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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之眼

作者:威廉.高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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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蘇菲 第八章

第二部 蘇菲

第八章

古柴德先生打斷她的話,說:
蘇菲真的覺得每當她想知道什麼事時,大人們就會住嘴。這時古柴德太太走到角落去,一面唸著:
蘇菲哭完了,而一切也還是沒有改變,她躺在自己的床上看著也在床上的東妮。東妮一如往常,只是雙頰較紅潤,但沒有眼淚。她漫不經心地說:
「為什麼這樣問?」
一陣尖銳、熾熱又令人渾身不舒服的沉默。接著爸爸奪門而出,她們聽到他穿過大廳奔往院子的聲音。
「愛哭鬼。」
所有人都沉默了許久。古柴德太太喝了一大口她的飲料,然後才接著說:
一會兒以後葛倫出來,卻不再那麼雨過天青了。她將她們的行李拿出來,然後一語不發地載她們到車站去。這些動作讓蘇菲轉去思考回家以後的未來。她小心翼翼地問問題,避免提及葛倫和葛倫的未來。
東妮轉向蘇菲,以她一貫的高姿態說:「她的意思是她會死。」
到了晚上一切都變得清楚起來。蘇菲從床上跳起來;她想要做怪事的慾望就像嘴巴渴望某種味道一樣。蘇菲覺得如果自己不做出一些前所未有的怪事,那麼她就會失去自我,變成一個大女孩。蘇菲試著推開沒上鎖的天窗,它只發出「嘎」的一聲就開了。透過天窗看出去,除了波光粼粼的運河河水外什麼也看不到。但過了一會兒她看到了曳船道旁的步道,這刺|激著蘇菲的腦袋快速轉動,於是她試著從天窗轉動身體,果然又「嘎」一聲後,她看到了從來沒人看過的視野和角度。不只是運河和曳船道,還有曳船道旁的老橋,老橋下發臭的公廁繼續發出陣陣臭味。這時那個在古柴德書店裡偷書的老人走到公廁裡去,於是蘇菲決定憑意志力將他關在裡面!她希望他待在那個骯髒的地方,就像維妮待在收音機裡永遠出不來一樣。蘇菲咬緊牙,努力集中意志力在那個骯髒的地方好讓他出不來。這時一個戴著黑帽子的人謹慎地騎著腳踏車經過老橋到郊外去,一輛公車疾駛過來,但蘇菲還是成功地把那人困在那裡。然而她無法支持下去了;那個戴黑帽子的人已經騎著腳踏車遠去,公車也走上了格林菲爾德的大街,蘇菲決定放棄了,所以她也無從知道那老人是否還被困在那裡。蘇菲離開天窗,心裡想著:他還在那個骯髒的地方,如果我不確定的話他就還是被我困在那裡。也許我真的辦得到。這時的蘇菲又變成了臥房中穿著睡衣的小孩子,而恐懼就像魔術師從帽子變出來的東西一樣無中生有,凍結著蘇菲的身體。於是她哭喊著:
古柴德先生不在店裡,古柴德太太則是在店後面的一扇窗子前寫東西,雙胞胎沒留意她,她們開了書店門進去,還被門鈴「叮!」的一聲嚇了一跳。她們在童書區繞了繞,發現這些書她們的馬廄裡幾乎都有了,反正書就是那麼回事,總是會從四面八方湧進來,也就不覺得那麼珍貴了。蘇菲認為這些書都太簡單了,當她決定要離去時,發現東妮正以她特有的專注翻閱著書架上的古書,所以蘇菲等著她,一面打開《阿里巴巴》來看。蘇菲奇怪怎麼會有人要這四大本的書,如果有人要,那他可以搬走爸爸書房裡的那一套。這時那個總是在公園裡熱心幫小男孩們的老人進來了。東妮沒注意他,因為她正專注於大人的書裡,蘇菲則恭敬的向他致意,因為她雖然不喜歡這老人,卻對他充滿好奇,而且阿姨們、清潔太太們和表兄弟姊妹們都認為要對人恭敬。當然他們也會說不要在路上和陌生人講話,但反正古柴德先生的書店不是路上。那老人在童書區閒逛了一下,然後走向古柴德太太坐著的地方。就在這時候老古柴德先生「叮!」的一聲回來了,通常他一看到雙胞胎就會用開玩笑的方式和她們講話,但這次他話還沒說完就停下來,因為他看到那個老人。他們聽到那老人拿著一本書向古柴德太太說:「買給我姪子的。」在大人書區的東妮也轉過頭來看著這老人,還好心地提醒他別忘了他雨衣口袋裡還有一本。東妮講完這事之後,發生的事既快又令人困惑:古柴德太太憤怒地站起來對那老人說要報警之類的話,古柴德先生也走向他要回那本書,還講了些聽不懂的話,而那老人則是發出尖銳的聲音。他像跳舞一樣扭曲著身體,膝蓋和手臂同時向內轉動著,並一面以老婦人般的高音抱怨著走向書店門口去。蘇菲好心地替他開門,並且在他出了門之後「叮!」的一聲關上門,因為這也是對人恭敬的一部分。古柴德先生脹紅的臉立刻就不再紅了,在他轉向雙胞胎時古柴德太太先插|進一句聽不懂的話:
「怎麼了?爸爸有生氣嗎?他們真的在做那件事嗎?我們聽到的那種事?東妮!妳為什麼說『我需要妳』?妳聽到什麼?爸爸有沒有說什麼?他說了什麼?」
他向蘇菲靠過去,但蘇菲在他碰到她之前趕快說出:
「他要把那些書送給小朋友們當禮物,但是他……他有病。」
「爸,媽咪會回來嗎?」
此後蘇菲就像對那台收音機上癮了一樣,因為維妮似乎就在裡面。她想像每個收音機的主人都住在自己的收音機裡面,還好這台收音機裡面已經有人住了。蘇菲常常耳朵貼著收音機的喇叭聽收音機;聽收音機是她的秘密活動。就是在這種情形下蘇菲聽到兩段談話,這兩段話本來是對著一個全世界都喜歡的可愛小女孩說的,結果卻透過這個蘇菲的私密管道對她說著。其中一段說的是整個世界都在走下坡了;這件事蘇菲一直都知道,因為有些事情就是那麼的明顯,例如為什麼笨蛋就是笨蛋,而且還有那麼多的笨蛋。另一段談話是說有一些人較容易猜對撲克牌的顏色,他們猜對的機率比統計上高。蘇菲為斥責這種事情荒唐的男聲感到心醉神迷,他說如果有人猜對撲克牌的顏色比統計數字高,那麼統計就必須再次被檢驗,不是什麼神奇的事。他講得是如此激動,所以蘇菲想像他一定是瞪大了眼睛。蘇菲笑了出來,因為她對數字也很擅長。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小心翼翼地走在沒人注意的地方,也還記得那個鴨蛋,所以她知道為什麼這些人的神奇實驗沒有結果;因為包括那個發臭的公廁、被破壞的規則、對別人的利用、對願望的期盼、對事情的尖銳想法,一切都在黑暗隧道的那一頭。
「說真的,不想。」
蘇菲那天比往常提早從學校回到家。她和清潔太太打過招呼後聽到爸爸電動打字機的聲音,想起爸爸在學校的演講正是今天下午。像電影中的人一樣,蘇菲進浴室沖洗身體,當她在清洗自己的血跡時,感到一種莫名的厭惡和憤恨。蘇菲緊咬著自己的下嘴唇,感覺那個梨形的東西刺進自己,卻像一個軟弱無力的定時炸彈。也許自己的身體也是不可靠的。思及這可能爆炸的定時炸彈,讓蘇菲更努力的探索和刷洗自己的身體,不在乎是否會痛。最後蘇菲身體裡製造出一件東西,在平滑的牆邊,蘇菲的糞便從她曲折的腸子中滑落出來,她的身體抖動著,心裡清楚地吶喊著:我恨!我恨!我恨!這是個沒有受詞的句字,就像蘇菲稍微正常時會對自己說的話。這是一種純粹的感覺。
蘇菲將頭髮從雙耳間挽起:「我們回去找葛倫吧!」
那裡還有一個長的四方形廣場。當然後來她知道長的四方形叫長方形,反正重要的是,那是她擁有爸爸的時間。是爸爸先提議要去散散步的,這讓蘇菲在興奮中又感到困惑。後來她終於明白父親為何要帶她去散步了:他認為如果東妮不在,蘇菲可能會惹麻煩!不論如何,爸爸還是牽著蘇菲的手,當她向上看時,她覺得可以信任這張俊美的臉。他們一起走下台階,走過步道旁的草坪。他們什麼也沒說,除了爸爸為了巴結著蘇菲所說的話以外。他帶著蘇菲右轉向書店去,又站在法蘭可里鑄鐵店的大窗戶前,告訴蘇菲關於除草機和其他工具的事,還有那些花是塑膠做的等等。接著他帶蘇菲走到一排木房子前,並向她說明這是提供給死了丈夫的婦女們的救濟院。接著他們右轉進一條窄巷,這條巷子曾是通往船道的狹窄入口。爸爸又向她解釋駁船的用法,以及沒有駁船之前靠的是馬匹。他們再次右轉,來到一扇綠門前面。突然間她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就像跨出新的一步,學習新的事物,然後整件事就現形了。她發現那扇綠門就是他們家庭院的末端,站在油漆都已起泡的綠門前,她感到無聊而且厭惡冠冕堂皇的那一套。於是她往水面跑,她父親則是在她太靠近水面時,就在快上老橋的地方,生氣地抓住了她。他抓著蘇菲,而蘇菲想讓他在公廁前停下來,當然他不肯。當父親再右轉一次時,蘇菲想讓他直走,想讓他跟她走向高街,但他不肯,結果他們還是再右轉了一次來到家門前。原來他們繞了一圈,最後回到家,蘇菲覺得生氣也覺得無聊,而父親則希望有其他人來管她。
「我不會死!」
這時這奇怪的人物又飄走了,只剩空殼子在那裡。蘇菲很想用收音機把屋頂掀開,但又覺得這樣做很幼稚,便繼續躺著,眼睛瞧著天花板上一塊潮濕的痕跡。一時間蘇菲又體認到,她這全新的光明面使得自己腦袋背後的黑暗面更顯得驚人,因為它就在那裡!
蘇菲知道這樣的回答是必然的,就像人人打領帶一樣。
「看在老天爺的份上,找個人嫁了。」
此後蘇菲就將性歸類為已經探索過並放棄的瑣事之一。它的程度和賴在床上幻想不尋常的事差不多,屬於私密性質的。
「『說真的,不想。』死鴨子嘴硬,妳遲早會被做掉的,鐵定會。」
清洗過自己並恢復過來後,那種洶湧的恨意便退去成為沉積在事情底部的液體;蘇菲仍然是一個年輕女孩,一個聽得到空間的聲音、對怪異充滿期待與困惑、抗拒老師們建議她要盡量發揮才智的年輕女孩。她像其他女孩一樣吱吱喳喳地談論著衣服和男孩子們:誰和誰在一起、哪個人帥呆了、這個那個、那個這個之類的簡單事情。
所以有個夏天和秋天雙胞胎便研究著曳船道,從老橋一端說明誰建了這橋的牌子(應該不包括那個臭氣充天的廁所)到一、兩哩外充滿了荊棘、珍珠菜與蘆葦的小路,再到銜接其他城鎮的另一道橋為止。橋旁有一個大池,池裡有一個腐爛的平底駁船,大概是在電動船或渡船出現以前做為從綠門越過運河時接駁用的。有一次她們還到了運河的那一端,爬上一條路徑並深入一個樹木濃密的樹叢裡。她們一直往上走,一直走到山脊處,一方可以眺望運河和格林菲爾德,另一方可以看到一個樹木繁茂的村落。那一次她們回家時已經很晚了,但沒有人注意到。沒人注意她們,但蘇菲卻希望有人注意。這時蘇菲發現,維妮根本就是把她們推向馬廄去,還說她們多幸運好hetubook.com.com讓她們覺得自在,其實是讓她們遠離她們的父親。在馬廄裡她們可以做任何她們想做的事,例如穿上史坦霍普家族歷代留下來的古老服裝,包括束胸、內衣、蓬裙、洋裝、鞋子等,還有一頂假髮令人不可置信地仍從其上的白色粉末散發著一股香氣。她們把這些東西全拖出來,而且試穿了大部分的東西。其他小孩子們如果沒有得到她們的允許,是不能進來這裡的。那時關於海浪的事總算平息了一陣子,只有在夜裡當噩夢來襲時會偶爾出現。蘇菲覺得自己和東妮又被強迫變成彼此的一切,她不斷地想著這件事,以至於有一天甚至還去拔東妮的頭髮,以證明她們並不是彼此的全部。然而這時候的東妮已經發展出自己的抗拒方法,她會不停地揮動自己瘦弱的四肢,她的一雙棕色大眼睛則空洞地望著,似乎她已經逃離了自己,留下細瘦的身體去承擔一切傷害和痛苦。蘇菲卻覺得對抗是不夠的。她們在學校裡的確碰到一些難纏的小孩子們,大部分是男生,對付他們最好的辦法就是敬而遠之,把操場留給他們。所以她們只在馬廄裡玩,或走在有黃面孔和黑面孔的大街上,或乾脆跑到與曳船道平行,在運河與樹林間的荒徑上去。她們找到一條可以登上那艘老舊駁船的路,還發現駁船上有幾個櫃子。在駁船前端的一個櫃子裡是一間廁所,因為太老舊了所以也不至於發臭,至少不比這艘船的其他地方臭。
他猶疑了一下:
葛倫理解這個問題。
「從現在開始我不是東妮了,我是安東妮亞。」
然而又經過了兩個紅綠燈之後,葛倫又出現那種意思相反的聲音:「而且我相信她也會喜歡妳們兩個人。」
蘇菲非常驚訝:
「是有差別。」
雙胞胎也開始跑,東妮現在臉色又白回來了。蘇菲帶頭,她們穿過玻璃門跑向院子,一路跑回馬廄去。蘇菲不知道為什麼既覺得刺|激又害怕,害怕中又有勝利感。蘇菲回到房間約十分鐘後,東妮才回來,她還是像平常一樣動作慢慢的,而且比平常更蒼白。
當蘇菲想清楚爸爸這句話的意思後,她真想往他臉上吐口水。這場道別讓她了解她有多麼恨父親——應該說他們彼此多麼憎恨對方。
「妳們兩個要幹嘛?」
「那東妮呢?」
「天呀!妳剛不是說……」
那天晚上睡覺時蘇菲思考了很久,幾乎像東妮那樣,蘇菲的魂魄飛到樹枝上去了。蘇菲不覺得自己像誰的小孩,她把身邊的人想了一遍:已經和羅斯維爾一起消失的葛倫、爸爸、清潔太太們、阿姨們、一兩個老師和一些小孩子,蘇菲發現她和東妮只屬於彼此,其他別無所屬。而且由於蘇菲不喜歡屬於東妮,東妮也不喜歡屬於蘇菲,所以當然她也不會喜歡屬於任何其他人。更何況在她腦袋後面有一個無人知曉的黑色地帶,她透過這裡看每個人,包括東妮——像這樣一個坐在黑色隧道門口的怪物,除了屬於自己還可以屬於誰呢?這真是蠢透了,難道相屬就是她和東妮是雙胞胎、爸爸和阿姨住一起、貝爾先生和太太在一起、古柴德先生和太太在一起?突然間下巴抵著膝蓋的蘇菲想通了:爸爸有一個可以讓他躲起來的書房,當他躲進他的棋盤時,他就是東妮。
「很久以前有一個阿姨,我們的第一個阿姨,她說我們的媽咪到上帝那裡去了。但是後來爸爸說媽咪是和一個男人到紐西蘭去了。」
「史密斯在議會和超市贈送平裝書已經讓我們很難做了,現在還有這個卑鄙的老皮迪葛利加速我們的衰敗。」
蘇菲爆笑出來:
「是的,謝謝你,古柴德先生。」
也許身為雙胞胎,並且徹底了解東妮的東妮風格至少還是有好處的。隔天一早起來蘇菲便立刻與東妮討論她們今天要做什麼。蘇菲提議去偷些糖,而東妮則不但附議,還提供點子。東妮認為她們應該去巴基斯坦人開的店,因為那些巴基斯坦人一看到東妮,眼睛就離不開她的頭髮,所以東妮可以去轉移他們的注意力,而蘇菲則趁機偷東西。蘇菲認為這個提議很合理,因為當東妮將頭髮放下來,並刻意用她那種童稚的樣子從髮間向上望時,她簡直就是在變魔術。所以她們就去了克理許納兄弟開的糖果店,一切都太容易了。克理許納的弟弟站在店門口以一種奇怪的腔調和一個黑人講話:「走開,你這黑傢伙,我們不要做你的生意。」雙胞胎於是側著身經過他進到店裡去,克理許納哥哥看到她們進來,便立刻從一袋袋裝在牛皮紙袋裡的糖果包堆裡走出來,宣布這家店是為她們而開的。他塞給她們一堆糖和特別的棒棒糖給她們,說是特別招待而且堅持不收錢。雙胞胎感到挫敗,她們只有放棄計畫,因為即使她們到古柴德書店去故技重施,結果一定還是一樣的,更何況偷書無聊死了。後來蘇菲又了解了一件事:她們已經有太多的玩具和太多的零用錢了,所有的清潔太太們和堂兄弟姐妹們也都這樣認為;更糟的是,學校裡已經有一票小孩子在偷東西了,而且他們的規模更大,他們真的闖空門去偷東西,還把偷來得戰利品賣給買得起的小孩子們。蘇菲知道認定偷竊是對或錯全看你怎麼想,但不論對錯都無聊透了。對她而言,不偷東西唯一的理由就是因為偷東西太無聊了。蘇菲曾經很認真地想過這個問題,她覺得對錯和無聊就像數字,可以互相加減。蘇菲以她自己特有的想法發現還有其他的數字,可以被加或減的X,卻沒有任何價值。想到這些尖刻的事再加上第四個出現的數字,蘇菲感到恐慌,她幾乎陷入凍結的恐懼中。如果沒有那個黑暗隧道的入口,如果她發現自己不是蘇菲而是現在這個人的話會怎麼樣?現在這個人沒有任何感覺,她只是像操弄一個精密的娃娃一樣地操弄著蘇菲,因為蘇菲是一個沒什麼自覺的小孩子,她懂得各種詭計,卻又天真浪漫,容易相信一切。在所有的小孩中,白皮膚的、黃皮膚的、棕色皮膚和黑色皮膚的小孩中,蘇菲被這個人選中。當然其他小孩不會察覺到這種事情,因為他們的表現就像他們的身體也被其他人佔有一樣,驅使他們還得仔細地將數字加減的結果寫在紙上。如此一來就不難辦了,去加入他們就對了。
「天啊!這兩個小孩!」
任何一個神智清楚的阿姨都會想搬出這個房間的。床旁邊有一張舊地毯、一張椅子、一張梳妝枱和一個衣櫃,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蘇菲踮起腳望向窗外的花園和馬廄天窗。之後她又打開梳妝台的第一個抽屜,發現維妮的收音機還在裡面。蘇菲仔細觀察那個收音機,心裡覺得很安全,因為再也必不怕維妮了。當她啟動收音機時,心裡有一種勝利的感覺。電池還可用,所以裡面的小樂隊開始表演他們的小音樂。這時蘇菲身後的門打開了。
維妮待的時間比其他阿姨都要長,可見得她對爸爸的重要性。她搬到爸爸的房間去,她的收音機和所有東西也都一起搬進去了。蘇菲對這件事非常厭惡,但又說不出為什麼。維妮還讓雙胞胎用馬廄面向曳船道的門,她告訴她們的爸爸她們應該學著適應水。
蘇菲說完這句話之後,古柴德先生和古柴德太太從自己的杯子上抬起頭來對看了許久,最後古柴德先生才說:
此後事情就像她們期望的發生了;也算是「理所當然」的一種,因為整個世界都會和你配合。她們回到家,吃了一些生日蛋糕上的糖衣——沒理由浪費它。她們也決定去打開那個大人們教她們不要開的皮箱,在皮箱中她們找到一串生銹的鑰匙,這串鑰匙又可以打開所有向來都鎖住的東西。當天晚上蘇菲坐在床上,膝蓋靠著自己剛剛隆起的乳|房,她想通了那些老鴨蛋中有一顆代表維妮。在黑暗中蘇菲克服了自己做出怪事情的衝動,但她感受到這種怪的力量。蘇菲感到害怕,她蜷縮在床上,而那個黑暗的隧道也還在。在一種遙不可及的安慰中,蘇菲想清楚了要怎麼做。
事實上自從維妮被趕出去之後,時間就停止了。就像爬過山坡最後來到一片高原一樣,看不到邊界。也許是因為她們的十二歲生日被父親忽略了,也沒有維妮或其他阿姨提醒他。雙胞胎都感覺到自己這一年在智力上有驚人的進步,但除了其他小孩都顯得笨得令人不解外,這其實也不新鮮了。對蘇菲而言這種驚人的智力毫無用途,也不能帶來值得擁有或值得去做的事。東妮似乎也一樣,但你無法真的了解她在想什麼。也許她們逐漸發現彼此在許多事情上都屬於不同的範疇;東妮有時會不經意地說什麼,或提出個永遠不能解答的問題,你可以想像這些微妙的字後面必定經過深思熟慮,卻又找不到證據。
蘇菲沒說話;說也沒用。如果這個人可以代表一般男人,那蘇菲真是學到了男人的不同之處。這個蘇菲挑上的人告誡蘇菲她這樣的舉動是多麼危險,她可能碰到一個人把她勒死並丟棄,所以她絕對絕對不能再做這樣的事。他還說如果她是他女兒,他一定會用一條皮帶把她綁起來。他繼續說著,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就搭人家的便車,結果可能……
「妳該不會去告訴別人吧?」
不論如何,當馬帝看到她們那時,她們的確都還算是彼此的一切。那天東妮提議去隔壁的書店看看有沒有什麼值得收藏的新書,因為她們的生日快到了,她們得暗示現在照顧她們的阿姨,她是個不暗示不行的人。然而當她們回到家時,阿姨已經不在了,換了葛倫在大廳裡。葛倫替他們打包,然後用她自己的小車子載她們到蘿斯維爾去,葛倫在蘿斯維爾靠近海的地方有個小房子。這是件多令人興奮的事,蘇菲完全忘了書的事,也忘了阿姨們和爸爸,而她們的十歲生日也就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特別是她發現一條小溪的好玩之處;淙淙溪水流過,比運河有趣多了。在陽光中蘇菲沿著溪流走過密長的草叢和毛茛,像她一般高的豐腴花瓣與黃色粉末,創造出一種格外真實的距離和空間感。霎時充沛的綠色和陽光一起湧向她,過了一會兒蘇菲才分清楚綠色是從草地來的,她也看到到處都是水流,遠處的水流,離開陸地的水流,分隔陸地的水流;尼羅河、密西西比河,叮叮、咚咚、潺潺、淙淙的河流。而鳥群們也穿過叢林邁向土地的邊緣,其中一隻鳥全身都是黑的,只有頭上有一個白點,而還在窩裡的雛鳥則落在後面,在草地上不停啾啾地叫著,爭先恐後,卻又跌跌撞撞。鳥兒們來到水中,母鳥帶著小水鳥一共十隻。牠們順著溪水游動,而蘇菲則專心一志地看著、看著、看著,就像要把眼睛伸出去,或是頭頂先向前去一樣,格外專心、格外沉醉、格外……
「妳也好不到哪裡去。」
「她有護照,她是外國人。和圖書她的本名不叫維妮,叫雲莎。」
從這時開始蘇菲不再依照社會要求而有所表現;她找到自己的度量竿子。她思考「應該」「必然」「想要」和「需要」之間的差別,如果這些字眼對腦袋後面還有一雙眼睛的甜美女孩而言不合適,她就會輕快地用手中竿子碰碰這些字,這些字便會消失無蹤。
東妮變換著姿勢,而蘇菲則以自己嶄新的光明眼神看著東妮驚人的曲線:從灰色的頭髮到前額,再到修長的頸子和肩部,然後是一側的胸部和腳,腳趾頭正踢掉拖鞋。
「好在現在我們知道究竟是誰在偷童書了。」
在大廳時他們有一小段對話:
蘇菲沒有再對小鷿鷘扔過石頭,而且她充分了解為什麼。這是一個清楚且精密的理解:你只會有一次機會是手上剛好有石頭,石頭會剛好沿著那個弧度被拋出去,而剛好一隻水鳥經過那與你命運相繫的地方。蘇菲覺得自己了解一切,甚至更多,卻不知道到了「更多」這境界時,文字的解釋是沒有用。例如,「更多」代表爸爸不會再與妳一起散步到那個長方形或矩形廣場並繞到馬廄的另一道門。就像妳一直都知道那個巴結妳的爸爸已經不在了,他被殺了,或他殺了他自己,只剩一副老鷹的臉孔留在一個討人厭的陌生人身上,而這個陌生人整天和一個阿姨待在書房裡。
是爸爸,他站在門邊。蘇菲看著他,發現為什麼東妮皮膚那麼白的原因。他們沉默了許久,最後蘇菲先開口:
「應該是,親愛的。我沒想過這事兒。」
蘇菲複誦他的車牌號碼,她告訴他他得把她載回她上車的地方,當他開始咒罵時,蘇菲又複述他的車牌一次。最後他當然還是把蘇菲送回去了,蘇菲告訴自己那是因為她的意志力強過他的。蘇菲實在太欣賞這個信念了,所以她忍不住又對他說了許多話,讓他更憤怒,而蘇菲則更滿意。接下來還有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那人全身都汗濕了,卻突然轉變語調告訴蘇菲她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孩子,不該把自己糟蹋在這樣的事情上。如果每個禮拜同一時間她都出現在同一地點,那麼他們可以固定在一起。她會喜歡這樣的,而且他還有些錢……
「就這樣嗎?」
這時他看著她,比較多的得意,比較不那麼擔心了。
「妳還是處女呢!不過現在不是了,我佔了妳。」
不知道是誰說的,說女孩子第一次做過之後總會哭泣。
蘇菲從沉思中醒來,她睜開自己的光明之眼。這時另一個人則躺在床上——一個小孩與女人的組合——然而她的表情並非綻放的花朵,而似乎是黑暗與衰敗。
「老天……」
這個情報讓雙胞胎高興了好一陣子。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至少有好幾個禮拜的時間,東妮更常待在自己那個私人的空中森林裡。有一次蘇菲提到海浪,並且自己還發抖了一下,東妮卻是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開口說:
蘇菲得到一個旅行社的工作,這份工作幾乎沒有條件限制。幾週之後蘇菲告訴爸爸她要搬到倫敦去,但會保留她在馬廄裡的房間。
蘇菲只顧著盯葛倫的輪廓,無暇去想新阿姨的事。東妮繼續提出問題,而蘇菲則陷入自己的思考裡。除了輪廓之外,葛倫一點看不出來她有即將死去的跡象,所以蘇菲只好轉換她的想法:到底結果會怎樣?因為葛倫的即將死去讓她不得不離開那片綠油油的草地、那些小鷿鷘、小菲爾和那個郵筒,蘇菲感到失望,而且有些惱火。蘇菲差點就說出她的想法,但又忍住。這時東妮一定是說了什麼,因為葛倫又不見了,且她房間的門是關上的。雙胞胎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坐著,她們同時望向對方的眼睛並且發出竊笑。這是少數她們真的是對方的一切,而且感到樂趣的時刻。
「我不相信妳!」
蘇菲看到古柴德先生試圖改變話題。他變得更胖、臉更紅,他將手張開,一隻手舉著杯子,一隻手拿著杯盤,說道:
「茹絲!」
第二天蘇菲又到花草繁茂溪邊去了,就像那些水鳥們一直都在那裡徹夜等她似的。母鳥沿著溪流而下,小水鳥們則排成一排跟著牠。偶爾母鳥會發出「咯!」一聲,不是被驚嚇,而是要保持機警。
「但是他很老了,」蘇菲從杯子的邊緣向上看:「他真的很老了。」
「隨妳高興。」
想到這裡蘇菲睜開眼睛看到天窗透進來的一點亮光,她將天窗關上。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和大人們都不一樣,但他們的人數那麼多,而且他們那麼大。
蘇菲看到東妮的魂又飛出去了。東妮向古柴德太太解釋:
「上帝保祐!這是妳們的爸爸教妳們的字嗎?」
「至於要如何招待兩位史坦霍普小姐……」
那人開的是一輛小貨車,他的皮膚黝黑而且迷人,他說他要到威爾斯去。蘇菲搭上他的車是因為她認為這個人比較可靠,而且如果她日後不想再見到這個人的話也比較容易辦到。離開格林菲爾德十哩之後他駛進一條小路,在樹林旁停下來,然後在急速的呼吸中摟住蘇菲。這是蘇菲的建議。在樹林裡蘇菲總算見識了這人的本領,然而蘇菲感到的疼痛超出她自己的預期。當他做完之後,他拔出自己、擦乾淨自己、拉上拉鍊,然候他低下頭,既得意又擔心地看著蘇菲:
通常對一個小女孩而言,扔石頭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她們不會像男孩子們一樣為了好玩而扔上幾個小時。然而即使蘇菲還沒學會怎麼扔石頭,就看到令她驚訝的結果了。她看著石頭被拋出去的弧度,看到石頭落在最後一隻小水鳥正要前進的地方。是正要前進的地方還是剛剛經過之處?事後她回想起來覺得很微妙:似乎一旦未來是可見的,就再也躲不掉了。但不論躲不躲得掉,她都無法理解自己怎麼能舉起左手臂向後彎到左耳處,並且不讓自己的手指結、指甲或手掌構成障礙,而在正確的時間,以精確的角度和速度將石頭拋出去。而且就算她不是真的存心要如何,這一切卻似乎是注定好的;水鳥、蘇菲和手中的石頭,一切都會自然而然地進行到這裡:那隻水鳥正好急急忙忙地游向石頭的落點,又恰好是那隊水鳥們的最後一隻。就好像順著某種指示一樣,水花濺起,母鳥從水面被驚起,振翅並發出尖銳的叫聲,接著小水鳥們便神秘地消失了,除了最後那隻現在變成水波中的一團羽毛,伸向一側的一隻腳微顫著,身體其他部分則除了隨著水波在石間的波動外,一動也不動了。接下來的樂趣是,看著這團羽毛隨著水流被帶到視線以外的地方。
「辛姆,你最好今天下午就去跟菲利普警佐說。我想皮迪葛利老毛病又犯了,他們應該把他永遠關起來。」
蘇菲聽到爸爸踏過木樓梯奔向院子裡教師宿舍去,他甩門甩得那麼重,讓人覺得門上的玻璃一定被甩破了。
「沒有,爸爸沒教我們。」
「至少我們現在知道是誰在偷東西了。我應該去和菲利普警佐說一下。」
蘇菲拿出她事先準備好的衛生紙擦拭自己大腿上的血痕。那男人則得意洋洋地對自己說:
安東妮亞回家了,她在書房裡被爸爸狠狠訓了一頓。雙胞胎在馬廄的房間裡幾乎沒什麼說話,而且東妮也不想敘述她過了什麼樣的生活。蘇菲不知道爸爸和東妮之間有什麼協定,反正不久後東妮便住進倫敦的一個青年旅舍裡;在那裡至少東妮是安全的。雖然東妮說她是一個演員,正努力朝演藝工作邁進,但除了她的聰明才智和透明般的美麗外,東妮可說是一無是處。似乎除了進大學以外,東妮哪兒也混不好,但東妮卻發誓她絕不進大學,還說了一些帝國主義、自由和正義之類的話。蘇菲發現東妮比她更不善於對付男孩或男人,倒是他們會聚在一起遠遠地瞻仰她的美麗。當東妮再失蹤時沒人感到驚訝,後來她從古巴寄來一張言詞叛逆的明信片。
「那是同一回事,不是嗎?小親親。」
「當然。」
維妮帶她們到海邊去;本來這是件好事,但這次卻完全不對勁。沙灘上簇擁著人群,大多數人都躺在涼椅上,小孩子們則散在四處。陽光並不強烈,甚至偶爾有一些雨絲。不對勁的是海,連大人也都覺得不對勁。就在雙胞胎正在水面和沙灘交界處觀察波紋時,海水突然呼嘯起來,所有的人都趕緊往岸上跑。原本是泡沫狀的水波這時變成綠色的空洞撲向她們,她們尖叫哭喊著,而維妮則在海水正要捲走她們時,一隻手臂夾著一個小孩往上逃。之後她們便立刻打道回府,三個人都在發抖,而維妮則似乎非常生氣,因為她的收音機壞了。沒有收音機的維妮變得很不一樣,她們回到家擦乾身體後,維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收音機去修。從此以後那海浪卻時常在睡夢中回來,就算大人們在電視上談過這件事,也還是不能解釋為什麼。東妮似乎無所謂,但蘇菲卻深受其苦;她常常在半夜裡醒來,聽到自己的尖叫聲。東妮真的很奇怪。有一次當她們兩個人一起蹲在電視機前看一個關於冒險的節目時,她們看到在太平洋上的滑水活動。頃刻間螢幕上充滿海浪|逼近的畫面,攝影機拉進拉遠,觀眾就如同置身在綠色的空洞之中。在恐懼中蘇菲感到胃一陣抽痛,她閉上眼睛不去看電視畫面,卻仍能聽到海浪的聲音不斷狂嘯、狂嘯著。直到電視節目說道,現在讓我們從海上轉到天空,蘇菲知道接下來的畫面會是降落傘時,才睜開眼睛。而當她睜開眼睛時,看到她那淡色頭髮、似乎對什麼都漠不關心、而且不像她雙胞胎的雙胞胎竟然已經昏過去了。
爸爸看著蘇菲手中的皮護套,點點頭,便轉過身匆匆地下樓去了。勝利、勝利、勝利!這就像把維妮關在籠子裡,永遠不讓她出來一樣。蘇菲聞遍了那個收音機後,確定維妮的味道都不在了,便把它帶回馬廄去。蘇菲躺在床上想像維妮被關在裡面,這樣想很蠢,但蘇菲告訴自己還有別的事也很蠢:有月事很蠢!蠢!蠢!就像活該被放臭鴨蛋一樣的蠢事。
「我們會喜歡她嗎?」
從那件事發生以後,家裡大概沉靜了三天。一天下午當雙胞胎從學校回來的時候,她們經過一隊憤怒的大人們。蘇菲沒管他們逕自走向花園,心裡一半希望她做的怪事發揮功能,另一半又有點失望地知道現在發生的其實是因為東妮做的事——讓爸爸知道維妮的秘密。不管是誰做的,反正那天就是畢盡全功,維妮和吉姆叔叔當天晚上就離開了。表面上看起來一點都不在乎的東妮則是盡量接近大人們,然後告訴蘇菲發生了什麼事,卻從來不解釋。東妮說維妮和吉姆叔叔一起走了,因為吉姆是澳洲人,而且她已經受夠了英國狗,反正她和爸爸在一起本來就是個錯誤,爸爸太老了,那兩個孩子也是個問題,她希望大家不必因此傷感情。蘇菲對於她做的怪事終於趕走維妮一半感到抱歉、一半感到高興。東妮還提供蘇菲另一項情報,讓蘇菲見識了她的雙胞胎是多https://m.hetubook•com.com麼精於算計與執行她的計畫。
「很好,謝謝你,古柴德先生。」
「你自己不就是一個婚姻的好典範,對嗎?」
「我的背後也有眼睛!」蘇菲突然坐起身並大聲地說。這時東妮轉過頭來看著她好一會兒:
「那麼妳只好忍受下去,親愛的東妮。」
「來!」
這時蘇菲失去耐性了:
說完這句話,古柴德先生又變回以前那種開玩笑的樣子,他彎下腰對著雙胞胎說:「兩位史坦霍普小姐近來可好呀?我相信不錯吧!」
「搞了個處女!」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葛倫和這條溪對蘇菲來說是一大解脫。除了在草地上領悟了「更多」的內涵外,還可以利用它來尋找更多樂趣。所以在這漫長的假期中,在令人愉悅的水邊,草地上的毛茛、蝴蝶和蜻蜓、樹枝上的鳥兒和雛菊花環。蘇菲甚至粗暴地想著那顆石頭、那個弧度和那團羽毛都不過是命運所然。命運決定了一切或隱藏了一切!蘇菲知道不論是和菲爾一起做一個雛菊花環,或和東妮一起待在小木屋裡像同一個人一樣難分難捨,都是命運使然。跳舞的時候、唱歌的時候、舞會的時候、第一次見到那個高個子紅髮女人的時候(她本來不被准許離開的,卻還是離開了),還有那個年紀和蘇菲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他將自己繡著紅色動物形狀的襯衫借給她穿;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不是嗎?夏天的時候蘇菲最後一次到葛倫家時,見到那些小鷿鷘也是命運的安排。她離開東妮自己沿路去找草地上的昆蟲,當她繞過較高的草、繞過草地上的繡線菊和鴨子,看到了母水鳥帶著小水鳥,便開始追逐牠們。母水鳥發出斷斷續續的尖銳警告聲,然後快速游開,小水鳥們也是,愈游愈快。蘇菲在岸上追著跑,直到母水鳥的聲音驚散成水沫,和小水鳥們一起消失無蹤為止。牠們就這樣瞬間消失,彷彿消失在稀薄的空氣中一樣。過了一會兒又突然出現一條毛絨絨的隊伍以更快的速度前進,牠們伸長脖子,雙腳在水面下滑動,但沒有多久整條毛絨絨的隊伍又消失在「啪!」的一聲中。多麼令人驚訝又多麼令人困惑。蘇菲停下來不再跑,她站在那裡看了好一會兒,直到看到母水鳥急急忙忙折回,並發出沉重的叫聲,蘇菲這才閉上自己因為驚訝而一直張著的嘴。又過了約半個小時之後,母水鳥和小水鳥們一起折返,於是蘇菲再度追逐牠們。這次她發現水鳥們不是消失在空氣裡,而是消失在水裡。當牠們被驚嚇時就會歇斯底里地潛進水裡。這些水鳥們可能是最小的水鳥,但不管是多小的水鳥,只要被追逐,不管是被多大或跑得多快的東西追逐,牠們都可以潛進水裡。當蘇菲跑回另一頭去告訴東妮她的新發現時,心裡一半是羨慕、一半是惱怒的。
「告訴別人幹嘛?」
在那個過程中蘇菲的身體曾不由自主地戰慄了好一會兒,她以為接下來有什麼狀況要發生,但結果什麼也沒有。差不多關於性教育的課程都必然先提到婚約,然後還說女性有時需要許久才會達到高潮。如果這件事是這麼的無聊,那麼沒有高潮還有什麼意思。當蘇菲走在曳船道旁時,她想到電影中總將這種畫面處理得如此詩情畫意,還加上音樂與喘息的聲音,讓每個人覺得這是件美妙的事,其實根本是再簡單也不過的事了。蘇菲想著,更糟的是,人們把這麼簡單的事用這樣的方式進行,真是蠢透了。
「對妳來說有差別嗎?」
「古柴德太太,請問那個老人為什麼要拿走書?」
就是這時候蘇菲了解有些她的行為是「理所當然」的,就算她想克制自己,也只能控制一點。現在這裡就有件「理所當然」的事要發生了:溪邊有些大顆的卵石和乾泥巴。通常蘇菲不會注意溪邊的卵石,除非有「理所當然」的事要發生;這些卵石可不是她找來的,她不過是舉起了手臂,而手掌裡恰好有一顆光滑的橢圓形卵石。怎麼會有一顆光滑的橢圓形卵石,既非埋在土裡,也非藏在草叢裡,而是就在眼前伸手可及之處,連找都不必去找?這個非常符合手掌大小的石頭就出現在蘇菲望向一片乳白色繡線菊,正好看到母水鳥帶著小水鳥急急忙忙踏進溪水時。
這句話是那麼的大聲,倒像是出於別人之口。說完這句話蘇菲躲到被單下,她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想著這個地方,這棟屋子,一切都成了葛倫死亡的一部分。葛倫房間裡的床似乎太大了,太大的家具擠在那裡就好像房子縮水了一樣。大而黑的餐具櫃有歪七扭八的雕刻,不能打開的食物櫥就像「藍鬍子」裡的情節一樣。黑暗猶如怪物坐在每一個房間裡,而可憐的葛倫,不,應該是可怕的葛倫離開醫院時居然有像怪物一樣的雙腿。就在這特殊的情況下蘇菲突然有所發現,一切神秘的事情和葛倫的兩腿一伸,都在這特殊的一刻湧向蘇菲,她終於領悟了一些事情。這些事情從她的腦袋裡向四面八方伸出去,只剩一件事保住,那就是她自己。她自己在自己腦袋後面的黑暗處,如夜晚一般的黑暗,她自己的黑暗。蘇菲知道自己正處於這片黑暗的一端,就像站在隧道口看著隧道另一頭的黑夜、凌晨或白晝。當蘇菲發現隧道就在自己的腦袋後面時,她全身莫名地戰慄著,她想要逃進白晝,過和其他人一樣的生活,然而那裡卻沒有白晝。於是蘇菲自己創造一種到處都是快樂、無知人群的白晝,他們都沒有後腦袋裡的隧道。想到這裡蘇菲一定是睡著了,因為葛倫已經來喊醒她們。吃早餐的時候,葛倫在廚房裡顯得很高興,她說不要把她說的事情放在心上,也許一切都會轉好,因為這年頭醫藥真的很神奇。雖然蘇菲聽到葛倫這麼說了,卻無法聽進去葛倫接下來的長篇大論。她就是無法不去注意看著葛倫,因為這是一件多重大的事情:葛倫就要死了。更奇怪的是,葛倫自己並不知道,反而忙著安慰她們,就好像她們才快死了一樣。這當然是個笨想法,很明顯的是葛倫要離開一切到醫院去,然後兩腿一伸。不論如何,蘇菲還是覺得還有更有趣的事情,所以她只好不耐煩地聽完葛倫對她們說她是多麼地愛她們,但她們還小,會有其他人來照顧她們的,她原先就是想告訴她們這些。就在葛倫講到一個段落停下來換口氣時,蘇菲問了一個問題:
這個發現可能很重要,但蘇菲和東妮的十一歲卻在一個可怕的月份展開了。也許東妮沒有受到什麼影響,蘇菲不得而知。事情從她們十一歲生日那天開始,堤摩西帶來了一個蛋糕,蛋糕上有蟣燭,十根繞在外圍,一根在中間。爸爸總算從他的書房出來和大家一起喝茶,還表現得很會說笑,這和他總是讓蘇菲想起王子或海盜的那張老鷹般的臉一點都不配。爸爸在講了很多好話後,還未等她們吹蠟燭就宣布了。他宣布他和維妮要結婚,所以她們應該叫她媽,他認為這樣的稱呼較合適。在爸爸講完話後,蘇菲終於理解了許多事。她總算知道為什麼維妮不像其他的阿姨一樣,把衣服留在自己的房間裡;維妮總是直接就進爸爸的房間裡脫掉衣服,然後上床,而且人家叫她史坦霍普太太。說不定維妮肚子裡已經有小嬰兒了(就像故事書上的情節一樣),而且是爸爸要的那種小嬰兒,因為爸爸不要雙胞胎。有一刻的時間,蘇菲感到極端的憤怒,她想到維妮撲著粉的臉、黃色的頭髮和說話的怪樣子,還有她渾身上下散發的那股美髮師的氣味,蘇菲覺得這不可能發生,不能讓它發生,然而又沒有什麼事可以幫她的忙不讓它發生,她覺得自己的嘴連閉都閉不上,於是便放聲大哭了起來。但就連哭都不對勁,蘇菲在維妮面前哭,也在她爸爸面前哭,等於是告訴爸爸他對她們有多重要。蘇菲的情緒混雜著憤恨,她知道就算她哭完了,事情也不會改變的,一切還是會這樣紊亂且令人難以忍受。她聽到維妮說:
但東妮睡死了,就算搖也搖不醒。
爸爸不悅地看著蘇菲:
葛倫丟下盤子並爆出不尋常的笑聲,笑聲裡又夾雜著其他聲音,最後她衝進她的房間裡並摔上門。雙胞胎們被留在廚房的餐桌上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她們只好沉默地繼續吃早餐。過了一會兒葛倫從房間裡出來,似乎雨過天青了。她告訴她們別替可憐的老葛倫難過,記住她們三個人在一起的快樂時光。蘇菲覺得她們在一起的時候一點都不快樂,當她們三個在一起時,葛倫可能因為她們的鞋子不乾淨而發狂,但現在蘇菲知道有些話最好別說。所以當葛倫故作愉快地講著話時,蘇菲只能越過馬克杯,盯著葛倫奇怪的輪廓。她告訴她們回到她們爸爸那裡去後她們會更快樂,因為一個新來的小姐會照顧她們。葛倫稱她為「平等小姐」。
這時東妮不知哪來的想法:「妳是不是要去生孩子,葛倫?」
「我需要妳!」
古柴德太太和對古柴德先生講的話沒錯。雙胞胎蘇菲和東妮.史坦霍普是彼此的一切,但她們恨透了這種處境。如果她們長得完全一樣也就罷了,但她們的差別就像黑夜與白天一樣。在馬帝第一次看到她們時,是她們十歲生日的那個禮拜,蘇菲就已深刻體認到她們兩個人是多麼不同。東妮的手臂和雙腿都比較瘦也比較纖細,粉紅色的平滑曲線從她的喉嚨一直延伸到雙腿之間。東妮的腳踝、膝蓋和手肘都很突出,她的臉也像她的四肢一樣纖瘦。東妮還有一雙大大的咖啡色眼睛和一頭看起來笨笨的頭髮,這頭頭髮長而細,細到如果再細一點就看不見了,就像隨時準備消失一樣,東妮的頭髮已經淡到幾乎沒有顏色。蘇菲則知道自己有更圓潤、更強壯的身體,她的頭上則是深色的鬈髮。從自己的眼睛看出去,蘇菲知道自己的眼睛不如東妮的大,卻有較黑較長也較濃密的睫毛。蘇菲的膚色白裡透紅,而東妮的皮膚則像她的頭髮一樣幾乎沒有顏色,你差不多可以看透進去。不必知道為什麼,蘇菲就是知道東妮身體裡多少有些「東妮性格」。「多少」是因為蘇菲並不認為東妮活在她自己的腦袋裡,而是飄忽地活在自己纖細的身體裡。有時東妮跪下來,仰著頭看,卻一句話也不說,弄得在場的大人感到莫名其妙。蘇菲覺得最氣人的是,她知道東妮這時候根本什麼也沒想;她沒有思考、沒有感覺,她根本不存在。她已經像一屢輕煙一樣地飄走了,只剩一雙咖啡色的大眼睛從垂瀉絲絨般的髮間向上望,簡直像魔術一樣。每當這時候蘇菲就會盡量讓自己消失在自己的內在裡,要不就是假裝東妮本來就不在場。到處都是小孩子,房間裡充滿音樂,蘇菲可以跳舞,她可以一直跳下去:一、二、三、跳,一、二、三、跳;她享受著三步一跳的冷靜樂趣,而且,沒有東妮在場。另外一種樂趣是,其他小孩不見得會做這種簡單卻可愛的事。
「什麼海浪?」www•hetubook.com•com
那一年就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她們在學校和馬廄裡度過這一年,還像大人一樣請了貝爾先生和貝爾太太到馬廄裡來喝茶。當她們不必再穿厚重的褲子和毛衣而換上牛仔褲與與輕便上衣時,她們十一歲的生日就快到了。當東妮提議去找她們想要的新書當生日禮物時,蘇菲完全同意。爸爸會給她們錢當生日禮物,那比思考送她們什麼容易多了。而如果讓維妮幫她們選書會是件愚蠢的事,最好的辦法就是替她下決定,並且讓她以為這是她為她們生日所秘密計畫的點子。所以她們從花園另一端的馬廄走過長著醉魚草的小徑,走進玻璃門進入大廳,經過在廚房聽收音機的維妮,經過在書房裡用電動打字機的爸爸,走到面對高街的房子大門台階處。她們右轉到古柴德珍本書店去,在書店窗外有兩個箱子,裝滿沒有人會買的書。
她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這讓蘇菲將雙手大拇指伸進耳朵裡,其他的手指和舌頭一起向前揮舞著。這真的很不公平;有時東妮細瘦的身體和空白的臉似乎在幾哩遠之外,卻又能夠輕易的證明她其實一直都在。她可以突然憑空出現,潛進蘇菲的腦袋裡。在一陣痛苦掙扎之後,東妮會想出其他人都絕對想不到的結論,更惱人的是,這些結論還似乎是顯而易見的。所以蘇菲很早就學會了脫離東妮的東妮風格。她知道當東妮進駐她腦袋時,她的神智可不是什麼也不做或陷入昏睡狀態,而是飛掠過東妮擔任巡守員的森林,飛掠過森林裡看不見的枝椏。在那裡的東妮也許什麼也不做,卻照樣能將世界改變成應有的樣子。例如,那裡的東妮可以把一本書裡的素材變成具體存在的事物,或發揮無窮的好奇心思考為什麼球是圓的、盒子是方的,或哪樣東西是矩形的等等。蘇菲毫不費力就發掘出這樣的東妮,畢竟她們是孿生姊妹。
還不是都一樣。
那人在蘇菲下車時大聲對她說,下禮拜同一個時間他還會經過那裡,但蘇菲向他投以一個微笑,然後便將他忘得一乾二淨了。蘇菲走回家時刻意繞遠路,經過許多小巷子,以防被那部小貨車跟蹤。蘇菲對於性竟是如此無意義感到十分驚訝,如果排除第一次的疼痛,那種感覺真是微不足道;一點意思都沒有,簡直和舌頭對臉頰肌肉的感覺差不多,也許多一點,但就那麼一點。
蘇菲的身體變得很僵硬,她屏住呼吸;她想到那老人和那些書。雖然很多人告訴她該做什麼樣的人,但她今天終於自己見識到了。你可以像古柴德、像貝爾或胡格森太太那樣成為他們自己所說的好人,也可以選擇成為真正的自己,你所知道真正的自己——你的自我在你的身體裡面,清楚知道自己的願望,知道在隧道入口的規則是什麼。
「你來解決,柯布。」
「傻瓜,」東妮說:「如果牠們不會潛水,就不叫做小鷿鷘了。」
「喔!是呀!」葛倫的聲音卻是當她意思相反時的反應,「她人很好,至少妳們的爸爸這樣認為,不是嗎?」
「是我挑上你的,笨蛋。」
蘇菲向老師告退,她急忙離開教室並找到一面髒污的鏡子端詳自己。她沒有東妮那麼美,但還可以。她的膚色較黑,不像東妮的那樣透明得彷彿可以看透一樣,但卻健康、正常,屬於戶外的明亮。只要你身邊不是老跟著一個感傷又無以言喻的美麗女孩,這樣的臉龐已足以成為攝影的好題材。蘇菲盯著髒污鏡子中的自己,突然想通了光明面裡的一切事情。那天晚上上過了法文動詞課和美國歷史課之後,蘇菲和東妮躺在各自的床上。蘇菲將收音機的聲量開得震天價響,似乎想挑戰、甚至侵犯她那總是沉默的雙胞胎。
這時爸爸非常緩慢地站起來:
起初大家都很喜歡吉姆,連爸爸也是,他說吉姆是天生的喜劇演員。然而就在雙胞胎悲慘的十一歲生日過後一個禮拜,蘇菲就發現吉姆實在花太多時間在維妮身上了,蘇菲非常困惑,又有一點害怕,害怕是她自己把吉姆變怪的。不論如何,吉姆「稀釋」了每個人的處境;蘇菲為自己找到這個字感到驕傲,沒錯,他稀釋了每個人的心情。
「東妮!東妮!」
當東妮指出了小鷿鷘的名字和牠們行為的關聯之後,蘇菲因為覺得受騙而惱怒。魔法消失了,她站在東妮身旁思量著,不知自己是否還會再去追水鳥。她想通如果真要追牠們,要逆著水流追而不是順流而下,讓逆勢的水流幫她阻擋水鳥們,之後她就可以將牠們困在水中,然後從下往上仔細觀察牠們往哪裡去。她心裡想著,牠們最後總要去個地方吧!然而蘇菲已無心於此,她的秘密已不再是秘密,除了這些水鳥以外,誰又在乎呢?
「你的車子駛近時我才把搭便車的牌子拿出來的。我上車前已經把你的車號寫在上面,寫著要拿給我爸爸看了。如果我沒回家……」
維妮發出尖銳的笑聲:
「我……妳們……」
當蘇菲還想說句話時,父親已經消失在書房裡了。蘇菲還太小,無法表達她想殺死東妮的想法,她想說的是:我不要東妮回來!
「誰家的小孩有什麼差別?」
六月七日,大約雙胞胎生日後的兩週,蘇菲已經習慣自己是十一歲的時候,她蹲在老玫瑰樹叢後面看著一群螞蟻不知道在忙什麼。這時東妮從木樓梯下到花園的小徑上一路飛奔過來,讓蘇菲訝異地望過去。東妮沒時間解釋:
「老天,不然妳以為還有什麼?」
「老天!」
我的背後有眼睛。那個叫做蘇菲的東西可以坐在那裡看穿那雙眼睛,那個叫蘇菲的東西其實沒有名字。它可以走進光明,也可以待在這個深不可測的隱密角落裡,而一切的力量都來自於這突然的分裂……
她抓住蘇菲的手,蘇菲抗拒著。
「好吧!」
「我相信妳們會喜歡她。」
蘇菲穿上內褲。她今天穿了一件洋裝;平常蘇菲習慣穿牛仔褲的,當時牛仔褲還很新潮。她盯著那個看來心滿意足的男人問道:
「古柴德太太,什麼是超越論哲學?」
顯然從古柴德先生和古柴德太太那裡是問不到什麼東西了。這時蘇菲和東妮像好孩子一樣地一起表明「我們該走了」——這就是當雙胞胎的好處,她們一起從椅子上站起來,謙恭地說了好幾次謝謝。當她們要離開書店,聽到古柴德先生說「可愛的孩子」時,古柴德太太的聲音插|進來:
當她們回到格林菲爾德以後她們發現那位「平等小姐」是她們的第三個阿姨。和前面兩個阿姨一樣,她從房間裡出現在樓梯間,彷彿那個房間出產阿姨,就像溫暖的天氣出產蝴蝶一樣;而且這位阿姨比前面兩個更像蝴蝶。她有黃色的頭髮,她有美髮師身上的氣味,而且她每天花很多時間撲東西在自己臉上。她說話的方式是雙胞胎都沒聽過的,不論是在家裡、在多塞特,或是在有白面孔、黃面孔或黑面孔的街上都沒聽過有人這樣說話的。她告訴雙胞胎她是從雪梨來的,一開始蘇菲以為雪梨是一個人,所以覺得很困惑。不管怎麼樣,一旦「平等小姐」或維妮阿姨對自己的臉感到滿意時,她就會顯得很快樂。她常吹口哨或唱歌,也常抽菸,但儘管她弄出那麼多聲音,卻絲毫不會惹惱雙胞胎的爸爸。而且就算她自己沒弄出聲音,她的收音機也會替她弄出聲音。維妮走到哪裡她的收音機就跟到哪裡,聽到那個收音機的聲音就知道她在什麼地方。後來當蘇菲知道雪梨是世界另一端的一個大城市後,她就敢問維妮問題了:
然而當東妮仍然下落不明時,蘇菲看著自己優美的臉,卻害怕這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就連最簡單的意義都沒有。她想了一遍所有她認識的人,包括死去的葛倫和她幾乎遺忘的母親,當蘇菲看到她們的魂魄時,她感到更憂慮了。一個人似乎應該和一個你喜歡他的程度不超過你喜歡你自己的人在一起。十六歲的蘇菲錯以為財富會讓一切變得不同,所以她這次挑上一輛昂貴的車子,卻發現開車的男人比她想像中老了許多。這次也是在樹林裡,而且不痛了,但卻花了許多時間,蘇菲則不了解為什麼。這男人出了一大筆錢讓蘇菲玩一些花招,蘇菲也都照做了,雖然這些花招讓蘇菲覺得噁心,但讓他們在她身體裡的噁心程度也不下於此。當蘇菲回到家時,她必須說:是的,艾林太太,學校今天比較早放學,心裡卻在想:我是個妓|女!洗過澡之後蘇菲躺在床上想著自己是個妓|女。但即便她努力地想,也不會改變她任何一點。倒是那一疊五鎊的鈔票是真真實實的,她告訴自己是不是妓|女根本沒差別;就像小時候偷糖果一樣,你想做就做,但不論怎麼樣都一樣無聊透了,無聊到蘇菲連說「我恨!」的興致都沒有。
「是可以這樣說啦!說他有病應應該去看醫生之類的,」古柴德太太的意思是她可不這樣認為:「他就是個卑鄙、齷齪的老男人,他應該……」
「這個嘛,親愛的,這是偷竊。」
當雙胞胎過了十五歲不久後,校方建議東妮去上大學,但東妮更想去當模特兒。蘇菲也不知道要幹什麼,但她不覺得上大學或當模特兒成天穿上別人的衣服有什麼意義。就在蘇菲還在考慮她要離開家到另一個地方時,東妮便已經去了倫敦,而且還待了好長一陣子。這讓她們的爸爸非常憤怒。過了不久之後,東妮便在當時那個女孩子們還被認為是精緻商品的年代裡,被列在國際警察的名單上,成了法定的失蹤人口;簡直就像電視節目裡的情節。後來關於她的消息是她曾出現在阿富汗,因為讓她搭便車的人運毒品,讓她一起惹上麻煩。情況似乎是東妮必須在監獄裡待好些年。蘇菲對東妮的大膽感到訝異又有些嫉妒,所以下定決心要給自己一些學習機會。蘇菲相信東妮必然已經丟棄她的童貞了,所以蘇菲決定要好好設計一下好丟掉她自己的。然而蘇菲找上幾個男孩子試過卻都發現他們根本不行,而且他們的身體反應令人覺得蠢透了。倒是蘇菲體認到自己的美麗居然可以驅使男孩子們到某種驚人的地步。最後蘇菲在觀察了格林菲爾德的交通狀況後,看上了老橋過去一百碼左右的一個郵筒旁。蘇菲等在那裡,一部卡車經過、一輛摩托車經過,蘇菲都沒上去,直到第三輛車子來蘇菲才選擇搭他的便車。
「別這樣行嗎?蘇菲!」
古柴德太太的杯子和盤子互相碰撞了一下:
維妮改變了許多事,例如花園小徑末端的馬廄現在變成雙胞胎們的屋子,她告訴她們應該感到驕傲,她們是多麼幸運,如此年輕就可以擁有自己的屋子,而她們也因為年輕所以相信她的話。此後她們也就習慣了,所以不急著改變什麼。爸爸則顯得很高興,他告訴她們以後她們有不必再覺得他的打字機很吵了。有時得聽著打字機聲音才能安然入睡的蘇菲因為這件事更了解她們的爸爸是什麼樣子的人,然而她什麼也沒說。
「那我是蘇菲亞。」
「古柴德太https://www.hetubook.com.com太,我想是否應該提供兩位史坦霍普小姐一些解渴飲料?」古柴德先生在說這句話時,似乎比以前更滑稽。
「我可沒哭。」
「紐西蘭也在世界的另一邊嗎?」
東妮只是趴著,額頭放在雙手手臂上。
柯布就是爸爸。他過來和蘇菲說話,但當他碰到蘇菲時,蘇菲扭動身體掙開他。蘇菲這一舉動讓她爸爸沉默了片刻,接著他以恐怖的聲音吼道:
「維妮?妳在哪裡?」
「我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放了那種人。他一定會再犯的,下次又不知是那個倒楣的小東西……」
「葛倫,妳會被埋在哪裡?」
蘇菲第一次看到東妮的臉那麼紅,她喘了口氣,然後以她那微弱沒有音調的聲音說:「吉姆叔叔正在阿姨的房間和維妮有性行為。」
蘇菲轉去找東妮。她走在繡線菊間,毛茛播弄著她的雙腿。
「什麼?」
「放我在郵筒旁邊就好了。」
東妮提出了下一個問題:「她人好嗎?」
這時東妮用她微弱卻清楚的聲音說話了,每個字都字正腔圓,就像一幅完美畫作中的一條線:
所以她們跟著從來不滑稽、其實是一直都冷冷的古柴德太太穿越書店背後的一扇門,進入一間簡陋的客廳。古柴德太太讓她們肩並肩坐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然後進去倒有氣泡的飲料給她們。古柴德先生則站在她們前面轉動著腳趾,一面說見到她們多好,而且他們其實常見面,不是嗎?他說他也有一個女兒,喔!現在她已經是大女孩了,她已經結婚了還有兩個小孩,但他們遠在加拿大。正當古柴德先生說著「家裡有小孩是件多令人愉悅的事,」當然他還令人發噱地補充說「不能說是小孩,而是像兩位這樣令人欣賞的小淑女。」蘇菲忽然了解自己應該好好運用自己的力量,她應該好好運用力量在古柴德先生這個胖大的老先生身上,只要不惹麻煩,她就應該盡量發揮。她們坐在那裡,腳趾輕觸地上的老舊地毯,眼睛望著嘶嘶作響的飲料。牆上有一張大海報,上面寫著「柏崔.羅素將於某月某日於議會向格林菲爾德哲學協會演講『自由與責任』」。這張海報已經很老了,顏色都黯淡了,而且還被掛在沒什麼人看得到的地方。然而這時蘇菲在昏暗的光線中見到在柏崔.羅素的名字下面寫著小小的「主席古柴德」,所以她想原來古柴德先生也要在那裡演講。
蘇菲要問她想知道的事:
「性。幹那件事。」
「我到十月才滿十六歲。」
「沒有,他只是關起門,然後下樓而已。」
蘇菲太難過了沒辦法回應。現在她最想做的事是拋棄爸爸走得遠遠的,忘了他的冷酷無情。蘇菲擦乾臉,然後向東妮提議一起去曳船道,因為維妮曾叫她們別去那裡。雖然這種反應對這個天大的壞消息而言沒什麼效果,她們還是立刻就動身了。只有到了那艘破舊的老船上,爸爸和維妮才會變得遙遠渺小。她們在船上混了一會兒,才發現有一巢鴨蛋被留在那裡一段時間了。看到那巢鴨蛋時,蘇菲腦子裡的想法一下子變得清楚起來。她想到可以怎麼樣折磨爸爸和維妮,把他們折磨到發瘋,讓他們到最後像古柴德家的兒子一樣被帶到精神病院去。
在突如其來的興奮中蘇菲閉上眼睛;她找到了新感覺與舊感覺之間的連結:腐臭的鴨蛋、想作怪的慾望、想將黑暗帶到光明面裡攪亂一切安靜秩序的衝動。當她閉上前面的眼睛時,就覺得後面的眼睛睜開了,望向無際黑暗中的一束黑光。
葛倫勉強地笑了笑:「不是。妳不會懂的。我大概會兩腳一伸。」
兩人都沒再說話,所以東妮又轉回去。東妮是不可能知道的。
當她們的月事來時,蘇菲感到受傷害而且憤怒,東妮卻似乎不在意,就好像她可以把事情留給身體,自己到別的地方去,不再需要理會身體的感覺。蘇菲也有這種時刻,在這種時刻她不需思考,只要「醞釀」。當她的月事來時她就停止思考開始醞釀;這是維妮走後蘇菲第一次這樣子,所以是她變怪以後的事了。蘇菲發現自己會做奇怪的事,例如有一次接近聖誕節時,她跑到荒廢的阿姨房間,然後想著,我來這裡幹嘛?她站在沒有床單的床前,看著床上一張老舊的電毯上留下的鐵鑄銹痕,就像醜陋的手術用具一樣。蘇菲醞釀著,她有一個模糊的願望,想知道究竟「阿姨」代表什麼,或她們之間有什麼共通點。突然間在一種齷齪又有點令人作嘔的興奮中,蘇菲發現她真正想知道的是,這些阿姨到底有什麼本領讓爸爸召喚她們到他的床上去。正當蘇菲在思考時,她聽到爸爸離開書房,然後兩步併一步地走向樓上的浴室。他甩上門,接下來就只聽到水流的聲音了。蘇菲想起床頭櫃裡的鴨蛋,她奇怪為什麼從來沒有人提起這件事。但現在爸爸在浴室裡,所以她也無法進他的臥房去看看。蘇菲就站在阿姨房的單人床旁,等著爸爸下樓去。
那天晚上蘇菲躺在天窗下方的床上想著如何做出怪事。她試著將怪事串連起來但不很成功。這可不是算數,每件事都在飄浮:那個秘密隧道,還有一切代表她想傷害爸爸和維妮的深刻、憤怒與受傷害的慾望。蘇菲想著、醞釀著;醞釀著又想著。所有的感覺都讓蘇菲迫不及待地想做出怪事,做出驚天動地的怪事。她看到自己穿過玻璃門溜進院子,走上樓梯又溜進爸爸的臥室,來到爸爸和維妮蜷伏的大床前。維妮背對著爸爸。蘇菲走向床頭放著檯燈和三本書的床頭櫃去,然後將自己握著鴨蛋的手塞進木櫃子裡,並在櫃子裡原來的那顆蛋旁打破手上的蛋。就這樣蘇菲留下兩團發臭、令人做嘔的東西在那裡。接著蘇菲走近維妮,她希望將自己腦袋裡的黑暗部分傳給睡眠中的維妮,讓她作噩夢,所以蘇菲靠近她,然後尖叫。尖叫聲嚇醒了蘇菲自己,雖然蘇菲覺得自己並沒有睡著,但她發現她在自己的床上。蘇菲為自己竟被自己的尖叫嚇醒感到萬分恐懼,她叫著:「東妮!東妮!」但東妮睡死了,所以蘇菲只好蜷著身體,但害怕讓她不斷顫抖。現在她真的覺得做怪事太難了,而且到頭來贏的還是大人,因為做怪事只會讓自己不舒服。還好不久後,吉姆叔叔就從那個該死的雪梨來了。
「我連十六歲都還不到。」
到了她們十五歲時,蘇菲突然覺得自己到了光明的一邊。她和東妮是班上最小的,其他女孩子們年紀都比她們大。她們有波浪起伏的胸部和胖大的臀部,而且一看到幾何就像被困在黏膠裡一樣哀叫。蘇菲坐在教室的最後面,因為她已經會了,東妮也坐在教室最後面,因為她不但已經會了,還留下她揚著下巴的身體,神遊到別的地方去了。就是在這時候,蘇菲看到了她們漂流過的另一個空間,她也體會了儘管東妮看來像個感傷的美麗女孩,但美麗的不是她飄動的灰色頭髮,或她纖細的身體與讓人看不透的臉孔;東妮不只是美,她令人驚豔。蘇菲在痛苦中看清了這一點,也在痛苦中感到憤怒。這就是東妮,每個人眼中的感傷女孩。
「難道妳不想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
葛倫替她們收拾了一下行李,但與其說是收拾不如說她是用丟的。葛倫似乎很生氣,這讓蘇菲覺得不平。晚上當蘇菲和東妮上床睡覺了以後,蘇菲覺得東妮好像沒了呼吸。蘇菲躺在床上想著,一直想到深夜。她想到醫院和即將死去的葛倫,想到這裡,黑夜變得更令人驚顫。蘇菲盡可能地搜索一切她所知道關於死亡的事;死亡固然令人驚顫,卻充滿刺|激!蘇菲不由得在床上翻滾,然後大聲說:
蘇菲實在太驚訝了,所以她聽從東妮的指示。東妮快速地走上台階進到大廳去。她先站在爸爸書房門口整理自己的頭髮,然候牽起蘇菲的手推開書房的門。爸爸在裡面看著他的棋譜,雖然外頭陽光明亮,但爸爸頭上的檯燈還是投射著光下來。
「我可以拿這個嗎?」
在維妮之後就沒有阿姨了,爸爸花不少時間在倫敦的一個俱樂部看棋。有一大堆清潔太太來打掃家裡沒有租給律師事務所和貝爾一家的部分。爸爸有一個堂妹之類的人則會偶爾來家裡徹底檢查她們的衣服,並教她們讀經。她是個完全沒個性的人,不值得當朋友,也不值得折磨她。
她們費力地從濃密的草叢中走向籬笆,蘇菲心忖著,不知是否可以問葛倫為什麼許多事一經解釋便變得沒有趣味。然而這時卻有兩件事轉移了蘇菲的注意力:首先是她們在農場遇上菲爾,來自農莊的鬈髮小菲爾,就像咕咕鐘裡的小菲爾一樣。她們和菲爾在他爸爸的農場裡玩了一會兒,小菲爾給她們看他的東西,她們也給他看她們的東西,所以蘇菲建議他們三個人應該結婚,但小菲爾說他得回家和他媽媽一起看電視。菲爾走了以後,蘇菲和東妮在十字路口看到一個郵筒,為了好玩她們丟了一堆石頭進去。第二件事是當她們回到葛倫的小屋子時,葛倫告訴她們得在第二天就回格林菲爾德,因為她得去住院。
第二天蘇菲就知道事情有多簡單了。找到大人們不會注意的地方,在那裡迅速做你要做的事,沒有人會看到你或聽到你。所以蘇菲迅速地打開爸爸床邊的櫃子,在櫃子裡打破一顆鴨蛋然後敏捷地離去。之後蘇菲將櫃子鑰匙放回那個已經很久沒人碰的鑰匙圈。蘇菲覺得這最接近她想要做的怪事情,但這並不能讓她滿足。那天蘇菲在學校裡顯得漫不經心,連胡格森老師都注意到了。她問蘇菲怎麼了,答案當然是沒什麼。
「我在妳店裡的一本書上看到的,古柴德太太。」
「超越論哲學,親愛的,」古柴德先生以一種開玩笑、卻一點也不好笑的態度說:「一方面可以說是燙手山芋,另一方面卻被認為是充滿智慧的學問。就像大家說的,你花錢好讓自己可以做決定。但是美麗、年輕的小姐不必懂什麼是超越論哲學,她們已經證明自己的美好和純潔了。」
「當然她們會回來,孩子,妳根本不需要擔心。」
維妮的收音機從店裡修回來了,又再度跟著她四處移動。你會聽對廚房裡有一個小型樂團在演奏,或花園小徑裡傳來的男聲。當雙胞胎被帶上大街,經過清真寺到學校去與那些好鬥的孩子們見面時,那個男聲便跟著她們。她們被留在那裡,兩個人彷彿很友好似地牽著手。放學以後維妮去接她們,還讓她們被同學笑。他們大多是男孩子,還有幾個是黑人。
「史坦霍普先生呢?他可好?」
蘇菲立刻發現她犯了一個錯。這是她學到的另一個教訓:維持你曾撒過的簡單謊言,就像維持簡單的實情一樣。那人變得憤怒又害怕,他開始嚇唬蘇菲他可能先挑上她,然後割斷她的喉嚨之類的,萬一她向任何人提他曾讓她搭他的便車……蘇菲覺得無聊透了,她打斷他:
蘇菲靜靜地聽著,偶爾點點頭,因為這樣可以讓他忙於計畫。蘇菲可不會告訴他,她的名字或住址。
「他不會動史坦霍普家小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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