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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美人

作者:希薇亞.普拉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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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爾賽斯,」我說,「我不能去。」
我等護士完成小小的繞室之旅,拍拍這裡,扶直那裡,整理一番,然後把下一個托盤拿到走道裡的下一個門去,送給盧美人。
縱然要墜落,至少也要把握這些小小的享受,越久越好。
盧美人要求護士把三缺一的牌搭子補滿,我拉了張椅子,坐下旁觀,其實我對橋牌一竅不通。我在大學裡沒空學這個,不能向有錢人家的女孩看齊。
每天早晨,聽見護士帶著托盤來敲門,心頭就油然漾起如釋重負之情,知道今天逃過一劫。諾蘭大夫怎能說電擊治療像睡覺一樣,她自己又沒經歷過。看似睡著是一回事,其實體內可能自始至終都感覺到藍色的電壓、聽到可怕的聲音,諾蘭大夫怎會知道?
終於來了位面色死白的高個女人,穿著白工作罩衫,她是從裡面的門出來的。我以為她會上前接引穿栗色浴袍的男人,因為他先來,沒想到她先向我走來。
胡小姐開始說話,聲調低柔體貼,同時在我太陽穴上抹藥,把小電鈕安在頭兩邊。
「我保證。」
諾蘭大夫像母親一般伸手攬著我。
「你說好要告訴我的。」
牆壁上鋪著洗手間用的白亮瓷磚,黑色的天花板上不時出現光禿禿的燈泡。擔架、輪椅四處停泊,各種管子嘶嘶、咚咚作響,沿著閃亮的牆壁前進、分岔,形成複雜的神經系統。我嚇得要死,纏住諾蘭大夫的手臂不放,她不時捏捏我,給我打氣。
「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諾蘭大夫掏出白手帕替我擦臉。然後把手插|進我臂彎,像多年老友似的,扶我起身,和我並肩走出去。我的腳被毯子纏住了,我索性讓毯子滑落,諾蘭大夫好像沒注意。瓊恩走出了房間,經過她身旁時,我投給她一個意味深長的冷笑,她急急縮回去,等我們走開。
晚餐時我默坐諦聽貝爾賽斯樓裡的女人嘀嘀咕咕。她們都穿得很時髦,妝上得很仔細,其中有幾人已婚。有些人已經進城購物過,其他人曾外出去訪友,晚餐時她們一直在講圈內人才懂的笑話。
我不想聽護士說下去了。我茫然地大步走到走廊上,並不回房,因為他們會來房裡抓我。我朝壁龕走去,這裡的壁龕比卡普蘭樓差多了,但畢竟是個壁龕,位於走廊僻處,瓊恩、盧美人、蒂蒂、殺伐夫人都不會到那hetubook.com•com兒去。
「是,」我說,朝走廊走去,「我凍僵了。」
「工作人員不夠,」護士搶先攻下一城,盧美人發出哀鳴。「相信我,各位小姐,我只要存夠了銀子,買得起車子,就要說拜拜了。」
護士疑惑地掃視我和女工。
我甩開她,蜷曲到更深的角落裡。護士離開了。我知道她馬上就會帶著兩名彪形男看護回來,聚在交誼廳裡的觀眾將帶笑傾聽我一路噑叫、拳打腳踢。
我睜開浮腫的眼皮,仔細打景她。「為什麼不昨晚就告訴我?」
我把毯子鬆鬆地圍在肩上,像披肩似的,漫步經過甬道,走向燈火及笑語聲。
「為什麼?」
瓊恩有了散步權,瓊恩有了購物權,瓊恩有了進城權。好消息越積越多,我表面上為她高興,其實內心苦澀。瓊恩簡直是照著我過去的巔峰狀態打造出來的亮麗副本,是特別設計來跟蹤我、折磨我的。
在房間的另一頭,瓊恩狼吞虎嚥地吃著斯班牌火腿和烤番茄,胃口很好。她似乎和這些女人水乳|交融,對我冷冷的,微帶鄙夷,好像我只是個低她一等的點頭之交。
瓊恩靠著鋼琴一角,翻閱一本新出的時尚雜誌,蒂蒂抬頭向瓊恩微笑,好像兩人分享著什麼祕密。
「就是怕你整夜都睡不著呀。早知道……」
我決定去阻止她們口出惡言。
「不,不是我。瓊恩太離譜了。當然是別人。」
護士彎下腰來喚我的名字。
「嗯,你們是不錯。」護士把一包綠薄荷口香糖傳給大家,自己打開錫箔,拿出一片粉紅色的糖來。「你們情況很好。州立醫院的那群呆瓜可把我折騰得人仰馬翻。」
我圍緊毯子,把椅子往後推。
盧美人和殺伐夫人晃過來,我假裝胸有成竹,和她倆一起朝鋼琴走去。
「艾瑟,我們可以立刻幫你做,」胡小姐說。「安德森先生稍等一下,不打緊吧?」安德森先生隻字未發,於是胡小姐攬著我的肩,諾蘭大夫尾隨,我們走進隔壁房間。我不敢把眼睛睜得太大,免得看到全景,會把自己嚇死。瞇著眼,我看到一張高高的床,白床單緊繃得像鼓皮,機器在床後頭,機器後面有個蒙面人——看不出是男是女。其他的蒙面人分別在床的兩側。
和圖書我這桌有個金髮矮女人,個頭很小,十分活潑,她笑道:「今天我約羅林大夫上那兒去,幾乎把他弄上手了。」她像個洋娃娃,把瞪得大大的藍眼睛張得更大了些。「拿老潘去折價換新,我是不會心疼的。」
「跟我說話,」我說。
盧美人格格笑:「哈,我們很乖啊。你也知道,我們是這裡最聽話的人了。」
「真美,」我找話說。
我蜷曲在壁龕的角落裡,用毯子蒙住頭。傷害我最深的並非即將接受電擊治療,而是諾蘭大夫公然耍詐。我喜歡諾蘭大夫,我愛她,把心事向她和盤托出,對她深信不疑,而她也信誓旦旦地保證如有必要做電擊治療,必定事先通知我。
「你在兩邊都有工作啊?」我忽然來勁了。
護士走後,我想了又想,這次搬動一定是諾蘭大夫的主意。她想證明什麼呢?我根本沒變,什麼事都沒變。貝爾賽斯是最好的地方了。住進貝爾賽斯樓,下一步就是回到工作崗位、回學校、回家。
然後我把腳塞到拖鞋裡,拖著毯子走,因為早上雖然陽光明亮,卻相當冷,我匆匆趕往對面的廚房。穿粉紅色制服的女工正把爐上大舊壺裡的東西加在一排藍瓷咖啡壺裡。
「不知道該不該這麼早告訴你,要讓你搬到貝爾賽斯樓去了。」護士用期待的眼光看我。
甬道盡頭傳來鋼琴聲。
「諸位小姐有所不知,上兩個班,」她說,「晚上到這裡來照顧你們……」
「貴姓大名?」
其中有個高大的灰髮女人,聲音低沉渾厚,名叫殺伐夫人,是名校瓦薩爾學院畢業的。我一看就知道她是名流,因為她言談間盡是女孩進入社交圈的事。聽來她有兩、三個女兒今年將在舞會上齊齊亮相,正式進入社交圈,但被她自願入院搞砸了。
「一定弄錯了。你確定是葛林伍德嗎?」
「是艾瑟呀,對吧,艾瑟?」瓊恩說。
我擺出開朗的笑容,表示沒有怪罪之意。
「要不要坐下?」諾蘭大夫指著一張木頭長凳,但我雙腳沉重如鉛,等電擊治療人員來時,我得多費力才能把自己從凳上撐起啊。「還是站著好。」
我望著她,看來她很焦急。
等我到了貝爾賽斯樓,瓊恩可能已經離開了。
「為什麼不能散步?」
「我還沒準備好,還不夠資格。」
年輕護士收走我的早餐托盤,讓我https://m•hetubook.com•com裹著白毯,像個在甲板上呼吸海風的旅客。
「我走了什麼運?」
我考慮片刻,說道:「一定要陪著我。」
我假裝沒聽到,轉了身。
「葛林伍德。艾瑟.葛林伍德。」
我認命了。
「還用說嗎。以後只接個案,愛接才接……」
蒂蒂不彈鋼琴了。「給我看。」她拿走雜誌,瞄著瓊恩指出的那頁,然後又看看我。
「為什麼?」我鍥而不捨。
我覺得這位小姐一定有七英尺高。她親切地彎下腰來,我才看到她的臉,中間有顆突出的齙牙,臉上過去飽受粉刺之苦,變得坑坑疤疤。這張臉像月球隕石坑的地圖。
「喔,」護士對我微笑,「你今天要晚一點進早餐。葛林伍德小姐,等你……」
蒂蒂有首歌,她稱之為「擠奶的男人」,大家都說該拿去發表,一定會流行。她先在鍵盤上達達敲出一小段旋律,像小馬慢跑的蹄聲,然後另一個旋律加入,像擠奶男人在吹口哨,然後兩個旋律匯合在一起前進。
「冷啦?」護士粗聲問道。
雜誌上的照片裡有個女孩,穿著無肩帶的白茸茸晚禮服,簡直想把嘴笑裂,一大群男孩圍著她,如眾星拱月。女孩拿著一杯透明的飲料,眼睛好像定在我肩後稍稍偏左處立著的東西上。我頸後微微拂過有人呼吸的氣息,我忽地轉過身去。
「連這裡也不幹了嗎?」瓊恩追問。
「你說好要告訴我的!」我從亂成一團的毯子裡向她喊叫。
「我就是來告訴你的呀,」諾蘭大夫說。「我特別提早來告訴你,然後陪你一起去。」
我一吃完飯就上床,鋼琴聲傳來,眼前似乎看見瓊恩、蒂蒂及金髮的盧美人等在客廳裡嘲諷我。她們一定在說貝爾賽斯樓來了這麼個人,真要命,該讓她去外瑪樓才是。
「葛林伍德,」女工肯定地說,這時護士進來了。
護士敲敲我的門,不等我答應,就一陣風似地進來。
到了貝爾賽斯樓,起碼可以忘卻電擊治療的威脅。卡普蘭樓裡許多女人接受了電擊治療。我知道是哪些人,只要看誰沒和我們一樣領到早餐托盤就是了。電擊治療就在我們在房裡吃早飯的時候進行,稍後護士會像帶小孩似的領她們回到交誼廳,她們個個沉靜黯然,在廳裡補進早餐。
「唉,那不是個好地方,和這裡不能比。這裡就像個鄉村俱www.hetubook.com.com樂部。那裡什麼都沒有。沒有職能訓練,不能散步……」
「新來的護士搞錯了,」我上半身靠在櫃台上,低聲對女傭說悄悄話。「她忘了把我的早餐托盤拿來。」
我盯著國王、傑克、皇后的平板撲克臉,聽護士講她的辛酸。
「葛林伍德小姐要她的早餐,」女工避開了我的眼光。
諾蘭大夫打開走廊盡頭一扇門上的鎖,領我走下階梯,進入神祕的地下甬道,相接連的隧道、洞穴錯綜複雜,把醫院各部分組成一個大網路。
「哇,艾瑟,」瓊恩舉起那本雜誌,說:「這不是你嗎?」
「早,諾蘭大夫,」這位女士說,伸手攬著我的肩。「這位就是艾瑟嗎?」
「我可以打電話給傑克,」叫蒂蒂的女人說,「只怕他不會在家。不過我知道可以打電話到哪兒去,他一定在那兒。」
「艾瑟,聽我說,」諾蘭大夫說。「我跟你一塊兒去,從頭到尾都陪著你,所以不會有問題的,我對你打過包票。你一醒來就看得到我,然後我再陪你回來。」
候診室裡除了諾蘭大夫和我,只有一位蒼白的男人,穿著陳舊的栗色浴袍,還有陪他前來的護士。
是夜班護士悄悄進來了,她穿的是軟底膠鞋,沒人聽見腳步聲。
是以前沒見過的護士——這兒的人總是換來換去——淺棕色的瘦削臉龐,淺棕色頭髮,骨感的鼻子上布著大圓雀斑。不知怎的,看到這護士我就心煩意亂,她大步橫過房間,唰一聲拉起綠色百葉窗,這時我才察覺她的怪有一部分來自手上沒拿東西。
「噢,就算是你好了!」蒂蒂喊道。
我雙手抓住櫃台的邊緣。
如果她前一晚就告訴我,我一定會徹夜難眠,忐忑不安,但漸漸有了心理準備,到早上也該鎮定下來了。即使被兩名護士夾在中間,經過蒂蒂、盧美人、殺伐夫人和瓊恩門前,也能保持尊嚴,像認命走向刑場的人犯。
胡小姐扶我爬上床躺好。
我眷戀地看著列隊等待的托盤——白色紙餐巾摺成俐落的等邊三角形,每張都被銀叉壓住,半熟的煮蛋放在藍色蛋杯裡露出圓頂,扇形貝殼狀玻璃碟裡盛著柳橙果醬。我只要伸手去指認我的托盤,世界就平靜如常。
我在白繭裡溫暖安詳地醒來。一道帶著冬意的蒼白陽光使鏡子、櫃上玻璃杯及金屬門把閃閃燦燦。走廊對面傳來廚房女工準備早餐托www.hetubook.com.com盤的清晨喧囂。
最後我們終於在一扇綠門前止步,門上印著黑色的「電擊治療」幾字。我駐足不前,諾蘭大夫等在一旁。過了一會兒,我說:「把事給辦了吧,」我們就進去了。
「不是啦,」蒂蒂說。「絕對不是。」她又看看雜誌,再看看我。「不可能!」
「說真的,」她說,「真是你嗎?」
我張口索取我的早餐托盤,但立刻又打住了。怕護士會把我誤當成別人。新來的護士常常如此。貝爾賽斯樓裡一定有人即將接受電擊治療,是我不認得的人,但護士把我誤認成她了,這也情有可原。
但我已經聽不下去了。護士是奉命來指點我勿入歧途的。我若不好轉,就會越墜越深,像顆燃燒的星星,最終會燒完,從貝爾賽斯墜到卡普蘭,再到外瑪,最後,諾蘭大夫和蓋尼俄夫人也放棄了我,我墜入隔壁的州立醫院。
我聽見護士敲我隔壁的門,那是這條走廊的盡頭。殺伐夫人發出睡意猶存的渾厚聲音,護士帶著叮叮噹噹的托盤進去。我略帶興奮地盼望著熱氣騰騰的藍瓷咖啡壺,藍瓷早餐杯,還有肥胖的藍瓷奶油罐,上面有白色雛菊圖案。
這可怪了,護士為什麼稱我張三小姐?她很清楚我姓啥名啥。
「可不。」護士不假辭色地望著我。我知道她覺得我根本無權待在貝爾賽斯。「張三小姐,你絕不會喜歡待在那兒的。」
「誰說的?別擔心,如果你不夠好,就不會讓你搬走了。」
瓊恩應該在貝爾賽斯樓。瓊恩,和她的物理書、高爾夫球桿、羽毛球拍,還有她氣喘吁吁的聲音。瓊恩代表我和即將康復者之間的差距。自從瓊恩離開了卡普蘭樓,我就從院中的小道消息網中不斷得知她的進步。
後來我整晚都在聽蒂蒂重擊大鋼琴,奏她自己寫的那幾條歌,其他女人圍坐打橋牌、閒聊,宛如置身大學宿舍,不過大部分人都比大學生年長十歲以上。
「是的,胡小姐。艾瑟,這是胡小姐,她會好好照顧你的。她聽我談過你的狀況。」
「不會有事的,什麼感覺也沒有,咬住……」她在我舌頭上放了樣東西,我惶惶然咬下去,黑暗將我徹底抹煞,就像黑板上的粉筆字徹底消失。
「葛林伍德,葛林伍德,葛林伍德。」廚房牆上釘著貝爾賽斯樓的病人名單,女工用長了贅疣的手指一路往下點。「葛林伍德,今天沒她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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