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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字

作者:霍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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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關——《紅字》的引言

海關
——《紅字》的引言

在英國革命之前,大量的原始文件被轉移到哈里法克斯(加拿大一港口名)。因為當時英國軍隊正從波士頓入侵薩來姆,大批文件失落令我痛惜萬分,有的是護國公執政時期的資料,包括許多名人的活動和家史,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找到它就像在田野裡挖出印第安人使用過的石茅尖一樣令人興奮。
毫無疑問,這是給那些嚴竣的清教徒老祖宗的報應,經過無數歲月,我們家族這棵老樹已布滿青苔,資格老得令人肅然起敬。然而在樹頂上卻長出一條嫩枝——我這混世之輩。我從來沒有目標,他們認為這不足掛齒,他們對這根本無所謂,如果還搆不上恥辱的話。「他是做什麼的?」我的老祖先在互相詢問,「一個寫書的,那算什麼行當!上帝給過人類這個行當嗎?這個墮落的後輩簡直成了騙子!」這是跨越時代的對話,是老祖宗對我的稱道。隨他們的便,反正我身上有他們的遺傳基因。
同其他作品一樣《海關》的草擬有一定的規矩,這是文學創作上所公認的。比如將一些相連的事件變成我的經歷,為描述情景而找出證據等。這些是故事敘述人應有的,所以不厭其煩,這樣做不在乎說明我個人和大眾有何關係。為了達到敘述故事的主要目的,有時多寫幾筆,渲染一下當時的生活場面和人物。
大約半個世紀前,也就是德比五朝時代,我的家鄉薩來姆是一個熱鬧的港口。然而,如今卻冷落了。到處是殘破不全的木頭倉庫,當年喧鬧的商業生活已不復存在,一艘三桅或無桅帆船停在岸邊,半個船身沉入海水,另一半露出水面,離他不遠處還有一艘載滿木柴的新斯科舍雙桅帆船。在這個被遺棄的海港前有一排房子,漲潮時海水一直淹到前排房子牆根。潮濕的地上,長著稀疏的野草,成了荒蕪歲月遺痕。從前排房子的窄窗戶向外遠眺,一片死氣沉沉。順著港口望過去,是一座磚砌的高大建築。每到下午三點三十分,合眾國的國旗便從尖屋頂上迎風慢慢降下。旗上十三個條紋是豎的而非平行的。它顯示,這個政府不是軍人政府,而是山姆大叔的文職政府。建築物的正面由六根高大木頭柱子支撐陽台,正下方是花崗岩台階,它一直延伸到街道。正門上方懸掛著一隻美洲鷹標本。它伸展雙翅,爪子抓住一束箭。這只發愁的老鷹顯得蒼老無力,只有喙和雙眼依然露出兇殘的本性,威脅著沒有攻擊力的生靈,特別是提醒它的市民,提高警惕,防止敵人入侵它雙翼庇護下的王國。雖然它的樣子兇殘,但在這個時刻,許多人仍然尋求這個聯邦之鷹羽翼的保護。我想,它胸脯的羽毛一定很柔軟暖和,是做羽絨枕頭的上等材料。遣憾的是它的樣子欠賢淑,即使在心情愉快時也是這副樣子,看上去或遲或早,它隨時會用爪子甩出剛孵出的雛,用嘴啄,用爪子上的箭刺得鮮血淋淋。
老城薩來姆是我的故鄉,我度過了童年和壯年時期,它過去和現在都裝滿了我對故鄉的愛!我住在家鄉的時候,還體會不出這份愛,就外貌來看,我的故鄉並不美,它像一個跳棋盤一樣雜亂,使人傷感: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散布著木頭房屋,形狀不一,說不上有什麼造型美,更談不上什麼雅緻,只能說平淡無奇。街道長,但蕭條,一直沿著半島伸展出去,島上有座哥樂斯山,山的盡頭叫新幾內亞,另一邊就是濟貧院——這就是我的家鄉。儘管我也到過別處令我神往的地方,但對於家鄉薩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姆,我總是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感情,這就是愛!這大概由於我的家就植根於這塊土地。大約二百三十年前,我家族的第一批移民來到這森林邊拓荒安家,建立城鎮。他們在這裡生活、繁衍,埋下自己的屍骨與這裡的土壤混和。一直到我這一代的時候,已經很難在我身上找出與祖先相似的思想了。我的同胞大都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這個緣由,只知道屍體腐爛以後對植物的生長有益。
我的海關生涯不時地縈繞在腦海裡。薩來姆的木屋,街道如同雲霧一樣飄渺。
走進大門左邊有某個大房間或一個大辦公室,大小約十五平方英尺,朝港口的方向開了兩扇拱形窗戶,推開窗門,可以看到那破敗的碼頭,第三面窗戶朝向一條小巷,望過去便是德比大街。從第四面窗口望出去,可以瞧見貨鋪、木工作坊、成衣店、船具商店,門口三五成群的人說笑著,當中有的是水手,有的是專營偷盜行當的碼頭老鼠。辦公室裡蜘蛛網到處懸掛,牆皮剝落,地上一層灰塵,很明顯這是間被棄置了不少日子的屋子。令人想起了教堂的內殿,連女人也很少拿掃帚去打掃。至於家具,有一個火爐和煙囪、一張松木桌、還有一張三腳凳、兩三張搖晃的椅子,還有一個書架,上面放著《議會法令》和《稅收法匯編》。一條鐵皮管一直通向天花板,通過它可以與其他辦公室的人通話聯繫。六個月前在這個地方,他還在辦公室走動,或坐在高腳凳上,用肘撐著辦公桌,瀏覽早上送來的晨報。他笑著招呼你進屋的時候,晨光正好穿通柳樹照在這間屋子的西牆。而今天你再也見不到他了,即使向民主黨激進派調查官打聽也只是徒勞。變革的疾風將他吹走,一個更年輕有力的接班人接替了這個莊嚴的職位,那份薪水自然也進了新人的口袋。
大多數的海關職員是自由黨成員,新來的檢查官不是政客,儘管大多數的觀點傾向於民主黨,但他不想讓他的辦公室捲入政治糾紛。如果身居這一要職的官吏是個政治家,那麼他到任海關一個月後,老人族裡的成員也別想再回到辦公室來。他的辦法很簡單,只要說自由黨成員的老職員身體欠佳,需要回家安度晚年就行了。這樣的政客堪稱掃除異己的高手。可以這樣認為,就是把異黨分子全部送上斷頭台,海關也不會關門。這就不難理解為何老職員常在我面前傾訴遭到的白眼。當我看到我的出現引起人們驚恐,當老職員見到我這樣無黨人之心的人,那歷經半個多世紀風霜雨雪,滿是皺紋的臉也立刻變得灰白時,當他們查訪那個和我說的顫抖沙啞的嗓音出自何人之口時,我很感到痛心,同時也覺得好笑。他們自己很清楚,這些人都是卓越老人,由於年老體衰,工作效率下降,最終要讓位給年輕人,這不僅是傳統政治的需要,對國家也有益處。我自然也明白,一旦實行起來,心裡總是不好過。在我任職期間,他們時常走到碼頭上查訪,或是走進海關辦公室,這樣做實在是對我的不信任並有礙公務。一走進辦公室,他們就拉過一把椅子往牆上一靠,便大睡起來。醒後,三五成群地圍在一起重覆那些講過上百遍海上奇聞和無聊的笑話。
我正在翻閱文件時,注意力被一個奇異的布包吸引住。那是一塊紅布,很舊,而且顏色已經褪去。上面有金絲線刺繡的痕跡,不過由於年代已久,已無光澤https://m•hetubook•com•com。看得出來,那是手工精細的針線活兒,這種手藝現在已經失傳。仔細辨認,這塊舊布呈現一個字母A,我估計一下,無疑它是衣裙上的裝飾,至於當時的佩戴,表示什麼等級和榮譽我無從猜測。但它卻引起我的興趣,我盯住那上面的紅字。可以肯定紅字有深奧的含義,或者是神秘的符咒。它引起我的好奇心,但我有深入研究的打算。
我想,人們很快就會發現新檢查官並無惡意。為公也好,為私也罷,老職員無憂地在辦公室進出。他們那雙銳利的眼睛曾透過望遠鏡搜尋過無數的船隻,有時為了小事忙碌,有時又遲鈍得把一些大事忘得一乾二淨,有時甚至會出現這樣的差錯,一艘走私船光天化日之下把值錢的貨運到碼頭,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又把貨搬上岸時,他們會十分警惕地將裝滿走私貨的倉庫鎖牢,甚至多加一層以示保險,然後提供烈酒和封蠟,以保證讓走私船安全。發生這種事通常應該表揚,鼓勵他們辦事認真,而不要批評他們失職,還要感謝他們的滿腔熱情和機智果斷。至於造成損失,自然是難以彌補的。
薩來姆海關的創辦人是檢查官。因此,說他是海關之父並不過分。他出身於數代稅務官家庭,可以說身上流著稅務世家的血液。祖父是港口收稅官,後來給他安排了個職務,至於是個什麼職務,沒人記得清楚。他的身材粗壯,臉色紅潤,愛穿天藍色大衣,走起路來很精神。年紀雖已大了,但看上去卻精力充沛。他聲如洪鐘,不易動的感情,所以很少煩惱,樂觀的天性支配他工作,而且做的很完美。他結婚三次,生下子孫共二十人。我給他下的結論是:一個沒有頭腦,沒有情感,只靠本能工作的人。
也許這字母是白人設計出來戴在身上以引起印第安人注意,便放在胸前試了試。讀者可能笑出聲來,但千萬不要懷疑我說的話。當時我有一種不完全是肉體上的感覺,似乎繡在布上的不是紅字,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而嚇了我一跳,布包不由自主地掉在地上。
我很懷疑,或者,也不太懷疑,美國公務員,文職的或武職的,是都像我一樣要接受長輩的家族式管制。我所見的市鎮最老的居民已經定居下來,在二十年前,徵稅員的獨立職權就使薩來姆海關遠離政治鬥爭的漩渦,使辦公室裡的人變得很脆弱。其中的一位官員曾是軍人,新英格蘭最光榮的軍人,他以英勇善戰而聞名,又在海關開明大方的管理受人稱讚。每當同僚遇到困難或身心受傷害時,都要找他尋求庇護。來勒將軍極端保守,別人很難改變他的個性,他對熟人一旦形成看法就難改變。我的那個部門全都是老人。年輕時他們當船長,飄流四方,歷盡人間滄桑,如今返回安全港,再也不必受風浪吹打。只有幾年一度的總統競選的政治風波還能引起他們的興趣,讓他們振奮起來。儘管他們也像別人一樣無法阻止生病和衰老,但是他們有護身符類的東西使他們逃脫劫難。我的辦公室有兩三位這樣的船長,因為中風和風濕而臥床不起,過了大半年,人們都猜想大概再也不能到海關上班了。可是躺了一個冬天,竟能下床走動,走進春日的陽光,搖悠著走進海關完成他們所說的「職責」,然後只要方便,再回去睡覺。共和國這些有功有德的奴僕過早離世,不能為公務而咽一口氣,對此我責無旁貸,理當服罪。依我的觀點,應允許他們擺脫操勞,hetubook.com.com好好休息,然後安靜地長眠地下。他們的一生似乎都在為祖國操勞。聊以自|慰的是通過我的努力,安置了足夠空間讓他們為自己的罪過和墮落而懺悔,每個海關職員大都也會有這樣的結局,海關的前門後門的路一樣,都通往天堂。
海關有一個閒置的大房子,角落裡放著十幾個空桶,桶上面堆放著一捆捆的舊文件,一直堆到屋頂,平時誰也不進去看他一眼。在文件堆裡可以找到薩來姆早期的商業活動紀錄,顯赫家族的有關材料,據此可以查找家族史、遷移史。
除了非常難對付的人之外,我對他們心腸之好直到了荒唐的程度。我的同僚各有特點,這樣,我可以隨時想起某一個人,並記住他的形象。由於這些老職員多數脾氣溫和,對我如慈父一樣,逐漸我對他們產生好感並且喜歡他們。夏天的中午,陽光炙熱,暑氣逼人,幾乎要烤溶土地,於是他們躲到海關大樓後門,靠著牆侃侃地聊天,還不時爆出一陣陣狂笑。這些老人與小孩一樣,都有一顆浪漫的童心,還有海員所特有的詼諧。
正是由這種奇異的,懶洋洋的情緒依戀著故土,我走進海關大樓謀職。當時我本可以遠走他鄉,如果真的走成當然更好。不知怎的,我又留了下來。其實我不只一次離開過家鄉,似乎有永不回頭的氣魄,但還是回來了,而且回來的很不是時候,薩來姆好像是宇宙的中心,我永遠離不開它。終於,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懷揣總督簽署的委任狀登上海關花崗岩階梯,接受海關督察職務,並拜會曾舉薦我任此要職的海關官員。
在一個雨天,我閒著沒事,就走進這個空房間,在裡面東翻西找,發現一些有趣的東西,起初我翻閱一些舊文件,在裡面發現一些遇難船隻的紀錄和商人的行踪,吸引我的好奇心和幻想,心想也許能打撈上來價值連城的珍寶。這些文件包紮完好,還蓋上總督薩利的印章,收件人是薩來姆海關督察約那.普先生,時間距今八十年。
四周布滿人行道的上文描述過的建築就是海關,人行道上的裂縫裡已經長出野草,可見商業興旺的日子早已逝去。一年中還有個某個月份,也僅僅在中午時分,還可以看見生意人的足跡。這稀落的景象還能勾起老人的追憶,跟英國人打仗之前,薩來姆是個熱鬧的港口,並不像今天這樣稀落,從紐約和波士頓開來的船隻排成一行行,貨物堆積成山。有時東方剛露出晨光,從非洲或南美洲駛來的貨船已開始進港,也有的船要起錨遠航,汽笛聲此起彼伏,在海關大樓花崗岩台階上回響。那時,妻子還在做著甜蜜的夢,而海關人員已經忙開了,趕緊招呼臉膛黑黑的水手,船長總是夾著一隻裝滿航海文件的生鏽鐵皮盒子。這時貨主也趕來了,或興奮過極、或愁容滿面、或文雅謙和、或怒氣沖天。他們的表情完全由物品決定。有的貨可以立即換成閃亮的金幣,有的則拋不出去,把貨主急得團團轉。這時趕來的商人大都滿臉鬍子和皺紋,而且焦躁不安。他們把命運押在船上,歷盡旅途的艱辛才看到貨物,就好像小狼嘗到血腥以後那樣狂躁。與他的相比,大樓裡的年輕職員只配在水磨坊的儲存池裡玩模型小船。另一夥人是水手,有的身上纏緊繃帶,有的臉色蒼白,一瘸一拐地上岸尋找醫院。令人難忘的還有從英國運木柴來的雙桅帆船船長,他的水手粗魯無禮,對美國人毫無敬意。不過,無論如何,他們對薩來姆日益衰落的商業還是做了https://m•hetubook•com•com不算小的貢獻,把各式各樣的人集中起來描繪一下可以使讀者領略多彩多姿的生活,同時可以感受到海關是個能令人心動的地方。來海關大樓前,如果適逢夏天,就在大門口,如果冬天,就在裡屋,你會看到職員坐在式樣古老的椅子上,緊挨著牆壁排成一行,椅子前腳懸空,僅靠後腳支撐,他們的模樣很嚴竣。有時也大睡,偶爾說一兩句話,像是絮語,又像是酣聲,那付樣子像濟貧院裡的窮人,靠施捨生活的乞丐,給工頭榨乾的苦力。這些坐在門口聊天的老先生是海關稅收所職員,樣子長得像馬修一樣敦厚,但遠遠不像他那樣忠於職守。
我執筆寫下我的經歷,好讓子孫後代知道祖輩當年的生活。如果他們回鄉尋根,可以去找那時水泵抽水的地方。
然而,這種感情同樣具有精神的性質。首批移民祖先仍然有著來自高貴家族的模糊感,這我在孩提時代就覺察出來了。它時常在我腦子裡盤旋,並勾起我的思鄉情懷,不時與目前的居住域鎮作比較。結果使我似乎有更強烈的要求在此住下去,第一批移民中有個模樣嚴肅、絡腮鬍子、穿黑袍、戴尖頂的前輩,他帶著《聖經》和劍出現在港口人跡稀少的街道,最後成為顯赫人物。他得到的比我多得多,我一直是個默默無聞的人。他當過士兵、議員、法官、主教,具有清教徒的所有品格,無論好的還是壞的。他同時又是一個殘忍的迫害狂,教徒們清楚的記得,他曾對同屬他那個教派的婦女濫施刑罰達數年之久,這是他迫害教友時間最長的一個紀錄。他的兒子繼承父親的迫害本能,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令人膽顫心驚主持強迫盪|婦殉道的血祭。據說那些女人的血玷污了他的身體,污跡深深地滲入骨髓,以致骨頭上還印著污跡,如果他的老骨頭不化成泥土的話,恐怕會永遠留在那上面,我不知道我的這些祖輩是否後悔,並向上帝懺悔自己的殘酷,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是否在另一個世界為自己的行為而哭泣。無論怎樣,我,一個作家,作為他們的後代,羞愧至極。我祈禱,他們的所有咒罵現在立即無效,而且從此撤銷,因為我聽的故事實在太淒涼,太不幸了。
我當時注視著紅字,沒有注意到它裡面包著何物。當我打開布包時,發現裡面是捲起來的舊紙頁,並意外地發現竟是督察約那核.普的筆跡!它詳細地記述了一件事情。有一個名叫海斯特.白蘭的女人,在祖輩的心目中是位引人矚目的人物,她生活在麻薩諸塞初創時至十七世紀末葉之間。督察記下是老人的口述,說他們小時候見過她,雖然年歲已高,外貌卻端莊慈祥,她時常在鄉裡幫助他人並以此為樂,或志願當看護,或協助遭難的同胞,安撫受害者心靈,鄉人視她如天使。當然也有人視她為愛管閒事和令人討厭的家僕。再往下看,還記載了這個奇特婦人的苦難遭遇。後來,我根據這些資料寫成《紅字》。所以本書人物出自這一歷史記載,有事實根據,有督察普老先生手書文獻佐證。原件和舊紅布。這些是具有史料價值的文物,至今還珍藏在我這裡,凡對本書大有興趣者可隨時查驗。因此,讀者不要誤解我在憑空捏造,幻想人物和情節,把感情強加在他們身上。其實裡面的主要人物都記載在督察那六頁紙裡,否則,我完全可以虛構出許多感人的事實。
海關的另一位要人是退役將軍,二十年的軍營生涯立下了顯赫的戰功,當年馳騁疆場的將軍如今得要僕人掖扶著才能登上海和圖書關台階。他就像一把銹跡斑斑的戰刀,刀刃仍然閃著寒光。如今銹刀與墨水台、文印夾一起放在辦公桌上。
在很多年以後,老檢查官不慎從馬上摔下來跌成重傷,不久就死了。
兩個熱情,精力充沛的人在這個小鎮上度過了童年和壯年,在此地繁衍起一個家族。家族成員人人有所作為,受人尊敬,據我所知,還未出現過不肖子孫。只是經兩代人以後,有過那麼一兩回引人注目的事情,充其量也就是說說而已。不久,當事人也就被人遺忘,就像這裡的老房子,逐漸被泥土掩埋。一百多年來,我的祖輩以航海為業。每代人中都有船長,當他頭髮花白,結束甲板生涯回家安度晚年時,他的十四歲的兒子就繼承父業,在桅杆前,面對吹打過父輩的狂風巨浪。少年水手從水手艙到船長室,在日曬雨淋中磨鍊成長,在環遊四海中增長才幹,最後又告老還鄉,屍骨化作泥土永存於故鄉的土地。一個家族在悠久的歲月裡維繫著一塊土地,生在那裡,葬在那裡,在人和土地之間滋生出一種親情,不管那地方美還是不美,也不管他生活的社會環境如何。深究下去,還不是一種愛的感情,而是人的本能、天性。一個剛從異國到此地定居的人,或者是移民的第二代,不配稱為薩來姆人,因為他們對這塊土地還缺乏像牡蠣依附礁石那樣的韌勁。第一代移民正是憑這股韌勁在這裡掙扎生存,此後三百年他的子孫後代都埋葬在這裡,依附這塊土地。至於這地方,也許缺少歡樂,木頭房子單調陳舊,道路崎嶇不平,下雨一腳泥,晴天滿天灰,舉目盡窮山惡水,令人心寒,還有更令人心寒的是社會環境。所有這一切,無論多麼險惡不能阻擋他們生存下去。真神!好像有符咒在起作用,簡直把故鄉變成人間天堂!我也有此同感!彷彿命運驅使我在薩來姆紮根,所以我從小就對這裡人的相貌和氣質很熟悉,特別是一位長輩,他已長眠地下,而另一位長輩在大街上走路時像哨兵走正步一樣正規。不過,這種情趣同時證明這種聯繫已經變得有害,並應當切斷,馬鈴薯在同一塊貧瘠的地裡繁殖數代的話,就要退化,而人也同樣一個道理。我的子女就在別的地方出生,這樣他們可以擺脫我的控制,他們的根系可以自由地深入未接觸過的土壤。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我不傾向於對朋友談論過多我自己的私事,但是一種要寫自傳的衝動曾經兩次要我把自己的經歷公布於眾。第一次是寫完《舊屋》後的三、四年。那時,我所喜歡的放縱的讀者和挑剔的作者都難以想像我的那種深深寂寞的生活。如今在我的報應之後,幸好還能找到一兩位喜歡我的書的讀者,我便抓住這個機會,說一說我在海關那三年的經歷。在著名的《教區牧師─本教區的職員》裡說過的就不重提了。事實似乎是這樣,別把作家寫出來的東西當成一回事,把書扔在一邊的人不很多;保存起來的人也不算少。很少有人比作者的同學或摯友更了解他。於是有些作家便放縱地把心裡的秘密倒出來,獻給同情他的讀者。好像印出來的書大量地傳於世,僅僅為了使人發現作家的個性,作者便帶著這個性進入社交圈,來實現他的生存環境。這樣做有失正派,如果對一個善良和理解的朋友,雖非摯友,傾訴心中的秘密,用真誠打破對方的沉默,儘管裡面有些是謊話,但在面紗後,我仍然是真實的。除非說者和聽者有特殊關係,如果能作到這一步,寫自傳的人才不致傷害讀者和他本人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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