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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約定

作者:茱迪.皮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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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真相 現在 一九九八年二月

第三部 真相

愛到別離,方知情深。
紀伯倫,《先知》

若說謊言代表一半真相,無異是最嚴重的謊言:
若說謊言就是謊言,說不定還可據理力爭:
但謊言若是真相的一部分,則較難辯駁。
丁尼生男爵,《祖母》

現在 一九九八年二月

「你覺得我們為什麼沒講?」
克里斯瞪著他。「我也沒有,」他輕聲說。
這人居然是麥克,想來有點奇怪。他太太一直是葛絲的好友,他和葛絲知道許多關於彼此的事,但這些都是間接得知:葛絲對麥克的了解來自梅蘭妮,麥克所知的葛絲也來自梅蘭妮,這種感覺有點親密,也有點怪異,好像兩人都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事情。
他不讓她碰他。「我還好。」
他直視她的雙眼。「妳知道我不相信所謂的『真話』,」他輕聲說。
葛絲輕輕把手從他手中抽回。「我也不知道。」
葛絲偷瞄麥克一眼,打量他銀白濃密的頭髮、以及強壯方正的雙手。麥克今晚需要她,所以她過來,這絕對正常,畢竟他幾乎是自家人。
「我也不相信,」喬丹說。「所以才想換邊。我不相信只有一個真相,但身為檢察官,你卻非相信不可,不然怎麼可能起訴辦案?」
她猶豫地走向他,把手心貼在他胸前,詹姆斯把她摟入懷中,力道大得驚人:他順著她的身軀滑下,親吻她的乳|房和肋骨,輕輕把臉頰貼在她肚子上。
「克里斯,」史提夫喃喃說。「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喬丹清清喉嚨。「對不起,庭上,迪蘭妮女士惹我發火。」
他掛電話,想起過去幾個月來,他不知道多少次忘了家裡只有三個人,他經常轉頭看看後座,希望能看到克里斯彎起長腿,他也經常半夜悄悄打開克里斯的房門,只為了想看看他睡得好不好。
「他跟提出告訴無關,那是州政府的決定,而不是戈德家。」
葛絲緩和了下來。這樣真好,她心想,被撫摸的感覺真好。
「嗯,」麥克試探性地說。「妳今天做了什麼?」
「詹姆斯,」她跟他打聲招呼,在椅子上坐好,伸手招來侍者。「請給我水就好了,我不餓,」她說。
葛絲點點頭。「另外兩個、還沒來的那兩位……」她說,但服務生依然笑容滿面,顯然不願、或是聽不懂她的解釋,於是她說到一半就停嘴。
「妳怎麼了?」他低聲嘟囔。
「何不由妳來告訴我呢?」麥克喃喃說。
「你在開玩笑吧,」喬丹大吃一驚。他試圖想像芭瑞特.迪蘭妮曉得此事之後、會耍出什麼花招,說不定在開庭辯護時,為陪審團送上一個該死的冰淇淋蛋糕。他慌張地想找個理由更改日期,也試著衡量帕科特可不可能一時心軟。
謠言傳遍監獄,宛如蚊蟲一樣無所不在,也像蚊蟲一樣令人難以忽視。隔天早餐之前,每個人都知道史提夫被帶到重度設防區的自殺牢房,牢房全天候受到控制室的監控。午餐之前,他被警長帶去法庭聆聽陪審團的判決。
葛絲心頭一痛,抬頭看著麥克說:「唉,對不起,有時我忘了你比我更傷心。」
詹姆斯點點頭,客氣地說:「謝謝你讓我來看你。」
喬丹笑笑說:「妳還真會幫我打氣。」
「怎麼說?」
「但你相信我嗎?」
他打電話到她家,而且苦苦哀求馬上跟他見面,她試想這個時候哪個公共場合比較不忙,最後建議在欣園餐廳碰面。她跟詹姆斯和凱特謊稱出去辦事,開車過來的路上,她才想到這家餐廳充滿了回憶。
克里斯從沒這麼說,但媽媽顯然以為如此。說不定單獨跟爸爸見面也好。「你有什麼事想跟我說嗎?」詹姆斯說。
「三十年幾乎是你的一輩子,」克里斯說。「也是我的兩輩子。」
克里斯不住地顫抖,喬丹朝他走過去,生怕克里斯一想到得在牢裡再待三個月會發狂。「你迷信嗎?」克里斯抹抹眼睛。
她看過這種表情,但卻說不出那是什麼。他雙眼無神,嘴角微微下垂,她花了一會時間才看出這是「絕望」,克里斯裝出什麼都不在乎的模樣之前,她也在他臉上看過同樣表情。
詹姆斯馬上轉身面向她。「哪裡不對勁?」他問,顯然覺得除非事出緊急,否則她不會進來。
克里斯輕蔑地笑笑。「當然,我會聽信麥克的話,他是死者的爸爸喔。」
「我問妳今天做了什麼?」
他抬頭稍微抽身,梅蘭妮輕聲叫喊,張開眼睛。「怎麼回事?」她問。
「我也沒辦法,」詹姆斯在雙膝之間握緊雙手。「你得了解,我爸媽從小就告訴我,擺脫麻煩的最佳方式是假裝它不存在,」他說。「就讓謠言滿天飛吧……如果我們不為所擾,何必在乎其他人怎麼想?」
「你們兩位!」
「三十八,」喬丹說,心裡很明白克里斯接下來要說什麼。
「謝謝他對我提出告訴嗎?」
他聽著拉比唸出一連串希伯來文,梅蘭妮的啜泣也聲聲入耳,但他不停環顧四周,直到看到他所等待的為止。
他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不斷回想、拼命問我自己為什麼,這就好像地上冒出樹根,我頭先沒看到,現在卻無法不被絆倒。」他瞪著葛絲。「艾蜜麗和克里斯之類的孩子不會動不動就決定自殺,對不對?」
艾蜜麗已經過世好幾個月,他也已好幾個月沒跟梅蘭妮做|愛,現在她主動挑情,他應該馬上拉她上床……但這不像梅蘭妮的作風,他們結婚多年,梅蘭妮從未主動挑情,但他想到她把酒灌進他嘴裡,頓時感到自己又硬了起來。他心想,她不知道從哪本書學到這一招。
葛絲忽然衝進小小的餐室,她飛快走向詹姆斯和凱特,幾乎把身上的駝毛大衣扔給帶位的領班。「抱歉、抱歉,」她對著凱特彎下腰。「生日快樂,甜心,」她邊說邊親吻女兒。
「妳怎麼可能不餓?」詹姆斯說。「現在是午餐時間。」
喬丹解開綁著一小疊郵件的橡皮圈,一看到印有「格拉夫頓郡高等法院」的信封,他馬上感到脈搏加快。他撕開信封,裡面是萊斯利.帕科特法官針對預審動議的回覆。
她感覺麥克的手擱在她手臂上。「我送妳到妳車子旁,」他說,隨後轉身準備告訴梅蘭妮他要去哪裡,但梅蘭妮已經不見蹤影。
「你怎麼曉得?」葛絲逗他。
「跟往常一樣吧,」葛絲開朗了一點。「我還是不敢相信能在新罕布夏州的格拉夫頓郡、吃到正宗的紐約煙壎牛肉三明治。」
「如果絕對光明正大,妳怎麼知道我講的是那次訪談?」
詹姆斯臉色發白。「我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最後他搖搖頭說:「我沒有因為發生這種事而責怪你。」
典禮結束了。麥克彎腰撿起先前擺在墓石底端的一塊小石頭,梅蘭妮也拾起一塊石頭,一臉陰鬱地走過葛絲身旁,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似地。葛絲跪下來撿起一塊光滑的白色小圓石,走向墓地,把小圓石放在其他兩塊石頭旁邊。
雖然兩人都沒明說,但自從詹姆斯拒絕為克里斯作證之後,葛絲就搬到另一個房間。事實上,她搬到了克里斯的房間;她躺在兒子睡了多年的床墊上、聞著衣櫃裡散發出的運動器材氣味、在兒子喜歡的電台音樂聲中醒來,這些都讓葛絲覺得兒子似乎依然在自己身旁,也讓她略感舒暢。
梅蘭妮低下頭,前額靠在參考台上。「我了解,」她說,雖然她實在不明白。「我該怎麼做呢?」
「天啊,媽媽,」克里斯驚訝地說。「妳到底站在哪一邊?」
山丘上出現了葛絲的身影,她穿著厚重的黑色雪衣和黑裙,風吹得她低下頭。她迎上麥克的注視,悄悄站到他身後。
「當然,」克里斯笑笑。
史提夫的案子連續開庭四天,他和他父母請不起較有名望的律師,所以公設辯護人接下此案。雖然他沒跟克里斯談起案子,但克里斯知道隨著審判即將告一段落,史提夫也愈來愈緊張。
「帶凱特去穿耳洞,」葛絲邊說邊摸摸自己的耳垂,臉上浮現一抹紅暈。「我……我不能帶她去。我得再回去看看克里斯。」
葛絲閉上雙眼。「那時一切都好單純,我從沒想過會發生目前這種事情。」
「克里斯,」他媽媽伸手摸摸他額頭。「你又不舒服了?」
「好,」芭瑞特點頭。
「嗨,」葛絲上氣不接下氣坐進包廂。她對麥克笑笑,麥克正用拇指輕刮亮面的菜單。「他今天怎樣?」
「去洗個澡吧,」她說。「我正在做好吃的羊肉肉醬。」
塞琳娜瞄了一眼陳舊的屋內,喬丹雖然重視物質享受和_圖_書,但顯然絕不奢華。「說真話,」她逼問。
麥克帶著滿身羊糞味回到家裡,一身臭汗、精疲力盡的他一進門就發現音響開著,幾個月來家裡一片沉寂,此時樂聲似乎格外刺耳,他幾乎有股衝動想把它關掉。他走到廚房一角,看見梅蘭妮正在切菜,流理台上鮮豔的青、紅、黃椒好像五彩彩帶。「嗨,」她愉快地打招呼,神情像極了一年前的她,麥克不禁嚇了一跳。「你餓了嗎?」
「爸,」他們握手,克里斯馬上驚覺到爸爸的手心好溫暖,他忽然記起以前父子兩人一起打獵,爸爸把手搭在他肩上,或是爸爸教他射擊,雙臂環繞著他,爸爸的手心總是溫暖得讓人心安。
麥克苦笑說:「啊,這就是妳為什麼跟我吃午飯嗎?妳是麥卡菲的祕密武器。」
葛絲看著盤緣。「我沒有告訴詹姆斯我跟你吃午飯。你跟梅蘭妮說了嗎?」
「梅蘭妮實在……」麥克說,葛絲馬上張大眼睛。
「你已經在牢裡,」克里斯說。
但正因如此,所以感覺有點可怕。
塞琳娜看看緊閉的臥室房門。「喔?他還沒被牛角麵包餵胖啊?」
笨重的磁杯從葛絲手中鏗地一聲滑落到桌上,她和麥克都察覺到兩人之間那股又自在、又不安的吸引力,但他們年紀都夠大,當面對現實時(比方說服務生走了過來),也都曉得保持距離。但對一個年紀較輕的人而言,可能不是這麼容易。
「我選擇法學院的理由跟其他人一樣:我不曉得該做什麼,而且我爸媽願意付學費。」
剛開始芭瑞特.迪蘭妮經常打電話給梅蘭妮,知會她法醫辦公室、或是化驗室送過來哪些最新證據,後來反而是梅蘭妮不時打電話過去,好讓迪蘭妮小姐不要忘了艾蜜麗,現在梅蘭妮一個月只打一、兩次電話,檢察官最好把時間花在準備案子上,她不想佔用太多寶貴時間。
克里斯把手貼近冰冷的窗戶,窗面上頓時出現一抹黑影。「什麼時候開庭?」
「我不知道,我猜這得看妳怎麼定義『還好』,」他說,然後他告訴葛絲剛剛發生了什麼事。等他說完,葛絲已經滿臉通紅。她想起不久以前,她還跟梅蘭妮邊喝咖啡、邊討論男人尺寸等等,現在想起來卻感到相當不自在。「嗯,」她清清喉嚨。「你若出庭作證,她不可能不知道,這點你也很清楚。」
看到自己的床,感覺有點奇怪。床單乾淨整齊,但卻好像吐舌頭似地從被子下面露出一角,顯然證明葛絲最近沒睡在這裡。詹姆斯不喜歡把床單塞到床下,葛絲睡的那一邊,床單卻總是工整地塞到床下,夜復一夜,床單半塞半露,兩人的界線時有更動。
他吞了口口水。「等什麼?」他問。
詹姆斯笑得好真誠,克里斯幾乎不敢直視。「我一直沒來看你,」他說。「但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躲開了。」
「妳來了,」麥克說。
「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麥克按住菜單。「芥蘭雞,」他說。「再來一杯伏特加,」
詹姆斯聳聳肩說:「我們再等幾分鐘吧。」
這雖只是小小的勝利,但已足使他露出微笑。喬丹把信塞回一疊信件中,走回辦公室,把門關上。
「沒有,」麥克坦承。「我沒說。」
「她什麼都沒說,」麥克輕聲說。「就算……就算……」他連說都說不出口。「那也不是她的錯。」
「爸說,」凱特一臉高興。「如果妳同意的話,我可以穿耳洞。今天吃完午飯之後就穿。」
服務生過來點菜時,他們依然手握著手。「先生!太太!」服務生一臉高興地大喊,葛絲和麥克頓時分開。「另一對先生太太什麼時候來?」
「因為我幫艾蜜麗上墳時也一樣,」他說。「一身西裝,還打了領帶,以防她正看著我。妳能想像我那副德行嗎?」
三點半剛過,一位獄警走進克里斯的牢房,動手收拾史提夫的東西。克里斯放下正在閱讀的書。「審判結束了嗎?」他問。
她和麥克相識多年,她認識他的時間、幾乎跟她認識詹姆斯的時間一樣久。唉,或許因為兩人太常見面,誤以為跟彼此很熟,所以才被對方吸引。她告訴自己,事情就是如此,沒什麼好擔心的。
喬丹低頭看看雙手。「我認為他愛那個女孩,警方發現他們時,我想他一定嚇壞了。除此之外呢?」他搖搖頭。「我認為克里斯.哈特是個說謊高手,」他慢慢說,然後抬頭看看塞琳娜。「但不像檢方認為的那麼高明。」
「餓壞了,」他說。他嘴巴發乾,小喇叭的樂聲高昂激盪,他好想伸手碰碰梅蘭妮,確定眼前真的是她。
「還好,」麥克說。「我想他很期盼見到妳。」
梅蘭妮沉默了好久,檢察官不得不叫她兩聲。「我還在,」梅蘭妮小聲說,她想起在墓園看到葛絲,一定是葛絲驅使麥克這麼做,她覺得頭一陣抽痛。「我能做什麼?」
這下克里斯曉得媽媽今天為什麼遲到,他肩頭一緊,轉過身子,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妒意。「你們談些什麼?」他小聲問。
她接起電話,確信另一位圖書館員聽錯了來電者的姓名,但卻聽到檢察官清晰明快的聲音。
她踢踢他的球鞋說:「你呢?」
「這事與妳先生有關。他同意為辯方作證。」
「我不知道,」葛絲說。「你、我們家。我們只是……講話。」她感到胸口、拳頭大小的心臟似乎跳動得更加賣力。「這樣沒什麼不對吧?」她帶點防衛地說,話一出口才曉得這根本不算個問題。
「嗯,」葛絲說。「麥克和我都認為喬丹的策略不錯。」
「艾蜜麗不會想讓克里斯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而被判刑,」葛絲堅定地說。
「辯方要求禁用在醫院進行的訪談,那次訪談顯然違反了我方當事人的合法權利。」
那是星期四,墓園一片靜穆,拉比的聲音因而格外醒耳,聲音飄蕩到朱雀棲息的樹梢,朱雀眨著鈕扣大小的黑眼珠觀看,鳥嘴隨著話語一張一合,彷彿祝禱詞跟薊實一樣滋養可口。麥克站在梅蘭妮旁邊,腳上的西裝鞋擋不住從龜裂地面直竄而上的寒意,他心想:他們是怎麼把墓石打入地面的?他又瞄一眼艾蜜麗墓地上的粉紅色大理石墓石,今天是墓石的揭幕儀式,他已經瞄了墓石不下五十次。
克里斯點點頭,但仍不置一詞,只是盯著窗外的白雪。「你不必馬上做決定,」喬丹說。「考慮一下再說。」
在可笑的咬嚼聲中,喬丹看了芭瑞特一眼。
甚至像是亂|倫。
「妳今天氣色不錯,」麥克說。
「但事情真的發生了,」克里斯嘶啞地說。「艾蜜麗死了,我被困在這個該死的監牢裡,我沒辦法改變這一切。」
喬丹眨都不眨眼二巴瑞特看了輕輕搖頭。「喬丹,」她說。「不管怎樣,你的當事人肯定沒希望,你我都知道這個案子我贏定了,你看了指紋、子彈、子彈穿過頭部的軌跡等證據,我們都曉得她不可能像那樣射殺自己,陪審團一看到這一點,你說什麼都沒辦法轉移他們的注意力。你們如果接受三十年的刑期,最起碼他不到五十歲就能出獄。」
「克里斯,」麥克替她回答。「妳要他記得妳的模樣。」
「脅迫?」她低聲斥喝喬丹。「那時他在醫院裡,甚至還不是嫌犯。你很清楚那次訪談絕對光明正大。」
芭瑞特跑著追過去。「你說呢?」
有事?克里斯哼了一聲,坐得更低。她以為這裡是哪個文藝沙龍嗎?妳兒子在牢裡浪費生命,有什麼事情比抽空探視他更重要?
「我不敢相信你還願意跟她吃飯!」
「對不起,」他媽媽道歉。「我們今天帶凱特出去吃午飯、幫她慶生。」
她穿著一件綠色的絲質睡袍,腰帶微微鬆開,麥克記得好久以前、兩人二度蜜月時,她也穿著這件睡袍。「我想你說不定不想等,」她說。
麥克雙頰頓時通紅。「我不是說妳幫辯護律師工作,」他說。
克里斯瞪著布滿刮痕的桌面好一會,他們旁邊的囚犯都離開了,葛絲始終注視兒子的臉。「你顯然有話要說,」她終於開口。
這時她和-圖-書雙手交疊,黑裙端莊地垂落在大腿旁,像個女子學院的學生一樣坐著,即使萊斯利.帕科特把杏仁殼吐到手掌中,她依然面帶微笑。
「我之前有事,」葛絲說。
「我說我會來。」
他在身上抹肥皂,倒出洗髮精洗頭,心裡一直想著梅蘭妮在廚房裡的模樣:她背向他,高領毛衣下的曲線優雅柔和,秀髮在傍晚的陽光中閃爍著駐點金光。
「你」
他全身赤|裸,但這也無所謂:他穿過屋裡,走進辦公室,換上工作穿的手術服,在書桌前坐下。他可以聽到梅蘭妮在廚房裡悄悄收拾碗盤。
「說得好像你自己辦不到似地,」塞琳娜略帶嘲弄。「你付錢請我來是幫你調查事情,不是奉承你。」
「真的嗎?我還得在牢裡待三個月,然後陪審團會讓我被關一輩子,妳說我看起來會怎樣?」
「請儘管問。」梅蘭妮保證。「妳想知道什麼?」
「她還好吧?」
「開庭的日期有變動嗎?」
沒有人說葛絲和麥克不能私下見面,他們也不一定得像在葬禮上忍住笑意一樣、隱瞞兩人每週一起吃午飯的事實,但他們依然像逃犯一樣偷偷摸摸走進小餐館,彷彿越界向敵方投誠。其實目前的情況很像戰爭,他們也可能是間諜,雖然彼此提供慰藉,但只要一不注意,對方絕對有理由背叛你。儘管如此,從某個層面而言,他們也是彼此唯一的希望。
「他今天跟我說了,」葛絲說。
克里斯站起來走到窗邊。「我該怎麼做?」他輕聲說。
「不,但你的飲食習慣太糟,你曉不曉得沙拉是什麼東西?」
半睡半醒的克里斯花了一會兒才明白史提夫的意思。「你不能這麼做,」他說。
詹姆斯嘆口氣轉向凱特。「我們吃完午飯就去珠寶店穿耳洞。」他再看看太太,他想問說既然她想再回去探監,何必大老遠跑來這裡?但她的氣味再度令他分神。他感覺到有點不一樣,每次她去探監之後,身上總有一股監獄的味道,那股凝重、陳腐的氣味留在她的衣服和皮膚上,直到她好好洗個澡為止。她今天也去探視克里斯,但身上卻沒有監獄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熟悉的氣息。忽然間,詹姆斯意識到這股甜膩、灼熱的氣味叫做「謊言」。
思及至此,他忍不住笑出聲。
「媽跟你一起來嗎?」
他感到她的睡袍大張,她的乳|頭頂在他胸前,她的舌頭在他嘴裡漫遊,她的手指輕撫他的腦後:過了一會,他感到她另一隻手伸到他兩腿之間,一把握住他的睪丸。
喬丹露出一抹戲譴的笑容。「我也有一位高超的律師嗎?」
葛絲瞪了兒子一會。「你這邊,」她終於說。「但麥克終於決定要當辯方證人,這對我們非常有利。」
「再吵下去,」法官說。「我就不必閱讀你們提出的動議了。」
「芭瑞特,妳簡直是浪費時間,」喬丹喃喃說。「更別提浪費我方當事人的時間。」
「不、謝謝你,」葛絲說。「我也想來。」她抬頭看看麥克想說聲再見,但他的某些神情(或許是他眼角的皺紋,或許是他顫抖的微笑),令她不由自主將他攬入懷中。麥克稍微抽身時,兩人眼中都一片濡濕。
克里斯忽然想起艾蜜麗曾試圖向他解釋她心中的感受,我曉得自己現在是誰,她說,我也知道十年之後我想做什麼,但我不知道如何從這一點走到那一點。克里斯看著史提夫抬起顫抖的手,刀鋒像火焰一樣閃動,他跳下床、猛敲牢門上的鐵欄杆、大聲喊叫引起獄警的注意,以前他救不了艾蜜麗,現在他再怎樣也要救這個朋友。
喬丹勉強擠出微笑。「那次訪談完全不合法,」他說。「我的當事人頭蓋骨受傷、剛縫了七十針,而且吃了各種止痛藥,精神恍惚,他怎麼可能走開?妳的警探清楚得很、」
「你以為這很好笑嗎?你以為再過三個月,你不會落到同樣下場嗎?」史提夫急速喘氣,試著不要哭出來。「有時候他們揍你一頓,獄警們卻連看都不看,因為他們覺得你活該。有時候他們甚至會殺了你。」他拿起銀色的刀片,刀鋒在牢房黯淡的燈光中閃閃發亮。「我幫他們省點事吧,」史提夫說。
「妳剛剛才去,」詹姆斯說。
「但確實發生了。為什麼?」
「嗯,」喬丹回答,「身為檢察官,你有『舉證責任』(Burden of Proof)身為律師,你卻只要提出『合理的懷疑』。陪審團怎麼可能沒有懷疑呢?我的意思是說,畢竟他們不在案發現場,不是嗎?」
葛絲張嘴結舌地瞪著服務生,麥克聽出服務生弄錯了。「噢……不,」他笑笑說。「我們沒結婚,嗯、我是說我們已婚,但我們不是一對。」
「我為什麼變成私人調查員?」喬丹戲謔一笑。
「已經排定五月七日挑選陪審團,」喬丹說。
陪審團達成判決的前一晚,克里斯在一陣窸窣聲中醒來,他在床上翻個身,看到史提夫就著馬桶邊緣磨刮鬍刀的刀片。
「說不定老天幫忙,」喬丹說。「她在未來的幾個月會精神崩潰,帕科特會判定她精神不健全、無法出庭作證。」
詹姆斯帶著害羞的笑容走回浴室,背上留有指甲抓痕,葛絲摸摸鬍渣刮過乳|房的紅印,低頭看看大床,床上混亂不堪,床單絞成一團,毯子扔在地上,床上有一滴從詹姆斯背上滴下的血滴,他們甚至打翻了床頭櫃的檯燈。這看起來不像重修舊好、或是熱情歡愛,事實上,葛絲心想,這看起來跟犯罪現場差不多。
他無精打采地坐著,看著凱特玩餐桌中央那盆蘭花細緻的花瓣。「她老是遲到,」凱特近乎自言自語。「但通常不會遲這麼久。」
「你的意思是說,當律師比較容易,所以你換到另一邊?我可不相信。」
「但是妳為什麼忽然急著離開?」
葛絲扭攪餐巾,雖然近來跟麥克走得很近,但她還沒有跟麥克坦承克里斯從未想要自殺,部分原因在於她不願背叛兒子,部分原因則在於她不想再讓麥克傷心。「你記得嗎?」她試圖改變話題。「艾蜜麗以前玩捉迷藏時經常尖叫?克里斯追著她跑的時候,她叫得好大聲,結果我們都從家裡跑出來?」
服務生走去廚房之後,兩人沉默地坐著,氣氛有點尷尬,葛絲悄悄把手藏到桌面下,依然因麥克的觸摸而顫動。麥克用筷子敲打伏特加酒杯的杯緣。「他以為我們是……」
「就是這麼回事嗎?」麥克不可置信。「妳以為妳幹了我,我就會改變主意?」
「沒錯,」麥克說。「那又怎樣?」
克里斯點點頭,心中同時浮現好多事情:如果我去坐牢,你會幫媽媽繼續照常過日子嗎?如果我問你,你會老實跟我說:我已對你造成從未想像過的傷害嗎?但他沒問這些,反而脫口說:「爸,你這輩子難道從來沒有做錯事嗎?」此話一出,他比爸爸更加訝異。
艾蜜麗被逼著跟一個感覺像自己哥哥一樣的男孩談戀愛,誰說她沒有同樣感受呢?
克里斯好奇地往前靠:「什麼事?」
過去這些年來,喬丹曾以檢察官或是辯護律師的身分,參與帕科特主審的案件。大夥謠傳帕科特覺得「萊斯利」這個名字不夠男性化、有損他的權威,所以執法特別嚴厲,批評起庭上律師們也毫不留情,但他對檢察官和辯護律師一視同仁。撇去這點不談,碰到帕科特法官審理的案件時,唯一必須小心的是他特別喜歡杏仁,他在法庭和辦公室裡都擺了一罐杏仁,而且咬嚼得很大聲。
「好多了,」麥克跟她保證。「他買了一些咳嗽糖漿。」
克里斯看著獄警撿起塑膠刮鬍刀的碎片,史提夫就是從這把刀上取下刀鋒。他拿起枕頭蓋住頭,自從被關到郡監獄的那天起,他就沒有哭過,此時他卻低聲啜泣,他是為了史提夫而哭,還是為自己、以前做的事、以及未來肯定會發生的事而哭?他想都不敢多想。
檢方要求移除hetubook.com•com兩位辯方的專家證人、以及塞琳娜取得的那篇議論文,兩項動議皆被駁回。
「我知道。」
喬丹等了一會,然後放下手臂。「妳說完了嗎?」
「他會回來的,」塞琳娜擔保。「他沒把任天堂帶過去。」
「沒關係,」葛絲說。「我了解。」
麥克不可置信地眨眨眼,他們結婚了二十年,她居然想把性|愛當作籌碼,這實在令他吃驚。麥克想讓梅蘭妮跟他一樣傷心,因此他板起面孔、一臉漠然地說:「妳太抬舉自己了。」說完就走出臥室。
她知道自己情感上非常脆弱。她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跟詹姆斯做|愛,兩人也好久沒有好好談談。過去這段時間,她不但失去了先生,最好的朋友也對她置之不理。現在有個成年男子願意、而且想要跟她談談,這實在太誘惑人了。
「沒問題,」喬丹說。
梅蘭妮搖搖頭。「你這個傻瓜,你不曉得媽媽為了保護兒子,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嗎?」她憤然抬頭,嘴唇發白。「葛絲就是如此,麥克,而你卻不是。」
雖然律師們在法庭上非常客套,但在法庭之外,即使是最咄咄逼人的檢察官和辯護律師也會放鬆一點。喬丹以前是檢察官,跟大部分的助理檢察官都維持不錯的關係,但芭瑞特.迪蘭妮是個特例。她雄心萬丈地加入檢察官陣營時,他已經離開檢察官辦公室,所以他不曾與她共事,除此之外,她似乎認為喬丹轉行擔任辯護律師形同背叛,等於跟她過不去。事實上,她似乎認為每件事都跟她過不去。
哪門子的一家?
「你叫我來的,」她喃喃回覆。
葛絲閉上眼睛,很快在心中默禱,忽然間,她想通了這幾個月來大家不解的問題:為什麼開朗、活潑、聰明的艾蜜麗會困惑到結束自己的生命?
「法官大人,」芭瑞特率先發言。「我們有位辨識血跡濺灑型態的專家,他需要多一點時間。除此之外,實驗室也需要時間完成DNA測試。」她低頭翻翻日程表。「五月的第一個星期,我們應該可以準備就緒。」
「很好,」他尖酸地說。「我們談談備審項目吧。」
喬丹停下來。「我說嘛,基於義務,我會跟我的當事人提起妳剛才講的那些廢話。」他瞪著芭瑞特,臉上隱約露出笑容。「我在這一行的時間比妳久,」他說。「事實上,我以前跟妳一樣為檢方工作,也耍過跟妳一樣的把戲。這表示我知道妳完全不像妳所說的那麼有把握。」他稍微低頭。「我會跟我的當事人說,」他說,「但我們還是法庭上見。」
「因為,」麥克輕聲回答。「那確實不算太久之前。」他環顧小小的餐館。「怎麼會走到今天這種地步?」他說。「那段日子依然歷歷在目,我幾乎聞得到新割草的香味,也看得見松脂滴在艾蜜麗的腿上,忽然間,一切都變了 ,我竟然幫女兒上墳、到牢裡探視克里斯。」
梅蘭妮張口結舌,一滴湯汁從嘴角流下。「你跟她吃午飯?」
葛絲知道她跟麥克所談之事,其實應該是她跟她先生的對話,對此,她也深感愧疚。詹姆斯依然拒絕談起兒子,對詹姆斯而言,「克里斯」這三個字、以及「謀殺」這項指控好像龐大的蝙蝠,一旦脫口,蝙蝠就揮舞翅膀、放聲尖叫、拒絕回到原來的地方。她變得非常期待這些每週探監前後的午餐聚會,因為她有了一個可以談心的人。
喬丹訝異地抬頭。「我逼人逼得這麼緊嗎?」
「我絕對樂意回應,」芭瑞特加了一句。
克里斯懶洋洋坐著,他試著不跟媽媽生氣,但卻掩飾不住怒氣。其實他相當期盼看到媽媽,但他盡量保持淡然,因為他如果太過期待,等待的日子就更難過。但今天早上他坐在牢房裡,十點四十五分了,她總是在這個時候來訪:他等了又等,直到下午兩點才被叫到會客室。
「嗨,」麥克說。「葛絲。」他把手伸過桌面、蓋上葛絲拼命想打開皮包的手指、穩穩握住她的手。
「那是因為這種事不應該發生在我們這種人身上。」
「妳打算呈交任何文件嗎?」
梅蘭妮笑笑說:「肉醬。」她站起來,盤中可口的料理隨著床墊的移動而搖晃。她舉起酒杯。「喝兩口吧?」麥克點點頭,她啜飲一口,然後踮起腳尖吻他,紅酒流經他的嘴唇,直下他的喉嚨。
葛絲的臉變得更紅。「今天有額外的探視時間,」她撫平膝上的餐巾。「我跟克里斯說我會再去。」
麥克聳聳肩。「我不知道,沒事聊聊吧。」
克里斯聽了疑惑地問道:「什麼時候?」
「當然,」喬丹笑笑。「他們就是為了那東西才發明防塵護罩。」他把一片香腸推到旁邊。「幫湯瑪斯留的,」他解釋。
「你他媽的在幹什麼?」克里斯小聲說。
「很好,」帕科特雙手攤放在行事曆上,好像想預卜個日期。「我們五月七日挑選陪審團。」
克里斯看到爸爸不自在地站在會客室盡頭的金屬椅後方時,不禁嚇呆了。雖然他跟媽媽說希望爸爸來看他,但他卻沒想到爸爸真的會來。畢竟好幾個月前,克里斯曾經明白表示不希望爸爸來訪,其實大家心裡都很清楚,就算克里斯不說,詹姆斯也不會來探監。
「最理想的狀況當然是請他打消主意,」芭瑞特說。「如果他拒絕,說不定妳可以問出他打算說出哪些對辯方有利的話。」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麥克邊說邊對女侍招招手。他們點菜、閒聊、刻意躲避兩人不說也知道不該談的話題:梅蘭妮、詹姆斯、以及兩人曾經共享的往事。
「我想是吧,」葛絲說,她低頭看看自己的印花洋裝、笑笑說:「不曉得我想給誰留下好印象。」
梅蘭妮眼光一閃,換作其他人,肯定看不出在那一瞬間,梅蘭妮張大的眼睛中帶著一絲猶豫。但麥克太了解梅蘭妮,也看出她的猶豫,更令他驚訝的是,梅蘭妮放下酒杯,伸手按住他的後腦杓,印上他的唇。
梅蘭妮把一碗湯送到麥克面前,她在他對面坐下,什麼也沒說就拿起湯匙喝湯。
「今天早上、我們帶凱特出去吃飯之前,我跟他碰了面,」葛絲說。「最近我們都利用來看你的時候碰面。」
麥克攪攪湯,過熟的芹菜和紅蘿蔔讓他覺得有點噁心。「我……」他猶豫了一下,他本來想說他去監獄探視克里斯,但想想還是不說比較好。「我今天碰到葛絲,我們一起吃了午飯。」
葛絲走進欣園餐廳,馬上朝著餐廳後方的包廂、以前他們星期五晚上聚會的老位子走去。麥克穿著一套綠色手術服坐在那裡,啜飲看來像是純伏特加的飲料。「麥克,」她說,他抬起頭。
他忽然明白梅蘭妮為什麼烹調肉醬、穿上絲睡袍、主動要求跟他做|愛。她並非隔夜變了一個人,而是有求於他。
克里斯笑笑說:「但是就算我假裝自己住在時髦的飯店裡,東西不會變得比較好吃,牢房也不會變得比較寬敞。」
「你可以嗎?」葛絲又問一次。
有趣的是,他們都不介意討論即將到來的審訊,聊著聊著,他們談到喬丹希望麥克為辯方作證、以及麥克的猶豫。「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徵詢妳的意見,」麥克說。「妳可不是百分之百客觀。」
「沒有,還是五月。」她嘆口氣。「戈德太太,妳能不能幫我了解一些事情?」
詹姆斯坐在辦公桌旁,拿起祕書給他的粉紅色電話留言單。金棕櫚餐廳來電,這家餐廳雖然在距離鎮上四十哩的荒郊野外,但卻被許多旅遊及餐廳指南評選為五星級,這表示菜單是固定價碼:每個人得付七十五元美金,而且餐廳當天提供什麼,你就得吃什麼。詹姆斯嘆氣,瞇起眼睛看看餐廳電話號碼,伸手拿起話筒。凱特十五歲生日快到了,她選了這家餐廳,他當然不能讓她失望。
她笑笑說:「幹嘛問我這個問題?」
「這話是誰跟你說的呢?」梅蘭妮輕蔑地說,語調充滿譏諷。「她有沒有吃到一半就哭?或是等到吃完東西,才跟你說檢察官大錯特錯?」
「我知道,」葛絲說。「真好笑。」但她低頭瞪著印著中國年輪的餐墊,心想是不是只有服務生認為伴侶可以互換m.hetubook.com.com。服務生弄錯了倒也情有可原,這些年來,餐廳的服務生們常看到哈特和戈德夫婦,也見識了四人之間的默契,隨便哪位服務生都會犯同樣錯誤。
她拉他起來,帶著他走進臥室,他俯臥在她身上,心跳得跟她一樣猛烈,她撫摸他手臂的肌肉、臀部的細毛、以及脊椎骨的輪廓,她得再摸摸這些地方,再度將它們納入記憶之中。他進入她時,她像楊柳一樣弓起身子,他再度衝刺,她狠狠咬住他的肩頭,生怕自己說出了不該說的話。高潮來得急也去得快,詹姆斯癱在她身上喘氣,兩人緊抓著床單和彼此,依舊沉默不語。
「什麼?」
「這樣喔?」克里斯一臉陰沉。「妳可以吃飯之前過來。」
其實自從聖誕節之後,他和凱特變得相當親近。吃完晚餐、碗盤清洗乾淨之後,他們坐在餐桌旁聊天,這已成為他們的習慣,凱特跟她媽媽不一樣,她真的對詹姆斯看診的個案及手術很感興趣,詹姆斯則聽凱特閒聊學校男孩子、她很想穿耳洞、她覺得證明題有誤等等。他覺得內心重新充滿對女兒的愛,他一晚接著一晚看著她,滿心欣慰地想著:這些都還是我的。
「我確實非常偏頗,」葛絲坦承。「但就算你幾乎不說話,光是看到你出庭幫克里斯作證,你能想像陪審團怎麼想嗎?」
塞琳娜笑笑說:「我曉得你為什麼當律師:你想讓大家付錢聽你爭辯,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換到另一邊。」
克里斯勉強擠出笑容。「把你當作妓|女?」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他盡全力幫你,你應該謝謝他。」
「他告訴妳了?」克里斯問,盡量不要太樂觀。
「你看起來不太好。」
史提夫搖搖頭。「跟州監獄比起來,這裡像是鄉村俱樂部。你知道那裡的人怎樣對付殺死小孩的犯人?你知道嗎?」
塞琳娜動動身子,把臉轉向喬丹,兩人距離只有幾吋。「你覺得克里斯動手了嗎?」她把手擱在他手臂上。「我曉得你怎麼想都無所謂,」她說。「你還是會盡力為他辯護,但我只是想知道。」
塞琳娜點點頭、把腳跨到咖啡桌上。「Stocking Feet(只穿襪子不|穿鞋),」她心不在焉地說,同時動動腳趾頭。「我小時候以為是『Stalking Feet』(跟蹤別人)。」
「哈囉,」對方接起電話時,詹姆斯說,「我要訂位。你們中午也營業嗎?太好了,對、下星期六,我姓哈特。」他用鉛筆輕敲桌上的一疊檔案。「噢、我們有四位。」話一出口,他心口頓時一痛,「不、三位。」他更正。「請幫我訂三個人的位子。」
總的來說,萊斯利.帕科特法官堪稱一位不錯的主審法官。
「克里斯,」詹姆斯邊說邊伸出一隻手。
「我不知道!」梅蘭妮雙手埋在髮中,痛哭失聲。「我以為你說不定會改變主意,你欠我這份情。」
「這我就不知道了,」麥克說。「最起碼對我而言,一切已經結束。對妳而言卻才剛開始。」
「戈德太太,」檢察官說。「我想這就由妳決定了。」
「嗨,」梅蘭妮說。「一切還好吧?」
「我知道,」她勉強回答。
「但是,」喬丹指出。「三十年只是無期徒刑的一半,況且還有機會假釋。」
「嗯,」詹姆斯說,口氣較為緩和。「有時候你確實可以從孩子身上學到一些。」他揉揉鼻梁。「其實你倒讓我想起,我這輩子確實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他看到她抬頭看他,他感到自己在她手中的生殖器軟了下來,也察覺到她的訝異。她狠狠用力一握,然後把手鬆開,猛然拉緊睡袍。「你要幫辯方作證,」她憤憤地說。「你的女兒死了 ,你卻支持殺害她的兇手。」
法官從玻璃罐裡掏出另一顆杏仁放進嘴裡,杏仁在舌尖滾動。他轉身對喬丹說:「你呢?」
墓石上面沒寫什麼,只有艾蜜麗的姓名、出生以及去世日期,其下有幾個大寫字母:BELOVED。麥克不記得曾叫石匠刻上這個字,但自己說不定吩咐過,畢竟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最近他的腦筋始終一片混亂。但話又說回來,如果這是梅蘭妮的點子,他也不會感到驚訝,他只是不確定梅蘭妮是否吩咐石匠在E和L之間幾乎不留空間,或是石匠一時失手、把「BELOVED」(受到寵愛)刻成了「BELOVED」(心愛之人)。結果他不確定這幾個字母代表艾蜜麗是大家的「心愛之人」、還是艾蜜麗藉此向大家說她生前「受到寵愛」。
但她卻單手操持方向盤,空著的另一隻手輕撫嘴唇,車胎壓過平滑的路面,似乎聲聲呼喚「心愛的」、「心愛的」。
克里斯慢慢轉身。「如果你十八歲、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兩位律師轉向法官。「是的,法官大人,」兩人同時說。
「就這麼辦吧,」克里斯輕聲說,音量小到喬丹幾乎沒聽見。
葛絲在離墓園四分之一哩處把車停到路旁,在焦慮傷心的狀況下,麥克顯然沒有想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但話又說回來,葛絲願用自己所有的積蓄擔保,麥克肯定知道他在做什麼。
麥克退後一步、然後再退一步,直到與葛絲平行為止。她隨風飄揚的衣角打在他臉上,他摸摸她戴了手套的手。「妳來了,」他輕聲說。
「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塞琳娜說。
「沒有。他還瘦了一點呢。他說法國食物太油膩。」喬丹戲謔地看著油漬滲過紙盒的披薩。「如果美國的垃圾食物能吸引他回來,我吃什麼都無所謂。」
詹姆斯迎上兒子的注視。「唉,我只想努力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他說。「實在很難說相不相信你。」
法官翻閱桌上的文件,喬丹輕咳兩聲引起檢察官的注意。「迪蘭妮,警方滿花功夫喔,」他輕聲說。「還曉得稍微脅迫我的當事人,這招實在沒得比。」
「去他的認罪協議,」克里斯雙唇一緊。「你叫他們通通下地獄。」
「難怪妳變成私人調查員。」
今晚詹姆斯值夜班,葛絲聽到他進門:大門重重關上,樓梯上傳來規律的腳步聲,凱特早就睡了,他進房裡看看,房門微微嘰嗄作響,過了一會,他走進主臥室的浴室洗澡,隨即傳來陣陣急促的水流聲,他沒有進來跟葛絲說話,他根本不願走近克里斯的房間。
「全都不對勁,」葛絲邊說邊解開睡袍,棉睡袍隨即掉落在地。
「不、爸,」凱特皺著眉頭說。「我要等媽媽。」
浴室水聲停止,葛絲想像詹姆斯洗完澡、抓條毛巾圍在腰際、頭髮濕淋淋地貼在腦後,然後,她推開浴室的門。
麥克跟拉比說幾句話,遞給他一個信封,葛絲在旁等候,然後兩人一語不發,一前一後離開,走到她車旁時,麥克才說:「謝謝妳。」
葛絲低頭看看大腿。「我路上吃了點東西,」她輕聲說。「好,」她對凱特笑笑。「十五歲的感覺如何?」
「我也是,」喬丹坦承。「但有時確實會發生怪事。」
出於舊習,他幫迪蘭妮女士開門,但他覺得她比較像隻兇猛的牛頭犬,而不是柔弱的女性。他們沿著法院的走廊前進,兩人都滿心怒氣,默不作聲,也都以為自己勝算在握。走著走著,芭瑞特轉身面向喬丹,擋住他的路。「如果你們願意認罪,」她面無表情地說,「檢方同意過失殺人。」喬丹雙臂交叉。「三十年到無期徒刑,」芭瑞特補了一句。
隔週星期六,原本的計畫是詹姆斯和凱特一起開車去金棕櫚餐廳,葛絲探監之後直接到餐廳跟他們碰面。但詹姆斯和凱特已經在典雅的餐桌前坐了半小時,侍者也已過來三次。「說不定,」侍者說,「兩位想先點菜?」
「我才應該問妳好不好,」芭瑞特說。「其實一切都好。」
「妳是說從檢察官變成辯護律和_圖_書師?」喬丹聳聳肩。「檢察官薪水太低。」
「你緊張嗎?」葛絲說。「你因為審訊而緊張?我可以告訴你……」
「好,」他繼續往前走。
喬丹拿起公事包,看著芭瑞特.迪蘭妮收拾文件。他記得自己以前擔任檢察官時,手邊總有看不完的文件,沒有時間細讀每個案件,為了克里斯.哈特好,他希望現在還是如此。
「是的,法官大人。檢方請求移除幾位辯護律師所謂的『專家證人』、以及一些可疑的證據。」
一家三口。
詹姆斯以咳嗽掩飾訝異。「當然有,」他說。「我大一的時候生物學不及格,小時候在商店裡偷了一包口香糖,有一次參加兄弟會的派對之後,把我爸爸的車子撞爛了。」他輕笑兩聲,把腳蹺起來。「我只是從來沒犯過罪。」
他們確實談到克里斯、艾蜜麗、以及案件,她也喜歡這種一吐為快的感覺。但這卻不足以解釋為什麼他看著她微笑時,她頸背的細毛為何輕輕顫動?她閉上眼睛時,腦海中為何浮現麥克各種表情,正如曾有一時,她也記得詹姆斯的多種神情?
塞琳娜一臉不以為然。「我才不指望呢。」
「是的,」葛絲說。「我知道。」她握住麥克的雙手,幫他打氣。他們各自想著詹姆斯、梅蘭妮、以及似乎一夕之間出現在夫妻之間的鴻溝。
「他身體還是不舒服嗎?」葛絲說。「他上星期咳得很厲害。」
而且懷了他的小孩?
「沒錯,但我不是因為這點而生氣,」他抬頭看看葛絲,眼中隱約露出淚光。「我們碰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妳知道嗎?我一直以為如果真的碰上了 ,我們會一起面對,共渡難關。」他低頭看看顏色鮮明的餐墊,餐墊上印著中國生肖年輪:鼠年、牛年、馬年等。「你對一個人完全付出、整個心都掏給她、直到再也無可付出,而後你卻發現這些依然不是她想要的,妳知道那種感受嗎?」
「沒有,」詹姆斯說。「我以為你想單獨跟我見面。」
「星期六見?」他問。
他覺得自己此時此刻就要達到高潮。
「星期六見,」她說。他依然輕輕攬住她,片刻之間,他看來精神恍惚,好像心中有所掙扎,然後他似乎下了決定,赫然低下頭在她唇上輕輕一吻,轉身離去。
麥克清清喉嚨,明顯感到不自在。「好吧。我們吃點什麼?」
喬丹說完之後,克里斯用手指輕敲桌面。「三十年,」雖然極力自制,但聲音中依然帶著恐懼。他抬頭看看他的律師。「你幾歲?」
「我不知道,」麥克說。
葛絲把餐巾安置在膝上,一看到他,她心中就一陣欣喜,好像暗藏情意的女學生。她認識麥克二十年了 ,但最近才開始真正了解他,目前的情況不但改變了她對周遭的觀感,甚至連對周遭眾人的感覺也變了。她以前怎麼從未注意到麥克的聲音如此討人喜歡呢?他的雙手好強壯,眼神也非常溫柔,他聽她說話時,臉上的神情彷彿整個屋子只有她一人,她以前怎麼從未察覺?
他圍條毛巾走出浴室,赫然發現梅蘭妮坐在床上,身旁擺著兩個熱氣騰賸的盤子和兩杯紅酒。
喬丹再度轉向帕科特說:「庭上,我一星期之內可以呈交給你……」
他像機器人一樣走到樓上浴室,感到頭暈目眩。這就是所謂的悲慟嗎?他聽說悲慟能徹底改變一個人,但有一天,一切會忽然恢復正常,他自己就是如此,說不定梅蘭妮也已走出悲傷。
喬丹也站起來,雙手擺到口袋裡。「我不能跟你說我們穩贏,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但我也不會跟你說我們準輸。我只能跟你說,如果你接受三十年的認罪協議,未來的三十年裡,你會一直猜想我們可不可能打敗他們。」
「麥卡菲.迪蘭妮,」法官說。「你們兩位講完了嗎?」
這下他任憑她擺佈了。
「老夫老妻了,」她淡然地說。「沒必要老跟彼此說話。」
因此,當芭瑞特。迪蘭妮打電話到圖書館找她時,梅蘭妮感到相當驚訝。
他要求法官壓下瑪洛探長在醫院訪問克里斯的紀錄,法官表示批准,原因是克里斯當時無法自行退出訪談,警方應該先對他宣讀「米蘭達宣言」,但瑪洛探長卻沒有這麼做。
塞琳娜已經訪問辯方的相關人士,現在正逐一訪問檢方提出的證人,這樣一來,喬丹才曉得將面對哪些人物。「我想法醫或是警探都說不出太驚人的證詞,」她說,「檢方打算傳訊艾蜜麗的朋友,但要嚇嚇這個孩子並不難,她對迪蘭妮沒什麼幫助。唯一難以預料的是梅蘭妮.戈德,但我卻沒辦法跟她談談。」
「什麼?媽,妳可以告訴我什麼?」他把臉轉開,五官因不屑而扭曲。
「妳探監都特別打扮,對不對?」
麥克緩緩露出笑容。「沒錯,」他說。「她大叫他要殺她。」此話一出口 ,葛絲馬上瞪著他。「對不起,」他臉色發白。「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悄悄下床,套上睡袍,輕輕踏在地毯上。
她兒子轉過身,臉上刻意面無表情。「妳能不能請爸爸來看我?」克里斯說。
「跟你共事不知道會不會讓我更快變老、變胖?」塞琳娜咬了一口油膩的披薩。
「我?」葛絲笑笑。「謝謝。你也是。」她是說真的,麥克基於工作所需穿了法蘭絨襯衫和褪色的牛仔褲,這身打扮讓葛絲想到舒適、穩當、溫暖等字眼。
「五月七日是艾蜜麗生日。」
梅蘭妮慢慢回過神來。「什麼?」
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因為想談談克里斯,所以期盼跟麥克相會,或者,她只是把克里斯當作跟麥克見面的藉口,她想了頓時略感不安。
「太好了!」葛絲說,然後轉身面向詹姆斯。「你可以帶她去嗎?」他剛開始沒聽到她說什麼,因為他沉醉在她帶入這個沉悶餐室的氣味之中;戶外的白雪、她那蘋果香味的護髮精、以及她的香水。但還有股比較強烈、比較熱帶性的味道……那是什麼呢?
「說完了。」
「可以什麼?」
「沒錯,」喬丹同意。「最近妳調查到什麼來支領薪水啊?」
「那是在她兒子殺了艾蜜麗之前。」
「我看得出來,」帕科特說。「兩位在下個週末之前,把這些動議呈交給我。」
「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喬丹說。「我提過你必須自己決定三件事。要不要接受審訊就是其中之一。」
麥克放下三明治。「這正是問題。」他輕聲說。「我對自己說:你算哪門子爸爸?」他用右手手指敲敲桌面。「我雖然愛克里斯,但我怎麼對得起艾蜜麗?」
葛絲摸摸咖啡碟的碟緣。「為什麼我還記得他們玩捉迷藏的模樣,好像還是昨天的事?」
「是的,有罪,無期徒刑。」
「天啊,梅蘭妮,她曾是妳最要好的朋友。」
他拿起話筒撥電話,雙手依然不住顫抖。
他盡量故作輕鬆,但連自己覺得這話聽起來太做作、太隨意,好像事先經過演練。「她還好,」他補了一句。
葛絲臉上血色盡失,喬丹的祕密武器是他的謊言:他會讓陪審團相信克里斯也想自殺,正如此刻她也讓麥克認為如此。她把餐巾擺在沒吃完的午餐上,伸手拿取包廂最角落的大衣。「我該走了,」她喃喃說,然後在皮包裡翻找她該付的錢數。「該死,」她說,手指自皮包上滑落。
「預審聽證會」(Pretrial Hearing)通常在公開法庭進行,但由於克里斯的罪名重大,而且吸引了大批媒體注意,所以與此案有關的每個人都同意最好在法官辦公室裡舉行聽證會。帕科特法官身著一襲黑袍,大搖大擺走進辦公室,袍子在腳踝邊飄搖,喬丹和芭瑞特.迪蘭妮緊隨其後,三人分別坐下之後,帕科特從玻璃罐裡掏出一顆杏仁丟到嘴裡。
史提夫抬頭、語調凝重地說:「我要去坐牢了。」
「胡說!」芭瑞特大喊。「他任何時候都可以走開。」
「妳不曉得他是否殺了她,」麥克說。
「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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