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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握著鐵棒和繩索站在角落裡，背靠著船的肋骨，兩腿穩穩地像兩根鋼柱。他面色慘白，冷靜而悲壯，站著一動不動，等待時機。

在他們下面，盲目的海浪在指揮戰鬥。

人們都沉默著，任憑大炮噼哩啪啦地橫衝直闖。

他似乎希望它滾過來。

它繼續在處決這條船。它已經擊碎了另外四門大炮，在船殼板上撞出了兩條大縫，幸好它們在吃水線以上，但是如果起了狂風，海水就會灌進來。大炮瘋狂地撞擊船的肋骨，肋骨十分堅固，承受得住，因為彎木具有特殊的堅固性。然而在這個大棒的捶擊下它發出撕裂聲。大棒似有出奇的分身術，同時向四面八方撞擊。將一粒鉛彈放在瓶中搖晃，其撞擊也不會如此瘋狂、如此迅速。四個輪子在被壓死的人身上滾來滾去，將屍體壓斷，壓成碎塊，壓得支離破碎，五具屍體變成了二十截肢體，在炮室裡滾動。死者的頭顱似乎在呼喊，鮮血在地面上隨著船的左右擺動而彎彎曲曲地流淌。船板多處損壞，開始有裂縫。整條船上充滿了這可怕的噪音。

那個小包起到了緩衝作用。一粒小石子可以制止一個大東西，一根樹枝可以阻止雪崩。那門大炮踉蹌了一下。炮手抓住這可怕的東西，將鐵棒伸進後輪的輻條之間。大炮https://www.hetubook.com.com停住了。

必須擊倒這個霹靂。

船長很快就鎮靜下來，命令大家從方形艙口往中艙扔下一切可以減輕和阻止狂暴撞擊的東西：床墊、吊床、備用的船帆、成捲的纜繩、海員行李袋，還有裝著偽指券的包裹。這種包裹在船上有不少，因為英國人把這種無恥勾當看作是光明正大的事。

突然，在這個被大炮任意衝撞的、無法接近的場地上，出現了一個手執鐵棒的人。他就是這場災禍的肇事者，是這門大炮的炮長和主人。他的玩忽職守釀成了這場事故。既然闖了禍，他便想彌補，於是一手握著撬棒，一手拿著打活結的操舵索，從方形艙口跳了下去。

他等待大炮從身邊滾過。

炮手向那位乘客致謝。

「起風暴時？」

必須揪住這個閃電。

「是的，還有現在這種時刻。」

拉維厄維爾回答說：

拍擊船身的洶湧波浪與大炮的撞擊裡應外合，像是兩個大錘在輪流敲打。

「先生，您救了我的命。」他說。

大炮在中艙裡來回遊和-圖-書蕩，好像是世界末日裡有生命的戰車。風燈在炮室的艏柱下搖晃，使景象更顯得光怪陸離、令人眩暈。在劇烈的奔跑中，大炮的形狀淡化了，有時在光亮中顯得黝黑，有時又在黑暗中反射出朦朧的白光。

這位炮手熟悉他的大炮，它似乎也應該熟悉他。他們在一起生活很久了。他曾無數次地將手伸進它口中。這是他熟悉的妖怪。他對它說話，像對自家的狗一樣。

士兵和水手都鼓起掌來。

一直站立不動的老人此時撲了過去，比凶殘的撞擊更為迅速。他抓住一包偽指券，冒著被壓死的危險，將紙包扔到了大炮的輪子中間。這是個關鍵性的危險動作，但他做得俐落而精確，即使熟悉這羅瑟爾的《海炮操作規程》全部內容的人也很難做到。

戰鬥開始了。奇異的戰鬥。不堪一擊的人與無堅不摧的炮進行較量。血肉之軀與鋼鐵野獸決鬥。一邊是強力，一邊是心靈。

「的確，只有天主能解救我們。」

炮手接受這場可怕的肉搏，向大炮挑戰，然而，海水的無常波動此刻恰恰使大炮處於靜止狀態，彷彿受到了驚嚇。「你來呀！」炮手說。大炮似乎聽見了。

大炮傾斜著。他手用鐵棒一撬，將它翻倒。沉重的大炮四輪朝天，像大鐘倒坍一樣丁零噹啷直響，滿身m.hetubook.com.com大汗的炮手奮不顧身地撲過去，將舵索的活結套在被打翻的怪物的銅頸上。

「相信。不信。有時候信。」

「您相信天主嗎，騎士？」

人們都屏住呼吸，也許老人除外，他站在中艙裡，與那兩位鬥士在一起，是這場拼殺的見證人。

必須制止這可怕的瘋子。

然而這些破東西能起什麼作用呢？誰也不敢下去將它們放在該放的地方。幾分鐘後，它們就被壓得粉碎。

這一切都在昏暗中進行，彷彿是模糊不清的奇蹟。

心靈。奇怪的是，大炮彷彿也有心靈，充滿仇恨和憤怒的心靈。這個妖怪也有眼睛，它在窺視人，它詭計多端，至少看上去如此。它在窺測良機。這是一隻巨型鐵獸，但居心叵測，或者似乎居心叵測。有時這隻龐大的蝗蟲撞著炮室低矮的天花板，然後又跌落下來，四輪著地，就像老虎四爪著地一樣，接著又繼續追逐。而他呢，像蛇一樣靈活、敏捷，在這霹靂般的攻擊下巧妙地扭動，避免被打擊。他避免了打擊，但船身卻在撞擊下不斷損壞。

全體船員帶著纜繩和鐵鏈湧了上來，不一會兒，大炮就被繫得結結實實的。

於是一件凶猛的戰鬥開始了，一個不尋常的場面。大炮向它的炮手進行攻擊，物質與智力的搏擊，物與人決鬥。

這ｈtｔps://wwｗ•heｔｕｂooｋ.ｃoｍ.cｏｍ門大炮是名副其實的戰士！

它猛然向他撲去。他閃開了。

老人恢復了無動於衷的表情，沒有回答。

海浪不大不小，正好使這次事故造成最大的惡果。要是來一場風暴就好了，它也許會使大炮翻倒，等它四輪朝天時，人們就可以制服它了。然而，此刻破壞愈來愈嚴重。嵌在龍骨裡面，穿過一層層甲板的桅杆像粗大的圓形支柱，但它卻被擦傷，甚至有裂痕。在大炮抽搐式的撞擊下，前桅出現了裂縫，主桅也受到損傷。炮群分崩離析，在三十門大炮中，十門大炮已無法使用。船殼板上的裂縫越來越多，船開始進水了。

布瓦貝爾特洛對拉維厄維爾說：

掙脫羈絆的大炮每一個動作都使船遭到破壞。海難迫在眉睫。

然而，滾過來就是撲過來。那他就完了。怎樣才能不被壓死，這就是難題。大家都惶恐不安地瞧著。

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大炮彷彿在想：「好了！該結束了！」於是停下來。結局臨近了。大炮處於暫停狀態，似乎在醞釀——因為在眾人眼中它是有生命的——凶殘的念頭。猛然間，它朝炮手撲過去，炮手朝旁邊閃身，讓它過去，而且笑著喊道：「再來一次！」大炮憤怒了，撞壞了左舷的一門炮，接著又像從看不見的投石器上射出的石彈，朝右邊衝過去，他手閃和_圖_書開了，但有三門大炮倒坍了。此刻，大炮彷彿成了瞎子，不知自己在幹什麼，背朝著炮手，從後向前衝，撞壞了艏柱，在船首牆上撞出了一條裂縫。炮手躲在樓梯下面，與目睹這一切的老人只隔幾步遠。他舉著橇棍。大炮似乎看見了他，不掉頭就向後急退，直撲向他，像斧子一樣迅速。炮手被逼到船板前，必死無疑。全船的人都驚呼起來。

大炮身上還留著一小截斷了的鐵鏈。它不知怎麼回事纏繞在炮閂紐的螺釘上。鏈子的一端固定在炮架上，另一端懸空，它在大炮四周瘋狂地旋轉，使大炮跳得更猛。螺釘像一隻手，緊緊挨著這條鐵鏈，於是撞擊加抽打，鐵拳加鐵鞭。大炮周圍是一陣令人恐懼的旋風。這條鐵鏈使戰鬥更為複雜。

必須立即阻止這場災難，否則就是滅亡。必須當機立斷，但談何容易？

老人下到中艙後像石頭人一樣站在樓梯下面，目光嚴峻地瞧著這片廢墟。他一動不動，似乎無法在炮室裡邁步。

結束了。人勝利了。螞蟻戰勝了龐然大物。侏儒俘獲了雷霆。

然而，那人還在戰鬥。有時甚至是他在進攻。他拿著撬棒和繩子沿著船殼板爬過去。大炮似乎明白了，看穿了詭計，於是逃跑。那人勇敢地追了過去。

他本人也可能被大炮壓碎。他紋絲不動。

「來呀。」他說，也許他真愛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