆谷主廚說。
「真的嗎？」
夏織開口：「那……你今後有何打算？」
「真的不能告訴我們嗎？」
「那就別客氣，選自己喜歡的吧！」
他跟他們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樣。
這種事畢竟不能明目張膽地進行，所以兩人都沒對任何人提起，才會變成一個難解的謎。
不會吧！美濃田不耐地大叫。「我都找上門了。你還什麼都想不起來嗎？」
「嗯。」夏織隨口答道。
「這些事都能在時間內完成嗎？」
「咦？」
「恐怕……不太行。」
夏織伸手拉了一下漆谷師傅的袖子。「主廚，說不定那是市川先生的本名？」
恭也說：「好吧，讓我整理一下你剛才說的：我們都是在東京工作的甜點師傅，也是討論將來一起開店的夥伴。有一天，我因為摔落樓梯、頭部受傷，導致記憶錯亂，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還離開了工作的地方。」
恭也一如往常站在店門口，主動跟夏織打招呼，要她趕快開門。
「你不是失蹤，而是出現記憶障礙後自己請辭，說要回關西，所以沒有人報警協尋。」
「可是尋人要花很多錢耶！市川先生有這樣的財力嗎？」
「你們有分店嗎！」
這麼說來，就算封印了部分記憶，谷村——不，恭也的內心也沒辦法得到救贖。就算表面看來已經解決了，恭也也沒辦法得到真正的幸福……
美濃田離開後，恭也對漆谷說：「不好意思，我可以早點下班嗎？」
漆谷主廚看著名片，說道「美濃田？美濃田啊！」跟著露出一臉恍然大悟的神情。「他是以前在這裡工作過的師傅。」
「我們只共事過幾年而已，後來他就不曉得去哪兒了；原來他離開這裡後，自己開店了啊！」
「放心，沒這回事。只是因為身心俱疲，一時重心不穩才摔下樓的樣子。」
「妳一定是被老闆洗腦了吧？我啊，當初進這家店時也聽過這些話，還深信不疑呢！畢竟，不相信的話，哪待得下去啊！」
「只要調查一下報案紀錄，就能確認巿川先生來關西時的行蹤啦！」
恭也休息片刻後，又說：
美濃田聽完初春發生的事情始末後，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我來說明他到這裡之前的事吧！只是還有一些有待解開的謎團就是了。首先，他不是姓市川，而是谷村，全名是谷村喬次。我們是認識很久的朋友，不久之前還在東京的店裡共事，一起計畫開甜點店。」
「是的。因為是特別為那邊設計的，所以這邊不會販售。您在找什麼商品嗎？」
「什麼意外？」
「不行，現在是上班時間。」
水果蛋糕的口感也很紮實，葡萄乾搭配杏仁的甜味與酸味，與濕潤的蛋糕體充分融合，演繹出難以言喻的美味，這是一款和咖啡十分搭調的德式甜點。
「果然！」漆谷主廚說。「我就覺得奇怪，猜想他應該來過好幾次，不然怎麼可能這麼熟悉這裡的一切。」
夏織不曉得該說些什麼。恭也一再夢到的夢境，究竟是他體驗過的事，還是只是腦子混亂產生的夢？夏織沒辦法判斷。
美濃田面露苦笑、語帶揶揄地說：「好吧！能以自己工作的地方為傲是件好事，在喜歡的地方努力學習也不壞，我想漆谷主廚也會好好鍛鍊妳。但是如果妳覺得在這裡學夠了，也厭倦了，不妨考慮一下換個環境學習新事物。」
而美好的回憶帶給人們勇氣。無論經過多久，幾十年都不會褪色。
「這麼說來，彰一先生也是因為這樣才離開囉？」
「因為谷村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肯定一輩子都忘不了那起車禍吧。就算想忘也忘不了，所以他把絕對忘不了的部分封印起來——我想，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大腦自我防禦機制。」
「謝謝你的邀約，但我不太想離開家人去東京工作。」
恭也默默往廚房走去。
夏織已有覺悟。身為甜點師傅、力求精進的恭也，會做出這番決定也是理所當然。
「真拿你們沒辦法。好吧！跟我來。」
「是沒問題，可是森澤小姐還要負責賣場的工作……」
「是的。」
「意思思是說，當大腦機能衰退時，就沒辦法思考複雜的問題？」
步出咖啡店，跟恭也道別後，夏織獨自走在街上，舌頭上還殘留著濃濃的咖啡味。這般溫醇的苦味與恭也的話語，反覆在夏織的腦中迴響，撩撥著她的內心深處。往日熟悉的光景，今天看起來卻有點不太一樣。恭也的經歷，讓人越想越心痛。
「身體不舒服嗎？」
「谷村先生嗎？」
夏織感覺全身虛脫，死心與失望慢慢侵蝕她的心。「我明白了。一想到市川先生的心情，我就說不出希望你留下來的話了……但是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原來如此，這樣推測滿合理的。」
「嗯，連包包、紙袋都沒有，讓我很納悶。」
「也是啦……」
夏織明知自己有點無理取鬧，但實在想不出來該如何回應。
「只要阻止我說出什麼傷人的話就行了，畢竟兩個男人講話，很容易因為小事一言不合。」
就在恭也擦完櫥窗玻璃、走回店裡時，有人推開了店門。
「只要計算精確就能做到。我之所以改行學習經營管理，就是覺得企畫方面的工作很有趣。妳知道法國甜點師傅的工作時數嗎？他們才不像我們這樣賣命到深夜，傍晚就可以下班，夏天還能休假好幾星期！日本的烘焙業也應該改變才對。」
夏織的心情很複雜。
夏織悄聲問：「那孩子後來……」
「因為紙箱本來放的位置，會讓跟後門最近的房間——也就是員工用洗手間——的門沒辦法打開，而搬開紙箱後，就能製造有人為了上洗手間而搬動紙箱的假象。」
「你這樣讓我很困擾。因為……比起彰一先生回來，我更希望市川先生留下來。」
夏織趕緊回應：「早安。」隨即補上一句：「我們是十點半開始營業……」
——看來是阻止不了他了。
「我要曼特寧。」
「可以請你等過一陣子再辭職嗎？至少待到滿一年，希望你能待到我們初次相遇的那天。這段期間，我會盡我所能地學習。我願意協助你說服彰一先生，你願意答應這個請求嗎？」
「簡單說，就是沒辦法分辨現實和虛構。比方如，坐在電影院看一部有趣的電影時，觀眾會忘我地沉醉於幻想世界裡，跟著劇情哭泣、大笑、開心、感動，但也很清楚這只是虛構的故事——或是應該說，正因為知道是虛構的故事才會感動、哭泣也說不定。但谷村的腦子沒辦法清楚區www.hetubook.com.com別，與其說是記憶障礙，可能『認知障礙』這個字眼更貼切吧。因為所有的記憶都還清楚留存著，只是谷村沒辦法區別哪些是真實體驗，哪些是虛構的……就是這樣。」
「我去叫他。」夏織說，隨即去廚房找恭也。
恭也彷彿看穿夏織心思似地說：「百貨公司的新品設計案，漆谷主廚交給我全權處理，從來沒提過自己的意見和想法。這是因為她在冷靜判斷後，認為比起發揮自己的個性，提升店裡的形象更重要。多虧她是個謙虛的人，否則絕對受不了市川老闆的行事風格，而且我們之間也一定會起爭執。」
「只有我在的店裡，好安靜喔。」一股寂寥感從腳邊竄起。
但她這時才第一次察覺到，自己一直以為在辭職之前，恭也都會在。夏織突然發現，恭也只是暫時待在「金翅雀」，其實他不屬於這裡。
「什麼事？」
店內飄散著濃濃咖啡香，從擺在櫃檯上的器具就知道這是一家咖啡專賣店。
漆谷主廚猛然想起。「對喔！因為他想不起自己的身世，所以『市川恭也』可能不是真名。」
「因為我是新人，所以每天都是這時間上班，晚上十點左右下班。」
夏織懷著複雜的心情走進廚房，問恭也：「市川先生，你真的要去那個人的店裡工作嗎？」
之前問恭也時，他還含糊回應，沒想到現在卻很乾脆地說出口，讓夏織有點訝異。
「有什麼關係，反正我又不是來買東西的。」
「啊……」
「那就由我來說明吧，你覺得呢？」
「對，但我對美濃田的話還是一點共鳴也沒有，就算他把我的過去一一說給我聽，我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總覺得像在聽別人的人生。可是他拿出我在之前工作的地方拍的照片，照片上的『谷村喬次』的確是我……只是我總覺得他說的不是我的人生體驗，而是『谷村喬次』的故事。」
「什麼？」
夏織不再追問。恭也踩著沉重步伐，消失在更衣室中。
「……」
吃這件事，就是製造回憶。
「谷村選擇坦承面對，況且對方是年幼的孩子，他深深覺得自己必須負責，只是對方家長有點難搞就是了。」
「這樣一來，事情可就嚴重了。離職員工居然把店裡的預備鑰匙給朋友！啊、等一下，可是那天後門前面堆滿了紙箱啊！而且那扇門是朝內開的，所以就算有鑰匙也開不了門……」
——市川先生認為我是能夠協助他的夥伴，但我不想讓他回東京。既然如此，那我應該站在彰一先生那邊，不讓市川先生成功說服他……可是，這樣做好嗎？因為我的任性而破壞市川先生想開店的夢想這是不可原諒的事，不是嗎？
「你說謊！」恭也大聲咆哮。「一般有人失蹤了，認識的人應該會報警尋人才對！可是之前我跟老闆去警局時，根本沒有相關的協尋案件！就算名字不一樣，應該也能找到照片或其他資料吧！」
其實他說的也不無道理，那樣的經營與管理方式也沒錯。經營一家店，還是要考量營利的問題。
「谷村是個很能忍的人，就某種意義來說，是那種意志很堅強的人。但一直被強韌意志支配的谷村，其實有想要逃離現實的脆弱面。你不覺得一般人都有這種情形嗎？當腦子受到外傷的一瞬間，生物的防禦機制會很自然地把當下造成精神壓力的要素，也就是壓迫大腦和神經的要素，從意識表層抽離。」
「意外？」
「不好意思……如果谷村想說，我想他會直接跟妳們說的。」
「人類的大腦很容易發生混亂嗎？」
美濃田露出悲傷的神情，用一副了然於心的口吻說：「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會從東京跑來這裡啊！來這家你心目中的『銀翅雀』。你是因為頭部受傷，才會出現記憶錯亂的情形。」
「這個就有點……」
「美濃田離開『金翅雀』後，谷村也辭去當時的工作，兩人一起前往東京。為了合夥開一家法式甜點專賣店，他們調查過幾位關東甜點師傅的事，但畢竟資金還不夠充裕，必須先在東京工作一段時間，所以兩人先在同一家店工作。那是一家專賣高級法式甜點的自營店。直到後來，有一天在谷村身上發生了一件導致出現虛構記憶的意外。」
美濃田繼續說：「那時我常和谷村討論將來開店的事，我們還趁當班做卡士達醬時，偷偷造訪彼此的店——我去谷村工作的地方，他來『金翅雀』，一起研究怎麼打造廚房和店面。谷村很喜歡『金翅雀』的風格，也很熟悉這裡的一切，他甚至想辭掉當時的工作，跳槽來『金翅雀』呢！？」
「如果我開門時，根本沒有那堆紙箱呢？」
恭也沒有察覺夏織的迷惘，又繼續說：「總之，先找到彰一先生吧！」
「嗯，他擔任第二任主廚的時候，那時我也才二十出頭。」
「那他跟那孩子的父母交涉得如何？難道事情一直沒解決？」
「意思是說，如果沒辦法統一運作，記憶就失去了連結性？」
「既然如此，我們的店很歡迎妳加入呢！從賣場工作開始培養職人精神，這種想法已經過時了。甜點師傅只要會做甜點就好了，不需要接觸其他業務。」
美濃田在「金翅雀」待了兩年多。彰一離開之後的隔年，他也離職了，所以漆谷主廚與美濃田只有短暫共事過。
「難道是因為手術失敗了？」
「是啊！『銀翅雀』是我們那家虛擬店的店名。我們還用電腦寫了各種企畫案，甚至試算了每個月的業績和損平。」
「其實那小孩的父母是有點遷怒吧。」
「對市川先生來說，美濃田所說的，也就是東京的那段時期，並不是虛構的記憶。」
「這樣很好啊！」這麼一來，恭也就會留下來——這番話讓夏織的內心騷動不已。
「今天我就先告辭了。」美濃田點頭致意。「我會在關西再待一陣子，因為還要忙著找素材和洽公。」
「嗯。」
夏織戰戰兢兢地拿出鑰匙開門，恭也隨即俐落地把鐵捲門往上抬。兩人走進店內，進更衣室換好衣服後，一如往常準備開店事宜。
「可能是美濃田偷偷打給我的，或是我忘了還他。美濃田當班做卡士達醬時，我不是常出入『金翅雀』嗎？」
「我叫美濃田誠。」
「所以你打算辭去這邊的工作？」
夏織頓時鬆了口氣，內心湧起莫名的情緒。
恭也最初來到店裡時，醫師檢查過恭也後，曾經明確指出他的頭部疑似有剛動過手術的痕跡。所以照這情形看來，極有可能是因為頭部受傷，引發了記憶錯亂。
「恭喜、恭喜！我要是知道，早就來祝賀啦！」
「要是自己做的甜點能成為別人的回憶，該有多好啊！這就是谷村製作甜點的初衷，不只針對小朋友，也是對所有享受甜點的人。哪怕只是一瞬間的喜悅，能在客人的腦海裡留下美味的記憶，而不是製作者的名字……這就是谷村的生存之道，也是他製作甜點的意義。所以，他怎麼也沒辦法原諒自己犯下讓小朋友受傷的錯誤吧！」
「謝謝，市川先生挑的店很讓人期待呢！」
「不曉得。」
「咦？」
夏織走進廚房，不是詢問恭也，而是把名片直接交給漆谷主廚，說明原由。
「沒錯。比如說，一旦大腦邊緣的中樞部與皮質最內側接觸的部分受損，人類就沒辦法區別『現實』與『夢境幻想』，也就沒辦法判斷什麼是現實、什麼是夢境。」
「為什麼？」
恭也繼續說：「意外發和*圖*書生後不久，谷村就出現認知障礙。也許是因為精神壓力過大，加上嚴重外傷才出現這種情形。他從手術的麻醉醒來後，就變得不太對勁，一開始大家以為是麻醉還沒完全退去的關係，直到好幾天後都不見起色，才發現情況不妙。」
「經過一個月的治療後，已經活蹦亂跳了，沒有大礙。」
夏織擱在膝上的手不禁握起拳頭。
那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
「所以說，我們初次見面的前一天，市川先生就來過我們店裡？」
漆谷主廚說：「也就是彰一先生還是主廚時的事囉！」
「有。根據目擊者的證詞，那個小孩當時的危險舉動，不管是誰開車都有可能撞到。但是在法律上，駕駛者還是必須負起法律責任。」
「我在想，是不是能請彰一先生回來『金翅雀』。」
開門走進店裡的瞬間，夏織驚訝地睜大眼。
美濃田見到恭也的瞬間，滿臉驚訝。「果然沒錯！谷村！你是谷村吧？」
美濃田事件後的再隔日，夏織一早上班，沒看到恭也等在店門口。
既然如此，夏織也不好意思在場，只好跟著漆谷一起步出辦公室。
「只要我說：『只要找到彰一先生，我就回東京。』他一定願意出這筆錢。『金翅雀』本來就應該由彰一先生繼承，所以我這樣想沒有錯。」
四人一起來到辦公室裡的會客室。
「用那把鑰匙開門嗎？」
「我想有這個可能，或是到的時候已經半夜了。其實我最近好像想起了一些事，也許自從見到美濃田後，我腦中的回憶開始被喚醒了。」
「不是，他叫市川恭也。」
美濃田微笑著說：「妳願意的話，要不要跳槽去我那裡？」
夏織一時語塞，跟著隨即答道：「我願意，只是得先說服我爸媽才行……」
夏織頓時背脊發涼，恭也的神情也變得嚴肅。
夏織看了一眼男子掏出的名片，心裡有點緊張，因為名片印著「VICTOIRE」的店名，看來也是甜點店的樣子。
恭也總算知道自己的過去，卻好像不太高興。
「是的。」
「喔，保重。」
恭也一臉困惑，猶豫了一會兒才開口：「那我問妳一個問題……森澤小姐願意為了學習製作甜點，跟我去東京嗎？辭掉這裡的工作，在那邊一個人生活，跟我在同一個地方工作。」
因為這裡的廚房對恭也來說並不陌生。於是，因為遭竊而陷入極度恐慌狀態的他，開始迅速地以這家店為中心，編造出虛構的故事，而且絲毫不覺得有任何不對勁。
「這樣啊……」
「世界上不存在『銀翅雀』這家店。」美濃田語帶嚴肅地說。「那只是我們幻想出來的，但你的腦子錯覺它是真的。」
「我來一杯吉力馬紮羅好了。」
「我已經不碰廚房的事了，因為發現自己比較適合經營。」
美濃田一臉詫異地。「妳是漆谷小姐吧？好久不見，已經升二廚了嗎？」
「只有一個可能：其實本來有帶，只是被偷了。」
「幫忙……？」
美濃田一坐下來就問：「谷村什麼時候來這裡工作的？」
「虛構記憶這種事，會這麼輕易發生嗎？」漆谷主廚插嘴。「一般的正常生活不太可能出現這樣的情形，應該有什麼原因才對吧。」
當一切的體驗與虛構的記憶結合、扭曲時，會變成怎麼樣？藉由虛構的記憶，把恭也四散分裂的記憶急速重整為對他來說最合適的形狀，又會變怎麼樣？
「森澤小姐是因為喜歡『金翅雀』的甜點才選擇在這裡工作。也就是說，老闆看中妳的志氣、聘請妳來工作，妳卻連廚房的事都還沒摸熟就要辭職……這樣的妳，沒辦法成為獨當一面的甜點師傅，因為甜點師傅不是光有技術就行了，也要了解店裡的事、一起工作的夥伴、默默支持自己的人……如果不能這麼想，就沒辦法做出美味的甜點，就某種意思來說，也就沒辦法真誠地對待客人。」
恭也插嘴道：「主廚，我受森澤小姐不少照顧，所以她也有權利知道。請允許她在場。」
「那麼，市川先生是從什麼時候認為『銀翅雀』是實際存在的店？又為什麼會來『金翅雀』呢？」
面對坦白了過去一切的恭也，夏織知道自己這樣的態度真的很不應該。只是，要是幫忙說服彰一先生回來，恭也就會離開，讓夏織的內心好像被掏空了一半。
「從東京的公寓樓梯摔下來後，我——谷村喬次的頭部受了重傷、動了手術，幸好手術成功，身體其他功能都沒問題，只有記憶受損——不是喪失記憶，也不是谷村的腦子裡少了什麼記憶，而是連結方式出錯，本來該連結的記憶沒有連結，反而連結到不相干的記憶，也就是說，沒辦法分別什麼是自己的經驗、虛構的記憶，或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事。」
「有什麼關係啊！只是待一下而已。好歹我以前也待過這裡，知道要準備些什麼，不會耽誤你上工啦！」
「所以情況真的很糟。谷村為了這件事，憔悴到連同事都嚇一跳，聽說他還被人拖到暗巷裡揍了一頓。美濃田和其他同事看不下去、要他還擊，但谷村說自己做不到，一想到對方的心情就出不了手……谷村就是這樣的人。」
夏織覺得有點茫然。沒想到事情比想像中還嚴重。
「沒錯。比起逃避現實，這或許更像大腦暫時『休假』了。總之，就像只剩下維持生命和日常生活的必要機能在繼續運作，其他方面的回憶都暫停運作的感覺吧。」
一個小時後，美濃田、恭也來到廚房。
「我想得花一番功夫說服囉！畢竟彰一先生一定也有他的堅持吧。最近，老闆問我，願不願意以加薪為條件重新簽約。」
漆谷主廚主動提議。「我們先迴避一下好了。」
恭也問：「有什麼事嗎？」
漆谷主廚瞅了恭也一眼。恭也只是沉默，沒想主動說明什麼。
「怎麼了嗎？」
夏織想起KAEDE文具店的冰淇淋和仲矢的事；一直珍藏著兒時回憶、花了四天到處尋找加SUMMER SUN的仲矢。她也想起一心尋找記憶中美味巧克力蛋糕的高倉涼子，還有對舊時代甜點頗有研究的吉野……
「對不起，現在還不太方便……」
「他從公寓樓梯摔下來，可能是太忙太累，才不小心發生的，幸好附近鄰居即時叫救護車把他送醫。」
夏織與漆谷忍不住倒抽一口氣。「所以……『銀翅雀』是一家虛構的店？根本不存在？」
夏織點點頭。恭也緩緩繼續說：
「所以我想請森澤小姐幫忙。」
「我明白了，既然妳都開口了……」
「麻煩妳了。」恭也誠懇拜託，夏織蹙眉。
「辭職？那你告訴我理由啊！我除了記憶之外，應該沒有其他異常才對！」
恭也繼續說：「可能是在電車上，或是出了車站之後，或是在車站裡不小心被偷了。谷村察覺時，想必受到了打擊。當然也有可能是，當他察覺東西被偷時，連忙追趕小偷，結果遭到反擊、昏了過去，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這些情況都有可能。」
「叫美濃田付這筆錢。」
「多麼誘人的說法啊！」夏織心想，要是四月那時聽到這一番話，自己搞不好會跟這男人去東京。「我覺得學習賣場的事很重要，也很喜歡……」
夏織卻答道：「請讓我也在場！」
「為什麼來這裡？」
後方傳來其他工作人員開門、走進店內的聲音。m.heｔuｂooｋ.ｃｏｍ•ｃｏm
夏織驁呼出聲。
「我不可能一直待在關西，也只有這時間方便來啊。」
「那是我們店裡年輕師傅設計的，然後我和二廚再進行加工。」
恭也湊近夏織悄聲說：「下次的休假日，妳有空嗎？」
「嗯，我們是在一個會員制、甜點師傅交流的社群網站上認識的，見面聊了幾次之後，意外發現彼此住得很近，所以趁休假日約出來碰面，之後就經常通MAIL——那是我還沒離開『金翅雀』時的事。」
「那個師傅該不會叫做谷村喬次吧？」
「好辛苦喔！比起來，我的店輕鬆多了。廚房不但是這裡的一倍大，工作人員也比較多，而且因為是上市公司，所以福利很好，有排休，也有暑假可以放，晚上八點就能下班。」
也許「我理解」、「我明白」這些字眼，不該輕易地說出口。
美濃田只好繼續說下去。
「什麼！」夏織大叫。「後門的鑰匙？為什麼市川先生會有我們店裡的鑰匙？」
「那把是後門的鑰匙，也就是預備鑰匙。我試開過了。」
「您知道我的過去？」
美濃田答道：「只能說大腦的構造很奇妙吧！」
「特別訂購的蛋糕和西富的新品都很受好評，老闆當然不想讓你走，再加上吉野先生也離開了，現在要是連市川先生也離開的話，老闆一定很傷腦筋吧。市川先生，你……不喜歡『金翅雀』的甜點嗎？」
「謝謝。」
夏織不由得閉上眼。「谷村喬次」與「市川恭也」，兩個名字不同的男人卻有個共通點，那就是溫和的個性。如果是「市川恭也」碰到同樣情形，也會如此應對吧。
「我想先回東京一趟，畢竟有不少人很擔心我，而且我在那邊的房子還沒退租，房租一直從帳戶自動扣繳，也很浪費。」
漆谷主廚回到工作崗位，夏織也進廚房幫忙切水果、清洗器具。
「我是來找人的。」男子說。「不知道我們分店的師傅，是不是在你們這裡工作」
夏織答道：「不是指自己所處的外在世界嗎？」
但我的心情呢？我的心情也能一如往常嗎？
「有什麼症狀嗎？」
法律認為汽車是兇器，無論行人做出多麼危險的舉動，沒有及時避開的駕駛還是必須負責。
漆谷主廚雖然是優秀的甜點師傅，但她一向聽命於老闆，從來不曾充分表達自己的意見。或許她是不想違抗第一任主廚訂下來的方針吧。
美濃田說：「趁這個時候來，比較方便談事情囉！」
「嗯，但還沒完全回想起來，只是夢到了。」
恭也沒回應這句話，只淡淡地說：「總之，請你現在離開好嗎？其他工作人員等一下就會陸續到了。」
「……」
恭也坐下來，微笑著說：「其實應該請妳去飯店或更好一點的地方，無奈我現在荷包吃緊，所以至少請妳喝杯好喝的咖啡。」
以前每天也是獨自準備開工，但是自從習慣恭也的存在後，落單成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夏織詫異，原來自己比想像中來得習慣有恭也陪在身旁。雖然總有一天，她也會離開這裡……
「製作甜點的事，不是別人教就會的。」
「該不會是和對方家長、律師扭打，不小心摔落的……？」
「可以，我會跟她說。」
「有目擊者嗎？」
「我可以提早一個小時來，犧牲休假日也沒關係。我會在家做好甜點，請你幫忙試吃味道。」
「說是這麼說，但我不是甜點學校的老師啊！況且，我想彰一先生也會是個值得學習的優秀甜點師傅。我不在以後，妳可以跟他好好學習。」
夏織的咖啡味道十分溫醇，苦味與濃味滑入喉嚨的瞬間，慢慢地溫暖了身體。
「想說服他，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吧！連老闆都拿他沒轍。」
面對鬆了一口氣的夏織，恭也沉著聲音說：「發生車禍的原因，不光是谷村的錯，那個小孩也有不對。他是個活潑好動的小三生，在馬路上和朋友打打鬧鬧，根本沒看紅綠燈就硬闖馬路。」
「首先，他完全不記得開車撞到小孩一事，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來，但他清楚記得工作上的事，也沒忘記製作甜點的方法，卻忘了美濃田和同事們。也就是說，只要是和那起車禍有關的人事物，全被他封印起來了。」
像他這樣的人，沒辦法待在淨賣一些他無法認同的商品的店裡工作。當年美濃田邀他來廚房參觀時，他應該就已經對「金翅雀」的商品很感興趣，也很熟悉這裡的味道了……
「什麼事？」
「現在什麼都別問。」
「我喜歡『金翅雀』的蛋糕。」夏織以堅定的口吻說道。「我從來沒考慮去其他地方，只想待在這家店做蛋糕，也只想賣這家店的東西。」
原來如此，夏織也恍然大悟。原來恭也不是彰一，也不認識彰一，而是因為美濃田的關係，才會那麼熟悉「金翅雀」的事。
恭也又說：「可是我覺得自己不應該留下來。老闆要我擔任漆谷主廚的助手，也許等她退休後，會升我當主廚或二廚吧，但這不是我要的。妳也知道，『金翅雀』的經營方針一向由老闆決定，不是由主廚決定商品風格。只要老闆在，就算身為主廚也只是受僱於人，所以我沒辦法待在這樣的店。」
夏織總算明白恭也為何刻意跟美濃田保持距離。
「啊？」
「想法錯誤、記憶錯誤、誤以為存在的東西沒了，或是錯覺不存在的東西一直存在著……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常有這種經驗，不是嗎？森澤小姐，妳能把只看過一次的光景正確無誤地畫下來嗎？」
「美濃田先生還在做甜點嗎？」
但是她可以理解，當他找到『金翅雀』時，內心肯定激動不已。
「沒辦法。」
「當然不光是要說服彰一先生而已，也要改變老闆的想法才行。」
「關於這個答案，我還有一件事必須坦白。」
「自我防禦……」
「我還沒決定。」恭也轉了轉手上的打蛋器。「不過，我在東京時，好像受到美濃田不少照顧，總不好斷然拒絕……森澤小姐是我的話，會怎麼做呢？留在自己喜歡的店裡工作？還是選擇離開，重新審視自己？」
「這答案只答對一半，正確答案應該是內與外兩方合而為一的世界。人類透過大腦認識自己以外的世界，所以，當腦子認知錯亂，錯亂的一切對他而言就成了現實。」
結果不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接著，她對夏織說：「妳去忙吧！」
「有一點。」恭也含糊說道。「我必須好好思考一下今後的事。」
「我現在是主廚，老闆希望我接管廚房。」
「妳覺得對一個人來說，什麼是『現實』？」恭也問。
「他出過意外。」
「不，應該已經解決了。美濃田和店老闆都覺得對方的態度很惡劣，實在看不下去，所以出面幫忙解決，總算圓滿收場的樣子。其實對方沒有惡意，也不是那種需索無度的無賴。就像森澤小姐說的，只是一股怒氣不曉得怎麼宣洩，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當然也不是什麼正義之士就是了。只能說，當時跟這件事有關的人，都在一片混亂中摸索著正確方向吧。至於谷村從樓梯摔落這件事，是後來才發生的。」
「他本人也不明白為什麼。」
「不好意思，請問貴姓？」
「反正也不是什麼很急的事。後天我打電話給你吧。」
「有件事想和妳聊聊。比起漆谷主廚和老闆，我比較想對森澤小姐說。」
「不可能，因為手腳和顏面都沒出現麻痺症狀，只有記憶方面出現問題，所以醫生研判是精神方面受創的緣故。」
夏和_圖_書織和漆谷主廚一起回到賣場。
面對恭也的邀約，夏織心裡有些怦然，雖然兩人其實只是去車站附近一家普通的咖啡館而已。
「唷！早啊！」原來是之前來過的美濃田。
「這裡不只咖啡好喝，手工水果蛋糕也很好吃！」
夏織偷瞥恭也，只見他神情嚴肅、沉默不語。
「我一個人去說服彰一先生的話，恐怕會起爭執。如果森澤小姐願意同行，我想多少可以緩和氣氛。」
「我是專門學校畢業的。」
「我不知道，但好像也只能這樣了。」
只能說，大家的想法不同。美濃田是那種把業績看得比客人還重要的人。
美濃田看夏織她們一臉詫異，不解地問：「我有說錯什麼嗎？」
「西富百貨公司賣的蛋糕，是只有那邊才販售的獨家商品嗎？」
拚圖並沒有短少，只要組合方式無誤就能拚成一幅畫。問題是，每一片拚圖的形狀都一樣，而那是一幅萬里無雲、晴空蔚藍的圖片——根本搞不清楚哪一片要拚在哪裡……
說完一長串話的恭也，疲累的臉上漾著笑意。「我每次都是夢到這裡就結束了，再也想不起什麼。」
「喜歡啊。『金翅雀』的甜點，兼具關西特有的品味和洗練的時尚感，我覺得非常棒。」
「那我更不想幫你了。」
漆谷主廚苦笑地說：「你提到我們分店的甜點，是有什麼事嗎？」
恭也抬起頭，凝望著遠方。「聽說谷村醒來時曾經表示，這世界怎麼看起來不太一樣，卻又說不上來究竟有什麼不同。」
「但他們畢竟是母子，只要能夠找到妥協的方法，就能解決問題。」
沒有恭也的「金翅雀」，跟原本沒什麼不一樣——但是，夏織開始害怕面對恭也可能遠去的事實。
「啊？」
夏織偷瞄恭也。只見他面色慘白，是那種身體不舒服才會出現的臉色。
恭也露出疑惑的眼神。「不好意思，請問您是哪位？」
「何止知道，我都幫了你那麼多了！」
「咦？」
「所以才導致記憶出問題？」
「這是理所當然的啊。」夏織心想。他終於找回自己的歸屬，她應該替他高興才對……因為這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
「你也是同行，難道不曉得甜點師傅最忙的時候，就是開店前的準備時間嗎？」
「我想知道設計那些甜點的師傅是誰。」
美濃田不知道怎麼辦，只能對呆站眼前的夏織說：「在這裡工作如何？有趣嗎？」
一口氣宣洩出來的恭也，看起來十分疲憊。
「咦？」
自己得知的只是冰山一角——
「因為我們有一套嚴謹的管理機制，積極引進最新的技術，盡量縮短工時，而且有部分工作人員採輪班制。花大量時間和心力才能做出好東西的想法已經落伍了，只有兼顧私生活品質，員工才能養精蓄銳，發想出更多創意。」
「這裡真是一點都沒變啊！」美濃田環視店內，語帶懷念地說。「我不是說裝潢，而是整間店的氣氛。這一帶有不少這樣的店呢！」
「讓彰一先生回來補我這個缺，雖然不曉得他人在哪裡，但肯定是在某家店擔任甜點師傅，所以我想找徵信社尋人。老闆之所以沒這麼做，是因為她沒辦法解開自己跟兒子之間的心結。」
「不難想像為人父母的心情啦！他們當然沒辦法原諒肇禍的駕駛。對被害者的家屬來說，自己的兒子再怎麼有錯，受傷的畢竟是孩子。雖然谷村已經盡可能補償，但他們還是不滿意，說感受不到誠意什麼的。」
時間靜靜地流逝。
「跟那個人一起回去嗎？」
晨間會議開始進行，恭也依舊沒有現身。後來聽漆谷主廚說才知道，原來恭也請了一星期的假。
「可是，彰一先生是因為和老闆意見不合才離開的，不是嗎？現在又要找他回來繼承……」
「妳別忘了，我的夢想就是讓目前仍然只存在我腦子裡的店成真，所以不可能一直待在這裡，這樣妳明白嗎？」
「開店真的不容易，要是沒有足夠的資金，根本不可能自己開店。而且這個業界，大部分的店經營不了幾年就收了，能屹立不搖幾十年的只是少數。想成為名店，除了要有相當的才能和運氣，更要不斷努力，就算上了電視或雜誌報導，也要繼續求新求變。在日本，雖然『手藝有水準的甜點師傅』多得要命，但那時的我們天真地描繪著夢想，一起想像要怎麼設計自己的店、推出什麼樣的商品，還用電腦試算一年的目標業績。谷村因為很喜歡『金翅雀』，還幫自己的店取了『銀翅雀』這種相似的店名。」
因為美濃田的口氣有點激動，漆谷主廚趕緊出聲緩頰。「還是去裡面談吧！我們老闆剛好不在，由我代理一切。」
「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怕你又鬧失蹤嘛。」
「應該可以吧，但這些都無所謂了。行李丟了，錢包沒了，口袋裡只剩下一點錢的谷村該怎麼辦呢？打電話給美濃田嗎？他沒有這麼做，因為美濃田來『金翅雀』之前，完全不曉得谷村的行蹤。那麼，是開始找住宿的地方嗎？我想也不是。身上沒什麼錢的谷村，可能想找一個能暫時僱用他的地方，畢竟他是個除了做甜點之外，什麼也不會的男人，所以他試著回想記憶中的店家，想起美濃田待過、自己也去過好幾次的地方：『金翅雀』。只要知道店名就能查到地址，於是谷村來到『金翅雀』。」
「是這樣的，我發現它們的設計和發想很似曾相識，甚至幾乎一模一樣，而且那些商品……」
「意思是，他的話可信，是嗎？」
今天，我到底知道了什麼？是事實的真相？還是恭也真實的過去？又或者是他的內心世界……總覺得每一件事是那麼理所當然，卻又不是那麼一回事。
一定是這樣而已。
「我知道，所以我想一邊觀摩市川先生工作、一邊學習，總覺得這樣就能和市川先生做得一樣好……所以市川先生要是回東京去，能讓我學習的對象就沒了。」
「嗯，彰一先生，但聽說早就失聯了。」
但仔細一想，恭也會說出這番話也是理所當然的。
所謂現實，不光是自己所處的外在世界，也包含精神、心理——恭也的這番話，再次在夏織的內心迴響。
「在谷村從樓梯摔落的幾個月前，發生過一起交通事故，他不小心開車撞傷一個小學男生。」
聽到漆谷主廚這麼說，恭也只是靜靜地答道：「麻煩妳了。」
恭也終於打破沉默，插嘴道：「不可能，你胡說！我記得自己在『銀翅雀』工作過，我的身體記得清清楚楚。」
恭也繼續說：「夢裡的我小心翼翼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摸著牆壁找電燈開關。當我摸到一盞小燈時，內心馬上湧起滿滿的懷念和喜悅，感覺自己總算回到應該回來的地方，心裡覺得好踏實。這裡是我的店，一家叫『銀翅雀』的店。於是我走進廚房，看到熟悉的器具，打開冰箱，看到裡頭排放著明天要賣的甜點。心滿意足的我，想做一些擺在展示櫃上的糖花，因為是小小的薔薇花環，花不了多少時間，於是開始專注地做起糖花。過了一會兒，聽到鐵捲門上拉的聲音；這才意識到已經天亮了，心想已經快完成了，索性繼續作業，後來察覺有人走進廚房，我抬頭一瞧，原來是個可愛的年輕女孩子站在我面前，而且跟我一樣穿著白色工作服。那個人就是妳，森澤小姐。」
「有啊！還可以網購呢。」
「我之所以請了一個禮拜的假，不是因為受不了突如其來的打擊，而是想要確認美濃田說的是否都是真的，所以打heｔuｂoｏk•ｃom•cｏm電話給在東京共事過的主廚，也跟他要了其他同事的聯絡方式……結果證明美濃田沒有騙人。當然，我也想過他們可能集體把我蒙在鼓裡，但是這種事，只要請徵信社調查一下『谷村喬次』這個人，就能知道是真是假。」
夏織問：「美濃田先生，你說你認識市川先生，不，谷村先生，是嗎？」
「在這裡工作很辛苦吧！妳可以和谷村一起去東京。在我的店裡，連剛畢業的新人也可以進廚房哦！我們不會讓好不容易成為甜點師傅的人，做些擦窗戶之類的沒意義工作。因為只有他們早點成為資深師傅，才能提升廚房的作業效率。妳是高中畢業？還是甜點專門學校畢業的？」
時序即將進入十一月，一個看起來年約四十歲的男子走進「金翅雀」。他環視店內，看了一眼展示櫃裡的蛋糕，開口問夏織：
「是的，他在東京出過意外，而且傷得不輕。」
「谷村好像常說，正因為自己身為甜點師傅，所以更應該愛護小朋友。他希望每個人回想童年時，都有關於美味甜點的記憶。什麼樣的甜點都行，『那個甜點真好吃啊！』他希望每個人長大後都能這樣回憶過去，因為珍惜這種回憶的人，將來即使面對再大的苦難，也能勇敢面對。也就是說，只有擁有難忘回憶的人，才能堅強地面對未知的將來，勇敢接受考驗。」
「您認識嗎？」
夏織稍微鬆了口氣。
這是一段遠離寂寞的溫暖時間。
櫃檯內側的架子上擺著一整排的咖啡杯。每個杯子的模樣與顏色都不一樣，而且這些杯子不光是擺著好看，而是真的有在使用。
「是啊！」
夏織答道：「因為市川先生來這裡時，說他是『銀翅雀』的老闆兼主廚，所以我們以為真的有這家店，一直在找……」
「為什麼會這樣？」
「我還是想不通。」恭也喃喃道。「記憶障礙這麼容易造成嗎？雖然常聽說摔下樓梯的瞬間，會出現暫時喪失記憶之類的。」
夏織追上步出廚房的恭也，在走廊上一把拉住他。「你打算回東京嗎？」
「我還有很多事要向市川先生討教。」
「嗯。我們初次見面時，森澤小姐確認過我手上的鑰匙沒辦法打開大門，對吧？」
漆谷主廚一看到美濃田，好像完全想起來的樣子。「好久不見了，美濃田先生。」
「如果紙箱原本是放在離後門稍微有段距離的地方，所以門可以呈半開狀態、容許一個人通過呢？也許是我從那裡進到店裡，關上門後，再把紙箱移到門前，而森澤小姐看到的就是我移動後的狀態，所以乍看之下好像沒辦法從外頭進來——妳覺得呢？」
「這樣啊！那你就先休息一陣子吧。能自己向老闆說明嗎？」
「嗯。其實我就是想找妳商量這件事……妳知道市川老闆有個兒子吧？」
「這很難回答耶！畢竟我不了解市川先生的過去……」
「過陣子我還會再來關西一趟，希望到時候能聽到你的答覆。」
美濃田瞅了一眼夏織與漆谷，垂著眼說：「事關個人隱私，所以不方便讓外人知道。」
恭也啜了一口咖啡說：
「這個案例跟市川先生的情況滿類似的呢！」
恭也摩擦手上的杯子。「我反覆做著一樣的夢。夢中的我，站在『金翅雀』的後門口，四周一片昏暗，眼前有一扇門。我懷著不安、寂寞到快要哭出來的心情，握著手上的鑰匙。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把鑰匙一定能幫助我，於是我下定決心，把鑰匙插|進鎖孔。」
「對方提出無理的要求嗎……」
「現在的科學還沒辦法用肉眼確認蓄積在腦細胞裡的每個記憶是否出錯，只能利用外在電流刺|激，以問答的方式來確認蓄積在腦細胞裡的記憶。就算用顯微鏡來看，也分辨不出哪裡有沖繩海邊的記憶、哪裡收藏著關於朋友笑容的記憶，當然也沒辦法知道每個腦細胞與其他記憶有什麼關聯。當我們試著想一個單字，就能確實感受到這個單字所連結的各種影像式記憶和言語，對吧？所以，人類的大腦是藉由『相關連結』的方式，來進行複雜的思考。」
恭也喘口氣，一口喝完剩下的咖啡。「接下來是美濃田沒有提到的部分，算是我的臆測吧。剛才森澤小姐問，從公寓樓梯摔落、引發認知障礙的谷村，是什麼時候出現『虛構的記憶』？又是從幾時開始認為真的有『銀翅雀』這家店，錯覺自己是這家店的老闆？森澤小姐應該有發現，初次在『金翅雀』見到我時，我除了便服以外，什麼都沒有。」
「這樣就不行了。」
「一定會有什麼不一樣的，對吧？也許還會多加一些根本沒有的東西。人類的大腦和記憶就是這麼回事。換個角度來看，就是具有可塑性。舉一個國外實際發生的案例來說吧。有天早上，一名男子和家人吃飯吃到一半時，突然完全認不得面前的家人。那一瞬間，他有種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孤單無依的感覺。男子雖然內心萬分恐懼，還是極力裝作若無其事地用餐，然後出門上班。但他即使出門了，情況還是沒有改善。他完全不記得街上的風景，也認不得向他打招呼、與他擦身而過的鄰居，更不曉得自己到底要去哪裡上班。雖然他的身體狀況一切正常，也不覺得哪裡疼痛、不舒服，但他連自己住在哪裡、做些什麼、是什麼樣的人都不知道。男子深覺不妙，直奔醫院接受精密檢查，才查出他腦中跟記憶有關的部位出現障礙。後來他接受了相關治療，才慢慢認得家人，也想起一些關於自己的事。」
「有時候正因為是親人，反而更容易陷入死胡同呢。家人之間的愛恨糾結，可是很恐怖的。」
夏織不由得驚呼出聲。
不管彰一先生是多優秀的甜點師傅，她喜歡上的是恭也做的甜點。這是彰一先生沒辦法取代的。
美濃田說完，繞到展示櫃內側，朝廚房裡的恭也喊道：「我不打擾了！先走啦！」
恭也不在的這一個星期，廚房簡直忙翻了。夏織頻頻被叫進廚房幫忙打理雜事。到了周末，她開始擔心恭也該不會下星期也請假。店裡人手不夠，只有招募新人一途。只要有新人進來，廚房作業又能回到正軌。
「東京的甜點師傅都很厲害哦！不管是甜點的味道、創意還是店面的裝潢，都跟這裡不一樣。想學習製作真正的法式甜點，就要去東京！關西這裡不行啦。」
「主廚，拜託妳。這樣我也沒辦法靜下心工作，畢竟只有我知道最初碰到市川先生的經過……」
「不可能有這種事……」
「確實說得通，可是，為什麼要故意移動紙箱呢？」
「工時很長嗎？」
夏織沒辦法反駁，因為恭也說得沒錯。
恭也繼續說：「老闆告訴谷村，等他身體康復，隨時都可以復職，谷村後來也回去工作，但他一直為自己的身心狀況所苦，也想連結好腦中所有記憶，於是他辭去了工作。他以為只要走訪記憶中的地方，也許能找回原來的一切。誰也沒辦法阻止他想暫時出走的心情，所以也只能相信他那堅強的意志力。谷村是個甜點師傅，即使忘了自己的一切，也不會忘了製作甜點的方法。他相信只要自己還能做甜點，就能找到那道光。」
「這樣經營得下去？」
「我明白了。工作的事我會安排，你不用擔心。明天可以照常上班吧？」
美濃田像在開導恭也似地說：「那些擺在西富百貨公司販售的蛋糕，是我們為『銀翅雀』一起構思出來的商品，還沒正式販售，是只有我們倆才知道的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