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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庫班公寓

作者:亞拉.阿斯萬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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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章

第二部

第一章

今天她一見到他走進酒吧的門,隨即發出歡喜的呼喊,又是擁抱,又是親吻他的兩頰,然後拾起他的手,將身子往後退開,一面用藍色眼睛打量他,一面說:「朋友,你看起來有心事。」
聽到這句話,阿巴哈隆彎身靠過去,低聲對他說:「我們為閣下找了一位祕書,一個非常優秀的年輕女孩,恕我冒昧,但是閣下在這種不幸的處境下,需要祕書來照顧。」
「我不明白。」
教長站起來,拉開老舊書桌的抽屜,拿出從外國報紙剪下的幾張照片扔到塔哈腿上。他說:「看看這些照片,仔仔細細地看個清楚,這些是你在伊拉克的伊斯蘭同志,聯盟國的炸彈將他們的身體炸得支離破碎,你瞧瞧這些身體四分五裂的樣子,有的是婦女與孩童的身體,這就是他們對伊斯蘭信徒與信徒的孩子們所做的事情,我們背信忘義的統治者參與了異教徒的罪行。」
「親愛的朋友,妳也知道我的行為隨便放蕩,而且有些事情我從來沒有考慮過,例如地產、分遺產等等。」
「她只是氣急敗壞、一時衝動。過一、兩天再去跟她道歉,朵拉性子衝,可是心地善良。還有,別忘了,你的確是弄丟了她珍貴的戒指,世界上不管哪個女人,你要是丟了她的珠寶,她都會把你轟出門的。」
夏奇爾教長的公寓狹窄而簡陋。這棟兩層樓的紅磚房位於達撒蘭的窄巷內,有兩間臥室與起居間,裡面住著夏奇爾教長、兩位妻子、七名就讀不同年級的兒女。敲三下門,中間加上停頓的時間——這是教長與來訪的學生約定好的暗號,這樣他才可以辨識出他們。
隔天阿巴哈隆來了,旁邊跟著一名在街道上混的少年,他提著朵拉送來的大皮箱,裡面是薩奇的所有衣物。隨之而來的是警方發出的多張傳票,因為朵拉報案好幾次,想證明她合法擁有公寓,並且順利地要求他們下令禁止薩奇來騷擾她。朋友們試著當雙方的和事佬,朵拉卻拒絕不理。薩奇打過幾通電話給她,她都冷不防就掛了電話。最後他找了律師諮詢,律師告訴他,雖然他還有勝算,但是情況也不是很妙,因為公寓是以他父親的名義租借,朵拉有權住在裡面。律師還跟他強調,法律程序進行緩慢,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應該借助暴力才是,最遺憾的方法是,他可雇用幾名暴徒將朵拉趕出公寓,不讓她再回去,讓她告上法庭去——這是唯一解決這類糾紛的途徑。
薩奇永遠不會忘懷這一刻,他第一次看見她的那一刻。她穿著有綠色大花的白洋裝,貼身的剪裁讓她曲線畢露,柔軟豐腴的手臂從短袖下露出。阿巴哈隆牽著她的手走上前說:「這是蒲莎娜.薩耶德小姐,她死去的父親是個好人,跟我們住在這棟樓的屋頂上,願真主憐憫他,他跟我與馬拉克比兄弟還親。」
她酸溜溜地問他這句話,接著又感到一陣惱怒,於是起身站到他面前,一面整理頭髮準備離開,一面說:「聽我說,塔哈,我要告訴你——告訴你我最後的話,我們之間結束了,我們分道揚鑣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沒有必要再碰面了。」
塔哈點點頭,同意教長的話。教長似乎剛剛想起什麼,忽然之間說:「聽著,明天我們的弟兄在大學中組織了大規模示威活動,我希望你一定會去參加。」
「她沒有說清楚,不過你最好小心,薩奇,她可能會不擇手段。」
「我想確認我聽到的某件事情。」
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又繼續說:「我無法親自指揮示威活動,不過你的弟兄塔希爾明天會領導你,悉聽真主旨意。集會地點在禮堂前,時間是晌禮之後。」
「閣下,跟以前一樣,是關於您的事情。」
只要走進美心酒吧,薩奇.狄索基便覺得心情自在。
「蒲莎娜,要敬畏真主!妳個性善良,小心別惹真主生氣了!做義行,讓真主提供妳所需!」
「意思是,你聽到的每件事情都是真的。」
「為什麼?」
「幹嘛?」薩奇大爺突如其來先開口咆哮,警告的語氣傳遞了他的厭惡。然而,有件明確的特殊事件讓阿巴哈隆有了不尋常的自信,他趨上前俯身對主人耳語說:「閣下,我弟弟馬拉克跟我有事情想和您談談。」「哪一類的事情?」
「塔哈!歡迎歡迎,孩子。」
「我該怎麼做,教長?」
「我辭了塔拉爾店裡的工作了,我現在替薩奇.狄索基工作,大人,我做了壞事嗎?還是犯下罪孽?」
塔哈看著教長,一句話也沒說。
「朵拉想把公寓弄到自己名下。」
「親愛的,幫你自己找份工作吧!我對我的工作滿意得很。」
塔哈坐在窗邊的沙發上,重述與蒲莎娜之間發生的事情。他一五一十說了,也對教長描述了自己的感受。教長傾耳聆聽,同時手上數著念珠。兩、三分鐘後,教長起身打斷談話,取來茶盤,才又繼續聽塔哈把話講完。他想了想之後說:「孩子,真主的宗教不禁止愛情,只要它是正當的,並且不會導致違背真主旨意的後果。的確,在真主創造的萬物中,最高貴的先知,牠選派的先知——願真主祝福保佑他——愛著阿伊莎夫人,而且也在我們認為忠實可靠的記錄上談到了愛情。難的是什麼?是選擇配得上你的情感的女性,這名女性應該具備什麼詳細的條件呢?先知——願真主祝福保佑他——說過:『娶妻,為了她的容貌、財富或信仰。迎娶虔誠的婦人,財富定然會隨之而來。』真主的先知所言不假。適當的伊斯蘭教育避免教徒落入你現在所處的困境,你與這一代的孩子都沒有受過伊斯蘭教育,你們在追求世俗的國家中長大,接受世俗的教育,因此習慣撇開宗教來思考。現在你帶著情感重返伊斯蘭,你的理智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擺脫凡俗的思考方式,才能為伊斯蘭教淨化洗罪。我告訴過你無數次了,學習以真主的角度愛人,以真主的角度恨人,否則你永遠無法完整實現伊斯蘭精神。因為你與真主疏遠,自然免不了承受現在的苦惱,雖然這只是生活中的一個層面。假如與這位朋友交往的開始,你就問問自己,她遵不遵守教規,如果她必須遵守伊斯蘭教規,你才會與她交往,你就不會不知不覺走到現在這個地步了。」www.hetubook.com•com
薩奇同意律師的意見,暗示星期天上午朵拉通常會去銀行,屆時將有人破門而入,換掉門鎖。他向律師堅稱,門房或鄰居都不會妨礙他執行這項計畫的。他滿腔熱情,一臉認真地說著,心底卻是很明白,他永遠不會做出這些事情,他永遠不會雇用暴徒,永遠不會把朵拉趕出去,永遠不會要她到法庭上見。他下不了手。
過去認識塔哈.夏茲里的人,現在恐怕不太容易認出他。他改頭換面,彷彿換了另一個人,變成了嶄新的人。他放棄西式服裝,改穿伊斯蘭傳統服飾,並且任由鬍鬚留長,因此外表顯得比實際年紀更加莊重威嚴。他還在公寓大廳的樓梯旁設立了禮拜專用的小空間,與另一位住在五樓學工程的大鬍子學生輪流負責喚拜。以上種種只是表面所見,他的改變不只如此。一股新的氣魄控制了他的內心,強而有力,讓他無法擺脫。他開始以新的方式走路、入座、對大樓的人說話。往日他在住戶面前卑躬屈膝,那份膽怯與溫順已經永遠消失了,現在的他自信地面對他們,絲毫不在乎他們的想法,也不容忍他們有一、兩句的責備或輕微的怠慢。他曾經為了買新東西而存錢,現在則對住戶過去常常打賞他的小額鈔票再也沒有興趣了,第一,因為他堅信真主會提供他所需,第二,因為夏奇爾教長讓他加入宗教書籍的銷售工作,他空暇時跑跑腿,賺了不錯的收入。
「活到了這把歲數,妳居然還是一派天真,為什麼邪惡的事情會讓妳感到驚訝?妳的想法跟孩子一樣,以為好人就是會開心微笑,壞人就長得一臉醜樣,濃眉纏在一起。人生可是複雜多了,最善良的人、與我們最親密的人也有邪惡的一面。」
「抱歉來打擾您,但是我希望跟您談幾句話。」
他現在訓練自己「站在真主立場」去愛人或恨人。教長教他,人類鄙賤卑微,我們不值得為了世俗的特點而去愛護或討厭他們。對他人的感覺,反而應該取決於他們奉行真主旨意的程度,這一點改變了他對許多事情的看法。他以前喜歡許多住戶,因為他們對他和善,而且出手大方。現在他開始「站在真主立場」討厭他們,因為他們不從事禮拜,有些人還會喝酒呢。他開始喜歡伊斯蘭組織的同志,願意為他們奉獻性命。以往的世俗標準如搖搖欲墜的老房子敲碎了,取而代之的是伊斯蘭對人事物的虔誠評價。滿腔的信仰力量讓他脫胎換骨,遠離了恐懼與邪惡,不再畏懼死亡,也不再敬畏任何人,無論對方的力氣或勢力有多大。他不再害怕生命中的一切,唯獨擔心違背真主、蒙受真主的怒氣。
教長倒了兩杯茶,一杯給塔哈,然後把茶壺放在隨歲月變色的金屬托盤上。他一面啜茶,一面又說:「真主明白我對你的愛有多深,孩子,你心情沮喪來找我,我不喜歡只教訓你,而不安慰你。可是真主為證,我誠心誠意建議你,忘了這位年輕女子,塔哈,因為她已經走上了歧路。你年輕又虔誠,相信教義,信奉伊斯蘭教而且又喜歡你的女孩子才更適合你。強迫自己忘了吧,做禮拜、誦《古蘭經》會幫助你,一開始對你很難和-圖-書,之後事情一定就簡單了。塔哈,你忘了你的信仰了嗎?塔哈,護教奮鬥的精神到哪去了?你對伊斯蘭與伊斯蘭兄弟的責任呢?昨天,那場卑鄙戰爭開打了,我們的統治者任由自己在異教徒的指揮下與伊斯蘭信徒對抗。全埃及的伊斯蘭年輕信徒都有責任站起來,對抗這個缺乏信仰的政府。塔哈,每天有成千上萬的人被殺,你想縮手不幫伊斯蘭信徒嗎?你想讓自己一心想著某個犯錯的年輕女子?她可是為了支持可惡的事情而拋棄了你。在復活之日,萬能至睿的真主不會問你有關蒲莎娜的事情,只會堅持你說明支持伊斯蘭信徒的所做所為。在眾人聚集的那一天,你要告訴真主什麼呢?」
薩奇苦笑,差點把話說出口,不過還是保持了沉默。克莉絲汀搖搖頭,彷彿已經懂了。她邀他坐到鋼琴旁他最愛的位置上,吩咐人送來玫瑰紅酒與冷盤開胃菜。乾枯的花朵能保有幾分昔日的芬芳,克莉絲汀也同樣流露出往昔美麗的痕跡。她身體勻稱纖細,染過色的頭髮往後梳攏,精緻的化妝讓她浮現皺紋的臉龐有種雍容優雅的氣質。她笑起來時像個和藹可親的祖母,表情時而溫柔,時而寬容,偶爾跟往日一樣嘴裡溜出一、兩句打情罵俏,隨後又收口不說。克莉絲汀按照餐桌傳統禮節,先品了酒,才對年老的努比亞裔侍者打了暗示,讓他斟滿兩杯酒。飲酒時,薩奇把發生的故事告訴她。她洗耳恭聽,然後輕蔑地以法文說:「薩奇,你描述得太誇張了,只是普通的吵架。」她特有的柔順語氣如音樂般動聽。
教長挑出一張照片拿到塔哈眼前,說:「看看這位伊拉克小孩的臉蛋,美國炸彈將它炸開了。你對這名無辜孩子的責任,不就跟你對妹妹母親的責任一樣重嗎?你要怎麼幫助她?在你心底某處,是不是還在為你那位犯錯的朋友感到悲傷?」
「什麼法律手段?」
在塔哈的靈魂中,只有一件事情還受到往日的牽絆:他對蒲莎娜的愛。他努力要以新的思維來評斷對她的感覺,卻是怎麼也辦不到。他拚命說服她遵守真主旨意,送她《簡樸打扮遠離懲處》一書,強迫她閱讀,一再堅持她陪他到安納斯.馬立克清真寺,要她陪他一塊聆聽夏奇爾教長的講道。不過,他又驚訝又失望,因為她並不感動,甚至坦言說很無聊,兩人因而吵了一架。他們變得只要碰面就容易爭吵,她總是激怒他,他則氣得一走了之,決心要跟她徹底斷絕來往。他回想起每次對夏奇爾教長談起蒲莎娜,教長便會露出愉悅的冷靜笑容對他說:「孩子,你永遠無法將你愛的人領導到義途上,真主卻能將祂選擇的人領導到義途上。」教長的話在他腦海中回響,他答應自己絕對不再見她,過沒幾天卻又違背諾言,想她想到心煩意亂。不過,每次吵架之後,他回頭跟她重修舊好,她對他的冷漠便加深一層。
塔哈.夏茲里如此敲了門,然後聽見教長在屋內說:「來了!」接著一陣聲響告訴他,婦女們走進內室去了。教長踩著緩慢而沉重的腳步,塔哈還聽見他清喉嚨的聲音。片刻之後,教長邊開門邊說:「奉至仁至慈的真主名義。」
薩奇開始仔細聆聽,彷彿收到了特別的密碼信息,或是聽懂了祕密暗語,犀利的目光打量了阿巴哈隆一回,隨即回答:「沒錯,我會見到她嗎?」
「那就是妳要的?」
「魔鬼不會輕易放棄你的靈魂,你不會走一步就完全奉獻出自己,塔哈,真主的信使說過——願真主祝福保佑他——靈魂的護教奮鬥是高層次的奮鬥。」
說也奇怪,他的怒火立即熄滅了,好像從來沒生氣過。等了一會兒,他竭力保持冷靜的口吻,似乎希望能與她和好如初:「求求妳,蒲莎娜,不要對我發脾氣!」
薩奇覺得愁思一點一滴地擴散,在他的生活上投下了一片黑色陰影。他好幾個晚上徹夜無眠,在陽臺上熬夜到天明,一邊思考,一邊抽菸,回想往日的故事。他偶爾心想自己打從出生就時運不濟,連出生的時辰都不吉利,倘若早生個五十年,整個人生決然不同了。如果革命失敗,如果法魯克國王趕緊逮捕自由軍官團的人(他可是知道這些人的名字),革命便不會發生,薩奇就能過著應該過的生活。薩奇大爺是狄索基老爺的兒子,理當擔任部長,也許還能幹到總理的位置,應該過著真正適合他的高貴人生,而非無所事事、蒙羞受辱的日子啊。妓|女給他下藥,搶了他,他姊姊把他轟出門,在鄰居面前讓他丟人現眼,最後還在事務所與阿巴哈隆一同過夜。總是逼他做出錯誤選擇的是倒楣的運氣不佳,和*圖*書還是他懦弱的性格?為什麼革命之後他要留在埃及呢?他大可前往法國開創新的人生,許許多多大家族的小孩都是這麼做的。各方面不如他的朋友在那裡找到要職,他一定也是可以的。然而他留在埃及,一步步習慣了墮落,最後陷入了此等絕底的深淵。還有……他為什麼沒有結婚?他年輕時,滿街都是要他的女人,而且她們美麗又多金,他卻持續拒絕婚事,最後機會沒了。如果他結婚了,現在會有成年子女照顧他,他可以含飴弄孫。還有,其實只要他有個孩子,朵拉就不會對他做出這一切。如果他結婚了,便不會寂寞得難耐痛苦,每回聽見朋友去世,那種難逃一死的漆黑感覺就不會包圍住他。每天晚上他躲到被窩中,腦海中浮現了無法回答的問題:「死亡什麼時候會到?怎麼來到?」他想起有個朋友說中了自己的死亡。當時,朋友與他坐在事務所陽臺上,他突然以奇異的眼神看著他,好像在地平線上發現了什麼,接著以若無其事的口吻說:「我的死期近了,薩奇,我聞到了。」
克莉絲汀說得一派輕鬆,薩奇卻依舊悶悶不樂,愁雲慘霧地說:「長久以來,朵拉一直計畫把我趕出公寓,戒指丟了,剛好給了她藉口。我提議買新的戒指給她,她卻不要。」
她故意挑釁他,直接攤牌。
薩奇在事務所待了三週之後,常常在漫漫長日中想著這些事情,想得整個人意志消沉。經過了三週的擔憂與掛心,一天早上,開心的驚喜驅走了他的哀傷,漫漫長夜彷彿在神奇的一刻化為烏有。薩奇永遠將伴隨著喜悅的音樂想起那幅快樂的景象,在記憶中回想千百次。當時他坐在陽臺上,慢慢喝著早晨的那杯咖啡,抽著菸注視擁擠的街道,阿巴哈隆撐著拐杖一搖一擺地出現了,臉上少了平日奉承的神色,卻露出神祕狡猾的笑容。
亞贊罕格想起了蘇亞,內心有種異樣的蠢動。那一晚,他要怎麼與她一同慶賀他的光榮勝利呢?他在腦海中溫習她柔暖軀體的每一吋,覺得自己真心愛她。他對自己說,真主的使者——願真主祝福保佑他——說的沒錯,女人會帶來好運。有些女人的確有福分,男人只要把她當作自己的伴侶,好運就排山倒海而來,蘇亞就是這樣的女人。她招來了勝利與祝福,因此他現在爬到如此光榮的一步,威風凜凜,即將踏入人民大會。果然,沒有比神聖天意更奇妙的!他現在是人民大會的代表,代表了卡斯尼爾選區的選民。這些選民一度遞上鞋子叫他擦拭,高高在上俯瞰他,還慷慨地把零錢留給他。現在,他可是人人尊敬的代表,享有法律免責權,沒有大會的允許,誰都不能起訴他。從現在開始,他的相片會出現在媒體與電視上,每天他將與部長見面握手,與他們平起平坐。他不再只是有錢的生意人,他是政治家,將以政治家的身分同每個人打交道。從現在開始,他要從事重要的工作,讓自己一飛沖天,媲美偉人。下一步,他將登上頂峰,成為五、六位權傾全國的重要人物中的一個。他要取得計畫中的交易,讓自己從百萬富翁晉身為億萬富翁。事實,他或許有機會成為埃及首富,然後接管內閣。沒錯,內閣!怎麼不可能呢?憑真主旨意,沒有不可能的事情;他不是就夢想成為人民大會代表嗎?錢能快速解決問題,讓遙遠的目標成了囊中之物。他進入了大會,有一天他也可能當上閣員。
他沉浸在冥思中,直到晡禮的喚拜聲響起,才回過神來。一如往常,他帶領了店員做禮拜,不過心思一直從禮拜飄到蘇亞的軀體(他要求真主原諒這一點)。一做完禮拜,他數了數念珠,便匆匆離去。他走進亞庫班公寓,搭電梯上七樓。轉動門上鑰匙時,他覺得美妙的欲念持續燃燒,接著看見眼前的蘇亞與他想像的一模一樣,正穿著紅袍等候他,賣弄她誘人的魅力。香水芬芳偷偷竄進他的鼻子,刺|激他的感官!她踩著風騷的步伐迎上去。聽著她的腳步聲與袍子曳地的沙沙響,他覺得情欲難耐。蘇亞將他抱進懷中,嘴唇摩娑他的耳,低聲道:「親愛的,恭喜!千千萬萬個恭喜!」
「沒錯。」
家畜在星期五上午宰殺。前一日,三頭巨型閹牛在亞庫班公寓大廳電梯旁過了一晚。晨禮的喚禮聲響起時,五名肉販撲上去,把牠們綁起來,先劃破牠們的喉嚨,接著花了好幾個小時的功夫剝皮切塊,將牛肉裝進袋子準備分送。晌禮結束不久之後,蘇萊曼巴夏街上的人群增加,一群群的民眾朝亞贊商店而去。這些人身無分文,有乞丐、有憲兵、有赤腳的男孩,還有穿著一襲黑衣的婦人,她們帶著稚子,或抱或拖。這些人都是來拿取亞贊罕格要分送的牲肉,因為他贏得了選舉。亞贊罕格的長子福茲穿了一身白袍,站在商店的主要入口前,提起一袋袋的肉扔給民眾。民眾蜂擁而上,為了搶到肉,你推我擠,有人開始打架,有人受傷了。店員不m.hetubook.com.com得不拉起封鎖線,還拾起鞋子打退一波波擠上來的人潮,讓他們遠離展示玻璃櫥窗,否則他們的身體可要把玻璃給壓破了。在店內,亞贊罕格坐在門面的位置,他穿了時髦的藍套裝與白襯衫,打了皺巴巴的紅領結,臉上洋溢著喜悅之情。
這份改變歸功於至高至睿的真主,接著要感謝夏奇爾教長。每一次碰面,他就加深他對真主的信念,增廣他對伊斯蘭的了解。塔哈喜愛他,效忠他,與他關係密切,不久教長就准許他隨時上他家找他——教長只給予最信賴的夥伴這種親密的身分。
「不懂,薩奇。」克莉絲汀高呼一聲,似乎有點醉了,激動地打斷他:「朵拉絕對不可能那樣想的!」
他怕她嗎?也許。他從沒有頂撞過她,在她面前總是先打退堂鼓,而且他天生就不是吵架的料。從小開始,他討厭與人爭論,不惜代價避開這些事情。此外,她是他的姊姊,他絕對不會將她轟出去,就算他理所當然應該從她手中奪回公寓,把她趕到大街上,這麼做他也不會開心的。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讓他悲從中來,因為無論她做出什麼舉動,他都無法鼓起勇氣將她想成惡毒過分的人。他忘不了親愛的姊姊往日的模樣,她以前可是嬌弱又害羞,結果現在的改變如此之大!他心裡好難受,與唯一的姊姊之間的關係居然惡化到這種地步。他想著她做的事情,捫心自問,她到哪裡學到這等的殘忍,她怎麼能痛下決心在鄰居面前將他掃地出門呢?還有,她怎麼能夠上警察局,坐在警員面前,捏造對親生弟弟不利的案情呢?難道她一次也沒有想過他是她的弟弟,他從來沒對她做過必須去承受這樣回報的壞事嗎?還有,為了微不足道的房地產,值得失去一個家庭嗎?沒錯,他是收回了土地改革時被徵收的土地,而且土地的價值翻了好幾倍,但是他死之後,每一分錢反正都要落到朵拉與她小孩的口袋,為什麼大費周章搞出這些麻煩、做出這樣無禮的行為呢?
「朵拉把我趕出家門。」
大爺急忙點點頭,然後假裝查看街道,掩藏自己的興奮。阿巴哈隆好像魔術師似的,在把戲的最後露出了驚訝的神情,然後轉身而去。拐杖咚咚咚敲著地板,他人消失了十分鐘。接著,他帶著她回來了。
接著,她露出了曖昧的笑容,邊走開邊說:「你留了鬍子,還恪守教規,而我呢,穿短裙,四處走動也不蒙頭紗。我們看起來很不配。」
為了特地去見她,他今天沒有到學校去,上午時留在大樓的入口守候她。她一走出來,他突然開口對她說:「早安,蒲莎娜,我想跟妳說句話,拜託。」
蒲莎娜踩著慣有的小碎步,左搖右擺走上前,然後嫣然一笑,整個人容光煥發,於是就這麼偷走了薩奇的心。她說:「早安,閣下。」
「我替妳找個正派的工作。」
「對,那就是我要的。還有別的事情嗎?」
「我在問你,你想要對我做什麼?」
為了稍加滿足折磨主人的欲望,阿巴哈隆先是不吭聲,然後才慢吞吞地說:「閣下,您想見她?」
她不理不睬,蠻橫地回了一句,繼續往前走了幾步路。他卻控制不了自己,拉住她的手。她掙扎了兩、三下,接著放棄掙脫,驚慌地壓著嗓聲說:「放開我的手!別鬧了!」兩人於是戰戰兢兢地走在馬路上的人群中,悶聲不響地走到托菲奇亞廣場的老地方。他們一坐下來,她立刻臉色一變,大喊:「你想對我幹嘛?你每天一定都得惹麻煩嗎?」
穿過蘇萊曼巴夏廣場之後,他立刻轉進汽車俱樂部對面的小巷子,推開玻璃小木門,通過入口走道。此時,他立刻感覺神奇的時光機器將他帶回了五十年代的動人時光。牆壁漆得白亮,還掛了偉大藝術家的原作。優雅的壁燈投射出詳靜的燈光,桌上鋪著潔淨的白布,上面按照法國習俗排列盤子、摺巾、湯匙、刀子與大大小小的杯子。大型藍色摺疊屏風遮掩通往洗手間的通道,酒館最底處是一排時髦的小型酒吧,左邊放了酒吧老闆娘克莉絲汀會為朋友所彈奏的骨董鋼琴。美心酒吧的一事一物都烙有往日優雅的印記,如同舊款的勞斯萊斯、仕女的白色長手套、羽飾的帽子、有牛角與金針的留聲機等等。這裡也像是鑲在木框中的黑白老照片,我們把它掛在起居間卻忘了,偶爾看著看著,讓人覺得心痛而悵然。
「妳辭了塔拉爾店裡的工作了?」
「請進,你今天沒到學校去?」
照片上的孩子面目全非,讓人看了很不舒服。塔哈咬牙切齒地說:「伊斯蘭信徒的孩子受到了可怕的屠殺,埃及電視台卻巴結諂媚,電視畫面還出現阿茲哈爾大學的學者,他們竟然表示埃及政府的立場是忠於伊斯蘭教義,而且聲稱伊斯蘭教支持與美國結盟攻擊伊拉克。」教長頭一回露出激動的情緒,提高了音調說:「那些學者假道學,做壞事,是惡魔寵愛的法學家。在真主眼中,他們罪孽深重。無論任何理由,伊斯蘭絕對禁止我們參與異教徒殺害信徒的行為,所有學童在第一堂法規課就學了關於這一點的權威典籍。」https://m.hetubook.com.com
塔哈點點頭,接著站起來要求離開。教長卻要他等一等,消失在屋內片刻之後,笑著走回來,交給他一本小冊子。他說:「這是《伊斯蘭行動約章》,我希望你讀一讀,之後我們可以討論內容。塔哈,這本冊子一定會讓你忘記那些困擾你的一切壞念頭。」
說也奇怪,這位朋友雖然無病無痛,兩、三天後的確過世了。憂鬱或沮喪時,他就對這樁意外感到好奇,在生命盡頭,人是不是會發散出特別的死亡氣味,因此自己能夠察覺到即將走到終點了呢?盡頭是怎樣的呢?死亡像是永遠不會醒來的長眠嗎?還是如篤信宗教的人所信,將有死而復活、獎善罰惡呢?死後真主會折磨他嗎?他行事不恭,確實也不做禮拜、不守齋戒。不過他畢生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不說謊,不偷竊,不剝奪他人的權益,而且向來樂於幫助窮人。除了酒與女人之外,他不相信自己犯過真正的罪行。
塔哈垂下頭,看起來是被打動了。接著,他又悔恨又羞愧地說:「我不只一次答應真主要忘記她,可惜又開始想她。」
選舉結果在星期四晚上正式公布,亞贊罕格當選了卡斯尼爾區人民大會的勞工代表,徹底打敗了對手亞布.希買達。希買達只得了少數幾票,因為佛利決心讓他輸得一敗塗地,好警告其他可能在未來違背他指示的人。對於萬能至睿的真主,亞贊罕格深深感到由衷的感激,祂的慷慨、祂的支持,讓他確確實實地獲勝了。在聽見消息之際,他行禮拜答謝,做了不只二十次的伏地禮,另外下了宰殺閹牛的指令。他還私底下拿出超過二萬鎊的金錢分送給窮苦人家,照顧他們的需求。另外,他又拿二萬鎊給珊曼教長,讓他負責把款項用到慈善用途上,在此重要時刻,也另行捐贈珊曼教長二十枚金幣。
「塔哈,這是你我之間的承諾,我有信心你一定能辦得到。」
「親愛的哲學家,你在誇大其詞。來來,我們來賭一瓶黑標酒,我今天晚上打電話給朵拉,替你們兩人當和事佬,我會叫你買下那瓶酒的,你最好別不守承諾!」
美心的老闆娘克莉絲汀.尼古拉斯夫人有希臘血統,可是在埃及出生長大。她不但會作畫,演奏鋼琴與小提琴的技巧也是一流,而且歌聲美妙動人。她結了多次婚,生活快樂又精采豐富。在五十年代,她與薩奇交往,當炙熱的愛情燃燒殆盡,兩人之間留下了無法抹滅的深刻友誼。薩奇常常好幾個月忙得沒上門,可是一旦感到壓力或生活不順,就立刻來找她,而且永遠發現她在等候他。她傾耳細聽,誠摯地提出建議,更像母親般憐惜他。
「什麼意思?」
薩奇離開美心酒吧,在市中心漫無目的地遊蕩,接著走回了事務所。阿巴哈隆早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迎接薩奇進門,恰如其分地露出了難過的神情。他彷彿要安慰他,更俐落地為他準備好飲料與點心,展現他的熱情。薩奇把酒拿到陽臺上,這時還抱著一絲與朵拉和好的希望,畢竟她是自己的姊姊,不可能傷害他的。半個小時過去,電話響起,他聽見克莉絲汀相當尷尬地說:「薩奇,我打電話給朵拉了,對不起,她好像真的失去理智了,一定要把你趕出公寓。她說她換了鎖,明天會把你的衣服送去給你。我不敢相信會發生這種事情。你能想像嗎?她居然說要對你採取法律手段?」
「我很忙。」
「我同意,一切靠真主提供,不幸的是,我們得到的剛好不夠吃。」
「說,笨驢!我沒心情聽你說廢話。什麼事?」
他有氣無力地說:「薩奇.狄索基的風評很差。」
「沒錯,他風評很差,他喜歡女人,可是一個月付我六百鎊。既然我有一家子要養,既然虔誠的您不能幫我繳學費、付吃的喝的,這件事就與您無關!」
「你一定要做禮拜、念誦《古蘭經》,孩子,全心全意地持續不懈,直到真主為你帶來解脫,答應我,孩子,不管在什麼情況下,你不會再去見那個年輕女子。」
克莉絲汀疑惑地看著他。薩奇給自己再倒了杯酒,繼續解釋下去:「我沒結婚,沒有小孩。我死了,財產就留給朵拉與她的小孩,她希望現在就能替孩子把一切弄到手。昨天吵架的時候,她對我說:『我絕對不會讓你揮霍我們的權益。』妳想想看!這是什麼話!她就是這樣講,再清楚不過了!她認為我名下的每一件東西按理都是她孩子的,好像我只是財產的管理人,她希望在我死之前就繼承我的東西。妳現在聽懂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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