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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雨人

作者:約翰.葛里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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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八章

卷一

第八章

「待會兒再說吧。」
「不用了,謝謝。」我在桌邊坐下,荳德把健怡可樂倒進加了冰塊的杯子,背倚著水槽,到處都不見巴地的身影,我想唐尼是在房裏。
我報警,填寫報告並出示信用卡收據,那位警官只是搖了搖頭,叫我聯絡我的保險公司。
左鄰正在改裝一輛高速車,零件和輪胎等一路散落到街上去,右鄰則把前院全部圍起來,鍊子與一呎高的野草糾纏不清,兩隻都貝爾曼犬,在欄後的泥土路上梭巡。
「談什麼?」
她用左掌一拍桌子道:「那就去做吧,我不管你能要到什麼,只管放手去做就是,現在就做,好嗎?明天。」
「不怪你,他只剩下皮包骨了。」
「那些該死的人都快把我們逼瘋了,他們和那些摩門教徒,曾讓童子軍在星期六早上天還沒亮時,就來賣甜甜圈,你有什麼事?」
「好啊。」我一說完,她便閃進廚房裏去。後院在過度茂盛間,仍保有一份奇妙的和諧,從這裡到那頭灌木籬牆間,佔地至少五十碼,透過樹,可以看到其後的一方屋頂。經過安排後的小田畦生意盎然,是她或是別人顯然花了好些時候照料的小花壇裏群芳爭艷;圍牆邊的磚台上有座噴泉,只是現在沒開水讓它流動;一張老舊的吊床懸掛在兩棵樹當中,細碎的吊繩和帆布在微風中歪來拉去;草坪中雖無蔓生的野草,但也需要修剪了。
這可怕的想法讓我頭暈目眩,電梯內又悶又熱,我想我會反胃嘔吐。電梯停了,他們湧入大堂,四處散去,仍舊談著、交易著。
我從一家事務所走到另一家,在恨不得咆哮的時候微笑,對著同一種女人,重複同一段話。「是的,我叫做貝勒,孟菲斯州立大學法學院三年級的學生,想跟某某先生談一下工作的事。」
「很美,勃蒂小姐,很寧靜。」
在初進法學院時,那還真的就是我所嚮往的畫面,我想要跟一群精力充沛,承受壓力、緊張和最後期限的聰明人在一起工作時,所散發出來的那種力量與壓迫感。去年我打工的那間事務所不大,只有十二個律師,但是有許多的秘書、助理和職員,有時我發現那種混亂可以讓人覺得好興奮。我是大隊中一個小角色,並渴望有天能成為隊長。
她站了起來。「有點髒、有點亂,你知道吧,做儲藏室十年了,不過我們可以把它打掃乾淨,我想水管也需要整理一下。」她牽著我的手,帶我走過草坪。「先要有水,冷暖氣也不曉得還能不能用,家具倒是有一些,不過不多就是,全是我丟到裏頭去的舊東西。」
「那上頭是個小房間嗎?」我指著車庫上面問。
「噢,不是,是他付錢給隔壁一個孩子去買,偷偷搬進來給他的,以為我完全不知道。」
「你能給多少錢?」她簡潔有力地問,突然像極了那種拷問破產客戶的律師。
我想每個城市、每個地方都有個「天畢」,我進不去,沒有辦法成為其中一分子,只好一生痛恨他們。
她瞪著我,我瞪著她,然後她回頭去忙,一分鐘後,把申報書的副本連同收據推給我,我看了第一場聽證會的日期、時間和法庭。
「他坐在他的車裏面。」她解釋道。
我用塑膠消費吃掉了三千塊美金,解決問題的時刻終將來臨。
「可能幾個月,也可能好幾年,我們可以提出訴訟,強迫他們迅速和解,或者他們也可能逼得我們走上法庭,再上訴,這都是沒有辦法事先預料的。」
「我以為你是耶和華見證會的人。」
窩在長得過高的藤蔓和灌木叢中一角,一間廢棄的儲藏室和一棵楓樹下的,是一輛舊福特「飛而烈」,白色、俱開的雙門,引擎蓋上趴著一隻貓。
「水就好了。」我說。她稀釋即溶咖啡的味道,仍清楚地留在我的記憶裏。她讓我坐在平台一張裝飾繁複的椅子上,並用圍裙擦掉泥土。
我倆一起看著那具癱在前座的軀體,長得過高的蔓草與楓樹遮掩了車子。「那是你買給他的?」我問道,好像那有關係似的。
沿著美中大道漫步時,新鮮的空氣終於讓我的腦袋恢復清醒,這條舊稱主街,設有運送酒鬼來來去去的電車的https://m.hetubook.com.com步道,至今仍是一大堆律師們的家,法院就在幾條街外。我走過鬧區裏的高樓大廈,揣想無數個事務所內的情景:受虐律師們爭先恐後,一天工作十八個小時,只為了下一個新人或許會做上二十個鐘頭;新合夥人會商事務所的策略;資深合夥人潛伏在他們裝潢豪華的幽靜辦公室裏,年輕的律師們則列隊在旁,等候他們指示教誨。
「我很喜歡這裡,」我半真半假地笑說。「正好適合我,我單身,生活平淡安靜,負擔不起太高的房租,這裡剛剛好。」
我跟街頭小販買了支甜筒,坐在法庭廣場的一張椅子上,鴿子望著我看。高高聳立的第一聯邦大樓,是孟菲斯最高的建築,也是天畢的家。如果能進去工作,要我怎麼樣都可以。和朋友們痛罵天畢容易,但我們罵他們,其實是因為自己不夠好,進不去;恨他們,是因為他們不會看我們一眼,沒有辦法麻煩他們給我們一次面試的機會。
就一個剛剛破產的人而言,我還是能花些無聊的錢,像用八塊美元買了盆天竺葵,帶去給勃蒂小姐。她說她愛花,而且她很寂寞,而且我覺得這樣做不錯,不過是為一位老太太的生活,帶來一絲陽光嘛。
現在我雖為此痛恨自己,但當時我卻真的白紙黑字地算過,並確定行得通。
「你是律師?」她有點大聲地說,我看到大家馬上盯住我看。
午後的氣溫直逼華氏九十度,窗門全開,我透過前面的紗門往裏頭看,並輕叩了幾下。
我們又聊了幾分鐘,談絲柏花園和那裏的活動,如果能讓他保持清醒到中午的話,他們就會一週過去一次,那也是他們唯一一起外出的時光。
整整齊齊折放在我口袋裏的,是一份我從圖書館一本表格書中找出來的法律服務契約書,本來在這個時候,我應該立刻把它掏出來讓她簽的,但我卻沒有辦法讓自己這麼做,按照道理來說,在被允許當律師,擁有執照執業之前,我也不能簽下協議書,代表任何人,我想荳德會遵守她的承諾。
我有一張萬事達卡和一張匯財卡,出自孟菲斯兩家不同的銀行。去年在感恩節與聖誕節之間,正值我確定再過幾個月,自己就有一份便差的短暫幸福時光,與莎拉又正當濃情密意,便計畫買一兩樣迷人的東西,作為送給她的佳節好禮。我要的是品質持久的昂貴禮物,於是用萬事達卡買了一條一千七百美元的鑽石網球型金手鐲,再用匯財卡為我最親愛的人買了一副古董銀耳環,花了我一千一百美元。在她跟我說永遠都不要再看到我的前一天,我才又到精緻美食店去買了瓶「唐皮格諾」香檳、半磅的肥鵝肝、一些魚子醬、一些上好的芝士和其他幾樣美食,作為我們豐盛的聖誕大餐,總共花掉我二百塊錢,但管他的,生命苦短啊。
「很容易搞砸的,」他馬上說,我相信這句話他起碼已講過千次以上。「第七章其實棘手得很,但我每一年處理不下上千件,不超過兩百美元,我就能辦得妥妥當當,我有一整個辦公室的好手。」
「不久,我實在不太想談他。」
「我就會想要住到裏頭去,看起來很迷人,一定也很安靜。」
他必定名列被剔出遺囑的人當中。
「我們上訴要求他們賠償幾百萬來。」我戲劇性地說,她隨即上鉤。我並不認為這個灰心的女人懷有任何的貪念,希望過好日子的美夢,早八百輩子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連想都想不起來了,但她卻絕對喜歡這個盯上宏利,讓他們痛苦的主意。
「是啊,也許,聽我說,我花了不少工夫研究你們的案件,我是說,我花了好幾個小時的時間,看完你所有的資料,還在圖書館裏待了好幾天查閱法律條文。呃,坦白說,我覺得你們應該把宏利告到底。」
登門造訪的推銷員一定讓農民區的人覺得煩不勝煩,因為她仍面無表情地瞪住我看,走近一步,把煙夾進嘴裏。
兩百塊,我想如果你自己去找他,可能就會多個五十美元了。要回他兩句並不難,只是直覺告訴我摩克應該是那種出不起醜的人。
我已經不再是優吉士的職員,我仍照常上班工作,但現在改拿現金,不留任何紀錄。沒有什麼可能會被傳召或拘和_圖_書留,也沒有必要跟大矽谷分享我微薄的工錢。我跟普林斯討論了我目前的困境,先告訴他事情有多糟,怪罪學費和信用卡,他則欣賞付我現金,整政府冤枉的主意,他是「現金免稅」經濟主義的忠實信徒。
「或許下次再見吧。」
「對於這件事,我並不引以為榮,好嗎?我以為保險公司會回心轉意賠償,你曉得吧,會處理所有的帳單和醫療費用,我不斷寫信給他們,他們也不停地回信,我不知道,就是笨吧,我想。這幾年來,我們是那麼按時地在繳保費,一次都沒遲繳過,我以為他們也會尊重這份保單,另外,我從沒跟律師打過交道,你曉得吧,沒有離過婚或什麼的,天知道我應該離的。」她傷心地別開臉去,望向窗外,看那部飛而烈和裏頭的悲哀。「他早上喝一品脫杜松子酒,下午再喝一品脫,而我並不真的在乎,那樣做讓他很快樂,讓他離開這房子,而且也不像是酒使他沒辦法工作,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是的。」我飛快應道。雖然你從來沒有看過這種廣告,但不是律師的債務人,是可以填寫他自己的申報書的。
孟菲斯的農民區在鬧區的北邊,那裏綠蔭街道旁大排大排侷促的紅磚屋,正是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過客開始蓋房子,把郊區人民齊集一地的最佳證明。他們在附近的工廠做不錯的工作,在住家前面的草坪上種樹,後面的草坪上加蓋平台。一段時間過後,這些過客便再往東移,去蓋更好的家園,而漸漸地,農民區就變成領養老金的退休人士,和下階層白人與黑人混居的地方。
「談什麼?」她們通常這樣問道。我繼續微笑著遞出履歷表,再度要求見大忙人先生,而大忙人先生總是在忙,忙到她們只能保證一定會有人跟我聯絡,然後打發掉我。
她露出呆滯、甚至幾乎是無望的表情,什麼律師都一樣,她會相信我,也會相信下一個傢伙,這實在是沒有什麼好誇耀的,多麼奇怪,想想律師們花在那些激烈的廣告、愚蠢的低預算電視廣告、粗糙的廣告牌和分類廣告裏的跳樓拍賣價上的錢有多少,結果還是有像荳德這種不知道一個訴訟高手和一個法律系三年級生有什麼不同的人在。
她同時流暢地點頭與噴煙。
「呃,我不是,荳德太太。」
「多少?」
「快一點,好嗎?」
「你,貝勒?」她不相信地問道。
也不曉得是在聖誕節和元旦間的哪個時候,我終於打起精神來,計畫將那些昂貴的東西拿回原先購買的店去退,腦中也曾閃過像比利喬那樣,把它們往橋下一扔,或做諸如此類的戲劇性行為。不過顧及眼前的情緒狀況,我知道自己最好是離橋樑遠一些。
而我就正在倚賴她的天真。「我大概會再找另外一位律師合作,以便把他的名字打在所有的文件上頭,並直到我通過資格考試,獲得認可為止,你知道的。」
「不用了,謝謝。」我說,從他身邊走開。
「我想談其中幾件事。」
我禮貌地收下他的名片。「不用了,謝謝,」我試著客客氣氣地說。「我自己處理得來。」
勃蒂小姐拿著兩杯冰水蹦蹦跳跳地穿出雙門落地窗。「你覺得我的花園怎麼樣?」她坐在我身邊來問道。
「我們需要再多談一些。」
「這個嘛,如果你有空的話,我想跟你談一談你們的案件。」
「我可以問你一些事嗎?」
「我以為我們已經都說過了。」
在我送上這一份小禮物時,她結結實實地抱了我一下,然後脫下她的園藝手套,扔在花上,帶著我朝屋後走。她剛好有個地方適合這盆天竺葵,說明天就栽植過去,並問我要不要喝咖啡。
發給我這兩張信用卡的狡詐銀行,不曉得為什麼會剛好在假期前幾週提高了我的信用額度,讓我突然可以隨心所欲地花錢,畢業在即,加上再過幾個月就要開始的工作,讓我很清楚自己勉力還算負擔得起每個月小額的付款,直撐到夏季為止,所以懷抱著和莎拉一起過好日子的夢想,我便花了又花。
「我沒有銀行帳戶。」我幾乎是用吼的方式對她說,順便為那些正在聽,或者還想知道整個故事的人服務。
「噢,大部分是。我付三十塊請一個孩子每個禮拜過來割一次草,你能相信嗎?從前才五塊錢而www•hetubook.com•com已。」她呼嚕嚕地喝水,咂了咂嘴。
我怎麼會忘掉。
我對她露出一個真正溫暖的笑容。「一毛也不必花,我將以特例的機動方式收費,我們勝訴贏得什麼,我就取三分之一,沒有打贏官司,就不必付費,什麼都不必給。」她一定曾看過這樣的廣告詞,卻仍是一副完全不知道的樣子。
我先看名片,再看他布滿麻子的臉,其實我知道摩克這個人,看過他登在報上的分類廣告。才在一百五十美元打第七章廣告的他,現在就像頭禿鷹般盤據在書記員的辦公室裏,伺機獵捕某個破產的笨蛋,好讓他或許有機會賺回那一百五十塊美元。
「要花多少錢?」她沒有絲毫疑心地問。
我開始像真的律師一樣看一眼手錶。「那就讓我幹活去吧。」我說。
荳德和巴地的家跟其他上千人家一模一樣,坐落在至多八十乘一百呎的地皮上,前院必定有棵綠蔭滿地的樹,一個車位的車庫內停著一輛舊雪佛蘭,草坪和灌木都修剪得很整齊。
事情發生在元旦隔天,就在我長行兼慢跑回到公寓後,立時明白家裏被小偷光顧,門被撬開,小偷搬走了我的舊電視和音響,抱走了我衣櫥內一罐兩毛五的銅板,以及想當然,那些我為莎拉買的珠寶。
她想聊,而我想走,她跟著我到外頭,看了看我骯髒又凹陷的豐田破車,數落了一下進口產品,尤其是日本貨,並喝罵那兩隻都貝爾曼犬。
「但不要期待事情能夠馬上獲得解決,你對抗的是一間大公司,他們有一大堆律師可以使事情拖延和停滯,那是他們的維生之道。」
這件事當然有邏輯可循,獨坐在那裏的巴地,呼吸系統不必受煙霧繚繞,也不用擔心唐尼。「為什麼?」我問道,她顯然並不介意聊這件事。
車庫攫去了我的注意力,有兩扇關上的伸縮門,一間一邊的窗戶已全被蓋住的儲藏室,上頭看來好像還有個小小的房間,角落裏的木梯則顯然是通往後頭的,兩扇面對主屋的大窗中,有一扇的框架壞了。外牆均被常春藤盤據,甚至又侵入那扇破損的窗口。
「我並不期望真能要到幾百萬元,但不論我們拿到什麼,我都只取三分之一,而且是先付完唐尼的醫藥費後的三分之一,你並沒有任何損失。」
「不是。」
「大概是吧,但我當初還是做一下研究,現在我建議你提出訴訟,而且是馬上就去提。」
我給了她四張二十美元的鈔票,滿面狐疑地看著那些錢。我的申報書上並沒有列及,昨天已結算掉的活期存款帳戶,實際消除了一筆八毛四美元的資產。其他列舉出來的資產有:一輛非常破舊的豐田轎車——五百美元;各式各樣的家具用品——一百五十美元;鐳射唱片總數兩百美元;法律用書——一百二十五美元;衣服——一百五十美元。所有這些資產屬個人用品,因此可以完全免除在我剛剛開始的訴訟程序之外,一切仍然歸我所有,但我也必須繼續付車子的貸款。
「過幾天可以待久一點的時候,我再來,我們有許多事情得談,我也需要問他一些問題。」
BK是律師對於破產的謔稱。
我預定在明天會被逐出門。破產法中有條奇異的條款,會自動豁免所有不利於債務人的司法程序。所以你才會看到有些大公司,包括我的夥伴大矽谷在內,會在需要暫時的保護時,衝進破產法庭。我的房東明天已經不能碰我,甚至不能打電話給我,說一些恐嚇我的話。
「巴地在哪?」我愉悅地問道,好像他是我非常想念的老友似的。
去年有個教授告訴我們由於經濟不穩定,工作機會銳減和企業縮小,破產在未來將大幅增加,果然一語中的。這段話是出自一個從來沒有為私人業務計時收費過的人之口。
卜克在薛寇事務所內某個角落裏找出了表格,他說那是以前一個經常辦理破產事宜的受僱律師收藏在地下室裏的,而他可以偷做一些必要的文書工作。
「他在那兒住了多久?」
「你拿三分之一?」
普林斯還提議借我錢,幫我做保,但這其實是行不通的,因為他以為我很快地就會成為一個年少的有錢律師,日進斗金,而我卻鼓不起勇氣跟他說,我可能還會在他身邊待上一陣子。
這個地方實在離奇有趣。
她好像沒有聽m.hetubook.com.com到。
「好吧,荳德。」
「我想你目前大概沒有把它租出去的意思吧?」我並沒有多少的猶豫,也完全不怕被一口回絕。
「他可能活不過這幾個月。」
「會花多久的時間?」
「這就是我的生活,」她說,大幅搖擺著雙手,渾然不知自己因而把水濺落到我的腳上。「我平日就都忙著這些事,我熱愛這一切。」
「他要到哪裏去?」我問道,她由衷地笑開來。
勃蒂小姐過去顯然沒有當過房東,所以才會漫天開價,幸好她沒有從一個月八百美元喊起。「我想我們應該先看一下房子再說。」我謹慎行事。
「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床上,不過還是可以起來走一會兒,也許在你離開以前,我可以讓他起來一下。」
就在快抵達一樓時,一個念頭突然閃過腦際。我不知道一年後,我會怎麼樣,但看起來卻已不僅僅是或許會,而是根本就大有可能會站在這部電梯裏,和同樣這一批人,發表這些無聊的議論。更有可能的是我還會跟他們一模一樣地在路上閒晃,企圖從一些付不出錢來的人身上榨取油水,或流連在法庭內招攬生意。
她開始爬上那些嘰嘰嘎嘎的樓梯。「你需要家具嗎?」
在被人攔下來時,我已經差不多要走到門口了,輕觸我手臂的,是個蓄著黑鬍、汗流滿面、身強體壯的年輕人。「對不起,先生。」他說,我停下來看著他,他馬上塞了張名片給我。「我叫摩克,是個律師,在那兒聽到了你的事,心想你的BK或許會需要一些幫忙。」
當你花許多時間上法律事務所,尋求工作,並且被那些王八秘書悍然拒絕時,很容易就會變得百無禁忌。你的臉皮會變厚,拒絕也不再那麼讓人難以接受,因為你很快就瞭解到種種可能發生的情況中,最糟的也只不過是聽見「不」那個字。
我並不喜歡到這裡來,因為我並不想看唐尼,我想他一定病得很重,並如他母親所形容的那麼瘦弱,而我的胃可不怎麼強壯。
「唐尼怎麼樣?」
她聳聳肩,走過來與我隔著不怎麼堅固牢靠的餐桌相對而坐。「時好時壞,你要看他嗎?」
「只是暫住一陣子,你曉得的,就只是住到我開始工作,獨立自主了為止。」
說到事務所,既然我人已在市中心,不妨就花個幾小時去敲敲門。我有張不是獨立開業,便是找一、兩個處理一般業務的人合夥的律師名單。身在一個如此擁擠的地區,唯一令人振奮的一點,就是有許多門可敲。我不停地告訴自己,一定會在某個恰當的時機,正好讓我找到一間之前沒讓任何人發現過的事務所,獲得某位正迫切需要一個新丁來幫他或她處理那些煩人工作的苦惱律師的青睞,不管是男是女,我已經無所謂。
「不然你還有什麼好等的?」
「你不想跟唐尼見個面?」
我走出電梯,做個深呼吸,走廊裏擠滿了律師,這裏總共有三位全職辦理破產案的法官,法庭同在這一樓,每天都安排了幾十場的聽證會,而每一場聽證會都會捲入一群律師;一個代表債務人,幾個代表債權人,彷彿動物園。我一路走去,已聽到了許多重要的諮商,律師們討價還價未付的醫療費用,以及小貨車究竟值多少錢。我進入書記員的辦公室,等前頭好整以暇填寫申報書的律師們十分鐘,他們跟助理書記員很熟,談天說笑了半天。呵,我也想做個偉大的破產法律師,讓這裏的女孩喊我的名字。
「我以為我們早已經決定這麼做了。」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荳德有一張愛記恨的臉,顯然是跟坐在外頭那部飛而烈裏的瘋子艱苦生活下來的結果。
「非常漂亮,所有的事都是你一個人做的嗎?」
「以前是,我有個孫子在這裡住過一陣子,我把那裏整修了一下,加裝浴室和一個小小的廚房,挺好的,他來孟菲斯州立大學讀書。」
「不需要很多。」扶手搖晃不穩,整間房子好像也跟著晃動起來。
屋後有動靜,那裏並沒有冷氣機會出聲,是有人在咳嗽。我開始說:「聽我說,荳德,我很想幫你處理這個案件,我知道我只是個新丁,是個快要踏出法學院的孩子而已,但我已經在這件事上投下了大量的時間,比誰都還要來得熟悉。」
我的時間拿捏得剛剛好,她正爬在屋旁的花壇裏,另和-圖-書一邊的車道則直通後院與主屋分開的車庫。一整塊地上有花、有灌木、有藤蔓,還有裝飾用的小樹,後面的草坪盡在一片老樹的重重掩蔭下,還有一方磚造平台,上頭的花盆裏插滿色彩繽紛的鮮花。
「冰水?」她問道,光是能請我喝點東西,已經讓她開心不已。
「叫我做荳德,不是告訴過你了。」
「想起來了嗎?我正在處理你們對抗宏利的案件。」
「要喝點什麼嗎?」她問道。
表格內容相當簡明扼要,一頁詳列資產,依我的情形,很快就可以寫完,另一頁則詳列負債,還有填寫任職狀況、未結訟案的空欄等等。是大眾所熟知的第七章,也就是所謂的純粹破產,所有都要被拿來償還負債,以求抵銷。
「宏刊在唐尼被診斷出來後的去年八月,就首度拒絕了賠償,為什麼你會一直等到現在才找律師?」我簡直是把「律師」這個字眼拿來隨便亂用。
我把我的文件遞給一個表情痛苦的書記員,她是一個滿嘴口香糖的俏麗女孩,瞥一眼申報書,仔細地端詳我,今天我穿了件斜紋粗棉布襯衫,搭配卡其褲。
她點了點頭,在申報書上蓋了章。「請繳八十塊美元的申訴費。」
肥鵝肝後來有天晚上我拿來胡亂配廉價啤酒後,放在冰箱上頭臭掉,聖誕節的午餐,是在我黑黝黝的公寓裏吃芝土、喝香檳,魚子醬原封未動。我坐在不平的沙發上瞪視眼前地板上的珠寶,一邊吃著一大塊軟芝士,啜飲「唐皮格諾」牌香檳,一邊看著為心愛的女人所準備的聖誕禮物,暗自飲泣。
今天看來還真的是挺蓬勃的,到處有人在填破產申報書,每個人都要破產了。
她一支薄荷煙在手,來到門邊,透過紗門瞪著我看。
我走了幾條街,到昔日孟菲斯的第一棟高聳建築,現在則是好幾百個律師的家的史瑞德克大樓去。跟幾個秘書聊了一下,遞上履歷表,訝於法律事務所之多,以及職員接待態度之喜怒無常,甚至於粗魯無禮。往往尚未談及工作的事情之前,我便已被當成個乞丐,有幾個接過我的履歷表,就隨便塞進抽屜裏去。我真想裝成一個可能會委託他們的客戶,扮成一個年輕傷心欲絕的丈夫,妻子剛被一輛真有一大堆保險的大卡車撞死,而且駕駛座上坐的,還是個爛醉如泥的司機,也許就是「艾克森」大卡車。看著這些機伶的賤人從座位上跳起來,笑得花枝亂顫,並衝去幫我倒來咖啡,一定非常愉快。
那輛被野草圍看的車子顯然沒有輪胎,四周的一切則彷彿幾十年來都不曾改變,始終如此。
「你是債務人?」比剛才更大聲地問,嚼著口香糖。
「靜得要命。」
她大聲吸著可樂說:「巴地啊,他哪兒也不去,我們在一九六四年時,買下那輛當時全新的車,他每天都坐在裏頭,坐一整天,就只有巴地和那隻貓。」
她朝紗門噴出一口煙,再慢吞吞地打開門鉤,我走過小小的客廳,跟著她來到廚房,屋內濕濕黏黏的,四處都聞得到陳腐的煙味。
這我倒沒想到。「哦,我不曉得,你是房東,房租多少?」
我把車停在他們雪佛蘭後頭的車道上,不到五呎外的都貝爾曼犬馬上對我狂吠起來。
她的杯子停在半空中,並且好像首度發現新大陸似地盯住那個房間看。「租給誰?」她問道。
她朝俯瞰後院的窗戶點了點頭。「看見外頭那輛舊車了沒有?」
下樓的路又慢又痛苦,電梯裏擠滿穿著邋遢、手提破舊公事包、腳踏磨損皮鞋的律師,仍吱吱喳喳地在談著豁免責任,什麼沒擔保,什麼有抵押,難解的律師交談,極度重要的討論,好像就是沒有辦法閉上嘴似的。
我也沒告訴他債務有多重。大矽谷告我欠他們六百一十二美元八毛八,包括法庭及律師費用:我的房東告我積欠八百零九美元,一樣包括上述兩項費用在內。但真正的大惡狼其實才剛在逐步接近當中,他們已經寫好信,現在正威脅著要寄給律師。
在我開車走的時候,她一直站在信箱旁,抽著煙目送我離去。
她轉看頭,胡亂地望著那些樹看。「四,不,一個月二百美元怎麼樣?」
「巴地不太對勁,我上個禮拜告訴過你了。」
「是我,荳德太太,貝勒,我們上星期在絲柏花園裡見過面。」
「現金,嗯?」她說,開始要開給我收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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