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那，怎麼他的臉色這樣難看？」
一縷強烈的光線從窗戶射了進來，這時候，正是七月的炎熱天氣，加上牢房太小，空氣又不流通，更覺悶熱難耐，他們正是在這種條件下熱情地陪伴著我的。
「安靜一些！」她向我建議。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我接著說：「索爾醫生！你認為我這個孩子是男還是女？」
我困難地喘著氣，她撩起我的長衫，按摩我的腹部。我開始覺得好了些，孩子也安靜下來。
她的表情難以捉摸，神祕兮兮地說：「是直覺告訴我的。」
「我們走一走，好嗎！」她說著站了起來。
「神父！我很好，可能體重增加了一點。」
「憑直覺。」她又一次這樣說。
「二十八號。」我夢幻般地重複著說。
我回想起在柏林時從十一月十五日起就沒來月經，我被捕前已經三個月沒來月經了。「我認為差不多在下個月十五號左右吧！」我推算著說。
我覺得她是有意哄我高興，可能她已經測知我內心的恐懼和不安。
「這沒什麼，」醫生說，「我們願意和你在一起。」
「孩子鬧騰得厲害。」
我站起來，走了一會兒，又坐下來繼續寫，寫完的筆記本都收在抽屜裡，壘起來有一大疊。我很努力地將自己複雜的生活用簡練的文字表達出來，目的是敘述圍繞我所發生的事，讓世人評述。
「我害怕分娩。」我說。
她無言地執拗地看著我。我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我們也很高興你來到這裡。」索爾醫生說。
「你不要胡思亂想，如果得不到很好的休息，就會影響到孩子的正常發育。」
「你總是這樣說。」
我從床上起來。
我驚奇地感到她的猜想可能是正確的。
「我知道你需要用腦子去想，如果寫作能使你高興，那我就應該走了。」
然而，儘管如此，我仍然留戀人生，留戀這個煩惱的世界。約翰時常對我說，「待在這裡艱難，離開這裡更艱難。」死對我似乎是可怕的，使我墮入了陰森恐怖的黑暗世界，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什麼東西也沒有。
牢門打開了，看守員領著一個女人送來了晚飯，她將托盤放在了桌子上。
現在，我失掉了一切，永遠不能見到俄國，再也不能和約翰生活在一起了，我強忍著辛酸的淚和圖書水。胎兒在腹中連蹬帶踹，我用手撫摸著肚子。
我回到床上，孩子的活動弄痛了我。索爾走過來幫助我。
我恐懼地看著她。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星座。」
「我保證不哭，我還要繼續寫下去。」
「躺下休息一會兒！」醫生吩咐說。
我忽地想起了約翰，他為俄國工作，如果我和他在一起，勞爾可能把我們帶到了俄國。
「沒有。」
「不是。」
「還好。」我回答。
「索爾醫生！有些事我放在心裡好幾天沒說出口。」
索爾醫生伸出胳膊扶著我站了起來，我們慢慢走向牢房另一邊的牆壁，又走了回來。索爾親切的笑容使我覺得舒適輕鬆，悲傷逐漸消失，無所顧慮地繼續走著……
「我對你說的這些很感興趣，我想知道人的星座是什麼。」
索爾醫生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們坐了下來。
「這一天你的孩子將要誕生。」她微笑著說。
我睜大眼睛疑惑地望著她。
空襲警報的喇叭聲又叫了。我需要停下來。
我困惑地看著她。
「這對孩子的出生有什麼關係？」我憂慮地看著她。
「你們在這樣炎熱的天氣裡陪伴著我，使我於心不安。」
「沒有。」
「這不是你哭泣的原因，你知道。」她十分鎮定地說。「你的孩子即將誕生，一定很美麗。」
「來，我們繼續走！」
我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害怕頭頂上炸彈的轟鳴，有時候，解除了空襲警報，又會聽到別的牢房裡女犯們的哀嚎……
我迷惑不解地望著她。她接著說：「二十八號將會升起新的月亮。」
「你感覺怎麼樣？」醫生問。
她看了看手錶，像是急著要走的樣子。這下，又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了。
我很高興，琢磨著兒子的長相，但琢磨不出來。索爾可能猜透了我的心思，她突然說：「他可能酷似他的爸爸。」
「不是，是孩子在動。」我說。
「我得走了，」醫生站了起來。「不要想那麼多，不要自尋苦惱，那樣對孩子不好。」
「這是一個幸運的數字。」醫生說。
她說的是真心話。
「你哭著寫字怎麼能寫好。」
「很好。」
我心裡禁不住讚歎著，這醫生真神奇，她竟能料知我頭腦中的一突現的念頭。
我告訴他們我正在想什麼。
「我們正在談
ｍ•hｅｔuboｏk•com.ｃｏｍ話，你忽然一陣悲傷，因而驚動了孩子，不要再想那些傷心的事。」
她的話令我吃驚，難道她知道約翰沒有死嗎？可她並不知道我和約翰的關係呀！她只認識劉易斯，而劉易斯和約翰的長相迥然不同。我不願意和她談這些事。
這天，索爾醫生又來看我，她告訴我：「各種情況都十分正常。我是為了孩子的健康才時常來探望的，當然，我也高興能夠和你在一起。」
「不用謝，我和你在一起是件樂事。」
我看著他，可以想像到他的心情。只有幾天了，這短暫的時光使我既高興又悲傷。
「來，我們繼續漫步！」
她笑眯眯地看著我，問道：「你昨天夜裡睡得好嗎？」
「我們面對的生活並不總是笑融融的。我們處於戰爭時期，他害怕戰爭，他離家很遠，時常掛念家人，他說他好多天都沒有睡好覺了。」
「我聽說上帝決定了每個人的命運。」
「謝謝你！」我感激地說。
「不要害怕，要養精蓄銳，距離臨盆的時間不多了。」
我的任務完成了，但是兒子的使命剛剛開始。他的道路可能已經被安排好了，不論是好是壞，他都必須沿著它走下去，即使我活著，守著他，也不能對他做出改變。我只是希望他幸福，誰能知道他將面臨的一切呢？！一連幾天我都沒睡好，我的身子很重很笨，整夜只能平躺著，非常累。孩子在肚子裡動靜很大，他急不可耐地想要來到人間。
「我控制不住。」
「莫里斯太太！你去過加拿大嗎？」
分娩的日期日益臨近。我肯定這是個男孩，如果生下來是個女孩，我會失望的。醫生說這孩子像他父親，我不能設想約翰如果變成嬰兒會是什麼樣子。有時候，我彷彿聽到這孩子在說話：「這世界將我們暫時分開，但不久我們就會永遠在一起。」
警報又響了，我停住寫作，開始祈禱。
我們繼續踱著步子。
「我不願意看到你哭。」她說著撫摸著我的面頰。我接過手絹，擦乾眼淚。
「你想要一個男孩兒，是不是？你的願望能夠實現。」
「出生的日子有幸運和不幸運之分。」醫生說。
「是的，因為這是事實，有理由認為是上帝讓這孩子在這一特殊情況下來到人間，所以我認為這孩子肯定會誕和_圖_書生的，能懷上他生下他正說明他來到世上負有特殊使命，可能是上帝選派並交給了他特殊任務。」
這天下午，索爾醫生來看我，告訴我：「你應該多做些活動。」
「快些吃，不要等飯涼了。」看守員說。
「托馬斯神父今天沒有來。」我說。
她的話使我想起了約翰。他似乎精通此道。
「是的，你說得對。」
醫生的話很快進入了我的腦海，我感到為做這孩子的母親而驕傲，又感到十分悲傷。我越想排除悲傷，悲傷越是縈繞著我。
她的話很使我感動，他們是我的好朋友，但我很快就要離開他們，這是我不敢設想的。命運對我為什麼這樣不公平？我的一生中沒有幸福，盡是辛酸，我累了，我想休息。
「他病了嗎？」
「今天我們走得差不多了。」
「你怎麼會知道這孩子會像他爸爸？」
我驚奇地望著她，看來她懂得的遠比她說出來的要多。難道她知道這孩子不是我丈夫的嗎？我想問她，但她沒談到這個問題，所以我沒敢問。我如果向她講了實話，心裡也許會好受一些。劉易斯想要一個孩子，他不知道約翰仍然活著，也不會懷疑這孩子不是自己的，這是順乎情理的。
「你認為孩子什麼時候出生？」
每天早晨一起床，我就開始寫作，越寫越覺得應該寫的事很多，但日久天長有些情節已經淡忘，這迫使我不得不對往事進行痛苦的回憶。我感謝上帝給我帶來了托馬斯神父和索爾醫生，他們鼓勵我寫下去，給我帶來了愛，帶來了勇氣。他們來的時候，給我帶來了我需要的東西，說一些使我高興的話。
「什麼事？」
「是有關托馬斯神父的事，我看他最近神色不大好，沒好意思問他，你可能知道他的身體狀況。我很喜歡他，所以替他擔憂。」
「我必須告訴你，當我寫作的時候似乎覺得挑起了千斤重擔，然而，我覺得這是自己應該做的。」
「我知道。但是，你必須做到，你現在正在和自己的身體進行著一場戰爭，你一定要贏得這場戰爭，你的孩子正處於危險之中，你懂嗎？」
她們轉身離開時，看守員又說：「好好休息，如果不舒服，按一下電鈴。」
「你覺得怎麼樣？」
雖然我努力得到片刻的平靜進行寫作，但我的兒子又折騰和*圖*書人了。
這是一個可怕的夜晚，轟炸像是夢魘。我進入監獄以來沒有看過報紙，對時局毫無所知，只是聽索爾醫生和托馬斯神父說過同盟軍占領了一些地方，但戰爭遠未結束。轟炸比過去更厲害了，我擔心兒子，幸運的是，監獄未遭到襲擊。
「你好嗎？」托馬斯上下打量著我。
「你又煩惱了，是嗎？」
我從小床上坐起來，聽到了走廊的腳步聲和鑰匙在門鎖裡的轉動聲。原來是托馬斯來了，我起來向他打招呼。
「你怎麼知道的？」我大聲說。
「怎麼我從前沒有這樣想呢？！」我聽說他沒有病覺得輕鬆了些。然而，他看上去確實病得不輕，瘦得只剩下了一身骨頭。
我已經三天沒有寫作了，深知臨盆的時間指日可待，我的手打著哆嗦，寫的字歪歪扭扭。
「再過幾天，孩子就躺在你的懷裡了。」他說這話時流露著興奮。
「你是遵照這一原則為我孩子選擇出生的時間嗎？」
「是這樣。」
在這之前我沒興趣寫日記，所發生的事迫使我不得不回憶追寫。我努力做到不遺漏重要事件和尊重事實的本來面目，絲毫不加粉飾。
「你不舒服嗎？」醫生看到我神色恍惚，關切地問。
「他有點事要辦。」她說。
「沒有，」我回答。「聽人說那是一個很美麗的國家。」
「謝謝你！」我深受感動地說。
我送她到門口。她按了一下按鈕叫來了看守，牢門咣啷一聲在她身後立即關上。我走回床邊，打算繼續寫作，但很快就要送晚飯過來，又會打亂我的寫作，所以我決定躺下來，等會兒再寫。我很難保持平靜，想到懷著的孩子，想到孩子的父親約翰，就覺得幸福愉快。我自從和約翰睡在一起以後，才開始覺得早上有點噁心，也沒有再來月經。如果不是這種情況，我會懷疑和害怕尤都是這孩子的父親。劉易斯可能相信這孩子是他的。我希望約翰能知道他是這孩子的父親。如果我能和他再見上一面，我會告訴他很多事。我一天天地更加理解約翰所說的話，「我們的命運是受苦。」這話不假，現在，事實完全證明了他的預言。如果克魯格不讓我到柏林，我就不可能再見到約翰，也不會懷上這個孩子。索爾醫生說得對，人的一生中每件事的發生都是有原因的。
「我很高m.hetubook.com.com興見到你們。」托馬斯愉快地說。
「是的。我是按照這一原則做的，並且還有別的依據。」
「謝謝你，我會的。」
我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體重增加了。
我體會到她的話是正確的，孩子在體內有些煩躁不安。
「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幫助你的。」我被她的話所感動，又想起了約翰，眼淚止不住淌了出來。她拿出了手絹。
時間繼續流逝，在預產期即將來臨時，我不能再堅持寫下去，需要更多的漫步和躺在床上休息。
「謝謝你！你真好！」
「我扶你起來，我們再走一會兒。」
「好，我不想，」我邊說著，邊搖著頭。「但是，我有時做不到。」
現在，我知道我們將暫時分開，死期就要來到，我想繼續活著，我只有二十六歲，有愛和被愛，這使我更加依戀人生，害怕什麼都一無所知。
「完全正確，」醫生說，「很像俄國。」
「我知道你喜歡吃布丁，這是很好吃的補血布丁。」她補充說。
「很正常，你現在快分娩了，我相信這孩子長得漂亮。」他揚起嗓子說。
「你肚子痛嗎？」
又剩下了我一個人。這個看守員在看到索爾醫生友好地對待我之前，從來不和我說話，後來態度漸漸變好。我將餐巾打開，雖然不餓，為了孩子也得吃下去，現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孩子。
我對她那堅定的口氣和信念感到驚奇，禁不住問道：「那麼，你認為二十八號會……」
「根據每個人的命運。上帝會安排他出生的年月日，這就決定了孩子的星座和孩子的生活。年月日，以及是新月、滿月、漸虧的月亮，還是四分之一的月亮，這對孩子出生後的命運都有關係。」
「孩子的出生時間可能是在二十八號，我想肯定是在這一天。」她毫不猶豫地說。
我也站了起來。牢房很小。我們從牆這邊走到牆那邊。
感謝漢濃醫生，如果沒有他們三個人的幫助，我的兒子不會來到人世。
「我知道，但是不要為托馬斯神父擔憂。」
「索爾醫生也是這麼說的，」我連忙借醫生的話加以肯定。「我很想見到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