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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雨人

作者:約翰.葛里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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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十七章

卷一

第十七章

「請坐,我已經厭倦只跟護士們說話。」
是已經喝醉,跟普林斯在優吉士裏的布魯勒,他們知道我此刻在此所以很樂,而他們卻在喝酒,並賭ESPN運動頻道待會兒要播的運動項目,後頭聽起來活像正在暴動。「魚釣得怎麼樣?」布魯勒對著話筒吼叫。
「所以你們就搬到孟菲斯來?」
「就今天下午兩點做好了。」
「我還能幫你做什麼嗎?」
「我能幫你帶點什麼嗎?」
我至少專心地看了五分鐘法律,但我看到她用紙巾擦拭雙眸,頭在淚水滑落時稍微右傾,靜靜地抽噎。
「因為在你分明受傷時,他卻沒有隨侍在旁,由著你一個人住院,實在有點古怪。」
跟到我的住所去找我的那兩名警察,向布魯勒取得同意訊問我,於是我們四人便在他辦公室的角落裏,圍著一張小小的圓桌而坐,放在中間的兩台錄音機都打開了。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家庭意外?是她從樓上摔下來嗎?
「那你先生呢?」
最後他們終於離開了,布魯勒說一切到此為止,我再也不是個嫌疑犯了,他們只是來把事情告一段落。明天一早他會再找他們的副隊長談一談,讓我從此與這件事絕緣。
「我是個,或差不多是個律師了,我們就是被訓練成這個樣子的。」
「你問了好多問題。」
「離婚案件?」
勃蒂小姐在十一點她喜歡的節目全播完後上床休息,她也曾多次邀我在晚餐後,跟她一起看電視,但截至目前為止,我都還能夠找到適當的藉口。
「你多大了?」
光看她如此痛苦,我的心就碎了,好想坐到她身邊去,也許再加上用手臂環著她,與她聊一聊。如果她已婚,那她丈夫究竟在哪兒呢?她往我這裏瞥過來,但我並不認為她看到了我。
她在十點五分的時候被同一位老先生小心翼翼地推到她想要的位置去,挑跟昨天同一張桌子,並在他調整她的椅子時,對著我笑。「橙汁。」她說。她的頭髮依然束在腦後,但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今晚她刷過睫毛,也畫了點眼線,還抹上淡紅色的口紅,效果驚人。我昨晚根本沒注意她完全素著一張臉,而今晚不過略施脂粉,她便美得出眾,眼眸清澈、明亮,不再哀傷。
電話發出令人討厭的嗶嗶聲,是布魯勒打來的,只是想查問一下我的運氣如何?有無斬獲?沒有,我看著另一頭那兩個坐在輪椅上互比傷勢,權利明顯受到侵犯的完美人選說。他說他跟副隊長談過了,情勢看起來大好,他有信心他們會改而追查別條線索,找其他的嫌疑犯。快樂地釣魚啊!他笑著說,掛上電話,毫無疑問的是要到優吉士去跟普林斯喝幾杯烈酒。
「昨晚若有打擾到你,我很抱歉。」我急著要打開話匣子,實在是有太多的事情想搞清楚了。
「我需要一些空閒的時間,布魯勒。」我說。
「強|奸犯跟侵犯兒童的罪犯?」
結果卻不是,她猶豫著,眼裏也立刻湧上淚水。「家庭意外。」她說得好像早預演過這個模糊的答案一樣。
我看著時鐘,在快十點的時候,焦躁了起來,開始東張西望,雖然也試著要保持平靜和用功,但卻發現每當有一個新顧客走進餐飲部,自己就緊張起來。兩個護士共坐一桌吃東西,另外還有一個技術人員正一本接一本地在看書。
「謝謝。」她趕緊笑著回答。
我很快就明白那眼淚和斷裂的腳踝完全沒有關係,並不是身體上的外傷造成的。
「四十五分鐘好了。」她說。
「你為什麼會到這裡來?」我一副她是陌生人,而我則屬於這裡的模樣問。
她那穿粉紅色夾克的護花使者準時十點半來,她馬上極力自制,他輕拍了一下她的頭,說了些我聽不見的安慰,再溫柔地把她推轉過來,就在要離去的時候,她刻意地看著我,給了我一個長長帶淚的笑容。
「在這裏出生,不過是在納斯維爾長大的,你呢?」
「兇手?」
一個穿著粉紅色夾克的老先生,聖彼得內擔任義工的無數善心人士之一,輕輕地把一個裝著橙汁的塑膠杯放到她面前的桌上。「來了,凱麗。」就像個再好不過的爺爺說。
我甩掉這些可怕的想法,試著專注在眼前的書本上,她依舊靜靜地抽抽噎噎,幾名顧客進來了又走掉,沒人跟我和凱麗一樣坐下來。我喝乾咖啡,靜靜起身,在往櫃台走去的途中,經過她面前,我看看她,她看看我,兩人的眼神交會了長長的一秒,讓我幾乎撞倒在一把金屬椅上,在付錢買咖啡的時候,手還有點顫抖,我做個深呼吸,停在她的桌旁。
「噢。」我卻一副好像完全明白了的樣子說。我擔心她的手腕,因為兩個都是用繃帶纏著,而非打上石膏,看起來不像是骨折或扭傷,也許是皮肉之傷吧。
「謝謝。」她再說了一遍。
我並沒有問這麼多。不過卻可以想m.hetubook•com•com像出來他是高中裏的運動明星,她是可愛的啦啦隊隊長,完美的全美佳偶,小鎮高中先生與小姐,最英俊、最漂亮、最有運動細胞、最可能成功的一對金童玉女,直到沒有用保險套的某一晚中了獎,災難臨頭。為了某種原因,他們決定不墮胎,也許有讀完高中,也許沒有,出醜丟臉,於是遠離小鎮,跑到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的大城市來。婚後浪漫消褪,他們不得不清醒過來面對生活中的現實,不過他仍然夢想著大聯盟的名利,她則渴望最近才消逝不久的無憂無慮的時光,以及憧憬著從未見識過的大學生活。
「做做停停。你想成為什麼樣的律師?」
她被我的樂觀逗笑開來,好像那個夢老早就被深埋掉了。「我並沒有讀完高中。」
「讓我先寫下來。」
「也許吧。」她刻意朝我眨了下眼睛,令我雙膝打顫。
「連德的事幹得好,」埋在文件和檔案中的他說,祖兒在他後頭瞎忙,但不礙事,鯊魚群則飢渴地看著她。「我幾分鐘前才跟保險公司談過,責任歸屬也相當清楚,那孩子傷得多重?」
「這麼說你將成為一位律師囉。」
「我想喝點可樂,這果汁苦苦的。」
我往電話上的一個鈕一按,立即攔腰截斷普林斯的話頭,如果他們再打來,我也不會接了,而如果他們稍後想起這件事來,雖然可能性極低,那我會乾脆怪罪「新力」的品質。
連德擠出了一個愉悅的笑臉,已經開始算起錢來了,他還沒跟布魯勒在分餅時間裏談過交易呢。
她那穿粉紅色衣服的護花使者顯然已經在這個地方待得夠久,一眼就能認出拉生意的人來,所以不但對我大皺其眉,還趕快把她推走。她會再來的。
她咬著下唇點點頭。「三十分鐘。」她告訴他。
布魯勒被弄得不太高興,不只一次地告訴他們往前推進,他們聽從了他一下,我真的以為這兩個警察怕布魯勒。
「對,就是那些,非刑事的訴訟。」
「我一直想讀大學,結果沒讀成,你是孟菲斯人嗎?」
表面之下,還有一大堆的家庭秘辛可供挖掘,但我卻寧可避開。她已經提了兩次自己懷孕的事,而兩次都是避無可避的,但她很孤單,想找人說說話。
她笑道:「謝謝飲料,還有聊天。」
「你住進來多久了?」我問道。
「沒有,有,對不起。你想聊些什麼?」
「也許,他們有權上法庭,並有權提出好的辯護。」
「不用了,謝謝。」
她想知道我的事務所,而放在兩張桌子外的電話,偏偏就在我重新對布魯勒和他的辦公室做不可思議的想像時響了起來,我跟她告退,說那是公務電話。
他一副已經計畫好,而我別無選擇的樣子。「如果我拒絕呢?」我問道。
事情一定會好轉,但是在那之前,卻還可能出現兩件災難。第一,我可能會因雷克火災被捕或出醜,第二,我可能會考不過律師資格考試。
「是我的腳踝,他們在裏頭打上根釘子。」
我皺起眉頭來停頓了一下。「不要。」
我再讀了一小時的書後,便離開座位上八樓去看連德,他雖覺疼痛,但仍樂意交談。我帶來了好消息,我們已經和另一名駕駛人的保險公司聯絡上,並有一份不錯的保單在等著我們。他這件案件堪稱囊括了一切,我重複狄克先前告訴我的種種跟他解釋:明顯的責任歸屬(不折不扣的醉酒駕駛!),充分的承保項目和不錯的傷勢。不錯,意思是說一些斷得俐落的骨折大概很很容易闡述為「永久傷害」。
「這麼說,他們認為那是一件縱火案囉?」
他偏著頭摸他的山羊鬍子,布魯勒在喝酒耍樂的時候,雙眼的確迷濛,但現在卻像鐳射光一樣。「多少時間?」
「很高興認識你。」在二十呎外看她,已經夠賞心悅目的了,但現在可以在毫不尷尬的情況下,於四吋的近距離內凝望她,簡直就讓人無法不屏息靜氣,她溫柔的褐眸中,閃動著調皮的光芒,長得實在精緻完美。
我朝顯然大受這通電話震撼的凱麗微笑,並盡量小聲地解釋說,我目前正在跟一位可能成交的客戶談,布魯勒哄然大笑,把電話交給喝得更醉的普林斯。他講了個毫無重點的律師笑話,有關追救護車什麼的,接著索性發表起「早跟你說吧」的長篇大論,說把我跟布魯勒套在一起,他一個人就可以比五十位教授教我更多的法律,他說得沒完沒了,而不久以後,凱麗的義工就過來要推她回房去了。
「是,但他們大部分都請不起私人律師。」
「奧斯汀皮葉,後來讀孟菲斯州立大學的法學院。」
對布魯勒來說是不錯,但我一毛報酬也分不到,這件案件並不算是我自己爭取來的酬勞。
偏偏布魯勒就是我的律師。
隔天晚上我又坐到餐飲部同一張桌子,和*圖*書聽同樣匆忙的人做同樣忙碌的交談。我去探望連德夫婦,轉移他們永無止境的問題,彷彿看到更多的鯊魚被養在髒污的水中,卻完全無視於幾個正等著被拉的明顯客戶。我讀了幾個小時的書,注意力十分集中,精神也從來沒有這麼亢奮過。
「我正在準備律師資格考試,而這裡相當安靜。」
但格吉根本不在乎錢,他正在做他一直想做的事,另一方面,我則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格吉的工作馬上就能得到回報,因為他是在影響年輕的心靈,付出心力後的結果,他想像得到;而我明天則只能抱著以誘拐哄騙,或許會撈到一些受傷程度不一的意外客戶的希望去上班。如果律師賺的薪水跟學校老師一樣多的話,他們馬上就會關掉九成的法學院。
她啜飲著橙汁,空洞地凝望桌面。今天我花了好多時間在想凱麗,並早早就決定要怎麼做。我等了幾分鐘,裝做她根本沒在那裏,焦灼地看《艾頓法律資格考試總複習》,然後慢慢地站起來,好像想喝杯咖啡,休息一下。
「你確定?」
我坐下來靠上手肘。「我叫做貝勒,」我說。「而妳是——」
我昨晚去醫院裏和連德與他太太耗了痛苦的一小時,他們有一大堆問題,主要的關注點還是在於他們大概能夠拿到多少錢,我確實的答案不多,卻以法律術語做出驚人的表演,到目前為止,他們仍無二心。「斷了一條腿、一隻手和幾根肋骨,傷痕纍纍,他的醫生說他大約要住十天醫院。」
她很少談到她的孩子和孫兒,屋裏是有些照片,但是從服裝的樣式來判斷,年代都已久遠。我住進來好幾個禮拜了,卻從沒見她和她的家人聯絡過一次。
「我不能回答什麼,但我可以說實話。」
「我們沒有孩子,你呢?」
「不,絕對不幹。」我是說真的,更何況我還在懷疑她受傷的緣由。她贊成我對於客戶的喜好。
「你問了好多問題。」我笑著說,她的眼睛閃閃發亮。「二十五,你多大了?」
「我寧可避免,那是挺不愉快的工作。」
我坐回位子,建立起一個正直人士的形象,正在讀厚厚的書,希望很快就能加入高貴的行業,而她當然會因而印象深刻。我專心讀起書來,漠視她的痛苦。
她想了一下。「十九歲。」
「你還年輕,仍然可以上大學啊。」我說。
「你是說三十分鐘?」他問道。
說不定他們根本不在乎,我跟他們一樣有權到這裡來。
「你可以跟狄克一起用功。」布魯勒突然笑開來說,這是個笑話,所以我只好跟著傻笑。「告訴你怎麼做好了,」他再度一本正經的說。「你每天上班到中午,然後就帶著書到聖彼得自助餐廳去打發時間,賣力地讀,沒問題,但也要睜大眼睛看。我要你通過資格考試,但眼前我卻更關心新案件,帶個無線電話在身上,以便我隨時連絡得到你,公平吧?」
布魯勒笑了。「那麼實話將會還你自由。」
過了一會兒,大出我意料之外的是,我發現自己還算喜歡這裏,既安靜又沒人認識我,是讀書的理想場所。咖啡不難喝,而且添飲只需半價,遠離勃蒂小姐即表示不再去理會勞力的工作。我的老闆雖然期盼我到這裏來找些案件,但有或沒有,反正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又沒有配額的壓力,沒人要我一週一定得簽下幾件案件。
她正在等我說類似這樣的話。「我是感覺好多了。」她展露笑容和完美的牙齒說,即便帶著醜陋的瘀青,這仍是一張美艷的臉。
「距離這裡一個鐘頭車程的小鎮,我們一家在我懷孕的時候離開了那裏,我家覺得丟臉,他們家本來就是堆垃圾,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
「打老婆的男人?」
她很努力談些和我有關的事,遠離她的過去,以及想當然的現況,對我來說是無妨。她的淚眼隨時會出現,而我並不想毀了這次的交談,我想要再聊下去。
我先吃東西,一邊狼吞虎嚥三文治,一邊研究其他用餐的人。大部分都穿著各種的醫療衣服——穿消毒袍的醫生、白衣的護士和實驗室外套的技術人員。他們自成一個小團體,談論著各種進出的疾病和我前所未聞的各種治療。對於一群大眾以為會非常關心健康和營養的人而言,他們吃的卻是最糟糕的垃圾食物,炸薯條、漢堡包、薄餅。看著一群年輕的醫生聚在那裏吃他們的晚餐,我心想假如他們知道這裏有個律師混在裏頭,一個正在準備資格考試,以便將來有天可以控告他們的律師,不曉得他們會作何感想。
「相當確定是。」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瞪著我看,在角落檔案櫃裏翻找東西的祖兒停下來看我,連一頭鯊魚好像也聽見了我所說的話。
「大學,你大學是在哪裏唸的?」
「也不見得,這裏很安靜,有足夠的咖啡,又徹夜開放。hetubook.com.com你戴著結婚戒指。」這件事比什麼都還要困擾著我。
「明天晚上?」我在普林斯於耳邊尖叫時問。
「開裝卸起重機,喝很多的酒,他是個已經快不行的技工,卻還夢想著要到大聯盟打棒球。」
「刑事案件畢竟是少數的特例,」我解釋道。「所以我大概還是會接比較多的民事訴訟。」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為提起資格考試的事而懊悔不已。「嗯。」我皺起眉頭來說。
「噢,對不起。」
「你為什麼想要知道?」
我謝了他,他則把一具小電話交到我掌心。「隨時帶在身邊,」他說。「尤其是當你在準備資格考試的時候,我也許會緊急需要你。」那小小的東西突然變得沉重起來,因為它,我將成為他興之所至便召喚的對象。
「是,我知道,但律師資格考試就快到了,而我讀書的進度也真的落後了一大截。」
「凱麗,很高興認識你。」
她很年輕,而且非常漂亮,讓我不禁在瞪視了幾秒鐘後,才再低下頭去看我的筆記,然後又瞪著她看了更久。她的黑髮鬆鬆地束在腦後,褐眸中浮現淚霧,即便左下巴上有明顯的瘀青,輪廓分明的臉依然醒目懾人,醜陋的瘀傷,通常是拳頭留下的痕跡,她穿著醫院裏標準的白色袍子,看起來顯得脆弱無比。
「沒什麼。」我說,看看我不到二十呎外的座位。「如果你有任何需要,我就在那裏準備律師資格考試。」我聳聳肩,好像不曉得該做什麼,但無論如何,我都是個很好、很體貼的傻子,所以請原諒我的稍逾分寸,不過我是真的關心,而且有空。
布魯勒一早就來到事務所,儘管雙眼通紅又帶著宿醉,卻亮出他最佳的律師行頭——昂貴的羊毛西服,漿得雪白的棉襯衫和華美的絲質領帶。他一頭濃密的長髮今早顯然也經過了一番梳洗,乾淨光滑。
我真不想知道我的律師是在一間上空酒吧裏狂飲時,才想起該引用哪一條法律理論來幫我辯護。
「不會,」她幾乎聽不見地說,然後露出一抹懾人的微笑。「但還是謝謝你。」
「那麼他們大概就會把你帶到市區裏去問,如果你沒有什麼好隱瞞的,我建議你還是乖乖地把供詞提供給他們,我會在這兒,你可以跟我商量,跟他們談一談,之後他們就不會來煩你了。」
我淺薄的律師想像力霎時天馬行空起來,或許是因為一場車禍奪走了她的丈夫,也讓她受了傷,年輕的她還沒生小孩,家人又住得遠,所以她才會坐在這兒哀悼她的丈夫,有可能是件天大的案件。
「兩天,他們等著要看那根釘子有沒有打直,如果沒有,就得再重來。」她停下來把玩吸管。「挑這裏讀書不會有點奇怪嗎?」
沒人注意到我,偶爾也會有拄著枴杖跛行進來,或由看護人員用輪椅推進來的病人,我看不出來還有律師坐在附近,準備適時發動攻勢。
「沒有,沒有太太,沒有孩子。」
她房間裏的燈熄了,於是我慢慢走下歪七扭八的樓梯,踮起腳尖赤著腳穿過濕潤的草坪,來到懸掛在兩棵小樹當中的破吊床前,前天晚上我在這裏搖了一個小時,都沒受傷。透過樹的枝椏,這張吊床擁有相當好的觀月視野,我輕輕地搖,這是一個溫暖的夜晚。
我保持距離還有一個絕佳的理由,那就是勃蒂小姐已經一再強烈地暗示房子需要髹漆,說只要她能換完培土,那麼她就有時間進行下一個計畫了。
「就依你。」他說,然後緩緩離去。
「你丈夫在做什麼事?」
我停在她桌旁說:「你今晚好多了。」
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試著不去瞪視她,但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低下頭去看書,看到我不能再忍耐的時候,便慢慢把頭抬到眼睛可以看到她的高度,她把臉大約偏開九十度,沒有直接與我面對面。在她端起飲料來時,我注意到那一雙手腕上的繃帶,但她還是沒看我,事實上,我明白就算這裏客滿,她還是什麼人都看不到,凱麗身在她自己的小世界裏。
我想老人慢慢都會習慣孤獨,雖然沒有一個人希望老來孤單寂寞,遠離所愛的人。在她年輕一點的時候,我相信她一定充滿信心的展望,晚年將是兒孫繞膝。住在附近的孩子們,每天都會過來看一下媽媽,並帶來鮮花、餅乾和禮物。勃蒂小姐並沒有計畫獨自一個人帶著褪色的記憶,住在一個舊房子裏度過晚年。
他把我趕回自己的辦公室去。
「他們想從我身上得到些什麼?」
才過幾分鐘,我就又在翻書的同時看她,她也正盯住我看,讓我的心跳立刻停了一下。等我盡量忍住完全不去理她,再抬起頭來時,發現她又已經失落在痛苦裏,她捏緊餐巾紙,淚水源源不斷地滑下面頰。
看起來像是一邊腳踝骨折,臉上的瘀青雖無傷口,卻絕對符合得上狄克對多重傷害的界定,令人www.hetubook.com.com不解的是受傷的手腕。漂亮如她,讓我完全不想運用「拉客」的技巧,她看起來非常的傷心,而我並不想再增加她的不幸。在她左手無名指上,有枚小小的婚戒,她頂多不會超過十八歲。
「又不是你的錯。我在快十八歲的時候懷了孕,之後不久結婚,婚後一個禮拜流產,從此生活便不斷走下坡。這樣,滿足了你的好奇心沒有?」
昨晚躺在吊床上時,我還在想,運氣好的話,也許我就可以避開聖彼得,現在我卻被安置到那裏去。
我向前走幾步到她的桌旁,用手掩住話筒說:「跟你見面很開心。」
布魯勒聽了笑逐顏開。「繼續努力,做些調查,聽狄克的,可能會達成不錯的和解。」
「現在陪孩子們在家?」
「你沒有打擾到我,我才應該為自己那樣當眾丟臉感到抱歉。」
格吉拿到學士學位,並娶了一位老師。現在他在教九年級的歷史與社會研究,身懷六甲的妻子則在幼稚園裏任教。他們在鄉下有間佔地數英畝,並附有花園的好房子,是我所認識的人當中,最快樂的一對,兩人年收入加起來,大約是五萬塊美金左右。
「說來話長。」她在啜飲飲料時喃喃自語並移開視線。
我巴不得能保持一段距離地跟過去,找到她的房間,但我終究還是忍住了,心想待會兒再找那個穿粉紅色夾克的先生,問他一些細節,但我最後仍然沒做。我努力試著忘了她,她只是個孩子而已。
她用吸管喝可樂,並在挪動身子時,皺了下眉頭。「運氣真不好,嗯?」我朝她的腿點點頭問道。
「對不起,」她說。「我不該提起那些事的。」
我為晚上沒陪她坐坐感到歉疚,但我有我的理由,我受不了她笨節目一個一個的看,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總是不斷地說那些節目,更何況我也需要為資格考試讀點書。
「這個年齡就結婚,實在太年輕了。」
「代表罪犯?」
他把她的橙汁放到她面前,說跟昨晚一樣的話。「來了,凱麗,你說是三十分鐘?」
「是啊,我幾個禮拜前才從法學院畢業,在一家事務所裡謀得一份差事,一旦通過資格考試,就準備大展身手了。」
「沒問題。」我樂到難以形容地說,走到自助機器前,裝了兩大杯飲料,付帳後,再把東西擺到她的桌上,望著她面前那個空位,好像完全不曉得該怎麼做的樣子。
我坐在公寓外的階梯上,等著她的屋子全黑,看得到她的剪影從一扇門移到另一扇去,檢查門鎖,拉下簾子。
「你有在工作嗎?」我轉而問道。
「你才剛剛開始做。」布魯勒說。
我今天寫了封信,給亞特蘭大的一位律師,署名為布魯勒的法律助理,對於勃蒂小姐的上一位先生,名叫安東尼的遺產,提出一些詢問,我在慢慢地挖掘消息,但運氣並不怎麼好。
訊問很快地就變得窮極無聊,我重複敘述在第一次見面時,就告訴過這兩個小丑的故事,但他們仍浪費大把的時間改述每一個小部分,想要逼我貫穿微不足道的細節時,自相矛盾。「我們以為你說你當時穿的是水藍色的襯衫,現在你卻說是藍色的。」但我說的全部都是實話,沒有需要掩飾的謊言。一個小時以後,他們似乎也明白了我的確不是他們要找的人。
「一般官司等等。」
現在要我說些什麼來回應?說一些陳腔濫調嗎?取得同等學歷,去上夜校,只要你有心,就一定做得到。
人群又漸稀,我改喝低咖啡因的咖啡,並訝異於過去四個小時所苦讀的東西。布魯勒在九點四十五分時又打了一次電話過來,聽來他是在某個酒吧裏,他要我明早九點到他辦公室去,討論一個他在本月的毒品審判答辯中需要運用的法律觀點,我會到,我說。
「我喜歡審判的種種,嚮往在法庭內開展事業。」
我跟他道再見,並保證明天一定會再來看他,既然已被派駐在醫院,那就可以隨時拜訪我所有的客戶,多麼周到的服務!
「他較早前來過。」
東西還不難吃,大學裡七年的伙食吃下來,任何東西的口味都會變得不錯。我買了份甜辣椒芝士三文治和馬鈴薯片吃,把資格考試的複習題材全部攤在角落裡的一張桌上,背抵著牆。
我在六點的時候,買了第一杯咖啡,然後很快地就陷入痛苦的契約合同與房地產的複習中,這是兩門喚起我法學院第一年恐怖生涯的科目,但我繼續唸下去,拖延到現在,已經快沒有明天了。一個多小時後,我才再添杯咖啡,人群已稀,而我看到室內另一頭有兩個受傷的人挨近坐著,兩個都包著一大堆的石膏和紗布,狄克會馬上衝到他們面前去,但我不會。
我帶著這兩件心事,在吊床裏一路搖到了清晨時分。
她看一看戒指,好像不太確定它是否還戴在她手上的樣子。「是啊。」她說,然後看著她的吸管,那枚和-圖-書戒指就只是一圈指環,沒有鑲鑽。
再次回到我角落的座位去時,餐飲部又顯得擁擠起來,我任由書散落在桌面上,其中一本大剌剌的標明為《艾頓法律資格考試總複習》,馬上引起鄰桌一群年輕醫生的注意,並在我坐下的時候,用狐疑不定的眼光打量我。他們馬上靜下來的反應,讓我知道他們剛剛一直都在討論我,接著他們又很快地離開。我再添了杯咖啡,完全沉陷在聯邦訴訟程序中。
「怎麼弄的?」這是順理成章的下一個問題,我以為答案對她來說,應該也相當容易才對。
為維護法學院的光榮,我們耗費了無數個小時在研讀並討論道德倫理上,一再強調這件事的結果,是讓我們以為這門行業力行一套嚴正的指導方針。現在事實卻讓我挫敗沮喪,過去一個月來,我讓一個接一個真正的律師往我的氣球投擲飛鏢,我已經為了一個月一千塊錢美金,淪落成醫院自助餐廳裏的盜獵者,我為我目前的樣子感到噁心與悲哀,同時也為墮落的速度感到心驚膽戰。
他正要到法庭去為一件販毒案做審判前的動議辯論,蓄勢待發,我被召喚到他桌前聆聽指示。
她想知道我大學的經驗——讀書、舞會,還有像是兄弟會、宿舍生活、考試、教授、公路旅行等等的事情。她看過不少電影,對於在一個秋天葉子便會轉黃變紅的古雅校園裡,度過完美的四年,有著浪漫的想像,還有穿著毛衣為橄欖球隊打氣的學生和持續一生的新友誼。這個可憐的孩子連小鎮高中都沒畢業,但她有美妙的夢想。她的文法完美無瑕,字彙的運用比我還廣,她還很勉強地承認說,如果沒有那段和克里夫,也就是凱麗先生的青少年羅曼史,她將會是畢業班上的第一或第二名。
我帶著堅決躲在角落的決心回到接近整型外科的餐飲部去,我要讀我的東西,把那該死的無線電話帶在身邊,但不管周遭的一切。
「我們沒得選擇。」
「請坐。」她說。
「是私奔到孟菲斯來,悄悄地公證結婚,典禮非常別致,然後就失去了寶寶。」
「你在哪裏,在做什麼,時間、地點、不在場證明,那一類的事情。」
他拍拍她的肩膀,離開了餐飲部。
我同意地點點頭,卻什麼也沒說。值此脆弱的情況,我會完全信賴布魯勒這個在其他情況下我永遠都不會信任的人,實在很奇怪。
「這個嘛,我想每天早上來,上班到中午左右,然後,你知道的,視我的審判行事議程和約會而定,在溜到圖書館去讀書。」我幽默地嘗試落了個平淡無奈的下場。
「好走出病房啊,你呢?」
到了十點時,餐飲部內只剩下我一個人,由於它是徹夜營業的,所以收銀員根本不會理我。就在深入審判前諮商的用語時,我聽到一個年輕女孩秀氣的噴嚏聲,抬起頭來,發現隔著兩張桌子那兒,有個坐在輪椅上的客人,是餐飲部裏除了我之外,唯一的另外一個客人。她的右腿從膝部以下,都套在一個伸展開來的石膏模裏,所以我看到了白石膏的底部,就我目前對石膏紗布的認識來說,它好像才敷上不久。
她慢慢抬起那雙濕潤的漂亮眼睛,我用力吞嚥了一口說:「聽我說,我無意冒犯,但有任何我可以幫忙的地方嗎?你很痛嗎?」我朝她的石膏模點點頭問道。
我不怎麼賣力地撐起大學時代的光榮歲月,省略掉一些基本的事實,比如說每週打四十小時的工送薄餅,才得以繼續做個學生。
「警察想要取得你對那場火災的供詞,」他在拿一個檔案的時候,丟出這句話來。「昨晚和他們談過,他們會到這裡來,在我辦公室裏,有我在場時做。」
我大學時代最好的朋友是格吉,我們曾做過兩年的同房室友,去年還參加了他的婚禮。格吉在我們初入大學時,就立志要到高中去教歷史。他非常聰明,讀大學對他來說,實在是太簡單了。對於未來的生涯,我們也曾做過長時間的討論,我說他想去教書是在欺騙自己,而他則在我拿我未來的職業跟他比較時,生起氣來。我朝看大筆的錢和高層次的成功邁進,他則往薪水將捉襟見肘的教室前去。
經歷過今天連德那一幕之後,我的心情一直恐慌不安。約三年前進入法學院時,我所懷抱的典型高貴抱負,是有朝一日,可以運用我的執照,為改善社會略盡綿薄之力,從事一門由倫理規範所主宰的高貴行業,我以為所有律師都會拚命加以捍衛,我真的如此相信。我知道我無法改造這個世界,但我夢想能在一個高壓力、充滿仁義智者的地方工作。我要在這個行業裏出人頭地,並以我的名聲,而非油腔滑調的廣告來吸引客戶。等到技巧與收入都增加後,我就能夠在沒有賺錢負擔的情況下,接受一些不受歡迎的案件與客戶。對於初入法學院的學生來說,這些夢想並無絲毫的不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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