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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爾文的陰謀

作者:約翰.丹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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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練過。」
他們來到一條長凳前。她坐了下來。他也坐下來,面對著她。池塘對面的邊上漂浮著浮渣和紙屑。幾隻鴨子搖搖擺擺地順著石子路往前走。一個穿水手服的小男孩往水裡拋了些麵包片,鴨子便撲了過去。
他吃了一驚,這樣突然地看見她,發現她居然如此漂亮。但他立即打消了那個念頭,不僅是因為她已結婚了,而且還因為她曾是他哥哥的未婚妻。她看見了他,於是樣子很生硬地走過來。
在她的房屋前,他吻了她,跟她道了晚安——一個親密的短吻,不是激|情的那種。她沒有邀請他進去。但他一點也沒感到失望。他興奮的腦子裡充滿著各種念頭。
她聳了一下肩。「我不知道。他沒給我講。他只是有一天回家,說不想再在那兒工作了。他說他對那個地方沒有了信心——他們完成不了使命。」
他們在那裡坐了很久,一句話也沒說。
最愛的布,
「你突然冒出來。你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自己要到哪裡去。你仍然活在你哥的陰影裡,把過去什麼事情都勾起來了。」
「你是說……明白他遇到什麼麻煩?」
「不清楚。那是政府實驗室。沒人知道。生物學研究。」
「悲情謬誤。」
「就那樣,我曾有一個哥哥,他就那樣死了。」
「大著呢。別忘了,我們幾乎算是姐弟了。」
「紐約人喜歡酒吧。一個光線幽暗的地方,小杯酒,一個多疑的愛爾蘭酒吧服務生,在你兩側的空凳子,唱機裡放著弗蘭克.辛那特拉的《與我一起飛》。」
「也包括那一點。」
「喂,輕點嘛。」
「我?」
「我猜是。」很奇怪,她居然沒有發火。「這些該死的遊客。我們走這邊。」她又說道,然後領著他沿一條左拐的小路往公園裡枝葉繁茂的林子走去。他估計她是預先就策劃好了的。太陽已經出來了。
他又停了下來。那場景開始在腦中回放。
她甩開他。「問題就在這兒。我並不知道。我只是心裡在想那些事。有好多的事都要解釋。」
對不起我只寫了這些,但也沒什麼說的。什麼都沒有決定。我還沒告訴爸爸實驗室的事。說不清自己想做什麼。請耐心等我一下。有時感覺非常糟,尤其是晚上。邱吉爾的黑狗仍在我腳跟後面嗚嗚直叫。我對你的愛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有一天,也許,如果有幸,我們會把這看作是一場夢——準確地說,噩夢。求求你原諒……
「講什麼?」
「因此……我只好往回走。我走到公路上,上了車,開到一個十字路口。那裡有部電話,我叫了警察。他們來了,我們回到樹林。他們找了一會兒,打電話要求增援。然後一個警察過來,胳膊挽著我,給我手機問我要不要給什麼人打電話。我給爸爸打了電話——我得一個人走到林子裡去打——我記得抬頭看著樹和樹葉心裡想:你要怎樣打,你說什麼。你如何告訴人家原來你們是兩個人而現在只一個人了,另一個不在了。你用哪些詞?你怎樣說我讓他死了?他接了電話。我記不得自己說了什麼。但他來了,他很清楚我們在什麼地方。那個時候警察更多了,他們在打撈他的屍體。卡爾上來了。他一隻腿鉤著一個鉤子,他那樣蒼白。他的頭髮搭在臉上,他看上去被水泡脹了,非常重,三個人才能把他抬到石頭上來。他們連救生措施也沒試一下。
「為了控制溫度,」她解釋說,「我們讓溫度保持在十三°C,低於酒精燃點,同時也減少酒精揮發。如果酒精溢出來,傳感器就會把它收拾乾淨。世界任何地方都沒有這樣的設施。這可以追溯到一七六八年的庫克船長——實際上還要早些。」
「那天,卡爾和我覺得我們應該去魔鬼洞懷念一下過去的時光。天很熱。我背一個六瓶裝的食品盒。我們不知道是否要到瀑布的上面游泳——那地方很安全。不過我們都把游泳褲穿在短褲下面,以備想游時方便。我們來到瀑布那裡,從旁邊的小路往上走……他慢了下來……我有點生氣了。天那麼熱。我決定要游泳。我想到了那裡把啤酒放在水裡,但他似乎不想去,因此我就在前面繼續往上爬……」
「抱歉,我來遲了,」他說。
「這樣說吧。那時基督教已有一千八百多年的歷史了。他只花了兩個十年就把它推翻了。九十比一的比率——也不賴嘛。」
「布麗奇特,辦嘛,求你。我會非常感謝你。」
他們走到一個池塘上面的橋上。橋很擠,他們只得一前一後走。他在她肩膀後面急切地問道:「哪些事?你指的是什麼?」他趕上前,一隻手抓住她的手肘。「說清楚你指的是哪些事?」
「好吧。開始的時候很不錯,那份新鮮感很令人興奮。我當時真的很喜歡馬丁。他詼諧,https://www.hetubook•com.com迷人,比我認識的任何人知識都淵博。他能以英國人那種難以言傳的微妙方式讓你驚歎。你看的任何一本書他都讀過,但他不會馬上說給你聽,而要在你講出對書的理解後,他才會發言——而他的解釋又總是更加深奧。
「你在說什麼——他跟你說他不確定是否結婚?」
「唉,」她最後說,「還真有點麻煩,我也不知從何說起。不過你應該曉得,到最後卡爾和我之間出現了些麻煩。」聽到她說出卡爾兩個字,一切都突然變得那麼真切起來。
「我想不會。」
「說什麼?」
休點了點頭,表示自己銘記在心了——的確也是如此。
「你說他怎麼樣了?他怎麼不像平常的樣子了?」
「電話裡聽起來你很心煩。」
「不過那也是根植於宗教之中的。如果上帝製造了各色各類的物種,如果它們都永遠保持原樣,那麼從每一物類中挑出一個代表才會有意義。那也是唯一解決爭執、確定每一物種之所屬的唯一手段。比如您發現一隻鳥,您打開抽屜把它與該類物種的最佳代表進行比較,這樣您就能找到答案。因此,標本搜集者實際上也就是在給上帝的工作進行文獻整理。每一物種都毫釐不差地歸入其位。科學與宗教間也沒有任何矛盾衝突。」
「他從劍橋——在那裡的一個實驗室工作——回到康乃狄克的家裡。他是個生物學家,非常優秀,工作也很認真。我們關係一直都非常要好,但這次不知為什麼,在一起有點兒尷尬,也許是有幾年彼此都沒見面了吧。於是那天,我們到魔鬼洞去。那是個游泳的水坑——亂石頭,陡坡,巨大的瀑布。小孩的時候,我們經常去那兒。我猜想我們又要溝通一下,像小時候那樣。」
他說:「要是我不那麼……孩子氣,如果我不一個人往前爬,也許我還能救他……在他摔倒之前抓住他,想法不讓他掉下去。」
「它表明,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提出理論的任何跡象,不是嗎?要是他在加拉巴哥就已想到了那理論,那麼他就不太可能犯那樣可笑的錯誤了,是吧?」
「另外還有一件事,」他說,「最近我一直想搞清楚一些事。」
「那就是美國人所謂的六萬四千美元的問題,不是嗎?」
「所有的都是輪船在里約熱內盧靠岸之前幾個月的日期。不太可能是其後的——是吧?」
「落地就會生根。太適合交際了,照明也非常不錯。」
「這一切都那麼……難以置信,」休說,「我當時不知道他遇到了麻煩。」
他們又每人喝了兩大杯,並打了個平局。第三局他們賭了五英鎊。她大獲全勝。他付給她硬幣。她露齒一笑,把它們全裝進了短褲口袋。

「不是你的錯,你知道。誰都明白。」
「你根本就不知道的事。」
「但你們打算在英國結婚啊。他的整個生活都在這裡。你是說他想分手?」
「說他遇到的麻煩。」
「有些東西告訴我你練過這一招,」她說。
「不錯,相當好。」
「如果你想得懷鄉病,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是的,有一陣子是這樣。但不久馬丁就病了。他的行為變得很怪異,情緒變化很大,嚴重抑鬱。他的朋友們告訴我說,在遇到我之前,他就不時那樣。我本想與他相守在一起——至少我是這樣想的——但我們相互還太不了解。我並不真正地喜歡他——我是說,還不是愛得死去活來的那種。我原想我們結婚後就好了,因為時間久了,我的愛就會增長,會變得更加牢固。但事實並非如此,愛也沒增長。我們成了朋友。有一天在希斯洛機場的行李傳送帶處,那一切就結束了。」
這不——他已經說了。話已出口。
「我知道——再有三個月,你就要結婚了。」
「哪些事?」
「不,你沒講——你只是想逃避。給我講講。」
「有,」法洛斯女士回答說,「是羅伯特.麥考密克寄回來的。我想您聽說過他吧?」
「當然了。他搜集了三十一個標本,其中二十二個送到了博物館。我們保留下來了十九個。」
「如果你回了我的信,」她說,「我們可能會繼續保持連繫。我們可能那個時候就處理好了,就沒有現在的事了。」
「聽上去不錯。」
「我們這七層樓上共有二千二百萬個標本——是世界上儲量最大的。讓我們尤為自豪的是類型標本——它們是對一個物種最初命名和描述的規定性原型。我們共有近八十七萬七千隻。它們極為重要——戰爭期間被祕密運到薩里郡的地下洞穴裡安全保存。可不能讓德軍炸著了。從這點也看得出它們有多重要。」
他停了一下,吸了一口氣,又繼續往下說。
「沒有。」但他有點疑惑,他也不那麼肯定。
在那個時候,他就知道遲早和_圖_書會有這一天。他突然意識到:這就是他沒回信的原因。
他們走過一壟盛開的鮮花。它們都朝著太陽,色澤絢麗奪目。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花香,蜜蜂四處飛舞,讓人目眩。她肯定愛卡爾很深,他想。這一念頭在他心裡喚起一股強烈的愛和感激,使他想起他和她在巴黎見面第一週的情景。
「我從沒真正融入過酒吧的環境。」
「麥考密克嗎?哦,我也不是很清楚。他肯定繼續在外旅行,並在國外待了好些年。我記得他後來好像是死了,也許是海難吧。」
「那些日期是……什麼時間?」
「天氣不錯啊。」他說。
「對,」他說,「他到底怎麼了?」
「是嗎?」
「不,也不是。他發現很難說出來。」
「行。天氣真糟糕。」
鎖咔噠一聲開了。她陪他走到通向下面大廳的二樓壯觀的樓梯口。他們的視線與那些恐龍剛好齊平。
他看了她一眼。她正敏銳地看著他,等著聽他講。他沉默了一下,心裡在想是否要一股腦兒說出來。
他已泣不成聲。
休聽說過,但只是今天早上才聽說的。兩天前,他在網上找到小獵犬號的船員名單,並把它列印了出來。第一個是「阿什.岡羅姆——乘務員」,最後是「約克.明尼斯特——乘客」。在火車上時,他把名單過了一遍,發現有一個名字的起首字與「R.M.」相符——羅伯特.麥考密克,醫生。
「我不知道。出什麼問題了?」
「包括他本人搜集的嗎?」
在幽暗的主廳裡面,有六七個小孩正瞪大眼睛看著一隻栩栩如生的霸王龍。中央的樓梯像一面扇子飛旋而上,通向夾樓。拱形的建築回音重,大廳對面五十英尺的地方都能聽見對面說話的聲音。休在接待處給行政辦公室打了個電話。辦公室一位公共事務官員終於幫他接通了一個同意見他的館長助理。
「我想是的。」
「我常常覺得——我不知道怎麼說——我常常覺得我父親偏愛他。卡爾明顯地比我優秀得多——在任何方面。因此那天晚些時候,第二天,以至那之後的每一天,我真正的想法是……」——他頓了一下,很難說出口——「死的兒子不該是他。」
「他叫卡爾,比我大。我非常崇拜他。每個方面他都是我的榜樣。在很多方面,他比我真正的父親還要父親。六年前,他在一次事故中死了。只是他未必會……我的意思是說,我覺得我也許本可能救他的。」
「你父親從沒說過吧?」
「哦。」她的語氣聽起來有些不信。「那我們永遠也不會真正明白了。」
休難以接受——卡爾會抑鬱。卡爾需要他。「還有實驗室——他非常喜歡那工作。他為什麼會辭職呢?」
「沒有,沒說那麼多話。但我打賭他是那樣想的。」
「說說看。」
「我也是。不過我喜歡它們的名字——金皇冠、大象與城堡。」
「給我說說你哥。」
「是有點。還不止一點。在我看來,該你負責。」
「是的。」
「什麼事?」
「沒有。沒多少時間。之前只有兩三個星期時間,後來就出事了。而且其間有些時候我還不在,我在四處找工作。」
他們親吻告別,朝不同的方向走去——布麗奇特走白金漢宮方向,休走特拉法加爾廣場方向。他轉身看著她,想想她可能也會轉過身,向他揮手,就像她和卡爾離開巴黎時那樣。但她沒有,而是堅定而穩步地朝前走去。
「懶漢與生菜。我最喜歡。」
「看,有某些事情你不了解。有很多你都不了解。」
「每個人都有祕密——我媽媽以前常這樣說。有些說出來好,有些不好。你的屬於說出來好的那種。」
她跟著他來到外面。他領她走了幾個街區,在米基.弗林恩的美式撞球房前停了下來。
「我也不抱歉。我只是想看看向你道歉你會不會冒火。」
「並不完全。但他當時行為很怪異,不再是原來的樣子。」
「給我講講你的婚姻情況,」他說。他對自己的措辭感到很懊悔——太笨拙了,一聽就知道是想打探對方。但他的確想了解她。
「當他回美國去的時候——我知道你當時以為他只是去玩一下,但在我卻不清楚他是否還會回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道別的時候,我們都覺得有可能再也見不到對方了。」
她笑著接過酒。
還有一句附言。休盯著它,簡直難以相信:我希望和休談談。
「情感,蠢豬。情感。」
他們開始沿著公路往遠處黑暗中她的住處走去。街燈黃色的燈光傾瀉在人行道上,形成漏斗形狀。他心裡還在想著那些事情,竟沒注意到自己的胳膊摟在她的腰上。她的手臂也溫存地放在他的腰間,大拇指扣在他的皮帶裡。
休察覺到她話中有一絲的責備。她似乎覺得自己在懷疑這位偉人的話。
休坐起身,看著和圖書她。
「請告訴我,」休說,「你們有沒有從小獵犬號來的標有『R.M.』的標本?」
她一如和他見面時那樣,熱忱地緊緊抓住他的手,與他握別,劉海在前額直晃。
他們到了美爾大街。街上往來的車輛川流不息。街對面是一溜莊嚴的政府建築。
「研究嗎?還可以。」她笑著說,「你呢?」
這時天已經黑了下來。從岡維爾普雷斯射過來的車燈掃過樹林。貝絲一直握著他的手。她伸出胳膊,把他的頭摟在懷裡。
那座用手工精製的磚頭砌成的宏偉建築矗立在他面前。他玩味著那一具有諷刺意味的事實:理查.歐文,那位卓越的比較解剖學家,被自己的野心所蒙蔽,竟然看不見達爾文和赫胥黎的理論之無可辯駁的真理性。他成了他們的死對頭,譏諷他們的論斷。他的批評終究經不起實踐的檢驗。作為英國博物館博物學各部門的主管,他制定計劃建造了這一恢弘的殿堂,以示科學的尊榮。他籌措資金,使工程得以完成。然而,他的名字卻在它上面無以尋覓。至二〇〇二年,在大樓的正面又附建了一幢七層樓的建築——達爾文中心,用以存放動物標本。
「堵車了。」
「那些標本標有日期嗎?」
他跟著她進入控制間——又被短暫地鎖在了一起。
「怎樣對它們進行標記的?我是說他把所有的標本混在一起,是吧——從各個島上搜集來地雀標本,然後將牠們統統裝在同一個口袋裡。一些年後,他不得不去求菲茨洛伊,以看看自己的地雀。」
「那是他的習慣用語——抑鬱。」
「那是怎麼說的呢——說自然能反映人最深層內心情感的那個文學用語?——指華茲華斯和所有其他那些悲傷的詩人的?」
「那麼是什麼原因呢?」
「我們一直都知道那裡很危險——在瀑布下面游泳。我們從來沒試過。有人給我們講過——是誰我忘了——所有小孩都知道的,千萬不能靠近那裡。水落下來時都會那樣,會向四周翻騰,沒有浮力。誰想不沉下去,就像是想在稀薄空氣中的水汽上行走那樣難。聽人講有一個小孩子去那裡游泳,結果像石頭一樣沉了下去。因此我們都知道自己不會去那兒的。
「你們有他的地雀嗎?」他想用那個專有名詞,地雀亞科——達爾文鶯。這是根據他的姓氏命名的,以紀念牠們在引導他理解物種間的變異方面所起的先導性作用。但他忍住了。在英國科學界,抬出名人名號的行為往往會為人所不屑。
「什麼?你是什麼意思?」
他去點了些啤酒。酒吧裡非常擁擠,也很吵。一層煙霧彌漫在空氣裡,壓得很低。他擠到吧檯,然後用一隻手端著兩大杯擠了回來——滴酒不灑。
「只是比棒球時間長一點,規則還要傻些。」
「也許你根本還沒忘記過去的事情,」他溫柔地說。
「說詳細點。」
貝絲已經到了普林斯里真特酒吧,背對著一面鏡子坐在一個角落裡。她穿著一件乾淨的白襯衣,一條牛仔短褲和一雙旅遊鞋。她的頭髮仍是盤在頭頂,幾綹的鬈髮垂在臉上。桌子上放著一個空啤酒杯。
他們走到帕克皮斯,在草地上坐下來觀看一場傍晚板球賽。白隊的球員每打一個球就移動得非常快。
「為什麼?」
「一直到達爾文的出現。他打翻了那個如意算盤。他認為每一種生物都只是一棵有著眾多枝幹、並在不斷生長的大樹的一部分而已。故此他稱自己的理論叫物種變異。您知道,他是一八七一年在《人類的起源》中才開始使用進化一詞的。」
「他寫那玩意兒為什麼花了二十二年之久?」
「肯定有人知道,」他不信。「他的同事,上級,朋友。」
「為什麼呢?老天,我有六年都沒見到你了。我的生活與你的有什麼關係?」
她說話時,額頭上的劉海熱情地晃動著。
「哪些事情?」
「進行得怎樣?」他問道。
「你說得一點沒錯。」她說。
他的心顫了一下。
「沒關係的,」她繃著臉笑了一下說。
「問題不在這裡。問題是你沒忘。如果你沒忘,我也忘不了。」
「成千上萬種。他把什麼都寄回來了——不僅僅是液體保存的泡製品。我們這裡有鳥、爬行動物、魚以及骨骼、蛋卵、動物殼和昆蟲粉等等。凡是您想得到的都有。」

「他們的使命是什麼?」
「實際上這是達爾文本人所記。他甚至還作了一點兒有趣的描繪——那人下了船,走上碼頭,肩上托著一隻鸚鵡。正是這樣,我們才知道有這事。」
「比如卡爾辭去實驗室工作,比如他感到抑鬱,需要幫助。」
「你不知道?他回家的時候,你沒注意到什麼……不同?什麼東西不對勁?」
警戒幕又拉起來了。
他們站起來又往前走,不久便到了環形涼亭。
「無關大體的事,」她平靜地說,「我的意思是和*圖*書,在整部劇中,他只是個次要人物——不是嗎?」
她稍稍嘆了一下氣,打開錢包,從裡面抽出一張邊緣已經磨損了的明信片遞給休。明信片上是自由女神像的照片——光彩奪目地站在陽光下,水的顏色藍亮亮的,顯得很不自然。在卡片的另一面——他吃了一驚——他認出是他哥哥的筆跡。字太小,他看了好一陣才看清楚。
他想,好不令人驚奇:真是奇怪,達爾文總能笑到最後。
「十三個物種中有十二種都存放在這裡——我們有五百五十張皮,六十個酒精保存的標本和十個骨骼標本。」
他們進了儲藏室。裡面橫七豎八地擺放著一排又一排的金屬櫥櫃。她繼續朝前走去。
他們說話多了一些,然後繞過球場,在離攝政王街不遠的椅子上坐下來。天漸漸黑下來。
「這叫『酒精搜集法』,因為標本存放在酒精裡面,用以阻止細菌損壞肌體組織。共有四十五萬缸,包括二萬五千多缸浮游生物。」
「我是那種美國人,是一股新鮮氣息,快人快語。我愛上了英格蘭,而馬丁就是所有那一切的化身。豐美的晚餐,眾多的朋友,深邃的談話。下雨的星期天,燃著火爐,我的椅子旁邊一大堆報紙。到通風的鄉村老房子過週末。劍橋貴賓桌上十幾種不同的酒。激進的政治觀點也不乏正確性與判斷力——對一切事、一切人的判斷。那一切都讓人感覺如此……安全。」
「我從沒學會這種球。」他說。
她環顧了一下四周。「想想這地方要是在紐約會如何。」
「因此正如他所說的那樣,我們知道他是在回到倫敦後才開始形成那一理論的。他花了一年或者兩年工夫。沒有『我發現了』的某一特定時刻。他在一八三六年回國,一八四二起草了一個三十五頁的提綱。」
「您想是的——我想您在這一點上應該是確信才對。」
那些話一瀉而出。當她說完後,她直直地看著他。
「現在我們又好上了,」她說,一面用手捋了捋頭髮。「談了我這麼多。你呢?給我講講你的情況。」
他沒作聲。
「你總把他看作是一位兄長,覺得他很自信,對自己要做的事一清二楚。但他並不總是那樣。他也有他自己難以把握的一面。」
「這個就是」——她拉開一個聲響很輕的滑動式抽屜,拿起一個貼有黑墨水標籤的瓶子——「一條小鸚嘴魚。牠們用堅硬的喙咀嚼珊瑚。達爾文認為那是沙灘形成的原因。」她鼻子哼地笑了一下。「誰也不可能永遠正確。」
「我會的。」
愛你的卡
「你真煩,布麗奇特!別總那樣神祕兮兮的嘛。要是你知道啥,就直說。」
「邱吉爾的黑狗……?」
「那你們根本就沒談過?」他知道會有這樣一個問題,也怕被問到。
「……接著我真的不知道出什麼事了。我正在往前走,我聽到後面有什麼響聲,像是叫了一聲。我轉過身,看見卡爾在往下掉,摔在亂石頭上,速度並不很快,我以為他也許自己能抓住什麼停下來……但他卻越掉越快,實際上是旋轉而下,頭朝下直端端栽進水裡。我看見水濺起來,我看見他的頭浮上來了一下,接著是一隻胳臂。我能看出他在掙扎。然後他突然從水面上消失了。他就這樣不見了。沒有了,不在了。我以最快的速度從坡上跑下來。但當我趕到那個位置,我什麼也幫不上,我只是望著水池——黑洞洞的,到處是小水泡。我想……我想我應該下去,跟著他跳下去。但我怕,因為我知道我一下去就永遠也上不來了。因此,就那樣,我眼睜睜讓他淹死,甚至救也沒救他一把。我若去找一個棍子,也許一根樹枝也行,好把它插到水裡去,看他能不能在水下面抓住。但我什麼也沒做。接下來的時間似乎過得非常快。我記得曾想過他能在水下面憋多久?——一個人不呼吸能活多久?怎樣了?——大腦損壞要多長時間?接著又想:不可能這麼久。我往下游走,看他是否會從下面出來,但沒人。他到處都沒人影,附近沒任何人,好像一切都突然寂靜了。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響,甚至那瀑布的聲音也變得那樣遙遠。
「聽上去你似乎想把事情徹底弄明白。」
「是的,當然有。麥考密克接受過科學訓練,儘管他並不出色。」
「你指的什麼?」她問道。
「對。但恰恰相反,自然絕沒有反映出我的情感。我現在是傷心透了。」
她面帶微笑。休俯身在她臉上吻了一下。
她頓了一下,把頭轉到一邊。「我也說不準。」
休去和布麗奇特見面時,趕上白金漢宮衛兵換崗引起的交通堵塞,結果遲到了二十分鐘。當他到了公園從人群中往前擠時,他看見她依著欄杆站在入口處。她身穿一條印花連衣裙,大腿繃得圓圓的,m.hetubook.com.com頭髮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她思考了一下,然後溫柔地說:「你可能沒錯,有的父母有偏心,有些甚至在兩個孩子中更愛其中一個。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更多的小孩是即使父母非常愛他們,他們也覺得得到的愛不夠,尤其是生活在哥哥或者姐姐陰影下的孩子。因此明顯有可能是你錯了。且想想你給自己造成的所有那些不必要的痛苦吧,甚至可能還包括你父親的。」
她接著說道:「只有幾十個。有的與達爾文的混在一起,是在返航後他一起寄來的,不過數量不多,原因當然是他在里約熱內盧就早早棄航了——是吧?」
「他走的時候,」她說,「情緒很不好。他辭去了實驗室的工作,遇上了嚴重的車禍。他對什麼都沒信心,非常低落。他竭力想在我面前掩飾——一想到這些我就好想哭……我的確哭過——他拼命地掩飾。因為他無法勇敢地讓自己說出來。我甚至不清楚他是否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只是覺得很難受。」
他們走進一個空氣密封間。他們身後的門鎖上了。幾秒鐘後,前面的門咔的一聲開了。他滿臉疑惑地看著她。
「你們這裡有不少達爾文本人搜集的標本吧?」他問道。
「當時我們出去旅行。我們幾乎是從未停息地對抗了一年多時間。這是又一次絕望之旅。我們希望到外面去,把所有一切都解決好。我們去了黑山海岸外的一個小島。那地方叫斯韋蒂斯特凡,房屋是漁民的茅棚改造成的。小島很漂亮。但我們開始吵嘴,一丁點的事情就會把我們惹毛。馬丁變得非常粗暴,接著又很沮喪。一天,我在外面游泳。他把屋裡打得稀爛,窗玻璃沒一片好的。我們只得走。在回來的飛機上,他不願坐我旁邊。後來我們試圖和好,也和好了,並說了更多保證的話——但我知道那沒什麼用。當我們到了機場,在那裡等我們的箱子時,我看著他。他的下巴又繃得很緊。我突然意識到沒什麼希望了。因此我們談了一次,並決定就此了斷。我們離了婚。那是兩年前的事了。不過現在我們關係好些了,幾乎可說是很友好了。有時我覺得,沒有人像他那樣徹底了解我。」
她叫伊麗莎白.法洛斯。她從堆滿資料和貓骨骼標本的書桌前站起來,熱情地與他握手問好。她的頭熱忱地上下點動,黑色的劉海在前額直晃。當然,她非常樂意帶著他四處參觀。她健步走在前面,一面轉過頭來像導遊一樣慷慨陳詞。
「從我個人來說,」她說,「我不覺得答案有那樣複雜。」
「還有一點,」她補充說,「如果你當時跟著他下去,那你父親就不會還有一個了。」
「閒話少說。」英文開場白的所有短句都沒有了用場。
「類型標本的所有功用對我們今天已沒什麼意義,」她繼續說道,「也難怪,那是十九世紀的分類熱潮的產物——上帝保佑那些試圖理解自然界的業餘科學家們:您知道,萬物繁生之地,物物各得其所。」
「很有趣,是吧,還要交換祕密。像個劇本什麼的。」
那天晚上,休沒有讀完日記就睡著了。他睡到很晚才起床,然後跳上去車站的計程車,乘火車到了國王十字車站,又坐地鐵到肯辛頓。他步行到克倫威爾路,穿過一個鍛鐵門,然後闊步踏上通向博物學博物館的曲弧通道。
休讀莉齊的日記越多,就越感到費解。為什麼達爾文的行為那麼怪異?為什麼一提到適者生存那一著名詞語,他就從飯桌子上逃之夭夭?赫胥黎與賴爾關於阿爾弗雷德.魯塞爾.華萊士的談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最後一個問題——如果真是那樣——尤其有意思,因為它與過去的觀點截然不同:學者們都認為華萊士很識時務,心甘情願地接受了自己在進化理論中的第二作者地位——用一個作者的話來說,他「滿足於作達爾文這顆太陽的行星」。但這些新的資料卻表明,事實恰好相反。華萊士似乎在製造麻煩,很「狡詐」,並造成了某種威脅。賴爾和赫胥黎於是結夥來反對他。但這是真的嗎?一個神經高度繃緊的年輕女子所聽到的隻言片語,不足以作為依據來對達爾文周圍的關鍵人物提出某種全新的剖析。
「你沒遲到。」
「你知道,」他說,「這些我以前從沒給別人講過——沒像這次這樣講過。」
「事實上,的確有一個人。如果你想連繫,也許可以安排一下。也許我會舉辦一個晚宴,之後你們可以約個時間會面。」
「你可說中要點了。你這個調皮蛋。」她笑了。「至於地點,我們純粹是根據他的猜測來做的。我想,從長遠來看,那具有偶然性。」
「那不太可能。」
「打住。你讓我開始懷鄉了。」
「誰能說得清楚呢?」
她沉默了一會兒。他盯著她,等她往下說。
「有什麼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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