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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美人

作者:希薇亞.普拉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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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流血了!」我驚跳起來。
「噢,」我乾巴巴地說,「很好。」
「今天是星期天。他只看常客和急診。」
鄂文有個怪習慣,好稱女人為女士,頗有古風。
「你滿愛喝酒的,」鄂文發表意見。
沒多久,鄂文起身,走進浴室,我聽到嘩啦啦的淋浴聲。不知道鄂文是否完成了既定計畫,也不知我的童貞是否阻礙了他。我想問他我是否還是處女,但心太亂了,說不出話來。腿間滲出一股暖流,我怯怯地伸手下去摸。
「瓊恩家呢?」
「我跟昆茵大夫長談過,她認為大有可為。」昆茵大夫是瓊恩的精神病醫生,是個聰明敏銳的單身女子,我常想,如果是我被派給昆茵大夫,可能到現在還待在卡普蘭樓裡,甚至更可能在外瑪樓。昆茵大夫有種超絕的氣質,瓊恩很受吸引,但卻令我不寒而慄。
鄂文住的地下室公寓幽暗舒適,位於劍橋外圍一條破落的街上。我們先在學生餐廳喝了三杯苦咖啡,然後他開車載我回家——喝杯啤酒,他說。我們到他書房,坐在棕皮厚墊椅裡,周圍堆滿了不可解的塵封書籍,大大的公式美觀地穿插在書頁上,宛如詩篇。
瓊恩何時才會發現血沿著我的腿往下流,黏答答地慢慢滲進兩隻黑漆皮鞋裡。我就算中了彈,即將身亡,瓊恩恐怕還是會用空洞的眼神瞪著我,等我開口要杯咖啡或要個三明治。
我瞟瞟腕錶。「四點五分。」
「歐嘉,抱歉……我在工作,歐嘉……不,不是這樣的,歐嘉,」女士的紅嘴動個不停,字句化成白烟,浮在門旁光禿紫丁香的枝枒間。最後,「也許,歐嘉……再見,歐嘉。」
瓊恩堅持陪我去。我絕望地緊抓住新墊上的數條毛巾,而司機被瓊恩給的地址感動了,在破曉微明的街道上連連抄近路,最後輪胎發出尖厲的摩擦聲,停在急診處門口。
「你是一百萬分之一。」
瓊恩繼續叨唸著自我、本我什麼的,我的心思轉了,惦念著最下層抽屜裡已打開的棕色包包。我從來沒和諾蘭大夫談過自我與本我。究竟談過什麼,我自己也莫名其妙。
幾分鐘後,鄂文的驚呼顯示他並沒把我剛說的話當真。我覺得好幸運,這天我已開始練習避孕,否則晚上帶著酒意,一定無心採取麻煩的必要措施。我裸體躺在鄂文的粗毛毯上,全神貫注等著感受奇妙的新境界。
我偷偷拉起白毛巾上乾淨的部分去觸傷口,心想血一停,就搭還沒收班的電車回醫院去吧。我希望靜靜地品嗜自己的新境界。但拿開毛巾一看,又變黑了,濕答答的。
醫生吹起口哨來。
昆茵大夫用了「被尋獲」這字眼,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全身血液流速都慢下來了。
儘管如此,我仍然覺得瓊恩先我一步出門令人不平。「上哪兒去?」我不放鬆地問。「不會讓你單獨住吧,是不是?」這星期瓊恩才再度被允許進城。
我的注意力回到瓊恩身上。「上哪兒去?」我追問,盡量不流露出妒意。
「好極了。」我勉強扮出苦笑,又一泡血突破濕透的護墊,朝我的鞋展開冗長的旅程。「我是說……糟透了。」
「自個兒去的。」昆茵大夫沉默了一會兒。「你想得到她可能去哪兒過夜嗎?」
我決定做個練習,用新而正常的人格,和這人相處。我還猶疑不決呢,他已告訴我他名叫鄂文,是收入頗豐的數學教授,於是我說:「好吧,」跟上他的闊步,傍著他走下結冰的長階。
「在哪兒?」
車速放慢下來,巡過一間間燈還亮著的房子,我覺得運氣真好,沒在住校或居家期間拋棄童貞,否則哪能避過旁人的耳目。
「我這人,」鄂文謙虛地微微笑道,「似乎很有女士緣。」
「死了,」昆茵大夫說。「我想她是上吊了。」
自從知道寶弟.魏樂的劣跡後,我的童貞就成為沉重的負擔,像套在頸上的磨石。長久以來,童貞對我如此重要,使我養成了誓死捍衛的習慣。我捍衛童貞已有五年之久,受夠了。
這人雙臂環抱著一堆書在胸前,活像抱著個餐盤。這時他手動了一下,露出瘦削的手腕。
一位大塊頭、大胸脯的斯拉夫女人,身穿天然羊毛織的臃腫毛衣,紫色寬鬆長褲,高跟全覆式黑鞋,鞋上有波斯羔羊皮摺邊,和頭上的帽子配套。她張口噴出的字句遇上冷空氣變成白色,可見而不可聞。鄂文的聲音沿著寒冷的走道飄回我耳邊。
「抱歉來打擾你,葛林伍德小姐,實在太晚了,可是我想你或許能幫上忙,是瓊恩的事。」
我拿起空蝸牛殼,喝裡面綠草色的汁。我不知道這樣是否失禮,但在醫院吃了幾個月健康無味的食品,實在渴望油水。
鄂文什麼也沒說。過了一會兒,他說:「有時候會。」
我彎下腰,低哼一聲,脫下一隻鞋來——我那購自柏盧明黛公司,如今已被嚴冬摧殘皺裂的鞋。我把鞋舉到瓊恩放大了的石頭眼珠前,把它弄斜了,然後看著瓊恩,血流濺落在嗶嘰色的地毯,她這才懂了。
「喔,他啊,」我說,虛弱地做個乏善可陳的手勢。又一波血湧出,我恐慌地收縮腹部肌肉。「拿毛巾來。」
「請進!」我打開床邊的燈。
「恭喜。」我舉起蘋果汁,我們碰杯。雖然我對瓊恩很有意見,但我永hetubook.com.com遠都會珍惜這個朋友。我們像是被戰爭、瘟疫之類的不可抗力驅迫在一起,分享了一個兩人世界。「什麼時候走?」
「下月一號。」
「很痛,」我說。「應該會痛嗎?」
「她還……」
「一名勤務員剛剛來上工的時候,」昆茵大夫繼續說,「找到了她……」
醫生彎腰說道:「毛病怎麼來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瓊恩一轉眼就拿著一疊毛巾和床單回來了。她像個有效率的護士,剝去我被血浸濕的衣服,觸到我原來那條深紅色毛巾時,她倏地抽了口氣,幫我換上新繃帶。我躺在那兒,突然想讓心跳減速,因為心每跳一下,就擠出一股血流。
見過鄂文的書房後,我決心勾引他。
我關了燈,努力回到睡鄉,但瓊恩的臉漂浮在我前面,沒有身體,帶著微笑,就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裡那隻笑笑貓。我甚至覺得聽到她窸窸窣窣地透過黑暗發聲,但察覺那只是院中樹叢間的夜風罷了……
「老天爺呀,」我說,「告訴他們我情況緊急。」
我心想:「才不要。」
我向鄂文借他那條毛巾,用來紮在腿間,權充繃帶,然後穿上汗濕的衣服。鄂文願意載我回家,但我怎能讓他開車載我去精神病院呢?於是我好不容易從皮包裡找出瓊恩的地址。鄂文知道那條街,出去把車子發動了。我心好慌,也沒說自己還在流血,只希望血快快止住。
我忽然想跟瓊恩劃清界限。「不知道,」我冷冷說道。「她不在房間裡嗎?」
昆茵大夫點點頭。
「多好啊。」
然而只感覺到尖銳而異常的劇痛。
我想起了維多利亞時期小說這門煩人的課,女人接二連三難產,蒼白而高貴地死在血泊裡。或許鄂文用某種祕密的恐怖手法傷了我,我躺在瓊恩的沙發上,其實是在等死。
我拿不定主意。我應該回院吃晚飯。就要獲得批准永遠告別醫院了,我不想遲到。
鄂文笑著把我拋在床上。
「噢,當然不會。我會跟甘乃迪護士一起住在劍橋。她的室友剛結婚,需要找新室友分租公寓。」
「鄂文,」我緊張地說,「給我一條毛巾。」
醫生笑了。「喔,能縫好的,沒問題。」
「她和誰去的?」
瓊恩一如往常,說話氣急敗壞,顯得十分熱切。我們在貝爾賽斯樓的交誼廳裡喝蘋果汁。
我張開嘴,說不出隻字片語。
貝爾賽斯樓開始宵禁的時間老早過了。
「我……還是回家吧,」我虛弱地說。
「我只愛喝聖喬治。我想像他……屠龍……」
瓊恩開心了點,打了第五個電話。急診室答應她,只要我到了那兒,院裡會有醫生招呼我。於是瓊恩叫了輛計程車。
「天哪!這是什麼呀?」
「我想m•hetubook.com.com該通知你,」昆茵大夫說。「瓊恩被尋獲了。」
昆茵大夫嘆了口氣。
鄂文載我穿越沉寂的市街,積雪夾道,這時我發現那股暖流非但沒停,反而滲透了毛巾及裙子,沾上車座。
昆茵大夫面容嚴肅地坐在我床緣上。「瓊恩不知上哪兒去了,我們想你或許知道。」
「你怎麼了,艾瑟,」瓊恩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是說,一百萬人中只有一個會這樣。」
「快。」
「樹林裡,結冰的水池旁邊……」
「你最好找大夫來。」
「你的樣子好怪,」瓊恩說。
「怎麼啦,你自己有錶啊!」
「沒,瓊恩今晚請假去城裡看電影,到現在還沒回來。」
「瓊恩,聽著,」我費力地說,「打電話去本地醫院。說這是急病。他們一定得收我的。」
「什麼意思?」
我點點頭。
「喔,她從來不回她家……不過我們也試過了。」
鄂文伸手過來。
瓊恩拉來一個印度矮凳,根據一長串劍橋地區的醫生名單,開始挨個兒打電話。第一個號碼沒人接。第二個號碼接了,瓊恩向他解釋我的病情,但只說了一半就打住,說聲「我知道了」就掛斷。「有什麼問題?」
回到公寓,鄂文拉我入懷,抱著醺醺然、軟綿綿的我進入漆黑的臥房,那時我才喃喃說道:「鄂文,我該告訴你,我還是處女。」
我讓瓊恩付錢給司機,自己匆匆奔入燈火通明的空房間。護士急忙從白屏風後面出來。我匆匆說了幾個字,解釋我陷入窘境的真正原因,說完瓊恩才進門來,眼睛大大的,一眨一眨,活像隻近視的貓頭鷹。
她還是什麼也沒注意到。
「不在,她去卡普蘭樓值夜班了……」
「很痛,」我說。「應該會痛嗎?」
「小小一杯咖啡,好嗎?」
「不必這麼匆忙嘛。」
我想抬起手臂來看錶,但身旁的手重如岩石,動彈不得。星期天——醫生的天堂!醫生上鄉村俱樂部、上海邊、和情婦相聚、和太太廝守、上教堂、駛帆船,每個醫生都鐵了心腸要做凡人,不當醫生。
這次我親自去開門。
第一個和我睡覺的男人非得有才氣不可,我才會敬重他。鄂文二十六歲就當了正教授,又有天才男童那種蒼白無毛的皮膚,正投我所好。同時我也需要經驗豐富的人來補我之不足,鄂文身邊女士如雲,進一步保證了他是上上之選。再從安全性來說,我需要的是以前不認識,以後也不繼續交往的人——就像故事中,部落儀式中的僧侶或有公職身分的人代表公社行使初夜權,其行為並無私情可言。
昆茵大夫步入房間,悄悄掩上了門。她穿的是一塵不染的海軍藍套和*圖*書裝,這樣的衣服她有好幾套;從頸部的V形開口可見裡面是件樣式簡潔的雪白襯衫。
「我想你在劍橋一定有好多好多豔遇,」我笑嘻嘻地對鄂文說,同時用針插入蝸牛。劍橋有很多誓死走法國路線的餐廳,我們所在之處是其一。
急診室醫生晃出來了,拜護士之助,我爬上了檢查台。護士對醫生耳語,醫生點點頭,解開浸血的毛巾。我感覺他用手指摸索,瓊恩像軍人般直挺挺地站在我旁邊,握著我的手,不知是為我,還是為她自己,我不能判斷。
「……我要搬出去住了。」
鄂文有點尷尬。「我想可能是位女士。」
第三個號碼沒人應,第四個呢,一聽瓊恩說是月經的問題,當場就掛了。瓊恩哭了起來。
「可是你能縫好它嗎?」
那人悍然猛按門鈴,鈴聲再響。鄂文嘆口氣,起身應門。他一消失,我立刻竄進浴室,躲在骯髒的鋁色百葉窗後,從門縫張望鄂文那張僧臉。
瓊恩開了門,露出驚喜的表情。鄂文吻了我的手,囑咐瓊恩照顧我。
「唉唷!」醫生忽然戳得我特別痛,我閃了一下。
「我想做個精神病醫生。」
他懊惱地看著錶,抬起手來在耳邊搖晃。「不走了。」他的笑容很有魅力。「你要到哪兒去?」
昆茵大夫逗留了一會兒,好像可以從靜定的房間中嗅出什麼似的。她最後說:「那麼,我們盡力而為吧!」然後就走了。
「大出血。」
門上一聲輕叩,我驚醒了。已經過了十二點,醫院裡靜得要死。想不出誰還沒睡。
「沒關係,沒關係,」我大幅揮著手,「請她進來吧。」
面前是昆茵大夫。她立正站著,像個虛弱的教練班長,但是整個人的輪廓都怪異地糊掉了。
鄂文什麼也沒說。過了一會兒,他說:「有時候會。」
舉起手來,就著浴室裡傳來的光,我看見指尖變黑了。
我在餐廳打了公用電話給諾蘭大夫,請她准我在劍橋和瓊恩住一夜。當然,我不知道晚餐後鄂文是否會邀我回公寓,但我覺得他拒絕了那位斯拉夫女士——另一位教授的夫人——似乎是好兆頭。
瓊恩把我半拖半拉到沙發上躺著,又在我染血的腳下墊了幾個枕頭。然後她退後一步盤詰我:「那男人是誰?」
我關起門,背靠在門上,感覺臉上的血液全盤流失。
我委實佩服女士胸前羊毛覆蓋的西伯利亞大草原,她從我眼前後退了些許,走上咿呀作響的木樓梯,這時她活躍的雙唇蒙上了些許來自西伯利亞的悲情。
「我想還是走了好。」
我突發狂想,以為我若不和盤托出整晚與鄂文在一起幹的好事,瓊恩就不會答應替我找醫生,就算我說了,她為了要懲罰我,也還是會拒絕叫醫生來。但很快地,我就知道她對和*圖*書我剛說的話確實沒起疑,根本想不到我會和鄂文上床。我來,她很高興,見到鄂文只是有點不痛快罷了。
霜灰色的黎明時分,門上一聲輕敲驚醒了我。
一開始,我還以為昆茵大夫會怪罪我,說我該為瓊恩搬回精神病院負責。我仍然不確定,那晚我們去過急診室後,瓊恩知道了什麼,但幾天後她就回貝爾賽斯樓住了,不過她的進城權還在,而且最不受限制。
「喝杯咖啡再走吧?」
「她可能會搭計程車回來。」
她說:「葛林伍德小姐,我可以進來一下嗎?」
我想說:「回精神病院去,」但這人看來很有潛力,所以我改口說道:「回家。」
醫生低沉倉促地對護士說話,護士匆匆到邊桌上拿了幾捲紗布和銀亮的工具回來。
瓊恩若有所思:「你會來看我吧,艾瑟,好嗎?」
夜深了,我對鄂文已毫無疑慮。
「可是……」
昆茵大夫搖搖頭。「末班電車一小時前就過去了。」
我對著琥珀色的冰啤酒柱微笑。
剎那間,那些老故事都浮上心頭——新娘床單上有落紅,殘花敗柳則使用內含紅墨水的膠囊等等。到底會流多少血呢?我躺下去,撫著毛巾,忽然想到,血就是最好的答案。我不可能還是處女了。我對著黑暗發笑,自覺已融入了偉大的傳統。
我仰頭灌下一杯聖喬治。
「喔,這是常事,」鄂文安慰我。「一下就好了。」
「護士在家嗎?」
我才喝第一杯啤酒——其實我並不喜歡在隆冬喝冰啤酒,但還是接下了玻璃杯,好有點實在的東西可以握住——門鈴就響了。
「她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有什麼事把她絆住了。」但波士頓的夜生活平淡,我根本看不出有什麼事會絆住她。
「當然。」
「怎麼了?」
鄂文是我在衛德訥圖書館台階上認識的。我站在長階頂端,俯視紅牆建築環繞的積雪中庭,準備去搭電車回醫院,這時一個高個年輕男子走上前來說道:「請問現在幾點了?」他相當醜,而且戴了眼鏡,但看起來十分聰明。
門卡嗒一聲開了,門縫裡輕快地探進一個黑髮的頭來,是昆茵大夫。我驚訝地望著。我知道她是誰,在過道上也常遇到,會點點頭,但從來沒說過話。
「只要幫得上忙,我一定盡力,」我跟昆茵大夫說。
鄂文緩緩走來,腰間繫著一條浴巾,丟給我另一條較小的毛巾。我把毛巾塞到腿間,又立刻拉出來,已經被血染黑了一半。
「你們試過甘乃迪小姐了嗎?」我接著說。「瓊恩本來住在那兒的。」
諾蘭大夫說,經過她的保證,加上費羅彌娜.蓋尼俄提供的獎學金,我們學校同意讓我下學期復學,但醫生們反對我先行返家與母親同住,所以我要在院中住到寒假後,等學期開始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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