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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字

作者:霍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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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紅字

一、紅字

在這樣清教徒當中,如果有一個羅馬教徒的話,他會立刻從這個美麗婦人如畫的服裝和態度中想起聖母的形象——無數畫家曾實踐表現的形象。只有經過對比,才容易想像出神聖的母性,正是她手中的嬰兒才使世界免遭災難。然而,正是此時此地,人性中最神聖的地方卻深深地埋藏著罪惡,為了這個婦人的美麗,世界變得愈加黑暗,為了這新生嬰兒,世界更加墮落。在人還不致於墮落到以微笑代替顫慄之前,在目睹了罪惡與恥辱之後,不由自主地會在這種場合產生一種畏懼感。觀看海斯特的遊街示眾的人們,還未完全擺脫純樸的天性。如果宣判她死刑,他們會神情嚴肅地注視著她吊死在絞架上,絕不會因為刑罰過嚴而嘟噥。也不會有人把這種冷酷無情的場面當成笑料,因為這時總督、隨從、法官、將軍以及城裡的牧師們正在議政廳的陽台上,或站或坐,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廣場上的絞架。有這麼一群顯要人物親臨現場成為觀眾的一部分,又出現在不至於降低身份的地方,足以說明這個判決具有重大的意義。因此,人群中氣氛嚴肅,每個人的臉部繃得緊緊的。無數目光像利箭一樣射向這個不幸的罪人,盯住她的前胸,使她覺得無地自容,艱難地支撐著自己,這時的痛苦與難堪是極其難以忍受的。她是個倔強剛烈而又熱情奔放的女人,她必須堅強地挺住,方能抵擋各種各樣發洩憤怒的毒箭,在這種陰沉的氣氛中,她寧願以冷酷無情的臉面對輕蔑地恥笑,而她自己就是被嘲笑的對象。但在她注定要忍受巨大痛苦的壓力下,她感到必須竭盡全力呼喊,並從刑台上衝下來,否則她真要給逼瘋了。
少婦個子修長,身段窈窕勻稱,一頭烏黑光潔的秀髮散披至雙肩,除去細嫩的肌膚和端正的五官外,清秀的眉宇和烏黑的眼睛散發出威嚴。即使是在貴婦人必須具有典雅風度的年代,這位少婦的婀娜風姿也足以證明她具有貴婦人的氣質。她的氣度更多地從神態與尊嚴中流露出來,而不僅僅在她優雅斯文的舉止,如果用過去對貴婦人的標準去衡量海斯特,無疑她是一個十足的貴婦人,而不是像從監獄裡走出來的。凡是以前見過她的人,在知道她會在不幸與災難中奪去她的光彩,都驚訝不已,因為她依然光彩照人,甚至連包圍她的不幸與災難也成了耀眼的光環。然而,細心的人會發現她身上痛苦的影子。她在牢房中特意為這個場面刺繡出的服飾,完全按自己的想像去表達,她用豔麗的奇和*圖*書特玩意去宣洩不約束的情緒。此時此刻吸引住大家視線的是繡在她胸前的那個猩紅字母,精巧奪目的紅字使認識她的人大吃一驚,幾乎認不出她,正是紅字的魔力使她與眾不同,而超然物外。
面目凶狠的獄官用官杖作個手勢。
「談什麼標記和烙印,不管這是在衣服的胸口上,還是在她前額的肉上!」另一個女人叫喊著,她是這些自告奮勇的「法官」中長得最醜和最凶殘的一個。「這個女人辱沒了我們大家的名聲,應該弄死她。就沒有這樣的法律嗎?有,聖經和法典上就寫著呢。讓那些不依法律的法官老爺們去自作自受吧,他們的妻子和女兒早晚會誤入歧途。」
事實上,這個絞刑台是刑罰工具的一部分,經歷了兩三代後,已經成為我們中的歷史和傳統東西的一部分。但是,在過去的年代,它和法國恐怖黨人的斷頭台一樣,是教人棄惡從善頗為有效的工具。簡而言之,這柱子搭起的平台,上面豎立著懲罰人的機械架子,犯人的頭被緊緊枷在它的夾子裡,因此犯人只能抬頭面對觀眾的目光。這個木頭與鐵做的東西本身就是一種恥辱,還有什麼比這更加違反人性?禁止罪犯因羞辱而掩起臉孔。本意也是為了懲罰。給海斯特.白蘭的懲罰與其他案件大致相同,她只需在台上站幾個鐘頭,而不必將腦袋伸入木枷忍受扼頸之苦。她神情泰然地登平台,走上和肩膀一樣高的平台,環視廣場周圍的人群。
「我看,」一個最鐵面無情的老婆子說,「但願我能把她那身衣服從她圓滾滾的肩上扯下來才好看呢。至於她繡得那奇妙的紅字,我願意賞給她那塊害得我得風濕病的法蘭絨,用它做起來最像樣呢。」
她使勁把嬰兒往懷裡摟,壓得她直哭,接著看她低頭瞧一瞧衣襟上的紅字,甚至用手摸一摸,試圖證實嬰兒和紅字是否真實。是的,這些都是真的,而剛才的一切全都是過去的回憶!
「太太,」人群中一個男人開了腔:「女人除了上絞刑架時會安分守己外,就沒有德性了嗎?話別說得這麼刻薄。瞧,正在開監獄門的大鎖呢,白蘭夫人就要出來了。」
「法官們都是敬仰上帝的紳士,但就是太慈悲了,」第五個臉色冷酷老婦人說:「至少應該用燒紅的烙鐵在海斯特.白蘭的前額上烙印,她才會有所顧忌,但他在她衣服的胸口上貼什麼東西,那個爛貨才不在乎呢!哎,你們看吧,她會用一個胸針,或者就像異教徒的裝飾品那樣的東西蓋住它,這和-圖-書樣就能像以前那樣在大街上遊蕩了!」
由於奇特的機遇,這叢玫瑰在漫長的歲月中存活下來。然而,是在過去曾遮蓋它的那些松樹和橡樹消失後,經受了長期間嚴酷的荒野考驗活下來的,還是有充分的理由使人相信,它是在聖安.哈琴森踏進牢門時留下足跡的地方長出來的——這些我們就不去考證了。不過既然故事開頭描繪的那不祥監獄的大門時說到它,我們幾乎不能不摘下一朵鮮花送給讀者,希望它可以成為象徵人類崇高美德之花,它可以在我們的故事中隨處找到,或者可以將一個描寫人類脆弱與悲哀陰沉感傷的結局得以舒解。
這裡有一個值得我們注意的場面,在我們故事開頭的那個夏天的早晨,在一群婦女中間,有這樣幾個女人,她們對可能使用的任何一種刑罰都有特殊的興趣。在那個不太文雅的年代,身穿襯裙和篷裙的女人走到大街上鬆散的人群中,如果遇到審犯人的機會,便從人群中擠到離絞刑台最近的地方去,可以肯定的是,早期英格蘭土生土長的婦女們在性格和體質方面要比離開英格蘭本土後又隔了六、七代的後代婦女們粗俗得多。因為經過幾代的遺傳,每一代的母親都把美麗的容貌和優美的身段傳給了後代,即使缺少一些頑強堅定的性格。這些站在監獄門前的婦女,與長得像男人一樣強壯的伊麗莎白時期婦女相差不到半個世紀。故鄉的牛肉、麥酒、加上一個未精練的道德食糧,一古腦兒地往她們的肚裡灌。早晨明媚的陽光照在寬厚的肩膀、豐|滿的胸脯、和紅潤的圓臉蛋兒上。那成熟結實的體魄還沒有在新英格蘭的環境中變得蒼白或消瘦。更值得一提的是大而又洪亮的講話,無論是話的內容還是聲調,要是今天讓你聽見,準會把你嚇一大跳。
新殖民地的創建者原先打算在這裡建成一個充滿幸福和人類美德的樂園,最終卻意識到要開闢出一塊處女地作墳墓,另開出一塊作監獄,據此可以推想,波士頓的先輩在科恩山附近建起第一座監獄的時間與他們在艾薩克.約翰遜的墳墓周圍建成墓地年代幾乎同時。如今,艾薩克的墳已成了國王大教堂墓地的中心。自該城鎮建成移民聚居地約十五至二十年後,木頭造的監獄已略有風雨和歲月的痕跡,它那屋簷外凸、陰暗的門面更為陰森可怕。橡木門上的鐵釘銹跡斑斑,比起新世界任何別的東西更顯得破舊和古老,和與罪惡拴在一起的東西一樣,它似乎從未經歷過青春時節。在這幢醜陋的監獄前面,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它與街道的車轍之間有一塊草地,上面雜亂地生長著牛蒡、荊棘、毒莠著難看的野草,這些植物顯然發覺了土壤中某些氣質相合的東西,提早開放的社會文明的黑花——監獄。在牢門旁邊,一叢野玫瑰幾乎就在門邊紮了根。六月間,它的枝頭已開滿寶石般精美的花朵。當新囚犯踏進牢門,或那些已經判罪前來服刑的罪犯走向斷頭台時,花兒把芬芳和嬌美送給他們。這表明造物主博大的胸懷對他們依然懷有憐憫和善良。
「各位太太,」一個滿臉怒氣五十多歲的老婦人說:「我想告訴你們,我們幾位上年紀的人有見識又是教會成員,如果讓我們處置海斯特.白蘭這個賤貨,那才是對大家做了件好事呢?你們認為怎麼樣?如果這個盪|婦由我們五個人審判,就在這兒,能像這位仁慈的法官大人那樣輕易地放過她嗎?呸,我才不相信呢?」
「讓開,諸位,勞駕讓一讓,」他喊道,「讓開一條路吧,我答應大家,把白蘭太太放到大夥都看得見的地方。從現在開始到午後一點鐘,讓男女老幼都好好瞧瞧她的衣服,祝福麻薩諸塞州正義的殖民地繁榮昌盛,讓一切罪惡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海斯特,走吧,到市場上去展覽你的紅字吧。」
大約在兩個世紀以前,一個夏天的早晨,牢獄大街監獄前的草地上,聚集著一大群波士頓的市民,他們的眼睛全部目不轉睛地盯著帶有鐵皮板的橡木門。對於任何其他地方的居民,或是在較長期的新英格蘭的歷史中,這些長著鬍鬚的善良人,他們臉上露出嚇人的表情,肯定預示著要發生點什麼可怕的事情。這些表情顯示,必有某個名聲很壞的罪犯要受到預期的審判,而法庭對犯人的處罰也就等於公眾情感上的裁決。然而,由早期清教徒刻薄的性格決定,具體的就不太一樣了,或許是處罰一個懶惰的奴僕;一個被父母送交官府要受鞭刑搗蛋的孩子;或一個唯信仰論者,教徒被鞭笞出城,或一個閒散而又無家可歸的印第安人,偷喝了白人的烈性酒在街上尋醉而被鞭子趕進陰暗森林。更可能是那個市長的遺孀,陰險刻薄的老妖婆西賓斯太太要被絞死。不論哪種情形發生,這些旁觀者大都顯出同樣的莊嚴。然而這符合他們的身份,在這些人看來,宗教和法律幾乎是一樣的,兩者完全混雜在一起,揉進他們的性格中,以致把公眾法律中最溫和與最嚴厲的條款全都看得同樣陰森可怕。在絞刑台上,一個犯人能從這樣的旁觀者臉上找到的同情,www.hetubook.com.com實在是又貧乏又冷淡。另一方面,一種在今天看來會引起嘲笑和感覺荒謬的刑罰,也可能引起幾乎同刑罰一樣令人毛骨聳然的威嚴。
「不過,就算她遮住那個標記,痛苦還是會永遠留在她心裡。」一個領著孩子的少婦比較溫和地插嘴說。
「有人說虔誠的牧師丁梅斯代爾為自己的教會裡出了這樣的醜事傷透了心。」另一個婦女接著說。
監獄的大門從裡向外打開了,一個面目凶殘的獄官往門口一站,就像一道黑影走進明媚的陽光中來,他身上佩刀,手拿官杖。鐵板一樣的面孔代表清教徒教規嚴竣和無情。獄官左手握住官杖,右手抓住一個少婦的肩膀向前拽,走到大門檻時,少婦推開他的手,表現出自尊和頑強的性格,逕自走進明媚的陽光下。她懷裡抱著一個三個月大的孩子,孩子眨著眼!陽光刺得她迅速轉過臉去,因為自從她出生以來只熟悉地牢裡那灰暗的光。
「她的針線活倒挺棒的,」一個女人說,「不要臉的賤貨還在這時候露一手,這不是分明在笑話我們的地方官嗎?要處罰她了,還逞什麼能?」
這樣說吧,這個絞刑台是個觀望台,海斯特.白蘭站在這裡看到她從快樂的幼年時代到目前的全部經歷。站在這個令人肝腸欲斷的高台上,她看到故鄉蘇格蘭,故鄉的家。那是一個殘舊的灰石屋,雖然表面上已經頹廢不堪,門廊上刻著的武士盾形紋依然可辨,標誌著主人家世的古老。她看到父親的面孔,寬闊的前額,飄拂在伊麗莎白時代老式衣領上的銀髯,一副莊重的神態,她看到母親的面容,對她無微不至的愛護,甚至她去世以後,女兒身上還刻著母親溫和的訓誡痕跡。她還看到自己的芳容,那動人的秀色把黯淡無光鏡子也映得光彩奪目。她又看到另一副面孔,一個臉色蒼白,瘦弱的老學者,他雙目無光,因為瀏覽太多古籍被燈光損壞了雙眼,然而正是這雙昏花的眼睛具有洞察人的靈魂的神奇力量。海斯特.白蘭記得這位學者兼修道士的老人身材有些變形,左肩比右肩略高一點,接著在她記憶的畫廊中浮現的是橫街窄巷。又大又灰的房屋,高聳入雲的教堂,新大陸城市形狀古怪的老建築。在這裡,一個嶄新的生活在迎接她,不過與此同時還有那個畸形的老學者。過這樣一種新生活如同用糟糠育人,像一叢綠色的青苔長在一段殘垣斷壁之上,一幅又一幅畫面在她眼前流逝,最後出現的是清教徒居地髒亂不堪的市場,全鎮男女老少集合在那裡,無數嚴厲的眼睛注視著她——海斯https://m.hetubook.com.com特.白蘭。對,正是她,她懷裡抱著嬰兒,高高地站在絞刑台上,胸前衣襟上有用金絲繡邊的猩紅的字母A。
這位年輕的母親一看見黑壓壓的人群,便立即本能的抱緊嬰兒。這敏捷的動作不完全是母愛的衝動,就那麼緊緊一抱,把縫在胸前的標記完全遮住了。然而,又很快醒悟到連這嬰兒也是她恥辱的標記,用她來遮掩另一個標記實在是不太高明。因此,她乾脆把嬰兒架在手臂上,她臉上發熱,卻浮現著傲慢的微笑,用一種坦然的目光環視她的鄰居和鎮上的人。在她衣服的胸口上顯出了一個猩紅色的A字,用上等的紅布做的,周圍有精緻的刺繡和金線織成的花邊。它精美別緻,鮮艷奪目,成了衣服上十分惹眼的裝飾物,她的服裝與她的年齡是相配的,但卻大大超出殖民地規定的範圍。
人群中立刻閃出一條影子。海斯特.白蘭跟著獄官和一群臉色嚴厲的男女走向指定懲罰她的地方。一幫好奇的小學生在前面奔跑,他們並不了解將要發生什麼事情,只知道為了這事放半天假。他們不斷回頭來看她,看她懷裡的嬰兒以及她胸前象徵恥辱的紅字,從監獄到市場其實沒有多遠,不過囚犯的感覺大不一樣,那彷彿是一段漫長的路。雖然她神情傲然,但在無數憤怒目光的監視下,她每邁出一步都感到一陣絞痛,如同把心臟割出扔到大街上任由人們踐踏。好在我們的人性還有一個奇妙而又仁慈的特點,犯人在受刑的時候並不怎麼覺得痛苦,只是在受過後才感到難忍的折磨。
「噓,安靜點,別叫她聽見了,她刺繡的時候每一針都往她心裡頭扎呢。」
一座木頭造的房子前面聚集著一群人,男人們留著鬍子,穿著灰暗的衣服,頭上戴著灰色尖塔形寬邊帽。人群中還站著幾個女人,有的披著頭巾,有的露著頭。房子的大門是用厚重的橡木做的,上面布滿了尖鐵釘。
不過,她作為顯著目標的全部景象,時而像是從她眼前消失了,或者最多成了個殘缺不全、朦朧的印象。她眼前浮現著的畫面,不再是這小鎮凹凸不平的街道,而是遙遠的西部荒野。不再是從尖頂帽簷下俯視她的眼睛,而是另外一些面孔。畫面上是一幕幕過去的影像,一些瑣碎的、無從捉摸的回憶:幼年的無知,學生的天真爛漫、遊戲的歡樂、吵架的瘋狂,還有一些家庭和少女情懷。這些影像與她後來最嚴重的事件交替重疊在一起,每幅都那樣生動,每幅都至關重要,全部影像構成一部戲劇,也許這是她精神上有意識的支配,用展示虛幻影像去逃避眼前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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