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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美人

作者:希薇亞.普拉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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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它放下。「我不抽烟。」
「精神官能症,哈!」我不屑地笑了。「既然精神官能症就是同時要求兩種不相容的東西,那麼我是得了精神官能症。我一輩子都要在兩種不相容的東西之間飛來飛去。」
「我知道,」寶弟硬梆梆地說。「你遇見別人了。」
我目光移向這頁右下角的名字:寶.魏。
「讓我跟你一起飛。」
寶弟點頭。
寶弟伸手覆住我手。
我自己體內也有一個小小的相應點,朝著太陽飛去。我覺得風景挾著空氣、山巒、樹林、人群侵入心脾,令肺臟飽滿隆起。我想:「原來這就是快樂的感覺。」
「好吧,」魏樂先生抿了抿兩片薄如紙張的唇。「我該走了。讓你們兩個孩子……」
我筆直下衝,把蛇行的新手、高手都拋在身後,我穿越日積月累的偽裝、微笑、妥協,進入我的過去。
「說啊!」我厲聲追問,心想不能太寵病人,這樣最容易壞事,會把病人慣得不成樣子。
寶弟陪我走向登頂纜繩,教我把雙手穿插在繩索間,然後囑我握住繩子,上升。
「唉呀,你只要上到半山就好,這樣就不會衝力太大了。」
「我一輩子都不會結婚。」
寶弟看出我面有難色。
「記得嗎,」我說,「戲劇之夜那晚後來你和我搭便車回學校?」
「不,不行,」他又說了一次,用微笑盡下句點。「你的腳斷了兩處。你得在石膏裡包幾個月了。」
我坐在寶弟床上。除此根本沒地方可坐。
「你滑得很好,」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說,「可是後來有人衝進了你的滑道。」有人替我解開了鞋釦。我的滑雪杖原已斜衝上天,又墜入雪堆,人們也分別撿了回來。小屋外的「籬笆」直挺挺地杵在我背後。
「好得很,艾瑟,」他讚道,這時我已第二十次征服這山坡了。「該練習上登頂纜繩了。」
寶弟像在爬陡坡,中途停下來喘了口氣。
「不,不行。」
很難想像寶弟靜靜躺著的樣子。他的人生哲學就是夙夜匪懈。連我們夏天去海灘,他都和我不同,從不躺在陽光下打瞌睡。他總是把握時間跑來跑去,玩球,或快快做點伏地挺身。
寶弟可能正為肺結核菌的凶惡氛圍籠罩。
白色的太陽在天頂無心地照耀大地。我想把自己擺在太陽上磨,磨得像刀刃一樣聖潔、纖薄、精粹。
「這些是什麼?」我拿起睡蓮葉形的陶烟灰缸,暗綠的底色上仔細勾出黃色葉脈。寶弟是不抽烟的。
「滿好。」我覺得爛透了。
我險些爆笑出來。
「我記得。」
寶弟的笑容黯淡了。
鈴聲嗡嗡響起。遠處的門開開關關。寶弟來了。
和圖書筆直往下衝。
「你可以住在兩者之間,」寶弟想幫忙解決問題。「這樣就可以有時進城,有時下鄉了。」
寶弟臉上浮起怪異而滿足的表情。
這是聖誕節後一天,灰色的天空蓄飽了雪,肥鼓鼓的罩在我們頭上。我覺得自己也塞得太脹,遲鈍沮喪。聖誕節翌日的感覺總是如此,不管先前那些松枝、蠟燭、綁著金銀緞帶的禮物、燒著樺木的爐火、聖誕節的火雞、鋼琴邊的合唱給過人什麼期望,卻都沒有實現。
魏樂先生慈祥地看著我,清清喉嚨,拂去膝頭殘餘的幾粒渣子。我知道他要說正經話了,他這個人非常害羞,以前我聽過他發表重要的經濟學演說,之前就像這樣先清了清喉嚨,方才開始。
想想,在我遙遙暗戀寶弟.魏樂那五、六年間,若是聽他這樣問,我會何等喜出望外。
你我憑窗往下望
我半途停下,臉紅氣喘。
「說,這跟精神官能症有什麼關係?」
我的目光離開那片沸沸揚揚的凹地,漸漸往上移。
寶弟笑了。
「本來是想寫信問的。」
我用眼揣度與寶弟之間的距離。
一張矮茶几,圓與半圓的污跡已蝕進深色的桌面,上面擱著幾本軟爛的「時代」與「生活」雜誌。我拿起最近我的一本,匆匆翻到中間。艾森豪對我展開笑臉,他頭頂無毛,神情茫然,就像瓶中的胚胎。
那一刻我忽然有個瘋狂的念頭:魏樂先生即將宣布魏樂太太懷了個女嬰!他接著說:「但是,那個女兒能比得上你呢。」
魏樂先生一定以為我聽說他願意做我父親,高興得哭了。「好啦,好啦,」他拍拍我的肩,清了一兩次喉嚨。「我們彼此了解,對吧。」
一個滑雪者從左邊叉過這條路徑,另一個從右邊叉過來,寶弟的雙臂還在虛弱地揮舞,像田畦彼端的天線;地裡擠滿了細小蠢動的微生物,像是細菌,又像許許多多彎曲、明亮的驚嘆號。
聖母峰上小木屋
「是誰寫的?」寶弟憨憨怪笑著問。
寶弟彎腰替我脫下靴子,再脫掉襯在靴裡的層層白羊毛襪。他的胖手覆在我左腳上,緩緩移向我足踝,細查細撫,像在探測私藏武器。
魏樂先生先開,然後我開。我不知道我們談了些什麼,但層層積雪厚蓋下,原野的容顏越來越嚴峻,重重樅木從灰色山丘蔓延到路邊,綠得那麼暗沉,黑壓壓的,使我也越發沮喪了。
當時我對寶弟的療養院抱何期望,我已記不清了。
「我知道,」寶弟說。「可是我想你或許會喜歡。」
寶弟煞有其事地https://m.hetubook.com.com翻檢紙張文件,然後遞給我一本薄薄的灰皮雜誌。「看第十一頁。」那雜誌是在緬因州某處印行的,裡面滿是油印的詩歌及敘事文,各篇之間以星號區隔。我在第十一頁上找到一首題名為「佛州破曉」的詩,意象接踵而來,令人目不暇給:西瓜色的光、玳瑁綠的棕櫚、海螺吹出希臘建築般的歌聲。
「你說……」
我差點叫魏樂先生自己前去,我要搭便車打道回府。
他打開他身邊的車門,漫步到我這邊來,呼出的氣息在陰霾中形成彎曲的烽烟。我移到他原先的位置上去,他發動車子,我們繼續前行。
「不,不。」魏樂先生從皮夾裡抽幾張鈔票給寶弟。「給艾瑟在火車上弄個好位子。她再待一兩天吧。」寶弟送他父親出門。
「不,不是這樣。」
我跟著寶弟,魏樂先生跟著我,我們穿過毛玻璃的中分推門,走入陰暗、肝色的甬道,聞到地板蠟、來舒消毒水及一種難辨的味道,像是揉爛的梔子花。
我覺得被魏樂先生拋棄了。他一定老早就安排好了,但寶弟否認,說他爸只是看不得別人生病,尤其看不得他自己的兒子生病,因為他認為所有疾病都是意志力生病的表現。魏樂先生這輩子一天都沒病過。
但寶弟身上凹進去的地方忽然全都凸起了。白色尼龍襯衫緊包著大肚子,面頰又圓又紅,像個杏仁糖葫蘆。連笑聲都很豐|滿。
一張凹凸不平的床,罩著薄薄的白床罩,上有藍色細紋,這床就佔去了房中大部分的空間。床頭桌上有個水罐、一個玻璃杯、一支銀色體溫計從盛著粉紅消毒藥水的瓶中探出頭來。另一張桌子上放滿了書籍紙張及一些爛陶罐——燒過,也上了色,但沒上釉,這張桌子擠在床角與衣櫥門中間。
天空睜著巨大的灰眼回望我,霧中的太陽像穿著屍衣,四面八方射出蒼白無聲的光線,越過一個個灰白的山丘,最後漸漸聚攏在我腳前停下。
或許我期望看到歐洲風的木屋,座落在小山山頂,年輕的男男女女面頰緋紅,十分美麗,不過眼光灼熱發亮,蓋著厚毯躺在露天陽台上。
我吃了一驚。我以為魏樂先生會留下來過夜,明天開車載我回去。
「寶弟,我還不會之字形前進呢。從山頂滑下來的人,個個都會滑之字啊。」
寶弟坐到我身旁來,環抱著我的腰,把我的頭髮拂向耳後。我沒動,只聽他耳語道:「你願意做寶弟.魏樂太太嗎?」
他現在雙臂交抱,站在橫條籬笆前面,活脫脫就是籬笆的一部分——同樣麻木,同樣呈咖啡色,同樣無足輕重。
「好和_圖_書,爸,你上路吧。」

我最沒料到的是寶弟胖了。每次想到他在療養院,彷彿就見到他顴骨下方鐫刻著陰影,眼裡燃著火焰,眼窩凹陷,幾乎一點肉也沒有。
「你說對了。我的確有精神官能症。我永遠不能在鄉下或城市中擇一定居。」
寶弟與我四目相投。「吃多了,」他說。「每天被塞得飽飽的,又不准活動,只能躺著不動。但現在准我在散步時間出去了,所以別擔心,再兩三星期我就會瘦下去的。」他跳起身來,笑得像個開心的主人。「想看看我的房間嗎?」
在我左邊,拖繩把滑雪客一一放在積雪的山巔上,雪地經過來來回回的碾壓,又在正午的太陽下稍稍融化,隨後結成玻璃般堅實光滑的冰。我的肺與鼻竇受了冷空氣的折磨,覺得異樣清爽。
寶弟猛地推開棕色的門,我們列隊進入一個小房間。
寶弟擁抱了他父親,隨即走近我,伸出手來,那興高采烈的樣子真討人嫌。我和他握了手,他的手又濕又肥。
整間療養院的色彩系統似乎以肝臟為準。木造部分黝黑而帶怒色,皮椅呈焦褐色,牆壁可能曾經潔白過,但如今霉菌或濕氣肆虐,面目全非。地板全部鋪滿斑駁的棕色油氈。
「知道什麼?」我小聲、低調地問。
「我想問問你。」不知何時他養成了這煩人的習慣,老是用眼光刺透我的眼睛,就像決心戥穿我腦袋,好分析裡面的思緒似的。
「哈囉,爸。」
我腦際突然閃過一景:淡藍色信封,背面蓋口上有耶魯大學的飾章。「後來決定等你來,當面問你更好。」他頓了一下。「你難道不想知道嗎?」
我往後挪。我對肺結核所知甚少,但隱隱覺得這病非常陰險,在人眼難見處蔓延。
整個早上寶弟都在教我滑雪。
「不,我下了決心。」
我沒想到反抗。
先前沒露面的勁風打進我嘴裡,耙過我的頭皮,頭髮向後飛起,與地面平行。我在下降,但白色的太陽並未升高。它掛在凌空峰海之上,是萬物的樞紐,但本身沒有知覺;缺了太陽,世界便不存在。
每逢聖誕節,我簡直希望自己是天主教徒。
但我瞟了魏樂先生一眼,立刻知道自己任性不得——他一頭平短的銀髮剪得很孩子氣,藍眼澄澈,面頰粉紅,整張臉像敷了結婚蛋糕上香甜的糖霜,流露出無邪、信人不疑的表情。這次探視不能半途而廢,我得堅持到底。
魏樂先生開車載我去阿地倫德克。
輕快熱鬧的曲調蜿蜒流過我身邊,如同無形的小河流過雪原。只需一個輕鬆曼妙的手勢,https://m.hetubook.com.com我就會被扔出去,一路滾下山坡,逕直奔向場外的一個小小卡其色點,那就是廁身於旁觀群眾中的寶弟.魏樂。
水從一截粗糙的水管噴出,只有幾英寸高,在空中舉起手認輸、崩潰,碎落的水滴最後在一石槽黃水中滅頂。那個水槽是用公廁裡常見的白色六角形瓷磚鋪成的。
寶弟不答腔。
「我也一起走吧?」
寶弟的臉掛在我上方,很近很大,揮之不去,活像顆迷途的行星。其他人的臉在他腦後浮現。更後面,白色平面上擠滿了小黑點。似乎有個神仙教母揮著遲鈍的仙棒指指點點,舊有的世界陸陸續續跳回了原處。
「我要上去,」我說。「我要上去再來一次。」
「是烟灰缸呀,」寶弟說。「給你的。」
「別怕,」寶弟笑道。「我不是陽性的。」
寶弟挪到我身邊。
我先說:「不知道。」然後改口:「我當然知道囉,寶弟,是你寫的。」
所以我想起寶弟在醫學院時得過一個獎,因為他勸喪家捐獻遺體的成績最好。他擅長說動喪家造福科學,捐獻遺體供人宰割,至於死者是否需要解剖,倒是餘事。我忘了這獎的名稱,不過可以想見寶弟穿著白色外套的模樣,聽診器從側袋中突出,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他笑著向麻木、結舌的遺屬打躬作揖,直說到他們簽下解剖同意書為止。

但寶弟看來還是很開心。
兩邊的人與樹不住地倒退,像是隧道兩旁的黑牆,我繼續衝向盡頭那靜止、明亮的一點,那是井底的石頭,是母親肚裡懷抱著的寶寶,乖巧白淨。
魏樂先生和我並坐在皮沙發上。寶弟坐在對面一張滑溜溜的扶手椅上。他一直笑容滿面,好像嘴角讓隱形的鐵線給吊住了。
「那是什麼呢?」
「寶弟,我有事跟你說。」
魏樂先生和我在會客室等待下午的休息治療告一段落。
「陽性?」
我緊緊扣住這條蛇,它粗糙扎人,在我指間滑行、上升。
「不會傳染給你。」
「記得你問我喜歡住鄉下,還是住城裡嗎?」
首先,寶弟向村中一個朋友借來滑雪屐、滑雪杖,向醫生夫人借來滑雪靴,只比我的尺寸大一號,再向實習護士借來紅色滑雪外套。他面對頑騾如此諄諄善誘,令人吃驚。
寶弟辨出了我——著紅夾克,踟蹰不前。他揮動雙臂砍劈空氣,像卡其色的風車。他向我示意,絡繹不絕的滑雪者之間有一道空隙,要我從那條路下去。但我還在猶豫,心裡七上八下,喉嚨發乾,從我腳前通往他腳前的平白路徑漸漸模糊了。
寶弟也沒滑過雪,但他說基本原則十分簡單,他常從旁觀察滑雪教練給學生上課,www.hetubook.com.com有把握傳授我必要的訣竅。
我四面八方都有穿紅、藍、白夾克的滑雪者飛身滑下眩目的山坡,像從美國國旗上逃脫的碎片。滑雪道底部,仿原木蓋的小屋中傳出流行歌曲聲,打破了當頭蓋下的寂靜。
「唉,我知道自己現在不像樣,」他快快開腔。「我還在服用對胺基柳酸鹽,可能要去掉一兩根肋骨,但明年秋天應該會回到醫學院了。最遲也不會超過後年春天……」
「沒有關係,」寶弟的語調沉悶僵硬。
「你呢,」我忽然力道十足地接著說,「就笑了,說我的安排顯現典型的精神官能症跡象,還說你那星期上心理學,拿到的問卷上面就有這個題目,記得嗎?」
我牙齒嘎扎扎地咬了滿嘴砂礫。冰水沁入喉嚨。
「肺結核就像在肺裡帶著顆炸彈生活,」寶弟寫信到學校來告訴我。「你只能靜靜躺著,希望它別爆炸。」
心裡的聲音喋喋不休,叫我別犯傻——保住我的皮肉,脫掉雪屐走下山,利用滑雪坡兩邊矮松林做掩護——像隻不得人疼的蚊子般逃之夭夭吧。我可能會死,這念頭在我心中漠然滋長,像一棵樹、一朵花。
沒想到繩纜拖著我上升得那麼快,我搖搖晃晃,極力維持平衡,根本不可能半途棄繩而去。我前面有一個滑雪客,後面也有一個滑雪客,一旦鬆了手,立刻就會被人撞翻,被一堆雪屐雪杖困住;我可不想惹麻煩,還是默默堅持下去算了。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幽幽的水聲。最初我以為吸飽了水的牆開始排放水氣了,後來才看到聲音來自角落裡的小噴泉。
「娜麗和我一直希望有個女兒。」
下一步,寶弟向他的主治醫生借來汽車,這位大夫自己也得過肺結核,很了解病人的心理。散步時間的鈴聲嗡嗡響徹不見天日的療養院走廊,我們駕車離去。
「啊,」魏樂先生喘了口氣,「看起來挺舒服。」
到了坡頂,我卻改變了主意。
「你瘋了。」寶弟快活地說。「你會變的。」
「我說,鄉下、城裡,我都想住,記得嗎?」
頭半小時,我很聽話,以雪屐向外的人字行爬坡法爬上一個小坡,雪杖一撐,筆直滑下坡去。寶弟對我的進展頗感滿意。
我朝著山頂的邊緣挪動,把滑雪杖的尖頭插|進雪裡,用力一推,飛身前進。我知道,不論憑技術,或中途想反悔,都停不下來了。
我站在匹斯嘎山的滑雪坡頂向下望。我沒資格上這兒來。這輩子我從沒滑過雪,但美景當前,我想利用機會好好享受。
正午時分陰霾略褪,我們轉入結了冰的岔道,在那兒停車,分享魏樂太太打包給我們當午餐的鮪魚三明治、燕麥餅乾、蘋果及裝在熱水瓶裡的黑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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